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炉里的瑞脑香已经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青烟散尽,殿内便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浮华的冷香。
我站在永定侯府花厅的最末端,一个几乎要被高大的缠枝莲纹屏风吞没的角落。这里是老太太六十大寿的寿宴,满堂珠翠,衣香鬓影。而我,陈曦,像是一滴不慎溅入滚油的清水,突兀、尴尬,并且即将引发一场嗤笑的沸腾。
瞧她那身衣裳,是叫‘蓝花布’吧乡下人穿的,我只在给我家下人做粗使活的婆子身上见过。
嘘,小声点,那可是表小姐。老太太娘家那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什么表小姐,一个种地的。你闻闻,好像还带着一股土腥味儿。
这些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钻进我的耳朵。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洗不净的泥土,掌心布满薄茧。这是我前世二十多年、今生小半年,与土地亲密接触留下的勋章。可在这里,它们是粗鄙的罪证。
我穿来的节点不算好,也不算坏。原主刚被接到侯府,正处于被全方位、无死角地当作对照组,用来衬托那位重生归来的庶女主角——林晚晴的楚楚可怜与坚韧不拔的阶段。
林晚晴此刻正众星捧月般立在老太太身边,她今日穿了一身烟霞色的罗裙,身段袅娜,眉眼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意与敬畏。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悲悯,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命运碾碎的可怜虫。
我知道,她觉得我大智若愚。在她那本重生的剧本里,我这个乡下表妹会嫁给一位日后权倾朝野的大人物。她想提前投资,将我牢牢攥在手心,把我当成她未来夫君登顶之路的一块垫脚石。所以她把我弄进侯府,名为照拂,实为圈养。她需要我蠢,需要我无知,需要我一直做那个任她摆布的乡下丫头。
可惜,她不知道,这具身体里换了一个灵魂。一个来自现代,在农业大学读到研究生的灵魂。宅斗嫁皇子抱歉,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哦不,是黑土平原,是让亩产翻番,是育出抗寒耐旱的良种。
寿宴的高潮,是献礼环节。侯府的嫡子嫡女们捧出的无一不是奇珍异宝,引来阵阵惊叹。轮到林晚晴时,她献上了一尊南海暖玉雕琢的观音像,通体温润,宝光流转,估价至少千两。老太太喜得合不拢嘴,连声夸她孝顺懂事。
林晚晴在一片赞誉声中,款款走到我面前,用一种既亲热又带着施舍的语气说:曦表妹,该你了。别怕,祖母最是心善,你送什么,她都会喜欢的。
她的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好奇,有轻蔑,更多的是一种等待看好戏的残忍。
按照原剧情,此刻我应该惶恐不安地捧上一篮子自己种的、歪瓜裂枣般的普通蔬果,然后在满堂哄笑中,沦为京城贵女圈未来一年的笑柄。
可现在,我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点因环境而起的紧张,对身后的丫鬟点了点头。那丫鬟是我从乡下带来的,此刻也是一脸煞白。她哆哆嗦嗦地捧上一个半旧的瓦盆,瓦盆上盖着一块粗布。
噗嗤——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随即,压抑的窃笑声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天哪,不会真是一盆土吧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寿礼。
林晚晴眼中的悲悯更深了,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计划通的得意。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我出尽洋相,才能凸显出她的善良与包容。
我迎着满堂的讥讽,一步步走到厅堂中央,走到老太太面前。在所有人看疯子一样的眼神中,我伸手,缓缓揭开了那块粗布。
一瞬间,所有的笑声戛然而止。
没有土,没有歪瓜裂枣。瓦盆里,是一株绿意盎然的奇特植物。它的枝干粗壮,叶片舒展,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那青翠的枝叶间,挂着十几颗龙眼大小、晶莹剔透、红得像玛瑙一样的果子。它们在灯火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宛如一颗颗红宝石,充满了勃勃生机。
整个花厅,静得落针可闻。
这……这是何物老太太最先反应过来,她探着身子,眼中满是惊奇。
我微微一笑,声音清朗:回老太太,此物名为‘番柿’,又名‘金枝玉果’。是我在乡下偶然得之,精心培育而成。它不仅可观赏,果实亦可食用,酸甜可口。今日老太太大寿,特献上这盆金枝玉果,祝老太太福寿安康,青春永驻,如这番柿一般,果实累累,生生不息。
这番话我说得不卑不亢,清晰流利。众人皆是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土气的乡下丫头,口齿竟如此伶俐。
金枝玉果好名字!好寓意!一位陪客的老国公抚掌大笑,老夫活了这把年纪,从未见过如此奇巧的贺礼!红果满枝,这可是大大的祥瑞啊!
