我计划成为又白又瘦饱读诗书的优雅女性。
结果现在只是个很饱的女人——字面意思。
深夜在面馆暴食第四碗牛肉面时,电视里弹出竹马许砚的专访。
米其林三星主厨归国的标题刺痛了我的眼睛。
更糟的是他本人就站在我桌前:苏晓晓,你的胃还是这么不客气。
油点溅上他六位数的高定西装,我叼着酸笋僵住了。
他忽然俯身擦掉我嘴角辣油:但这样最好。
我学了七年法餐,终于明白——
喂饱你才是我毕生课题。
第一章:酸笋与米其林的午夜碰撞
油腻斑驳的玻璃门被粗暴推开,撞得门框上那只褪了色的塑料风铃一阵疯狂乱响,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在沉寂的午夜格外刺耳。
苏晓晓肩膀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把脸更深地埋进面前那只巨大海碗蒸腾起的白雾里。热辣、醇厚的牛肉汤气息瞬间包裹了她,像一层油腻却温暖的铠甲,暂时隔绝了门外灌进来的冷风和那恼人的噪音。她几乎是屏着呼吸,把最后几根粗壮筋道的面条吸溜进嘴里,筷头在碗底刮擦出刺耳的声响,锲而不舍地搜刮着每一粒可能藏匿的碎牛肉和葱花。碗底终于彻底干净,露出粗粝的白瓷本色,映着顶灯昏黄的光。
老板!她没抬头,声音被辣油呛得有点闷,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再来一碗!加肉,加辣,加…酸笋!多多的酸笋!
那多多的三个字,被她咬得格外重,仿佛在跟自己赌气,又像是在向某种无形的束缚宣战。
油腻腻的塑料桌面上,已经倒扣着三个同样型号、同样空空如也的大海碗,如同三座耻辱的纪念碑,无声地控诉着她又一次的溃败。这是第四碗了。胃袋沉甸甸地坠着,像个塞满了湿棉絮又浸了油的破麻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一种饱胀到近乎钝痛的满足感。可那浓郁的肉香、滚烫的汤头、酸笋特有的、带着发酵气息的霸道酸爽,混合着辣椒油被热力激发的焦香,依旧像无数根细小的钩子,顽固地撩拨着她早已告急却永不屈服的食欲神经。这该死的、永不满足的食欲!它像一头蛰伏在身体深渊的饕餮巨兽,总是在夜深人静、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刻苏醒,将她白天精心构筑的又白又瘦、饱读诗书、举止优雅的淑女蓝图,毫不留情地撕扯得粉碎,只剩下眼前这一片杯盘狼藉的油腻战场。
她艰难地抬起头,试图让鼓胀得快要炸裂的胃得到一丝喘息的空间,脖颈后的肥肉堆叠出几道清晰的褶痕。目光无意识地、带着点自暴自弃的茫然,扫过面馆角落那台沾满油污、画面偶尔还会跳闪几下的旧电视机。屏幕闪烁不定,正播放着一档本地深夜的财经人物访谈节目。主持人妆容精致得如同橱窗里的假人,笑容标准得如同用精密量角器校准过。
那么,许主厨,主持人微微前倾,身体语言充满了刻意的崇拜,作为史上最年轻的米其林三星得主,选择在事业巅峰期突然结束巴黎‘Le
Ciel’餐厅的辉煌,回国发展,外界有很多猜测,甚至说是‘急流勇退’。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您做出这个重大决定的初衷吗
她的声音透过劣质喇叭传来,带着嗡嗡的电流杂音。
镜头猛地推近,精准地定格在一张过分英俊、棱角分明的脸上。
苏晓晓手里的竹筷,啪嗒一声脆响,直直掉进了还剩小半碗红油汤底的碗里,溅起几滴滚烫的辣油,落在她同样油腻的手背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灼痛。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她胸腔里那擂鼓般、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跳。
砰!砰!砰!
那张脸。
鼻梁高挺如雕塑,下颌线条利落得如同最锋利的刀削斧劈。眉眼深邃,演播室强烈的灯光下,那双瞳孔的颜色像沉淀了千年的琥珀,折射出冷静而锐利的光芒。嘴角习惯性地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是苏晓晓刻在骨髓里的熟悉感,是无数次在她抢他零食时、在她考试失利躲起来哭鼻子时、在她追着他满院子打闹时,他脸上挂着的表情。然而,此刻这熟悉之上,却覆盖了一层全然陌生的、被顶级名利场和严苛技艺淬炼过的沉稳、疏离和一种近乎锋利的矜贵。他穿着剪裁一丝不苟、布料挺括的深灰色西装,白衬衫领口熨帖,别着一枚小小的、造型独特如抽象汤匙的银色胸针,低调地彰显着不凡的身份。他坐在那里,背景是模糊的高级餐厅一角,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都市夜景,水晶吊灯折射着冰冷而昂贵的光芒。
是他。许砚。那个在她生命里消失了整整七年,音讯全无的名字。那个曾经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骑着叮当作响的破自行车、会在她家楼下大喊苏胖胖,下来吃冰棍儿的少年。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巨大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跳动,紧接着又被粗暴地扔进滚开的油锅,炸得滋滋作响,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米其林三星主厨归国Le
Ciel这些爆炸性的、每一个都足以登上财经头条的词汇,此刻如同密集的冰雹,毫不留情地砸在她鼓胀如球的胃袋上,引起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般的痉挛和抽搐。喉咙里瞬间堵满了刚才囫囵吞下的面条和酸笋碎,带着辛辣刺鼻的酸腐气,蛮横地直往上顶。她猛地捂住嘴,狼狈不堪地低下头,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地爆发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疯狂飙出,混合着脸上的油汗,一片狼藉。那四个空碗,此刻成了对她最无情的嘲讽。
屏幕上,许砚微微侧头,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搭在交叠的膝盖上,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主持人的问题。他开口,声音透过面馆那廉价电视喇叭传来,带着恼人的电流杂音,却依旧低沉悦耳,带着一种被时间打磨过的圆润质感,与她记忆中那个总带着点漫不经心、少年痞气的嗓音诡异地重叠,又冰冷地剥离。
初衷他笑了笑,那笑容在苏晓晓模糊的泪眼中显得遥远而虚幻,像隔着磨砂玻璃看一幅名画,大概是想找回一些…真正重要的东西。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演播室的聚光灯,投向某个未知的远方,一些能让人真正放松下来,放下所有负担,吃得心满意足、灵魂都熨帖的味道。巴黎的星光很美,但有时候,最珍贵的味道,往往藏在最初的地方。
哦主持人眼睛骤然一亮,职业嗅觉让她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听起来,这背后似乎有一个非常特别的、触动心灵的故事是关于某个人吗是某个让您念念不忘的…味觉记忆的源头
许砚没有立刻回答。浓密的睫毛微微垂下,在他深邃的眼窝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再次抬眼时,他的目光似乎拥有了某种穿透力,竟奇迹般地穿透了冰冷的屏幕,穿透了面馆污浊呛人的油烟空气,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锁定在那个捂着嘴、咳得撕心裂肺、脸颊涨红如煮熟的虾子、面前堆着四个空碗像打了败仗的士兵的女孩身上。
苏晓晓的胃猛地又是一阵剧烈的、刀绞般的绞痛,这剧烈的生理痛苦竟然短暂地压过了那几乎让她窒息的心悸和羞耻。她再也无法忍受,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廉价的塑料椅子腿在油腻的水泥地上刮出尖锐刺耳的噪音,划破了面馆里短暂的寂静。她只想逃离!逃离这该死的、播放着旧日幻影的屏幕!逃离这狭小油腻、充满她失败证据的空间!逃离这猝不及防、将她狼狈现状彻底曝光的现实!她要冲出去,冲到外面寒冷刺骨的夜风里,让凛冽的空气灌进她火烧火燎快要爆炸的肺叶和那沉甸甸快要坠到地面的胃!
