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孤影
雨水像天河倾泻,无情地冲刷着这座灰败的孤儿院。1998
年的深秋,空气里弥漫着湿透的砖石和腐朽木头的浓重气味,冰冷得直钻骨髓。苏晚缩在漏风的阁楼小床上,薄得像纸片的被子根本挡不住寒意。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墨黑的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破旧的窗棂簌簌发抖,玻璃也跟着嗡嗡作响。
她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裹紧被子,却摸到枕头下那个硬硬的小纸包。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心里稍微定了定——是昨天悄悄省下来的半块水果硬糖,橘子味的,用皱巴巴的糖纸包着,藏在枕头底下,是她抵御这漫长寒夜和无处不在的饥饿感唯一的秘密武器。
又是一阵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噼啪作响。就在这喧嚣的风雨声间隙,苏晚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不是雷声,也不是雨声,是……一种压抑的、细碎又痛苦的呜咽,断断续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顽强地从楼下某个黑暗的角落挤出来。
像受伤的小兽。
苏晚的心猛地揪紧了。孤儿院里挨打受罚是家常便饭,但这么晚,这么大的雨……那声音里透出的绝望让她无法安心躺下。她蹑手蹑脚地溜下吱呀作响的木床,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板上,悄悄推开吱呀作响的阁楼小门,沿着黑黢黢、散发着霉味的楼梯往下摸去。
呜咽声断断续续,时隐时现,引导着她。她循着声音,一直走到孤儿院最偏僻、最荒废的后院墙角。那里堆放着一大摞废弃的破桌椅,在倾盆大雨中像一堆狰狞的怪兽骨架。声音就是从那些骨架深处传来的。
苏晚屏住呼吸,小心地扒开湿漉漉、沾满泥污的桌腿椅腿,往那最黑暗、最狭窄的缝隙里看去。借着远处微弱的路灯光,她看见了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
是个男孩。
他浑身湿透,单薄的旧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得惊人的骨架。头发被雨水浸成一绺一绺,胡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交错着几道刺眼的红肿鞭痕,有些地方甚至渗着血丝,被冰冷的雨水一冲,颜色淡了,却显得更加触目惊心。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那双眼睛,即使在这样浓重的黑暗和狼狈中,依然像两簇被水浸湿的、倔强燃烧的幽暗火焰,里面盛满了苏晚熟悉的恐惧、疼痛,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野狼般的凶狠和警惕。
苏晚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闷闷地疼。她太熟悉这种眼神了,那是被打怕了、被遗弃了无数次之后,本能地竖起全身尖刺保护自己的姿态。
别怕…苏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温暖,像春天晒过的棉被。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靠近那个角落,尽量不发出任何可能惊扰到他的声响。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流进眼睛,涩涩的,她也顾不上擦。
男孩猛地抬起头,那双湿漉漉、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死死盯住她,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准备随时扑咬的小兽。
苏晚停下了动作,停在离他还有两步远的地方。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自己单薄睡衣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小小的纸包。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她一层一层,极其耐心地剥开那被雨水打湿了一角、变得有些绵软的糖纸。橘黄色的、半透明的硬糖露了出来,在昏暗中散发出微弱却诱人的光泽,甜甜的橘子香气固执地穿透了冰冷的雨腥味,飘散开来。
给你,苏晚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试探着把拿着糖的手往前伸了伸,甜的。吃了…就不那么疼了。
男孩凶狠的目光死死盯在那颗小小的糖果上,又猛地转向苏晚的脸,充满了不信任和挣扎。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戒备丝毫没有放松。
苏晚没有收回手,也没有再靠近。她就那样举着那颗糖,静静地站在瓢泼大雨里,雨水很快淋透了她的头发和睡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她小小的身体也开始微微发颤,牙齿也开始轻轻打颤,但那只拿着糖的手,却固执地、稳稳地停在半空中。
时间在哗哗的雨声中仿佛凝固了。只有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两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那颗糖果微弱的光泽和固执的甜香终于撬开了一丝缝隙,也许是苏晚那同样在雨中冻得发抖却固执举着糖的姿态削弱了他的敌意。男孩紧绷的身体极其细微地松懈了一丝丝,那凶狠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和渴望。他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迟疑,伸出了那只沾满泥水和血痕的、同样冰冷颤抖的小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颗橘黄色糖果的瞬间——
2
糖果之誓
小贱种!躲到这里来了!看我不打死你!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像淬了毒的鞭子,猛地刺破雨幕,在院墙拐角处炸响!
