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替身?我,还是你? > 第一章

咖啡杯底座撞击桌面的脆响,在过分空旷的餐厅里荡开,像一声迟到的丧钟。褐色的液体泼溅而出,在雪白的离婚协议书上洇开一团丑陋的污痕,缓慢地吞噬着打印体的油墨字迹,像一块正在腐败的淤伤。
签了它。
傅承聿的声音从餐桌对面传来,没有任何起伏,冷硬得像刚从冰库里取出的铁块。他甚至没有看我,目光穿透巨大的落地窗,投向庭院里被秋阳镀上一层虚假暖意的香樟树影。光线斜斜地切割着他的侧脸,下颌绷紧的线条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
苏清浅回来了。他顿了顿,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与天气变化无异,你该让位了。
那三个字——苏清浅——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进我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的、钝重的闷痛,但很奇怪,并不像预想中那样撕心裂肺。或许是疼得太久,疼得习惯了,连痛觉本身都变得迟钝而模糊。
我垂下眼,目光落在那份被咖啡污染的协议书上。傅承聿的名字已经签好,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带着他一贯的掌控一切的傲慢。笔尖悬在乙方签名的空白处,指尖很凉。
餐厅里死寂无声。佣人们早已识趣地退到视线之外,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冰冷的光,落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出我模糊而苍白的倒影,像一抹随时会消散的幽魂。
好。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轻飘飘地散落在沉寂的空气里。
笔尖终于落下,在纸页上划出沙沙的轻响。林晚。两个字写得端端正正,一笔一划,清晰得如同刻印,与傅承聿那狂放不羁的签名形成了讽刺的对比。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为这荒唐的三年画上一个最彻底的休止符。
笔被轻轻搁回桌面,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签好了。我抬起头,迎上傅承聿终于转过来的视线。他的眼神很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或许在审视我这份过于平静的顺从背后是否藏着什么算计。我迎着他的目光,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露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近乎于释然的笑容,不过,离开之前,我想做完最后三件事。就当是……谢你这三年的‘收留’
最后两个字,我咬得轻飘飘的,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傅承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锐利如刀锋。林晚,别耍花样。清浅下午就到。
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他显然没有耐心应付我所谓的最后三件事。
放心,我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很快。不会耽误你迎接你的‘月光’。
不再看他瞬间阴沉的脸色,我径直转身,走向那个我几乎从未被允许主动踏入的禁区——他的书房。
厚重的红木门无声地滑开,一股冷冽的雪松与旧书混合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属于傅承聿的、不容侵犯的领域。巨大的书桌,顶天立地的书架,一切都透着冰冷的秩序感。我的目光精准地投向书桌正中央那个恒温的玻璃展示柜。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褪色的蓝色缎面发带。那是苏清浅留下的遗物——或者说,是傅承聿心中圣殿里供奉的唯一圣物。三年了,它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像一件稀世的珍宝,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无声地提醒着我这个冒牌货的卑微存在。
我走过去,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柜门。深吸一口气,推开。属于苏清浅的旧物气息似乎更浓郁了些。我伸出手,小心地避开那根发带,仿佛它是什么易碎的毒物,将它轻轻拿起,放在一旁。
然后,我从自己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里,摸出一个用廉价塑料纸包裹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剥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一个同样褪色、甚至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樱桃发卡。塑料材质,红得有些俗艳,在书房奢华冰冷的光线下,显得格格不入,廉价得可笑。
这是我仅存的、关于遥远模糊童年的一点微末印记。是我成为林晚之前,那个模糊不清的小女孩身上唯一能证明存在的东西。