就在她带着一身狼狈和决绝转身的瞬间,动作却像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彻底僵在了原地。
面馆门口,油腻厚重的暗红色塑料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异常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手,以一种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优雅姿态,轻轻撩开。门帘上方那串刚刚遭受过撞击的塑料风铃,再次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带着委屈的叮当声。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街边昏黄浑浊的路灯光,从容地走了进来。深灰色的高定西装,线条一丝不苟地贴合着他宽肩窄腰的身形,在弥漫着廉价油烟、汗味和食物残渣发酵气息的狭窄空间里,显得如此突兀而耀眼,像一件误入贫民窟的稀世珍宝。门外城市午夜浑浊的光晕取代了演播室的水晶灯,却丝毫未减他身上那股难以言喻的、经过顶级名利场千锤百炼的从容与矜贵气场,反而更添了几分真实感带来的压迫。
他的目光,如同最高精度的雷达,穿透了缭绕的白色面汤蒸汽,穿透了角落里几个埋头苦吃、对周遭浑然不觉的夜班出租车司机和清洁工,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任何游移,带着一种近乎宿命般的精准,牢牢锁定了僵在桌边、手里还下意识死死攥着半根酸笋、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油渍木偶的苏晓晓。
时间,空间,连同苏晓晓的呼吸和心跳,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苏晓晓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涌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脸颊滚烫;又在下一秒瞬间退潮,留下冰冷刺骨的麻木和一片死寂的空白。她像一尊被滚烫热油从头浇下的劣质蜡像,动弹不得,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嘴里叼着的那半截酸笋,此刻仿佛重逾千斤,散发着令人绝望的、发酵过度的酸腐气息,是她此刻最鲜明的耻辱烙印。
许砚一步步走近。锃亮的、一尘不染的意大利手工定制皮鞋,踩在布满油污、甚至能看到食物残渣的地砖上,每一步都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笃、笃声,如同沉重的鼓点,精准地敲打在苏晓晓那根濒临崩溃的神经末梢上。随着他的靠近,一股极淡的、清冽的雪松与广藿香混合的木质香气,夹杂着一丝高级餐厅后厨特有的、洁净的香料气息(或许是迷迭香,或许是百里香),霸道地侵入她的感官,强势地驱散了她周身浓郁的、几乎成为她第二层皮肤的牛肉面味道。
他停在了她的桌前,距离近得苏晓晓能看清他西装上那细密的、价值不菲的羊毛纹理,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与这油腻面馆截然不同的、干净而微凉的气息。他微微垂眼,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冷静地扫过桌上那四个倒扣的空碗,扫过她面前那碗几乎见底、漂着厚厚一层凝固红油、葱花碎末和酸笋残骸的面汤,最后,定格在她油光发亮、沾着几粒顽固芝麻和鲜红辣椒籽的嘴角。那目光里没有明显的鄙夷,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让苏晓晓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剥开了。
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只剩下牛肉汤底固执的咸香和他身上清冽高级的木调冷香在无声地厮杀、角力。苏晓晓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一声声,沉重而绝望,几乎要撞破那层薄薄的、包裹着沉甸甸脂肪的皮肉。胃里沉甸甸的面条和酸笋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成冰冷坚硬的石块,沉甸甸地坠着,让她连最微小的呼吸都觉得是种酷刑。
许砚的目光在她写满惊惶、羞耻和油汗的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五秒。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被猫抓乱的、浸了油的毛线,有审视,有探究,有极淡的惊讶,或许还有一丝被深深压抑住的、难以名状的……痛楚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如同审判官的宣判笔,最终落在了苏晓晓面前那碗漂浮着厚厚红油、葱花和酸笋残骸、如同她人生缩影般狼藉的面汤上。
苏晓晓。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比电视里听到的更加低沉,更加醇厚,带着真实的胸腔共鸣,像一块温润却沉重的羊脂白玉轻轻敲击在万年寒冰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凉的穿透力,瞬间击碎了苏晓晓勉力维持的最后一点僵硬外壳。那声音里听不出明显的喜怒,平静无波,却让苏晓晓浑身的汗毛都像通了静电般根根倒竖起来,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
他微微倾身,动作流畅而自然,带着一种长期处于精细、优雅环境中养成的、近乎本能的从容。一只修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无可挑剔的手,伸向了她面前那碗散发着颓败气息的面汤。
苏晓晓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这屈辱的见证即将被掀翻,她猛地往后一缩,笨拙的身体带动着手肘,哐当一声重重撞在身后叠起来的三个空塑料碗上。那摇摇欲坠的耻辱之塔瞬间失去平衡,哗啦啦地倒塌下来,滚落在油腻的地面上,发出更大的噪音,引来旁边食客侧目。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汤水四溅并未发生。那只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越过了那狼藉的碗沿,目标精准地探向她油乎乎、沾着污渍的脸颊。
带着薄茧的、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嘴角。动作很轻,很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力道,与他周身散发的冷冽气场形成诡异的反差。
那一小块顽固的、混合着暗红辣椒油和焦黄芝麻的污渍,被他温热的指腹干净利落地抹去。那触感冰凉又灼热,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苏晓晓的皮肤。
苏晓晓彻底石化,全身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在了被他触碰过的那一小块皮肤上,火辣辣的。嘴里叼着的那半截酸笋,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冲击和麻木的嘴唇,微微松动,眼看就要滑落。
许砚收回手,动作依旧从容不迫。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块质地极好、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深灰色丝质手帕,慢条斯理地、极其细致地擦拭着刚刚沾了油渍的指尖。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优雅得像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瓷器,与这环境形成荒诞的对比。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重新看向苏晓晓。琥珀色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湖面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漾开一圈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涟漪。他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不再是屏幕里公式化的、应付媒体的疏离,而是带上了一点苏晓晓记忆深处无比熟悉的、带着点促狭的影子,只是被七年的时光和世事打磨得更加深邃难懂,像蒙了一层雾的旧照片。
你的胃,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清晰可辨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久别重逢的无奈,又像是某种尘埃落定后的深深叹息,还是这么…不客气。
那不客气三个字,被他咬得意味深长,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裹挟着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过往。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破了苏晓晓鼓胀到极限的情绪气球。
噗——
一声短促而滑稽的喷气声,不受控制地从她鼻腔里冲出。
那半截被她叼了不知多久、散发着浓烈发酵酸气的笋尖,终于不堪重负,从她僵硬麻木的唇间飞射而出,划出一道微小的、闪着油亮光芒的抛物线,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不偏不倚,啪地一声轻响,正正好好,带着一点粘腻的触感,黏在了许砚那件一看就价值六位数以上、熨帖得一丝褶皱也无、象征着顶级品位和成功的深灰色西装前襟上。
时间,空间,连同面馆里所有细微的声响,再次被彻底冻住。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面馆里仅有的几个食客,包括柜台后面一直打着瞌睡的胖老板,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目光齐刷刷地从各自的面碗上移开,聚焦在这足以入选年度最荒诞相遇的一幕上——油腻狭小的面馆,堆叠如山的空碗,头发凌乱、油光满面、眼神惊恐的女人,以及她面前那个英俊得如同时尚杂志封面走下来、气质卓然、胸口却滑稽地粘着一小块黄褐色、形状扭曲的酸笋的男人。
那块小小的、不起眼的酸笋,此刻却像一枚最刺眼的、饱含嘲讽的勋章,牢牢地钉在许砚矜贵非凡的西装上,在油腻的顶灯光线下,顽强地泛着可疑的油光,散发着与这身行头格格不入的、属于市井小巷的浓烈气息。
苏晓晓的大脑彻底宕机。一片刺眼的白光,嗡嗡作响,视野里只剩下那块不断放大、再放大的黄褐色污渍,在深灰的顶级面料上显得如此狰狞。她甚至能看清酸笋表面细微的纤维纹理和渗出的点点浑浊油星。胃里凝固的面条山轰然崩塌,剧烈地翻搅着向上顶,强烈的呕吐感混杂着灭顶的羞耻和绝望,瞬间将她彻底吞噬淹没,连脚趾都尴尬地蜷缩起来。
完了。彻底完了。人生最狼狈的时刻,被最不想见到的人,以最不堪的方式,撞了个正着,还附赠了如此别致的见面礼。
她下意识地、颤抖着抬起沾满油污的手,想要去擦掉那块污渍,手指刚伸出一点,又触电般猛地缩回。她意识到,自己这双沾满了红油和食物碎屑的手,只会让那块污渍变得更加惨不忍睹,让这场闹剧更加不可收拾。