是负责管理他们的胖阿姨李婶!她臃肿的身影在风雨中晃动,手里果然拎着那根让所有孩子都闻风丧胆的、油亮的藤条!鞭梢滴着水,反射着远处路灯冷酷的光。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蜷缩的男孩!他猛地一抖,瞳孔骤然收缩,刚刚伸出去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缩回,身体本能地重新蜷紧,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凶狠瞬间被更大的惊惧点燃,变成了绝望的疯狂!
李婶的咒骂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藤条划破空气的呜呜风声,死亡的阴影仿佛已经笼罩下来!
男孩发出一声短促、破碎的嘶鸣,绝望彻底吞噬了他!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幼狼,猛地扑向离他最近的威胁——那只拿着糖果、试图靠近他的手!
苏晚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手腕处传来一阵尖锐到令人窒息的剧痛!像被烧红的铁钳狠狠咬住!
啊——!她短促地痛呼出声,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男孩死死咬住了她的手腕!牙齿深深嵌入皮肉,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凶狠和绝望。鲜血混着冰冷的雨水,迅速染红了她白皙的皮肤,也染红了他苍白的唇角和牙齿。
李婶的脚步声和咒骂声已近在咫尺!
剧痛让苏晚眼前发黑,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但她没有试图去推开他,更没有尖叫。在那电光火石的剧痛和恐惧中,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她用那只没被咬住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颗沾了她鲜血的、小小的橘子糖,塞进了男孩因为撕咬而微微张开的嘴里!
甜腻的橘子味瞬间在他口腔里爆开,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形成一种极其怪异又强烈的味道。
男孩凶狠撕咬的动作猛地僵住了。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苏晚疼得煞白却强忍着没有推开他的小脸,映出了她手腕上被他咬出的、正汩汩冒血的伤口,映出了她眼中那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痛楚和……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固执的关切。
嘴里的血腥味和那霸道闯入的、浓郁的橘子甜味交织在一起,猛烈地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那凶狠的火焰,像是被这奇异的混合味道和那双眼睛里的东西浇了一盆冰水,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就在这短暂僵持的瞬间,李婶肥胖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废弃桌椅堆旁,她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两人,尤其是男孩嘴边和苏晚手腕上的鲜血。
反了天了!还敢咬人!看我不抽死你个小杂种!李婶的三角眼里射出恶毒的光,手中的藤条高高扬起,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角落里的男孩狠狠抽下!这一下若是打实了,后果不堪设想!
不要打他!苏晚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地往前一扑,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挡在了男孩前面!
啪!
那带着倒刺的藤条狠狠抽在苏晚单薄的背上!布料撕裂的声音清晰可闻!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炸开,像是被烙铁烫过,疼得她眼前一黑,身体向前扑倒,几乎窒息,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蜷缩起来,却依旧死死地挡在那个蜷缩的男孩身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苏晚背上新添的狰狞伤口,冲刷着她手腕上被咬出的、还在渗血的牙印,也冲刷着男孩脸上混合着血水、雨水和……一种彻底懵了的茫然。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比他高不了多少的小小身影,看着她因为剧痛而剧烈颤抖的背脊,看着她背上那道迅速红肿起来的、皮开肉绽的鞭痕。
那颗硬硬的、橘色的糖,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固执地躺在他嘴里。霸道的甜味似乎要压过一切,却又和铁锈般的血腥奇异地缠绕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刻进骨髓的味道。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又尖锐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幼小的心脏,那感觉比鞭子抽在身上更痛,也更让他不知所措。
他那双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眼睛里,凶狠和疯狂像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死死地盯着苏晚背上那道刺目的伤口。
李婶显然也没料到苏晚会突然扑出来挡这一下,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暴怒,三角眼里的凶光更盛:好啊!小蹄子!还敢护着这个野种!看我不连你一起收拾!她再次扬起了手中湿漉漉、闪着寒光的藤条,这一次,目标明确地指向了挡在前面的苏晚!
藤条划破雨幕的尖啸再次响起!