我将这个廉价的小东西,轻轻地、郑重其事地放进了那个恒温的、曾经供奉着白月光圣物的玻璃展柜中央。它躺在柔软的天鹅绒衬垫上,像一个误闯入王宫的乞丐,滑稽又凄凉。
做完这一切,我关好柜门,没有再看一眼那个被弃置一旁的蓝缎发带。转身,毫无留恋地离开了这个充斥着另一个女人气息的空间。
下楼时,傅承聿还坐在餐厅,背对着楼梯的方向,姿态僵硬。我能感觉到他压抑的怒气和随时可能爆发的警告。但我没有停留,径直穿过客厅,走向那个巨大的、嵌在墙里的保险柜。
密码是苏清浅的生日。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从未使用过。冰冷的金属门无声滑开,里面璀璨的光芒几乎晃花了眼。
整整一层,满满当当。祖母绿项链、鸽血红宝石戒指、满钻的手镯、切割完美的钻石耳坠……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是这三年里,傅承聿在每一个或重要或随意的日子里,随手丢给我的补偿,或者说,是他试图用物质填塞一个替身空洞内心的拙劣尝试。它们冰冷、华贵,却从未带给我一丝温度。
我面无表情地将它们一件件取出,放进一个准备好的、毫不起眼的黑色大号旅行袋里。珠宝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屋子里异常清晰。沉甸甸的袋子拎在手里,像拎着一袋冰冷的石头。
你做什么傅承聿冰冷的声音终于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客厅入口,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目光沉沉地落在我手中的袋子上。
处理垃圾。我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无波,傅先生送的东西,总该由我自己处置吧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衡量这垃圾的价值和我此刻的态度。最终,他冷哼一声,带着一种近乎施舍的轻蔑:随你。动作快点。
我拎着那袋沉重的垃圾,走出这栋囚笼般的别墅。司机老张似乎早已接到指示,沉默地将车开了过来。我报出城中一家信誉最好的老字号金铺的地址。
金铺的老师傅戴着老花镜,接过袋子时手都抖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一件件检查过,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特别是看到那条镶嵌着罕见粉钻的项链时,他忍不住抬头看我:小姐,您……确定要全部熔掉这可是……
确定。我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全部熔成金条。越快越好。
熔炉在店铺深处发出沉闷的轰鸣,灼热的气浪隐隐传来。那些曾经属于傅太太的、象征着无上虚荣和冰冷枷锁的璀璨光芒,在炽热的火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最原始、最赤裸的金属。几个小时后,它们变成了一根根沉甸甸、黄澄澄的金条,失去了所有华美的伪装,只剩下最纯粹的、冰冷的重量。
麻烦您,我将这些金条重新装好,递给老师傅一张纸条,按照这个地址,以‘林晚’的名义,全部捐给城南的‘慈心孤儿院’。纸条上是我早已查好的地址。
老师傅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小姐放心。
当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时,我回到了那栋别墅。傅承聿正站在二楼的露台上,背对着我,似乎在焦躁地眺望着通往大门的路。苏清浅大概快到了。
我没有看他,脚步没有停顿,径直走向别墅西翼尽头那个常年落锁的房间——琴房。傅承聿有最好的隔音设计,但佣人告诉我,他从不允许任何人碰那架他耗费巨资拍下的古董施坦威三角钢琴,那是他为苏清浅准备的。苏清浅,那个传闻中琴艺惊艳的才女。
钥匙就挂在门边,像一个无声的邀请,又或者是一个刻意的遗忘。我拧开沉重的雕花木门。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尘封的、属于上等木材和羊绒呢的气味。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紧闭着,光线昏暗。唯有房间中央,那架线条优雅流畅的黑色施坦威三角钢琴,在幽暗中散发着沉静而高贵的光泽,像一头沉睡的黑色巨兽。
我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冰凉光滑的琴盖,留下一道细微的痕迹。然后,我掀开了琴盖。象牙白的琴键安静地排列着,等待着唤醒。
没有开灯。我就在这片昏暗中坐下,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微微颤抖。脑海中,那些压抑了太久、纠缠了太久的旋律碎片,那些在无数个独守空房的深夜里、在傅承聿带着苏清浅气息归来的恍惚中、在心脏被名为替身的钝刀反复切割的剧痛里,无声流淌出的破碎音符,此刻终于挣脱了束缚,汹涌地汇聚、成形。
我闭上眼,手指重重落下。
第一个和弦沉重地砸在寂静的空气中,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琴音并不华丽流畅,甚至有些滞涩、生硬,像在粗糙的砂纸上摩擦,带着撕裂般的痛感。旋律在低音区沉重地徘徊、反复,如同陷入泥沼的困兽在做绝望的挣扎。每一次挣扎都牵动着心口的旧伤,闷痛感随着音符的撞击在胸腔里回荡。
渐渐地,节奏变得急促而混乱,高音区爆发出尖锐的嘶鸣,像濒死的鸟雀最后的哀啼,又像是心弦被寸寸崩断的裂帛之声。手指在琴键上近乎失控地奔跑、跳跃、砸落,每一次触键都带着倾尽全力的发泄。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琴键上。