许砚垂下了视线,目光落在自己胸前的勋章上。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间似乎空白了一下,浓密的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让人完全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苏晓晓几乎能感觉到周围空气的凝结,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无声地弥漫开,沉重地压在她的肩头。她绝望地、认命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雷霆万钧的怒斥或者冰冷刻薄的嘲讽——这才是符合逻辑的发展,一个站在世界美食金字塔尖的米其林三星主厨,被一个在廉价面馆里暴食至狼狈不堪的旧识,用一块酸笋精准狙击了他那象征着身份与成就的高定西装。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纵容的意味,如同羽毛般拂过苏晓晓紧绷的耳膜。
她心脏猛地一跳,难以置信地、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
只见许砚再次伸出了手。这一次,动作更加缓慢,也更加……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他没有去碰那块干净的手帕,甚至没有立刻去管那块醒目的、散发着酸味的污渍。他的手指,带着方才擦拭过的微凉和洁净感,越过了那碍眼的黄色勋章,目标明确地、轻轻地捏住了她因为过度紧张、羞耻和恐惧而死死抿住的、油亮泛红的下唇。
指腹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的安抚力量,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颤抖苏晓晓浑身剧烈地一颤,像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那一点微小却无比清晰的接触上。她被迫微微张开了嘴,那点可怜的酸笋气息似乎也被他指尖传来的清冽木质香驱散了些许。
许砚深邃的琥珀色眼眸牢牢锁住她惊惶失措、布满水汽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得让她心惊胆战,像是穿越了漫长而荒芜的七年时光隧道,带着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重量。他的拇指指腹,极其轻柔地在她下唇上摩挲了一下,抹掉了一点点沾着的、鲜亮的红油。
然后,他俯身,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带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与广藿香调,混合着一种成熟男性特有的气息,霸道地拂过她的鼻尖,彻底盖过了牛肉面的油腻味道,侵占了她所有的嗅觉。他低沉醇厚的嗓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地钻进她的耳朵,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直抵她混乱一片、濒临崩溃的心底:
但这样最好。
苏晓晓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大脑一片轰鸣。
许砚的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加深了,不再是方才的复杂难辨,而是清晰地晕染开一种近乎满足的、尘埃落定的笃定。他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要透过那层惊慌失措的油光和水汽,看进她灵魂的最深处。
苏晓晓,他叫她的名字,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郑重,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她的心上,我学了七年法餐,绕了半个地球。
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灼灼,像投入深潭的炽热火种,瞬间点燃了死寂的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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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明白——
他的指尖,还带着她唇瓣的温度和油渍,停留在她的唇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一种近乎宿命的宣告。
喂饱你,他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声音不大,却重若千钧,才是我毕生唯一的课题。
第二章:酸笋勋章与深夜邀请
那块顽固的黄褐色酸笋,像一枚耻辱的烙印,牢牢地钉在许砚价值不菲的西装上。苏晓晓的视线无法从那刺眼的一点移开,胃里翻江倒海,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刷着她脆弱的神经。许砚那句石破天惊的毕生课题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炸弹,激起的不是涟漪,是滔天巨浪。
我…我…
苏晓晓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她下意识地想后退,脚后跟却绊到了倒在地上的空碗,一个趔趄,笨重的身体眼看就要向后倒去。
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及时地、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肘弯。那力道恰到好处,带着不容抗拒的支撑感,瞬间止住了她倾倒的势头。
小心。许砚的声音近在咫尺,依旧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让苏晓晓更加慌乱。她想挣脱,但他看似随意的扶持却像铁钳。
柜台后的胖老板终于从这戏剧性的一幕中彻底清醒,搓着手,胖脸上堆满了局促不安的讪笑,小跑过来:哎哟!这位…这位先生!对不住对不住!小店污糟,弄脏您这么贵的衣裳了!晓晓啊,你这孩子!
老板的目光在苏晓晓和许砚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八卦,你们…认识
苏晓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认识何止是认识!那是贯穿了她整个懵懂青春、带着青草气息和冰棍甜味的竹马啊!可此刻的相认,比最糟糕的噩梦还要难堪百倍。
许砚没有理会老板的询问,他的目光依旧锁在苏晓晓惨白又涨红的脸上,那只托着她肘弯的手微微用力,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将她按回了那张吱呀作响的塑料凳子上。然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转向老板,脸上恢复了那种面对镜头时的、无懈可击的平静与疏离。
没关系。他淡淡开口,仿佛那价值六位数的西装不过是件普通工作服,意外而已。麻烦给我一杯温水。
哎!好好好!马上来!老板如蒙大赦,赶紧转身去倒水,临走前还忍不住又瞟了苏晓晓一眼,眼神复杂。
许砚这才重新看向苏晓晓,目光落在她胸前那件被红油溅上点点斑驳、洗得有些发白的旧T恤上,又扫过她紧紧攥着、指节泛白的手。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从西装另一个内袋里,掏出一个极其轻薄、质感上乘的深棕色皮质钱包。打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卡片和少量现金。他抽出两张崭新的百元钞票,轻轻放在油腻的桌面上,就在那四个空碗旁边。
老板,这位小姐今晚的账,还有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空碗狼藉,清理费。
苏晓晓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抬头:不!不用!我自己…
她的声音在看到许砚平静无波的眼神时戛然而止。那眼神里没有施舍,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不容置喙的平静。七年前,他替她付掉在小卖部赊的冰棍钱时,也是这种眼神。
老板已经端着温水小跑过来,连声应着,接过钞票,识趣地退到一边,假装忙碌地擦拭着本就很脏的柜台。
许砚将那杯温水推到苏晓晓面前:喝点,顺顺。
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后厨学徒。
苏晓晓看着那杯清澈的水,再看看自己油污的手,窘迫得无地自容。她犹豫着,最终还是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杯子,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一点。她小口啜饮着温水,温热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确实缓解了那翻腾的呕吐感,但胃里沉甸甸的面条山依旧巍然不动,提醒着她刚才的壮举。
许砚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动作优雅,即使坐在油腻的塑料凳上,背脊依旧挺直如松,与这环境格格不入。他并没有去处理胸前的酸笋,仿佛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装饰品。他的目光落在苏晓晓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缓缓扫过她明显圆润了许多的脸颊,眼下淡淡的青黑,以及那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惊惶和疲惫的眸子。
这些年,他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得怎么样
问题很平常,从他嘴里问出来,却带着千斤的重量。
苏晓晓捧着杯子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水溅了出来,落在她同样油腻的裤子上。过得怎么样她该怎么回答说她无数次发誓要减肥,要读书,要变成优雅知性的淑女,却一次次在深夜被无法控制的食欲打败说她那份朝九晚五、薪水微薄的文员工作,仅仅够糊口和支付她深夜暴食的账单说她那些买来落灰的书籍和从未坚持超过一周的健身卡说她日复一日在明天一定开始的自我欺骗中沉沦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还…还行。
她垂下眼,盯着杯子里晃动的水面,不敢看他的眼睛。
许砚没有追问。他沉默了几秒,空气再次变得粘稠。然后,他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
苏晓晓,他叫她的全名,带着一种奇异的正式感,我需要你的帮助。
啊
苏晓晓猛地抬头,怀疑自己听错了。帮助她能帮米其林三星主厨什么帮他试吃如何让食物更开胃吗这个自嘲的念头让她更加苦涩。
我的新餐厅,‘归巢’,下个月初开业。许砚的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商业计划,定位是‘新中式Fine
Dining’,融合本土风味与法餐技艺。我需要…他顿了顿,目光在她面前那四个空碗和那碗浮着厚厚红油的汤底上停留了一瞬,…一个最真实、最苛刻的本地味蕾反馈者。一个不会被米其林标准、餐厅氛围或者我的名头所影响,只专注于食物本身是否‘好吃’,是否让人‘满足’的评判者。
苏晓晓彻底懵了。她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鱼。让她去评判米其林餐厅的食物这简直比酸笋粘在他西装上还要荒诞!