苏晚绝望地闭上眼睛,身体因为恐惧和背上的剧痛而缩得更紧,等待着那撕裂皮肉的痛苦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再次降临。
一个瘦小的身影,带着一股决绝的、孤注一掷的凶狠,猛地从她身后扑了出来!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喉咙里发出一种低哑的、不成调的咆哮,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撞在了李婶那臃肿如山的腰腹上!
呃啊!李婶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冲力的撞击撞得一个趔趄,脚下湿滑的泥地让她根本站不稳,肥胖的身体像一座失去平衡的肉山,沉重地向后倒去!
砰!一声闷响,伴随着李婶杀猪般的惨叫,她重重地摔进了身后泥泞不堪的水洼里,浑浊的泥水四溅开来!
藤条脱手飞出,掉在几步外的泥地里。
男孩撞开李婶后,自己也因为巨大的反作用力跌倒在地,沾了满身的泥浆。但他立刻挣扎着爬了起来,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狂野的火焰,没有看地上惨叫咒骂的李婶,而是猛地扑向摔在地上的藤条,一把将它死死抓在手里!小小的手背上青筋都绷了起来。
他抓着藤条,喘着粗气,像一头守护领地的幼狼,凶狠地、充满威胁地瞪着在泥水里挣扎怒骂的李婶,又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还趴在地上、痛得蜷缩起来的苏晚。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未消的凶狠,有燃烧的怒火,还有一丝极其隐蔽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和……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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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杂种!你……你敢撞我!反了!都反了天了!李婶在泥水里挣扎着要爬起来,脸上糊满了泥浆,气急败坏地尖叫,来人啊!快来人!抓住这两个小畜生!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她的尖叫声在雨夜里格外刺耳,很快,远处传来了其他人被惊动的嘈杂脚步声和询问声。
男孩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孤儿院其他方向亮起的灯光和人影,又飞快地看了一眼地上痛得脸色惨白、几乎无法动弹的苏晚。
3
相伴的夜
下一秒,他做出了决定。
他猛地丢掉手里的藤条,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冲到苏晚身边。没有犹豫,没有询问,他用尽力气,一把抓住苏晚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将她从冰冷的泥水里用力拽了起来!
快走!一个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
苏晚背上火辣辣地疼,手腕也疼,整个人都晕乎乎的,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男孩的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她,朝着与李婶尖叫方向相反的、孤儿院更深处那片废弃区域跑去!那里堆满了杂物和坍塌的断墙,像一座迷宫。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打在脸上,背后伤口的剧痛让苏晚每跑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呼吸急促而破碎。她被动地被那只冰冷、沾满泥浆却异常有力的手拖着,跌跌撞撞地穿过倾盆大雨。脚下是湿滑的泥泞和硌脚的碎石,几次都差点摔倒,全靠那只死死抓着她胳膊的手才勉强稳住。
男孩跑在前面,小小的身影在雨幕中绷得笔直,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他一次也没有回头,但每一次苏晚脚下打滑或者因为疼痛而慢下来时,那只拽着她的手就会猛地加力,近乎粗暴地把她往前拖拽,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在追赶。
这边!他嘶哑地低吼了一声,猛地拐进两堵几乎要倒塌的断墙之间狭窄的缝隙。缝隙里堆满了破碎的砖块和腐朽的木料,散发着浓重的霉味。他用力把苏晚推进去,自己也跟着挤了进来,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瞬间消散。他侧耳倾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被风雨模糊了的叫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松懈了一丝丝。
缝隙里狭窄而黑暗,只勉强能容纳他们两个小孩紧挨着蹲下。冰冷的雨水顺着断墙的裂缝滴落,打在苏晚的脖子上,激得她一哆嗦。背上的鞭伤和手腕的咬伤在短暂的奔跑后更加剧烈地抽痛起来,火辣辣地灼烧着神经。她忍不住蜷缩起身体,牙齿咯咯地打颤,一半是冷,一半是疼。
黑暗中,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苏晚感觉到男孩摸索着靠近了一些,然后,一只冰冷、微微颤抖的小手,极其笨拙地、试探性地碰了碰她背上被抽破衣服的地方。