然而,这狂乱并未持续太久。激昂的潮水猛然退去,旋律急转直下,变得缓慢、虚弱。音符变得稀疏,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最后微弱的摇曳,又像失血过多后意识模糊的呓语。每一次落指都变得异常艰难,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悲伤不再是汹涌的浪潮,而是化作了无孔不入的、冰冷的雾气,弥漫在每一个音符的间隙,渗透进空气的每一个分子。那是深入骨髓的疲惫,是燃尽一切后的死灰,是……烬。
最后一个音符,是左手小指在低音区极其轻微地按下的一个单音。它孤零零地悬浮在沉寂下来的空气中,微弱、喑哑,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眷恋,却又决绝地消散开去,留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空洞。
余音彻底散尽。琴房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
砰!
琴房的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
傅承聿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被冒犯的滔天怒意,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狠狠刺痛的惊愕。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他娶回来却从未放在心上的女人。他身后的走廊光线明亮,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昏暗的琴房地板上,像一道沉重的枷锁。
谁准你碰它的!他低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大步流星地朝我逼近,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用清浅的琴!滚下来!
他的气息裹挟着暴怒扑面而来,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脸上。那架价值连城的古董钢琴,是他为苏清浅精心准备的殿堂,此刻却被我这个冒牌货玷污了。这触碰,比签下离婚协议更让他感到一种被彻底践踏的耻辱。
我没有动。只是抬起眼,平静地迎视着他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指尖还残留着刚才用力过度带来的细微痉挛和灼热感。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
傅承聿,我的声音很轻,带着弹奏后特有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他愤怒的余音,曲子叫《烬》。
他逼近的脚步猛地一顿,脸上的暴怒凝固了一瞬,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一个名字,更没料到我会用这样平静到死寂的语气。那眼神里的惊愕再次翻涌上来,混杂着困惑和一丝被冒犯后的狼狈。
什么狗屁……他下意识地咒骂,但后半句却被我接下来的动作堵在了喉咙里。
我缓缓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就在我离开琴凳的瞬间,身后那架昂贵的施坦威内部,不知哪根早已不堪重负的琴弦,发出铮的一声极其刺耳的悲鸣!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几根琴弦在巨大的张力下,终于彻底崩断!断裂的弦丝带着凄厉的余音,猛地向上弹起,像垂死挣扎的毒蛇,其中一根最细的,嗤地一下划过我垂在身侧的手背。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
手背上,一道细细的血痕迅速浮现,渗出细小的血珠。
我没有低头看,也没有停顿。仿佛那痛楚不存在,那崩裂的琴声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我径直从僵立在原地的傅承聿身边走过,擦肩而过的瞬间,连衣角都未曾相碰。
琴坏了,我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平淡地陈述,赔不起。就用这个抵吧。
我抬起那只被划伤的手,随意地用手背蹭了一下脸颊。温热的血珠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诡异的红痕,像一抹不合时宜的胭脂。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琴房,走出了这栋囚禁了我三年的华丽牢笼。身后,是死一般的沉寂,以及傅承聿那两道如同实质般钉在我背上的、惊怒交加的目光。
引擎的轰鸣声撕裂了别墅区惯有的宁静,像一头挣脱牢笼的困兽发出最后的咆哮。我用力踩下油门,性能优越的跑车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将傅承聿那栋如同巨大墓碑般的宅邸远远甩在身后,连同那里面令人窒息的空气、冰冷的珠宝、崩断的琴弦、以及男人最后那惊怒复杂的眼神,一同碾碎在飞速倒退的车轮之下。
风猛烈地灌入敞开的车窗,带着海腥味的咸涩气息扑面而来,吹得长发狂乱飞舞,拍打在脸上,微微生疼。这疼痛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仪表盘的指针一路飙升,窗外的景色由精心雕琢的绿茵花圃,变成单调的防护林带,再变成嶙峋的礁石和越来越开阔、越来越汹涌的海面。灰蓝色的海水在阴沉的天幕下翻滚着,卷起浑浊的白沫,不断拍打着海岸线,发出沉闷而持续的怒吼。