我不…不行…她慌乱地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什么都不懂…我就是个…就是个只知道瞎吃的…
饭桶两个字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你懂。许砚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懂什么是‘好吃’,什么是‘满足’。你懂巷子口那家开了三十年的馄饨摊为什么比五星级酒店的鸡汤更让人惦记,懂深夜这一碗加了双份酸笋的牛肉面,能驱散多少疲惫和不快。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她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我要的就是这个。最原始、最本真的味觉感受。不是那些被条条框框束缚的、虚伪的赞美。
他身体靠回椅背,姿态放松了一些,但眼神依旧紧迫:作为回报,你可以随时来餐厅用餐。另外,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我会支付你相应的顾问费用,按市场标准。
顾问费用苏晓晓的脑子彻底乱了。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她措手不及。拒绝似乎找不到强有力的理由,尤其是在他刚刚替她付了那耻辱四碗面的钱之后。而且…内心深处,一个微弱的、被她压抑了许久的声音在蠢蠢欲动:那可是许砚的餐厅!米其林三星主厨亲手做的菜!哪怕只是出于好奇…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嘴唇嗫嚅着不知如何作答时,许砚已经站起身,动作利落。他看了一眼腕上那只低调奢华的铂金手表: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苏晓晓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弹起来,我…我自己能走!很近的!
她绝对不能再让他看到她租住的那个老旧、狭窄、堆满了速食包装袋的出租屋!那将是比面馆更彻底的崩塌。
许砚看着她眼中强烈的抗拒,没有坚持。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设计简洁、质感厚重的黑色名片,上面只有一个餐厅名字归巢的银色Logo和一个手写的电话号码。
考虑一下。他将名片轻轻放在那杯温水旁边,指尖与油腻的桌面形成鲜明对比。想好了,打这个电话。或者…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她狼狈的样子,直接来‘归巢’找我。地址名片上有。
说完,他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去管胸前那枚酸笋勋章,转身,撩开那油腻的门帘,身影融入了门外沉沉的夜色中。清冽的木质香调在空气中残留了片刻,很快被面馆浓重的油烟味吞噬。
苏晓晓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张静静躺在油腻桌面上的黑色名片,如同看着一个来自未知世界的邀请函,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胃里的面条依旧沉甸甸地坠着,但更沉的,是许砚留下的那句话,和他消失在门口时那决绝的背影。
胖老板凑过来,看着名片,咂咂嘴:啧啧,晓晓,行啊!这主厨…你们真认识啊小时候邻居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老板八卦的眼神闪闪发光。
苏晓晓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抓起那张名片,胡乱塞进裤兜里,抓起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几乎是落荒而逃,冲出了这家让她今夜经历了人生最跌宕起伏剧情的面馆。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她,让她打了个寒噤,却也让她滚烫的脸颊和混乱的大脑稍微冷却。她裹紧了单薄的外套,快步走在寂静无人的小巷里。裤兜里那张名片硬硬的棱角硌着她的腿,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喂饱她毕生课题
米其林三星主厨请她当顾问
为了找回…让人满足的味道
许砚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她摸了摸自己依旧鼓胀的胃,那里塞满了廉价而实在的牛肉面。满足吗那一刻狼吞虎咽时,似乎是的。但紧随其后的,永远是更深的空虚和更强烈的自我厌恶。
路灯将她臃肿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她停下脚步,掏出那张名片。黑色的卡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归巢两个字银光流转,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她。
去还是不去
她捏紧了名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胃里,那沉甸甸的饱腹感,似乎正在悄然发生着某种变化。
第三章:饥饿记忆与厨房烟火
接下来的几天,苏晓晓过得魂不守舍。那张黑色的名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揣在兜里烫得她心神不宁。她照常上班,对着电脑屏幕机械地敲打键盘,处理着那些枯燥的报表和文件,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叫归巢的地方,飘向许砚那句石破天惊的毕生课题。
同事张姐端着保温杯踱过来,关切地问:晓晓,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又没吃好跟你说多少遍了,减肥也不能饿着啊!
苏晓晓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含糊应着。她没法告诉张姐,她现在不是饿的,是被一个巨大的、荒诞的饱食邀请撑得心神不宁。
她无数次拿起手机,翻到那个手写的号码,指尖悬停在拨号键上,又颓然放下。自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她算什么一个在廉价面馆暴食的失败者,有什么资格去评判米其林三星主厨的料理许砚的邀请,是认真的,还是…仅仅出于某种对过去的怜悯或者更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周五下班,她鬼使神差地没有走向回家的公交站,而是按照名片上模糊记忆的地址,来到了城市新开发的艺术园区。这里绿树成荫,现代感的建筑错落有致,与苏晓晓日常活动的区域截然不同。归巢的招牌并不张扬,一块深灰色的金属板,上面蚀刻着简约流畅的银色鸟巢线条Logo,低调地嵌在一栋清水混凝土风格建筑的转角处。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被深色的垂帘遮挡着,看不清内部,只有门口几盏造型别致的暖黄色地灯亮着,散发着静谧而高级的气息。
苏晓晓站在马路对面,隔着车流,远远地望着。餐厅门口停着几辆价值不菲的轿车,穿着精致的人们低声交谈着进出。她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旧球鞋,一股强烈的局促感涌了上来。她裹紧了外套,正想转身离开,手机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犹豫着接起:喂
站在对面发呆,不进来坐坐
电话那头传来许砚低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笃定,仿佛早已洞悉她的位置。
苏晓晓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餐厅门口。只见那深灰色的门被推开,许砚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一手拿着手机,目光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河,精准地落在她身上。他脱掉了那天的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高领羊绒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少了几分商业精英的冷硬,多了几分…属于厨房的烟火气
我…苏晓晓握着手机,一时语塞,脸颊发烫。
过来。许砚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式,直接挂断了电话。
苏晓晓的心跳得像要蹦出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像奔赴刑场般,硬着头皮穿过马路。