嘶……苏晚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一缩。那只手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了回去。黑暗里,只能听到男孩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沉默在狭窄的空间里蔓延,只有外面哗哗的雨声和远处隐约的喧嚣。空气冰冷而凝重。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苏晚以为他不会再有任何动作时,那只冰冷的手又小心翼翼地伸了过来。这一次,动作更加轻缓,带着一种生涩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试探,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她手臂上没有被咬伤的地方,似乎想替她挡住一点从缝隙里钻进来的冷风。
糖……一个沙哑、低微得几乎听不清的字眼,艰难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
苏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颗塞进他嘴里的橘子糖。她忍着疼痛,在黑暗里努力转头看向他模糊的轮廓,小声问:……甜吗
黑暗中,男孩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过了几秒,才传来一个闷闷的、几乎听不见的回应:……嗯。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但苏晚能感觉到,身边那个小小的身体,似乎不再像刚才那样绷得像块石头了。他那只冰冷的手,依旧笨拙地、固执地挡在她手臂外侧,试图阻挡那无孔不入的风雨寒气。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声似乎渐渐远去了。风雨依旧肆虐,但那种被追捕的紧迫感减轻了。
我叫苏晚。苏晚小声地、打破了沉默。背上的疼痛好像也因为身边这个小小的、固执的屏障而减轻了那么一点点。
黑暗中,她感觉到旁边的身体又轻微地动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个同样低微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别扭的认真:
江……江寒。
名字在冰冷的雨夜尘埃落定,像两颗微弱却固执的星辰,在孤儿院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彼此确认了存在。
自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后,苏晚和江寒之间,有了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沉默的羁绊。
李婶摔进泥坑的事在孤儿院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但查来查去,最终只归结为雨天路滑,自己不小心摔倒,加上苏晚背上那道狰狞的鞭痕作为证据,李婶虽然恨得牙痒痒,一时也找不到由头再下狠手。只是看着江寒的眼神,愈发像淬了毒的刀子。
江寒成了苏晚身后一道沉默的影子。他不爱说话,那双眼睛里的阴郁和凶狠也并未减少,只是当那目光落在苏晚身上时,会奇异地沉淀下来,带着一种固执的专注。
在拥挤混乱的饭堂,他会像一头护食的小狼,用凶狠的眼神逼退那些想抢苏晚碗里可怜食物的孩子;在寒冷的冬夜,他会把自己那条同样单薄的被子,偷偷地、固执地往苏晚身上扯一大半,哪怕自己冻得蜷成一团。
他的回报方式,带着一种笨拙而原始的掠夺性。有时是清晨苏晚醒来时,发现枕边放着一小块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带着体温的干硬馒头;有时是在她被其他孩子推搡时,他会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猛地冲过去,用瘦小的身体撞开对方,哪怕对方比他高大许多,换来的是他自己身上更多的淤青。
苏晚的手腕上,留下了江寒咬出的两排清晰的、深紫色的牙印。伤口愈合得很慢,有时在冷水里洗东西,还会隐隐作痛。江寒的目光,常常会不受控制地落在那道疤痕上,眼神会变得异常复杂,混合着懊恼、凶狠,还有一种苏晚看不懂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有一次,一个调皮的男孩指着苏晚手腕上的疤嘲笑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江寒像头小疯牛一样扑倒在地,两人滚作一团,江寒死死咬着对方的胳膊不松口,眼神凶狠得吓人,直到被闻声赶来的管理员强行拉开。为此,江寒被罚在冰冷的水房里跪了一整夜。
苏晚偷偷溜进水房看他。小小的身影跪在湿冷的地砖上,背脊挺得笔直,嘴唇冻得发紫,却倔强地抿成一条线。苏晚把偷偷省下的半块窝窝头塞到他手里,又把身上唯一一件还算厚实的旧外套脱下来,笨拙地披在他身上。
江寒没有拒绝,只是在她转身要走时,用冻得僵硬的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衣角,力气大得指节都泛白,仿佛那是他溺水时唯一的浮木。黑暗中,他低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别走。
那一刻,苏晚清晰地感觉到,这个看似凶狠倔强的男孩,内心深处那个巨大的、冰冷的黑洞。她蹲下身,用自己的小手包裹住他冰冷的手指,轻声说:我不走。
孤儿院的生活是灰暗的底色,但两个孩子却在彼此身上找到了一点点微光。他们最常去的地方,是孤儿院废弃主楼那摇摇欲坠的屋顶天台。那里堆满了杂物,视野却出奇的开阔,能越过孤儿院高耸冰冷的围墙,看到远处城市模糊的灯火,像散落在巨大黑丝绒上的碎钻。更多时候,是看头顶那片无垠的星空。
夏夜的星空格外璀璨。两人并排躺在有些硌人的旧麻袋上,夜风带着白天的余温拂过面颊。
看那颗!好亮!苏晚指着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星星,眼睛在星光下亮晶晶的,它好像在对我眨眼睛!