望海崖的警示牌在视野中一闪而过。我没有丝毫减速,方向盘猛地一打,车子咆哮着冲上了那条仅供游人步行的狭窄栈道。木质栈道在轮胎的碾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板断裂飞溅的声音不绝于耳。
终于,在栈道尽头,那处被风蚀得犬牙交错的断崖边缘,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停了下来。车头险险地悬在虚空之上,引擎盖下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
推开车门,强劲的海风立刻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推搡着我,几乎站立不稳。崖下的海浪声更加清晰狂暴,如同巨兽在深渊中咆哮。我踉跄着走到悬崖最边缘,碎石在脚下滚落,无声无息地坠入下方翻腾的墨色海水。
心跳在胸腔里擂鼓,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平静。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此时,刺耳的刹车声自身后传来,尖锐得几乎要划破风声。
我没有回头。
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在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猛地停住。来人显然也看到了这岌岌可危的悬崖边缘。
林晚!
傅承聿的声音穿透呼啸的风声传来,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撕裂的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你给我回来!站在那里别动!
风太大了,裹挟着他的声音,显得遥远而失真。
我慢慢转过身。
傅承聿就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脸色是一种骇人的煞白,胸口剧烈起伏着,昂贵的西装外套被风吹得凌乱不堪,领带歪斜。他的头发也被狂风吹乱,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全然没有了平日的矜贵从容。那双总是盛满冷漠或审视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翻腾的海浪和我站在悬崖边缘的身影,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如同困兽般的惊惶。
你发什么疯!他嘶吼着,试图向前迈步,但脚下松动的碎石又让他硬生生止住,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滚过来!听见没有!
那命令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失控的、色厉内荏的脆弱。
我看着他,忽然轻轻地笑了。海风吹得眼睛发涩,几乎要流下泪来,但终究没有。
傅承聿,我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风声和海浪声,清晰地送了过去,看清楚了吗
他猛地一僵,眼神死死地锁住我,带着不解和更深的焦躁。
看清楚你的‘白月光’了吗我继续问,嘴角的笑意加深,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苏清浅……她手腕上,靠近脉搏那里的‘胎记’……我抬起自己的手腕,做了一个位置示意,那个让你念念不忘、觉得独一无二、是‘她’专属印记的红色小痣……你看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了吗
傅承聿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崖壁的石灰岩还要惨白。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高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里,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巨震和……一种骤然崩塌的、被彻底愚弄后的茫然与剧痛。显然,他看清楚了。在某个时刻,他触碰到了那个胎记,然后发现了真相——那只是一枚精心纹上去的、以假乱真的赝品。
他费尽心机找回的,不过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高仿的冒牌货。
而我这个被他弃如敝履的替身,才是他真正遗失在时光洪流里的……那个拥有真实印记的人。
这个认知带来的毁灭性冲击,清晰地写在他瞬间灰败的脸上。
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信仰崩塌的样子,心底最后那点微不足道的、连恨都算不上的东西,也彻底消散了。只剩一片荒芜的平静。
真可惜,我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傅承聿,你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张开双臂,身体以一种拥抱虚空的姿态,向后倒去。
不——!!!
傅承聿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恐惧,如同濒死的野兽。他完全不顾一切地向前猛扑过来,手指在空气中徒劳地抓挠着,试图抓住哪怕一片衣角!