许砚看着她走近,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然后侧身让开:进来吧,正好有点东西想让你试试。
踏入归巢的瞬间,苏晓晓感觉自己像闯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外面世界的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门彻底隔绝。室内是温暖柔和的灯光,深色的原木、哑光的金属和米白色的石材构成了主调,线条简洁而充满力量感。空气里弥漫着极淡的、令人舒适的香气,像是烘烤过的坚果混合着某种清新的草本植物,与面馆的油腻气息天壤之别。背景是若有似无的、舒缓的爵士钢琴曲。一切都低调而奢华,无声地诉说着品味与价值。苏晓晓感觉自己像颗误入珠宝盒的土豆,格格不入。
许砚没有带她去用餐区,而是径直走向餐厅后方,推开一扇厚重的、标着厨房重地,闲人免进的不锈钢门。
门后,是另一个世界。
明亮到近乎刺眼的白炽灯光倾泻而下。巨大的不锈钢操作台光洁如镜,反射着冰冷的白光。各式各样闪着寒光的专业刀具整齐排列。种类繁多、苏晓晓叫不出名字的锅具悬挂在头顶。穿着洁白厨师服的助手们正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切配、熬煮、摆盘,动作迅捷而专注,只有锅勺碰撞和食材在热油中跳跃的滋滋声,秩序井然,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空气里弥漫着复杂而诱人的香气:烤肉的焦香、海鲜的鲜甜、浓郁的高汤气息、香料的芬芳…层次分明却又和谐交融。
所有人的目光在许砚进来的瞬间都聚焦过来,带着恭敬,随即又好奇地落在了他身后那个穿着普通、显得有些瑟缩的苏晓晓身上。
主厨。一个戴着高高厨师帽、看起来是副手的年轻男人点头致意。
嗯。许砚微微颔首,算是回应,脚步未停,直接走向厨房最深处一个相对独立的料理台。他拿起挂在旁边的一条深灰色围裙系上,动作熟练自然。
坐。他指了指料理台旁边一张高脚凳,对苏晓晓说。然后便不再看她,转身打开一个恒温柜,取出几个精致的、装着不同食材的玻璃容器。
苏晓晓忐忑地坐下,感觉自己像个闯入精密实验室的野蛮人,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看着许砚在料理台前站定,那挺拔的背影瞬间被一种强大的、专注的气场所笼罩。他拿起一把细长的薄刃刀,动作流畅得如同艺术表演,开始处理一块纹理极其漂亮、色泽鲜红的牛肉。刀刃与砧板接触,发出稳定而富有节奏的笃笃声,每一片肉都切得薄如蝉翼,厚薄均匀得令人惊叹。他专注的神情,微抿的唇角,手臂上肌肉因用力而微微绷起的线条…都散发出一种致命的、掌控一切的魅力。这与她记忆中那个骑着破自行车、笑得没心没肺的少年,判若两人。
很快,一股难以形容的浓郁肉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许砚将切好的肉片用一种混合了中式香料(苏晓晓闻到了熟悉的八角、桂皮气息)和红酒的酱汁稍作腌制,然后取过一个烧得滚烫的黑色石板。几片雪白的、凝脂般的油脂被放在石板上,瞬间融化,发出诱人的滋滋声和浓郁的脂香。他迅速将肉片铺上,高温瞬间锁住肉汁,美妙的焦化反应伴随着升腾的烟雾和更加霸道的香气瞬间爆发!
苏晓晓的肚子,非常不合时宜地、响亮地咕噜了一声。在极度安静的厨房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几个离得近的助手忍不住侧目,嘴角微微抽动。
苏晓晓的脸瞬间红透,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太丢人了!刚吃完午饭没多久,她居然又…而且是在这种地方!
许砚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他专注地翻动着肉片,观察着色泽的变化,然后迅速将它们夹起,放在一个预热过的、造型别致的深色粗陶盘里。接着,他又取过一小碗熬煮得浓稠发亮、点缀着黑色颗粒(似乎是某种鱼子酱)的酱汁,用一把细小的勺,极其精准地淋在肉片上。最后,几片翠绿欲滴的、苏晓晓不认识的香草嫩叶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旁边作为点缀。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又精准得像一场编排好的舞蹈。当那盘料理被推到苏晓晓面前时,她甚至有些恍惚。
深色的粗陶盘衬得那片牛肉如同上好的红宝石,边缘是诱人的焦糖色,中间保持着完美的嫩粉色。浓稠的酱汁泛着琥珀般的光泽,黑色的鱼子酱颗粒如同散落的黑珍珠。翠绿的香草带来生机。香气更是复杂而霸道,融合了肉脂的丰腴焦香、酱汁的醇厚甜鲜、香料的深邃以及鱼子酱那独特的海洋咸鲜,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强烈地刺激着唾液腺。
试试。许砚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递给她一副银光闪闪的刀叉,自己则靠在料理台边,双臂环抱,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苏晓晓握着冰冷的刀叉,手心有些出汗。她看着眼前这盘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食物,再想想自己平时狼吞虎咽的牛肉面,巨大的落差让她手足无措。她笨拙地切下一小块肉,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瞬间,丰富的味道在舌尖炸开!
牛肉的外层带着迷人的焦脆感和炭火香,内里却出乎意料地柔嫩多汁,几乎入口即化。那酱汁…浓郁得不可思议,是熟悉的中式红烧的醇厚基底,带着八角的回甘和桂皮的辛香,却又被红酒的果酸和醇厚完美地调和、提升,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复合风味,厚重却不腻。鱼子酱在舌尖爆开,咸鲜的海味如同点睛之笔,瞬间点亮了味蕾,让那浓郁的肉味更显鲜活。最后是那不知名的香草,一丝极其清爽、微苦的草本气息扫过,完美地化解了所有可能的油腻,留下悠长的余韵。
好吃。毫无疑问的好吃。超越了苏晓晓所有关于好吃的认知边界。这是金钱、时间和顶级技艺堆砌出的、无可挑剔的味觉享受。
然而…
她慢慢咀嚼着,感受着那极致的美味在口腔中回荡。可奇怪的是,当那最初的惊艳感过去,她的胃,那个被廉价牛肉面撑饱的胃,却并没有发出渴望更多的信号。相反,一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空虚感,悄悄地、顽固地从心底蔓延开来。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橱窗里没有生命的模特,像博物馆里隔着玻璃的展品。它满足了味蕾的猎奇和对高级感的向往,却无法触及她灵魂深处那个被深夜牛肉面抚慰过的、带着烟火气的角落。它没有那种让人不顾形象、埋头猛吃、吃到汗流浃背、心满意足地摸着肚子打嗝的…饱足感。这种饱足感,是生理的,更是心理的。
她放下刀叉,看着盘子里剩下的大半块价值不菲的牛肉,沉默了片刻。
怎么样许砚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波澜。
苏晓晓抬起头,鼓起勇气对上他的视线。厨房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像在等待一个至关重要的判决。
很好吃…真的,非常非常好吃。她实话实说,声音有些干涩,肉很嫩,酱汁的味道…很神奇,很复杂,很高级。
许砚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显然在等待那个但是。
苏晓晓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围裙边缘:但是…许砚,它…它让我想起小时候巷子口王大爷的卤牛肉了。
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几个助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讶地看向这边。副厨更是皱起了眉头,显然觉得这个评价是对主厨的亵渎。
许砚却没有任何被冒犯的表情,反而身体微微前倾,眼神更加专注:哦怎么说
王大爷的卤牛肉,苏晓晓陷入了回忆,眼神有些迷离,用的是带筋膜的牛腱子,老卤汁熬得黑亮黑亮的,挂在肉上厚厚的。肉不是特别嫩,甚至有点柴,咬下去要费点劲,但越嚼越香,满嘴都是那种纯粹的、霸道的肉香和卤料的香气,咸香入味,直往骨头缝里钻。她舔了舔嘴唇,仿佛还能回味起那粗犷的滋味,每次买一小块,热乎乎的,用油纸包着,拿回家就着烫嘴的白米饭,能扒拉下两大碗!吃完浑身都暖烘烘的,特别踏实,特别满足。感觉…感觉整个人都被填满了,从胃到心。
她顿了顿,看着眼前精致盘子里的红宝石,声音低了下去:这个…也好吃,可它太…太漂亮了,太讲究了。吃的时候,会忍不住去想它用了多少种香料,熬了多久,值多少钱…反而…反而没那么放松,没那么…痛快好像…好像少了点那种能让人‘哇’地一声,什么都不想,埋头猛吃的冲动
她越说声音越小,脸又红了,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班门弄斧,胡说八道。