江寒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沉默地点点头。他的侧脸在星辉下褪去了白日的凶狠,显出一种少有的安静。星空让他感到渺小,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妈妈说,苏晚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怀念,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地上的人。她顿了顿,转头看向江寒,江寒,你妈妈……也会变成星星吗
江寒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他猛地转过头,避开苏晚的目光,下颌线绷得像块石头。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苏晚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他极其压抑、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冰冷而僵硬:……她不是星星。那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
苏晚的心被那声音里的寒意刺了一下。她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江寒紧握的拳头。他的手心冰凉,攥得很紧。
江寒的身体猛地一颤,却没有甩开她。
那……苏晚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我妈妈说,勇敢的骑士会保护公主。她看着江寒在星光下紧绷的侧脸轮廓,江寒,你以后……也会保护我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在江寒心底激起了一圈圈涟漪。他猛地转过头,那双幽深的眼睛在星光下直直地看向苏晚,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困惑,挣扎,还有一丝被点燃的、灼热的微光。他像是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眉头紧紧蹙着,嘴唇抿得发白。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保护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他习惯了被伤害,习惯了用爪牙去撕咬一切靠近的威胁。保护别人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但看着苏晚那双清澈的、映着点点星光的眼睛,看着她手腕上那道因他而留下的淡淡疤痕,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冲动猛地冲上他的喉咙,压过了所有的犹豫和自厌。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他转过身,正对着苏晚,小小的脸上是一种近乎庄重的、孤注一掷的神情。他伸出右手,摊开掌心,上面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老茧。
我,江寒,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在寂静的星空下回荡,对着星星发誓。
他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那个承诺,那个对他而言重若千钧的词语:
以后,保护你。
夜风卷起他额前微湿的碎发。星光落在他小小的、却挺得笔直的肩头。那不是一个孩子天真的许诺,更像一个战士在祭坛前,以生命为代价立下的血誓。每一个字,都砸进了苏晚的心里。
苏晚看着他,星光落在他小小的、却异常认真的脸上,像给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她笑了,眼睛弯弯的,也学着他的样子,伸出自己小小的手,郑重地、轻轻地放在他摊开的、伤痕累累的掌心上。
嗯!她用力点头,笑容像一朵在寒夜里悄然绽放的小花,拉钩!江寒要保护苏晚,一百年不许变!
两只冰冷的小手,在浩瀚的星空下,带着彼此的伤痕和微弱的暖意,笨拙地勾在了一起。夜风吹过,带着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和近处夜虫的低鸣,将他们稚嫩却无比郑重的誓言,轻轻吹散在无垠的夜色里。这一刻,孤儿院的冰冷高墙仿佛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片摇摇欲坠的天台,和头顶那片亘古不变的、沉默而温柔的星河。
4
雪夜别离
然而,孤儿院高墙内的岁月静好,脆弱得像肥皂泡。
初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毫无预兆。傍晚时分,细碎的雪花开始飘落,很快就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覆盖了孤儿院破败的院落。
江寒被院长叫去了办公室,很久都没出来。
苏晚裹着单薄的旧棉衣,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娃娃,蹲在办公室外面冰凉的台阶上等他。寒风卷着雪粒子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在割。她不停地朝冻得通红的小手上哈着热气,眼睛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心里七上八下。
院长很少单独找江寒,每次找他,总没好事。上次是因为他打碎了食堂的碗(虽然苏晚知道是那个总欺负人的大个子先推了他),再上次是因为他偷看图书室的书(他只是想找一本带图画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越来越暗,雪也越下越大。办公室的门终于开了。
出来的不是江寒,而是院长和一个穿着体面黑色毛呢大衣、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男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正和院长低声说着什么,脸上没什么表情。
苏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认得这个男人!前几天孤儿院来了几个考察的大人,这个男人就在其中,当时他的目光就像冰冷的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孩子,尤其在江寒身上停留了很久,眼神复杂难辨。
院长脸上堆着客套的笑容,对男人说着:……手续都齐了,您放心,这孩子……唉,就是性子倔了点,但绝对是个好苗子,到了您那儿……
男人微微颔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台阶上冻得瑟瑟发抖的苏晚,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像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对院长说:车在外面等。让他……简单收拾一下,就走吧。那边还等着。
哎,好,好!我这就让他出来!院长连忙应着,转身朝办公室里喊了一声,江寒!出来!跟陈先生走!