但太迟了。
失重感骤然袭来。冰冷刺骨的风如同无数把利刃,疯狂地灌入我的口鼻、衣襟,瞬间夺走了所有的温度和呼吸。身体急速下坠,视野里只剩下傅承聿那张因为极致惊恐和绝望而扭曲到变形的脸,在悬崖边缘飞速地缩小、远去。他伸出的手,离我那么近,却又隔着无法逾越的生死鸿沟。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是海浪更近更狂暴的咆哮,还有……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什么东西被扯断的脆响。
系在我脖子上、贴着心口戴了二十年的那个褪色发黄的平安符,那根早已磨损不堪的细绳,在这急速的下坠中被风猛地扯断!
小小的、布料粗糙的平安符,瞬间脱离了束缚,被狂暴的上升气流卷起,像一片无助的枯叶,打着旋儿,朝着悬崖上方、朝着那个目眦欲裂扑在崖边、徒劳伸手的男人脸上,飞舞而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傅承聿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中,下意识地捕捉到了那个朝他飞来的小小物件。那只是一个褪色的、不起眼的旧物,上面似乎还沾染着新鲜的、刺目的血点——是我手背伤口蹭上的还是……坠崖时溅出的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某种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本能,或许是冥冥之中无法抗拒的牵引,他猛地伸出手,不顾一切地、狠狠地将那个染血的平安符攥在了手心!
皮革般粗糙的布料触感,带着一丝诡异的温热。
就在他的手指收拢,死死攥紧那符的瞬间——
啪!
一声极细微的崩裂声,从他紧攥的拳头里传出。
他全身剧震!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颤抖着摊开的手掌。
那枚小小的、染血的平安符,因为被他刚才绝望的巨力攥紧,竟从边缘的缝合处裂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
而从那道裂口中,悄然滑落出一张极其微小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
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只有一寸大小,被时光侵蚀得模糊不清,却足以看清上面紧紧依偎着的两个孩子。
背景似乎是某个简陋的公园沙坑。
左边那个瘦小的男孩,一脸倔强地抿着嘴,额角还带着新鲜的擦伤淤青,眼神却凶狠得像只护食的小狼崽。即使影像模糊,也能清晰地辨认出——那是年幼的傅承聿。
而被他以一种绝对保护姿态、死死护在怀里的小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小裙子,正仰着小脸,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她右边眼角靠近太阳穴的位置,一道小小的、月牙形的淡粉色疤痕,清晰地烙印在稚嫩的脸颊上。
那道疤……
傅承聿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倒流!
他死死地盯着照片上小女孩眼角的疤痕,瞳孔放大到了极致,里面翻涌起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难以置信!荒谬绝伦!灭顶的剧痛!
那道疤……和他书房保险柜最深处,那张他珍藏了十几年、属于他记忆中那个模糊小女孩的、同样泛黄的旧照片上的疤痕……
一模一样!
那道疤……和他三年来朝夕相对、此刻却在他眼前坠入深渊的那个女人——林晚,右眼角那道被碎发遮掩、却在他偶然瞥见时觉得莫名刺眼的淡粉色旧疤……
一模一样!!!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心脏被活生生撕裂掏出的凄厉哀嚎,猛地从傅承聿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灭顶的绝望、无边的悔恨和足以焚毁灵魂的剧痛!
他猛地扑到悬崖最边缘,大半个身体都悬空探了出去,目眦欲裂地向下望去!
下方,只有翻涌着白色泡沫的、深不见底的墨色海水,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正在缓缓合拢的嘴。海面上,除了几片被浪头打碎的浮木,再无他物。
林晚……那个被他亲手推开的、他真正的月光……已经彻底消失在了那片吞噬一切的墨色深渊里。
就在这时——
承聿哥哥!