厨房里一片寂静。助手们面面相觑,副厨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这种评价在他们听来,简直是对Fine
Dining精髓的侮辱。
许砚却沉默了。他久久地看着苏晓晓,琥珀色的眸子深处,仿佛有风暴在酝酿,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瞬间点亮。他没有生气,没有反驳,甚至…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终于找到了什么的…笑意
纯粹的肉香…霸道的咸香…直往骨头缝里钻…他低声重复着苏晓晓的话,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不锈钢台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让人‘哇’地一声,埋头猛吃的…冲动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苏晓晓,你是说,我的菜,不够‘饿’
啊不…不是…苏晓晓被他看得心慌意乱,急忙摆手解释,我不是说不好吃!就是…就是感觉不一样…
我明白了。许砚忽然打断她,嘴角那抹笑意加深了,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光芒。他猛地转身,对着旁边一脸愕然的副厨快速吩咐:David,把恒温柜里那批A5和牛肋眼收起来。立刻联系供应商,我要最好的、带筋膜的黄牛牛腱子肉!还有,去查查,城西是不是真有个开了几十年的王记卤味想办法,把他们的老卤汁…‘请’一点过来!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副厨David目瞪口呆:主厨!那批A5是给下周VIP预留的!而且老卤汁…这…卫生标准…
按我说的做!许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强大的压迫感。他不再理会副厨,转向苏晓晓,眼中燃烧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狂热的专注光芒,像一个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
苏晓晓,他指着那盘还剩下大半的、精致昂贵的牛肉,这就是你的工作。告诉我,什么才是能真正‘喂饱’人的东西。不是舌头,是这里。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
现在,他拿起旁边一个干净的、边缘带着缺口的粗陶小碗,从旁边一个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大锅里舀了小半碗奶白色的汤,汤里沉着几块炖得软烂的萝卜和一小把翠绿的葱花,递到苏晓晓面前,动作随意得像在自家厨房,尝尝这个。厨房的‘员工餐’,萝卜牛骨汤。告诉我最真实的感觉。
那碗汤,朴实无华,甚至碗边还有个小豁口。浓郁的牛骨香气混合着萝卜的清甜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家常的、温暖的烟火气。
苏晓晓看着那碗汤,又看看许砚那双在厨房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充满了探索欲的眼睛。胃里,那沉甸甸的饱腹感,似乎被这碗朴实的汤香,撬开了一道缝隙。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对于食物本身的期待,悄然升腾起来。
第四章:味蕾的叛徒与归巢之秘
自从那次厨房试吃之后,苏晓晓成了归巢后厨一个奇特的存在。没有正式的合同,没有明确的头衔,她只是不定期地接到许砚的电话或简讯,内容通常简短直接:下午三点,厨房。有新东西。
或者
晚上八点后,来一趟。
她依旧在原来的公司做着那份枯燥的文员工作,依旧会在深夜被无法控制的食欲驱使,走向那家熟悉的牛肉面馆。但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当她再次面对那碗铺满红油和酸笋的面条时,她不再是毫无知觉地狼吞虎咽,而是会下意识地去分辨汤底的层次,牛肉炖煮的火候,甚至酸笋发酵的程度。她开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苛刻的味觉雷达去审视那些曾经抚慰她深夜孤独的食物。这种审视,让她在短暂的满足之后,常常陷入更深的迷茫——她到底在追寻什么
许砚的厨房成了她另一个充满压力却也带着奇异吸引力的战场。她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手足无措。虽然依旧穿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便服,但许砚随手丢给她的一条深蓝色围裙成了她的战袍。她渐渐习惯了厨房明亮到刺眼的灯光,习惯了那些昂贵闪亮的器具,甚至习惯了助手们或好奇或探究(偶尔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的目光。
许砚对她顾问身份的认可,似乎通过那次卤牛肉事件得到了某种无声的背书。他不再给她尝试那些已经臻于完美的、用于正式菜单的料理,而是让她试吃各种处于研发阶段的、奇奇怪怪的实验品。
有时是一块用豆浆和普洱茶卤制的五花肉,肥而不腻,带着奇异的豆香和茶涩回甘;有时是一小碟用发酵梅子酱和紫苏调味的炭烤小黄鱼,咸鲜酸辣,刺激得人头皮发麻;有时甚至只是一碗看似平平无奇的白粥,却要求她闭上眼睛,仔细感受米粒在唇齿间化开的温度和香气层次。
许砚对她的反馈要求极其严苛,近乎无情。他不需要好吃或不好吃这样笼统的评价,他要的是最原始、最本能的反应:第一口是皱眉还是眼睛发亮吃到后面是意犹未尽还是觉得腻烦有没有哪一瞬间让你想起了某个具体的场景或味道他甚至会观察她咀嚼的速度和吞咽的动作。
苏晓晓从一开始的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到后来渐渐放开了。在许砚那强大专注的气场逼迫下,她不得不抛开所有羞怯和自卑,努力去捕捉和描述那些稍纵即逝的味觉感受。她告诉他,那块加了过多黑松露的炖肉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在潮湿墙角闻到的苔藓味,不舒服;那碗用鸡汤煨的嫩豆苗,清甜得让她想起外婆家春天雨后竹林的气息,很舒服;那个用分子料理技术做的、像露珠一样的荔枝球,好看是好看,但一入口就化得无影无踪,远不如小时候爬树摘下的、带着绒毛和枝叶清香的鲜荔枝咬下去满口爆汁来得痛快。
每当她磕磕绊绊地描述出这些感受,许砚总会陷入短暂的沉默,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会变得格外深邃,仿佛在将她的话语进行某种复杂的解码。然后,他会立刻动手调整,或是推翻重来,动作迅速而果断,没有一丝犹豫。
这天下午,苏晓晓又被召唤过来。厨房里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的忙碌和紧张。助手们行色匆匆,表情凝重。许砚站在料理台前,眉头紧锁,盯着面前一份刚刚完成的、摆盘极其精美的菜肴——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盛放着用低温慢煮的鳕鱼,搭配着用多种菌菇熬制的泡沫酱汁和可食用的金箔点缀,旁边还用蔬菜汁绘制了写意的山水图案,美得像一幅画。
晓晓,过来。许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苏晓晓走过去。许砚示意她尝尝。
她拿起勺子,小心地挖了一点鱼肉和泡沫酱汁。鱼肉极其嫩滑,入口即化,酱汁鲜香浓郁,带着菌菇特有的森林气息。无可挑剔的技术。然而…
怎么样许砚紧盯着她。
苏晓晓细细品味着,眉头却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她放下勺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鱼肉很嫩…酱汁也很鲜。但是…她斟酌着词语,感觉…太‘干净’了太…‘端着’了像穿着晚礼服吃路边摊,有点…放不开少了点…那种让人想用舌头把盘子都舔干净的冲动
她越说越小声,自己都觉得这评价简直是在找茬。
旁边的副厨David终于忍不住了,语气带着压抑的不满:苏小姐!这道‘松露菌香鳕鱼’是我们为下周重要媒体品鉴会准备的主打菜!融合了法式低温技术和中式山珍意境!您说的‘舔盘子’…这是对Fine
Dining的误解!主厨为了这道菜…
David。许砚淡淡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副厨立刻噤声,但脸色依旧难看。
许砚没有看副厨,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苏晓晓脸上,仿佛在确认什么。几秒钟后,他忽然抬手,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动作——他拿起旁边一瓶上好的绍兴花雕酒,毫不犹豫地淋了小半勺在那份精致如画的鳕鱼上!深琥珀色的酒液瞬间浸染了洁白的鱼肉,破坏了完美的摆盘。
主厨!