苏晚如遭雷击,猛地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走走去哪里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比这漫天风雪更刺骨!
办公室门口光线一暗,江寒走了出来。他身上只穿着孤儿院发的单薄棉衣,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他没有背任何东西,两手空空,只有那件破旧的小棉袄。他抬头看了一眼台阶上的苏晚,那双总是带着阴郁和凶狠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枯竭的深井,空洞洞的,看不到底,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那里面翻涌着苏晚看不懂的、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认命的麻木。
风雪更大了,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江寒!苏晚的声音带着哭腔,猛地冲下台阶,一把抓住了江寒冰冷的手臂,你要去哪你别走!
她的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恐慌。江寒被她抓得踉跄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苏晚冻得通红、布满焦急的小脸,看着她眼睛里迅速积聚的水光。他空茫死寂的眼底,终于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冰层下拼命挣扎,想要破冰而出。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苏晚!别胡闹!院长严厉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悦和驱赶的意味,快回去!江寒是去好人家!是去享福!别耽误人家陈先生的时间!
那个被称为陈先生的男人,眉头已经微微蹙起,显然对眼前这拖沓的告别场面感到不耐。他再次抬腕看了看表,语气冷淡地催促:走吧,时间不等人。他的目光扫过苏晚抓着江寒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江寒身体猛地一僵。他眼底那丝挣扎的光,在男人冰冷的目光和院长严厉的呵斥下,如同被狂风扑灭的微弱火星,瞬间熄灭了。只剩下更深的、更冰冷的灰烬。
他猛地用力,近乎粗暴地甩开了苏晚的手!
力气之大,让毫无防备的苏晚一下子跌坐在冰冷的雪地里!屁股和手掌传来刺骨的寒意和疼痛。
苏晚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江寒没有再看她一眼。他决绝地转过身,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即将折断的弦。他迈开脚步,朝着停在孤儿院大铁门外、那辆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庞大和冰冷的黑色轿车走去。雪花落在他单薄的肩头和乌黑的发顶,迅速融化,留下深色的湿痕。他的脚步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像踩在苏晚的心尖上。
江寒!江寒你别走!苏晚从雪地里爬起来,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泪水终于冲破了眼眶,混合着冰冷的雪水滚落下来,你说过要保护我的!你对着星星发过誓的!江寒——!
她的哭喊声在呼啸的风雪中显得那么微弱,那么无助,瞬间就被吹散了。
江寒的脚步在离黑色轿车几步远的地方,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只有一下,短暂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风雪模糊了他的背影。他没有回头。
穿着黑色制服的司机已经拉开了后座车门。那个陈先生面无表情地坐了进去。
江寒走到车门前,停顿了一秒。他微微侧过头,风雪卷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小半张苍白的侧脸。他的目光,似乎极快地、极其隐晦地朝着苏晚的方向瞥了一眼。那一眼,快得像掠过水面的飞鸟,却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深入骨髓的不甘,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诀别。
然后,他低下头,弯腰,钻进了那辆如同钢铁巨兽般的黑色轿车里。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声音沉闷而决绝,像一口棺材盖被合拢。
引擎发动,黑色的轿车碾过薄薄的积雪,缓缓驶离孤儿院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很快便消失在漫天飞舞的、越来越密的鹅毛大雪中,只留下两道迅速被新雪覆盖的车辙印。
苏晚呆呆地站在孤儿院门口,风雪瞬间将她小小的身影吞没。脸上冰凉的泪痕被冻住,刺刺地疼。她看着那两道消失的车辙印,看着空荡荡的、被风雪笼罩的街道,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冰冷刺骨的雪片。
那个说着要保护她的男孩,那个在星空下拉钩起誓的男孩,就这样被一辆黑色的车带走,消失在了
1998
年这场初冬的大雪里。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只有她手腕上那道淡淡的疤痕,和此刻心里那个被硬生生撕裂开的、呼呼漏着冷风的巨大空洞。风雪灌进她的领口,刺骨的寒冷,却远不及心底那片瞬间冻结的荒原。
5
十年终章
十年光阴,弹指而过。
2008