一个带着哭腔、刻意模仿着某种娇柔语调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苏清浅终于赶到了。她跑得气喘吁吁,精心打理的发型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惊惶,朝着悬崖边扑来。
承聿哥哥!你没事吧吓死我了!那个女人她……
她伸出手,想要去拉跪趴在崖边、如同石化的傅承聿。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傅承聿肩膀的刹那——
傅承聿如同被最毒的蛇蝎噬咬,猛地回身!
那双布满血丝、赤红如野兽的眼眸,带着滔天的恨意、毁灭一切的疯狂和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空洞,死死地钉在了苏清浅的脸上!那目光,仿佛要将她凌迟千万遍!
苏清浅被他这从未有过的、地狱恶鬼般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假面瞬间碎裂,只剩下真实的恐惧。
承聿哥哥……你……你怎么……
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傅承聿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紧攥着染血平安符和那张致命照片的手。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毁灭性的沉重。手臂上的肌肉绷紧,青筋如同虬曲的毒蛇般在皮肤下狰狞暴起。那只手,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森的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滴落,混合着平安符上沾染的、林晚的血,砸落在灰白色的岩石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他抬手的动作如此之慢,仿佛对抗着无形的万钧重压,又像是要将这瞬间凝固的绝望和滔天恨意,一丝一毫、无比清晰地烙印进苏清浅的灵魂深处。
苏清浅被他这无声的、却比任何咆哮都更恐怖的动作吓得连连后退,高跟鞋踩在碎石上,一个趔趄,狼狈地跌坐在地。她惊恐地仰视着如同魔神降临般的傅承聿,嘴唇哆嗦着,连求饶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傅承聿的手终于抬到了与她视线平齐的高度。紧攥的拳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猛地张开!
染血的平安符和那张被攥得有些皱褶的、泛黄的旧照片,如同最残酷的判决书,暴露在苏清浅惊恐放大的瞳孔前。
照片上,小男孩保护性地搂着小女孩,小女孩眼角那道月牙形的淡粉色疤痕,在昏暗的天光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苏清浅的视网膜!
她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也明白了傅承聿眼中那毁天灭地的恨意从何而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然而,更致命的打击接踵而至。
就在傅承聿张开手掌,将那两样东西如同最肮脏的垃圾般展示给她的瞬间——
苏清浅纤细的脖颈上,那条傅承聿在她回国第一晚、怀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亲手为她戴上的、镶嵌着顶级钻石的华丽项链——那颗作为主石的、象征着唯一与挚爱的硕大水滴形钻石——在傅承聿这饱含无边恨意与毁灭力量的抬手动作所牵引的无形气流中,在苏清浅因极度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带动下……
那颗璀璨夺目、价值连城的钻石吊坠,连同下方连接着的一颗颗小钻,竟毫无征兆地、如同被无形的死神镰刀斩过——
啪嗒!
一声清脆到令人心颤的断裂声响起!
整条项链瞬间解体!
那颗象征着唯一挚爱的硕大主钻,在苏清浅惊恐绝望的尖叫声中,脱离了束缚,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冰冷而嘲讽的弧光,不偏不倚地砸落在傅承聿摊开的、沾满鲜血(他自己的和林晚的)的手掌中央!
钻石坚硬冰冷的棱角,狠狠地硌在他被指甲刺破、血肉模糊的掌心伤口上。
剧痛传来。
但这肉体上的痛楚,与他此刻灵魂被寸寸凌迟、被彻底碾碎的灭顶之痛相比,渺小得微不足道。
他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傅承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掌心。
那颗璀璨的、冰冷的钻石,正静静地躺在他血肉模糊的手心,躺在林晚染血的平安符和那张揭露一切真相的童年合照之上。
钻石折射着悬崖上方阴郁的天光,闪烁着冰冷而嘲讽的光芒,像一滴凝固的、来自地狱的眼泪。
他维持着这个摊开手掌、承托着这三样东西的姿势,一动不动。
掌心的血,混着林晚的血,沿着他僵直的指缝,一滴、一滴……沉重地、缓慢地砸落在脚下灰白色的岩石上。
啪嗒。
啪嗒。
声音微弱,却在这死寂的悬崖顶上,清晰得如同丧钟的最后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