David惊呼出声。
许砚充耳不闻。他拿起一个干净的勺子,将淋了花雕的鱼肉和酱汁粗暴地搅合在一起,然后舀了一勺,直接递到苏晓晓嘴边,命令道:再尝!
苏晓晓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下意识地张开嘴。温热的鱼肉混合着浓郁的酒香和菌菇的鲜味瞬间在口中爆开!花雕酒特有的醇厚甘甜和一丝微妙的焦苦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原有的平衡!那原本端着的精致感被一种粗犷的、带着烟火气的力量感冲垮!鲜味被成倍地激发出来,层次变得异常鲜明而富有冲击力!一种原始的、令人兴奋的食欲被猛地唤醒!
唔!苏晓晓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这味道!霸道!过瘾!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感!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眼神发亮地看着许砚,这个…这个好!有劲儿了!
许砚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神和那毫不掩饰的满足表情,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如释重负的笑意。他放下勺子,对旁边一脸呆滞的副厨说:通知下去,品鉴会主菜方案调整。加入花雕元素,比例…再实验。另外,他瞥了一眼那盘被破坏的菜,告诉摆盘组,意境可以有,但别让形式束缚了味道的灵魂。
David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苏晓晓,转身去安排了。
许砚转向苏晓晓,随手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布擦了擦手:做得好。这才是‘归巢’该有的味道。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完成重大突破后的轻松。
苏晓晓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甜,有点涩。她鼓起勇气问:许砚…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做这个比我懂吃的人…很多吧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憋了很久。
许砚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远处忙碌的灶台,火焰在锅底跳跃。他没有立刻回答。厨房里只剩下锅勺碰撞和火焰燃烧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追忆的遥远感:因为只有你…苏晓晓,只有你的味蕾,是‘饿’的。没有被所谓的标准、流派、价格污染过的,最原始的‘饿’。只有这种‘饿’,才能尝出食物最本真的力量,才能告诉我,什么才是能真正让人‘饱’的东西。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归巢’…不只是一家餐厅的名字。
苏晓晓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似乎触碰到了一点他深藏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时,一个年轻的助手匆匆跑过来:主厨!您要的老城区那家‘王记卤味’的资料找到了!他们确实有祖传的老卤!但是老板脾气很倔,说不外传也不卖,给多少钱都不行…
许砚眉头微挑,似乎并不意外。他沉吟片刻,忽然看向苏晓晓,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苏晓晓,我记得你小时候…是不是跟那个卤味店的老板孙女玩过叫…小娟
苏晓晓一愣,尘封的记忆被唤醒:啊王爷爷的孙女是…是啊!王小娟!小时候我们还一起跳过皮筋呢!不过后来搬家,就…没联系了。
很好。许砚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点熟悉的、属于少年许砚的狡黠,这个周末有空吗陪我去趟老城区。我们…去‘叙叙旧’。
苏晓晓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光芒,忽然明白了归巢更深一层的含义。他寻找的,或许从来就不只是味道本身。胃里,那熟悉的、被食物填充的饱胀感似乎又回来了,但这一次,似乎还掺杂了一些别的、让她心跳加速的东西。
第五章:饱食终章与归巢之味
周末的老城区,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时光特有的气息:潮湿的青石板路,晾晒的衣物皂角香,还有那若有似无、却顽强钻入鼻腔的…卤肉香气。
苏晓晓跟在许砚身边,走在熟悉的、却又因时光流逝而显得陌生的巷子里。许砚脱掉了标志性的厨师服,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和卡其裤,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难得的松弛感。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印着归巢Logo的纸袋,里面装着几份餐厅招牌的点心。
就是前面那家。苏晓晓指着巷子深处一间门脸不大、招牌被油烟熏得发黑的铺子。一块简单的木板上用红漆写着王记卤味,字迹都有些模糊了。门口支着一口巨大的黑铁锅,锅里深褐色的老卤汁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郁到化不开的卤香霸道地占领了整条小巷。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却眼神矍铄的老人,正拿着长柄勺在锅里搅动。
王爷爷!苏晓晓深吸一口气,带着点忐忑和久别重逢的激动,扬声喊道。
老人抬起头,眯着眼打量过来。浑浊的目光在苏晓晓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扫过她身边气质卓然的许砚,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带着市井老人特有的警惕和疏离:谁啊
王爷爷!是我!苏晓晓!以前住在巷尾苏家的晓晓!小时候老跟小娟一起玩的!苏晓晓赶紧上前几步,脸上堆起笑容。
苏家…晓晓老人眉头皱得更紧,努力回忆着,半晌,眼神里终于透出一丝恍然,哦…是那个…圆滚滚的小丫头长这么大了
他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苏晓晓,重点在她明显圆润的身材上停留了一下,嗯,还是那么…实诚。
苏晓晓的脸瞬间涨红,尴尬得脚趾抠地。许砚站在她身后,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王爷爷,这是我朋友,许砚。苏晓晓赶紧介绍,试图转移话题。
许砚上前一步,态度谦和:王老先生,您好。冒昧打扰。听说您家的卤味是这条街几十年的一绝,特意来拜访学习。
学习王老头嗤笑一声,勺子重重敲在锅沿上,发出哐当一声响,溅起几滴滚烫的卤汁,学什么我这破锅烂灶的,可教不了你们这些穿得光鲜亮丽的大人物!走走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语气生硬,毫不客气。显然,之前有人来谈买老卤的事,让他对所有光鲜的来客都充满敌意。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苏晓晓急得额头冒汗,求助地看向许砚。
许砚脸上却没有丝毫愠色。他仿佛没听到老人的逐客令,目光反而被老人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吸引。那双手正熟练地搅动着浓稠的卤汁,动作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韵律感。
王老,许砚的声音依旧平和,带着一种真诚的敬意,我学厨十几年,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所谓的高级料理。但直到今天,站在这口锅前,闻到这个味道,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根’的味道。他指了指那翻滚的卤锅,这锅卤汁,熬煮了几十年,熬进了多少代人的心思和街坊邻里的烟火气这双手,他看向老人粗糙的手掌,摸过的香料、捞起的卤味,恐怕比我用过的所有精密仪器都要懂得‘火候’的真谛。这不是技术,这是时间、是心血、是…‘家’的味道。
老人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浑浊的眼,第一次认真地看向许砚。这个年轻人眼中的诚恳和那份对味道的深刻理解,似乎触动了他。
许砚将手中的纸袋放在旁边一张干净的小木桌上:这是我们餐厅自己做的一点小点心,不成敬意。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好东西,应该让懂它的人尝尝。他顿了顿,看向苏晓晓,眼神示意。
苏晓晓立刻会意,连忙开口,带着小女孩撒娇般的语气:王爷爷!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最馋您家的卤豆干了!每次考了一百分,我妈才舍得给我买一小块,我能躲在被窝里偷偷啃半天,连手指上的卤汁都舔得干干净净!那味道…这么多年,我在哪儿都找不到第二家!