年深秋,午后的阳光透过阳光宝贝幼儿园明亮的落地窗,暖融融地洒在铺着彩色泡沫地垫的活动室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蜡笔和牛奶饼干混合的、独属于幼儿园的甜暖气味。
苏老师!苏老师!你看我的城堡!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刚搭好的积木,兴奋地跑向窗边。
苏晚蹲下身,接过那歪歪扭扭却充满童趣的城堡,眉眼弯弯,笑容温暖得如同窗外和煦的阳光:哇!思思好棒!搭得真高!里面住着勇敢的小骑士吗
她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柔软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皮肤愈发白皙。十年时光褪去了幼时的稚嫩和怯懦,沉淀出一种温柔坚韧的气质。手腕上那道淡粉色的月牙形疤痕,被她习惯性地戴着一串细细的银链遮挡着。
哄好了小女孩,苏晚走到窗边,准备关上窗户挡一挡外面渐起的凉风。午休时间快到了,孩子们需要安静的环境。
就在这时,活动室墙角的壁挂式电视机里,午间新闻女主播清晰冷静的播报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孩子们的嬉闹声,清晰地传来:
……本台最新消息。国际刑警组织今日发布红色通缉令,全力追捕代号『夜枭』(Nox)的跨国犯罪集团核心头目。据信,该集团长期从事走私、洗钱及暴力犯罪活动,势力遍布东南亚及欧洲……
苏晚关窗的动作猛地顿住!指尖停留在冰冷的窗框上。
新闻画面切换。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经过处理的、有些模糊的嫌疑人侧脸合成照片。照片中的人戴着宽檐帽,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冷硬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然而,当镜头短暂地捕捉到那双眼睛时——
苏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那双眼睛!即使隔着屏幕,即使隔着十年的漫长时光,即使被帽檐的阴影覆盖了大半,只剩下眼底那一点幽暗的微光……苏晚也绝不会认错!
那是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记忆!是暴雨夜墙角下燃烧的凶狠火焰,是星空天台起誓时孤注一掷的专注,是十年前雪夜离别时那沉重绝望的一瞥!
是江寒的眼睛!
十年了……那个在大雪中消失的男孩……竟然以这种方式,猝不及防地再次闯入她的世界!
砰!
苏晚手里原本拿着的一叠彩色画纸,失手滑落,哗啦啦散了一地。
苏老师旁边一个孩子疑惑地仰头看着她。
苏晚却浑然不觉。她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脸色在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像纸一样惨白。温热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她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窗框,指尖用力到泛白,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十年……整整十年杳无音信。她曾无数次幻想过重逢的场景,或许在某个街角的咖啡店,或许在人潮涌动的车站,他也许会带着温和的笑容,也许会有些局促不安……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这一种!
夜枭跨国犯罪集团核心头目红色通缉令
这些冰冷残酷的词语,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试图尘封的记忆里,将那个星空下拉钩起誓的男孩形象,撕扯得支离破碎!
她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眼前那张模糊却无比熟悉的面孔和那双刻骨铭心的眼睛。可那画面却更加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帽檐下冷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眼睛深处……十年前那场离别大雪的冰冷寒意,似乎穿透了十年的时光,再次席卷而来,将她瞬间淹没。
苏老师你没事吧脸色好白……另一个孩子担忧地扯了扯她的衣角。
苏晚猛地睁开眼,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那股灭顶的眩晕感。她深深地、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让她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她蹲下身,动作有些僵硬地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画纸,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没事,老师没事……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那笑容苍白而勉强,风有点大,老师有点冷。思思,帮老师把窗户关上好吗
她看着小女孩跑过去关窗,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已经切换了新闻画面的电视屏幕。那里只剩下女主播公式化的脸和无关紧要的天气播报。
可她的世界,却在刚才那短短的几秒钟里,天翻地覆。
十年筑起的、看似平静安稳的生活堡垒,被那惊鸿一瞥的、属于夜枭的眼睛,瞬间击得粉碎。那个在雪夜里被带走的男孩,原来并没有消失,他只是……坠入了更深的、更黑暗的深渊。
现实之中,哪有什么病娇甜宠文……
就像江寒,不记得承诺,在十年前就抛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