她的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光,那是属于圆滚滚的小丫头苏晓晓的回忆。
老人看着苏晓晓,又看看桌上那精致的纸袋,再看看眼前这个气度不凡却言辞恳切的年轻人,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许。他沉默地用勺子搅动着卤汁,深褐色的液体在锅里翻滚,香气更加浓郁。
良久,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他放下长勺,走到角落一个蒙着厚厚油垢的陶罐前,用一把同样沾满油污的勺子,小心翼翼地舀了小半勺深不见底、黑亮粘稠的液体,倒进一个洗干净的、边缘有豁口的旧瓷碗里。那液体散发着一种极其复杂、醇厚到极致的香气,仿佛浓缩了几十年的光阴。
喏!老人把碗没好气地往许砚面前一推,动作粗鲁,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尝尝!这才是‘根’!别糟蹋了!
说完,他背过身去,继续搅他的卤锅,不再看他们。
许砚看着那碗其貌不扬、甚至显得有些脏的老卤,眼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珍而重之地双手接过,没有用勺子,而是凑近碗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复杂到无法形容的醇香瞬间充盈了他的胸腔。他闭上眼,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苏晓晓也凑过去闻了闻。那香气…霸道!浑厚!带着岁月的沉淀,有香料层层叠叠的馥郁,有肉类油脂的丰腴,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时间赋予的深沉韵味。光是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仿佛回到了童年那个充满期待、攥着零钱等在卤味摊前的午后。
许砚睁开眼,眼中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明悟。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碗老卤,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谢谢您,王老!这份情,许砚记下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人没有回头,只是搅动卤汁的动作,似乎轻快了一些。
一个月后,归巢餐厅灯火辉煌,高朋满座。开业庆典暨媒体品鉴会正在举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餐厅深处,开放式厨房的吧台前,却坐着一个与周围环境略显突兀的身影——苏晓晓。她穿着一条许砚让人准备的、剪裁合体的深蓝色连衣裙(虽然依旧有点紧绷),紧张地绞着手指。
今晚,她不是顾问,而是许砚特邀的唯一一位非专业品鉴嘉宾。她的面前,摆着一道尚未对外公布的、今晚压轴的主菜。
灯光暗下,一束追光打在料理台中央的许砚身上。他穿着洁白的厨师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他对着麦克风,声音低沉而清晰地传遍餐厅:
各位,‘归巢’的意义,在于寻找。寻找那些被遗忘的、被忽视的、却真正能触动灵魂深处的味道。今晚最后一道菜,名为‘根’。
随着他的话音,助手将一个深色的粗陶盘放在苏晓晓面前。盘子中央,并非什么昂贵的食材,而是一块炖得极其软糯、色泽红亮、筋膜透亮的牛腱子肉。没有繁复的摆盘,没有华丽的点缀。肉块上淋着浓稠发亮、泛着琥珀光泽的酱汁,旁边只搭配了一小撮焯得碧绿的芥蓝和几块同样炖得入味的白萝卜。朴实无华,却散发着一种直击灵魂的、令人垂涎的浓郁香气——那香气,苏晓晓和王老头的老卤锅前一模一样!但似乎又经过巧妙的调和,更加圆融醇厚。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道看似普通的菜上,带着好奇与审视。媒体记者们更是举起了相机。
许砚的目光却越过人群,牢牢地锁定了吧台前紧张得手心冒汗的苏晓晓。他对着她,微微颔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晓晓深吸一口气,拿起刀叉。没有犹豫,她切下一大块肉,带着浓郁的酱汁和一点晶莹的筋膜,送入口中。
牙齿轻轻一碰,软糯的牛肉便顺从地分开,浓郁的肉香混合着复杂到极致的卤香瞬间在口腔中爆炸开来!那味道…醇厚!霸道!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安的满足感!是王记卤味的灵魂,却又被赋予了更清晰的层次——香料的味道被更精准地呈现,咸甜的比例达到了完美的平衡,一丝若有似无的酒香(是花雕!)巧妙地提升了风味的深度,化解了可能的油腻。那软糯中带着一点嚼劲的筋膜,更是点睛之笔,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咀嚼快感!酱汁浓稠挂唇,咸鲜中透着回甘,让人忍不住想用旁边的萝卜甚至手指去刮干净!
好吃!好吃到让人想哭!好吃到让人忘记身处何方,忘记所有的礼仪和形象!这是一种直抵肠胃、熨帖灵魂的饱足感!一种被温暖、被接纳、被彻底喂饱的幸福感!
苏晓晓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她不再小心翼翼地切割,不再在意别人的目光。她几乎是遵循着本能,大口地咀嚼着,享受着那纯粹的、令人战栗的美味。酱汁沾到了嘴角也浑然不觉。她的眼睛亮得惊人,脸上因为满足而泛起自然的红晕,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毫无保留的快乐光芒。
她吃得那样投入,那样酣畅淋漓,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眼前这一盘肉。
餐厅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苏晓晓这近乎失态的吃相和她脸上那纯粹的、近乎圣洁的满足感所震撼。没有虚伪的客套,没有专业的点评,只有最原始、最有力的证明——一个食客,被食物彻底征服的样子。
许砚站在料理台后,灯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他看着苏晓晓,看着她嘴角沾着的酱汁,看着她眼中满足的光芒,看着她那毫无顾忌、全心全意享受食物的样子。七年漂泊,米其林三星的荣耀,无数个在厨房鏖战的日夜…所有的追寻,所有的疑问,仿佛都在这一刻,在她那被食物彻底喂饱的幸福表情里,找到了最终的答案。
他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勾起。那笑容不再有任何复杂难懂的情绪,不再有疏离和锋芒,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温柔的满足和尘埃落定的安宁。深邃的琥珀色眼眸中,映着苏晓晓大快朵颐的身影,漾开一圈圈温暖的光晕。
灯光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刻。一束柔和的追光,悄然笼罩在吧台前那个沉浸在美食中的身影上。
苏晓晓终于将最后一块沾满酱汁的萝卜送入口中,满足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放下刀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餐厅里异常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顿时窘迫得满脸通红,下意识地想去擦嘴角。
然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比她更快。带着薄茧的、微凉的指尖,如同他们重逢那夜在面馆一样,轻轻拂过她的嘴角,擦掉了那点诱人的酱渍。
苏晓晓猛地抬头。
许砚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影为她挡住了大部分探究的目光。他微微俯身,靠得很近,近得苏晓晓能看清他睫毛的弧度,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混合着淡淡卤料气息的味道。他的目光深邃如海,清晰地映着她惊慌失措又带着满足红晕的脸庞。
饱了吗他低声问,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只有她能听懂的、不易察觉的笑意。
苏晓晓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温柔和专注让她心跳如鼓,刚才被美食填满的胃似乎又变得空空荡荡,被一种全新的、陌生的悸动所填满。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傻傻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许砚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温柔的涟漪。他伸出手,没有去拿桌上的餐巾,而是用自己那价值不菲的、洁白的厨师服袖口,极其自然又极其认真地,再次擦过她的嘴角,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那就好。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带着好奇和探寻的宾客,最终落回苏晓晓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开,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郑重与满足:
喂饱你,苏晓晓,就是我许砚的米其林三星。
你饱足的样子,才是我毕生追求的,最高奖赏。
追光灯下,他向她伸出手。苏晓晓看着那只曾握过无数顶级厨刀、此刻却向她伸来的、骨节分明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那个被吃得干干净净、连酱汁都刮得一丝不剩的粗陶盘。胃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暖而踏实的饱足感。心底,那颗沉寂了多年的种子,在卤香、肉香和他温柔目光的浇灌下,终于破土而出,绽放出从未有过的光芒。
她深吸一口气,无视周围所有的目光,带着油渍和满足的红晕,将自己的手,轻轻地、坚定地,放入了他的掌心。
灯光璀璨,卤香袅袅。喧嚣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只剩下掌心的温度,和灵魂深处,那终于找到归巢之处的、饱足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