立刻有人附和:是啊是啊,比那些金玉之物,更多了一份心意和生机!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比收到那尊玉观音时还要真切。她招手让我上前,仔细端详着那盆番茄,啧啧称奇:好孩子,好孩子,你有心了。这礼物,我喜欢,喜欢得很!
我垂下眼帘,用余光瞥向林晚晴。她脸上的悲悯和得意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复杂情绪——震惊、不解,以及一丝深深的……忌惮。
她意识到,这颗她以为能随意拿捏的棋子,脱离了她的掌控。
寿宴之后,我在侯府的待遇陡然不同。老太太对我青眼有加,时常召我去说话,问的都是些乡间农事。那些原本对我爱答不理的姐妹们,也开始假意亲近。
但我知道,最大的麻烦来自林晚晴。
她不再用那种高高在上的悲悯眼神看我,而是换上了一种探究和审视。她开始频繁地来我住的小跨院,名为探望,实为试探。
曦表妹,你那‘番柿’真是神奇,宫里的贵人都遣人来问呢。你从何处得来的这等仙种她坐在我的房间里,一边看似不经意地拨弄着茶杯盖,一边问道。
我正低头用小刀修正一根竹枝,准备做个简易的育苗棚架构思模型,闻言头也不抬:山里偶然发现的野果,看着好看,就移栽了回来,没想到竟养活了。
哦表妹的运气可真好。她轻笑一声,话锋一转,我听闻,吏部尚书家的公子对农桑之事颇有兴趣,前日还向我打听你。表妹若是有意,我可以帮你牵线搭桥。尚书公子年轻有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我心中冷笑。吏部尚书在她重生的剧本里,这位尚书大人很快就会因为贪腐案被抄家,他的公子自然也落不得好。她这是想用一个废棋来控制我,甚至毁掉我。
我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她,一脸淳朴地问:嫁人嫁人了我还能种地吗
林晚晴一噎,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她愣了半晌,才勉强笑道:自然……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嫁入高门,有的是丫鬟婆子伺候,哪里还用表妹你亲自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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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行。我摇摇头,态度坚决,地不亲手种,就长不出好庄稼。再说了,京城里都是青石板路,哪里有地给我种。我不嫁人,我要回乡下。
回乡下林晚晴的声音陡然拔高,她几乎是失态地站了起来,表妹,你可知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留在京城你回那穷乡僻壤做什么那里能有什么出息!
出息,不一定非要在京城里才有。我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对我来说,让一亩地多打两斗粮食,就是最大的出息。

晚晴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她大概终于明白,我不是在装傻,而是真的傻。一个脑子里只有土地和庄稼的乡巴佬,完全无法理解她的宏图大志,也无法为她所用。
既然表妹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强留。她冷冷地丢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我知道,她不会就此罢休。一个脱离掌控的棋子,对她来说,要么收回,要么……毁掉。
我向老太太请辞,言辞恳切,只说自己离不得土地,在京城水土不服。老太太虽有不舍,但见我心意已决,又想到那盆祥瑞番柿,最终还是点头应允了,并赏赐了不少金银。
我带着赏赐,回到了那个位于京郊、只有几亩薄田的小农庄。这里是原主父母留下的唯一家产。
一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地,我整个人都活了过来。我脱下在侯府穿着憋闷的衣裙,换上方便活动的粗布衣裤,卷起袖子就开始丈量土地,检测土壤酸碱度。
我的计划很庞大。首先,我要改良土壤,这几亩薄田因为连年耕作,肥力早已耗尽。我利用沤肥、绿肥和豆类轮作的知识,开始着手恢复地力。其次,我要筛选良种。这个时代的稻种和小麦产量极低,抗病性也差,我要用我所学的杂交和选育知识,培育出划时代的高产作物。最后,是农具的革新。笨重的直辕犁效率太低,我脑子里已经有了曲辕犁的完整图纸。还有水车,可以解决旱季灌溉的大问题。
然而,林晚晴的报复,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阴险。
没过多久,村里开始流传一些风言风语。说我陈曦是个妖女,种出来的番柿是吸人精气的妖果。还说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整日抛头露面,在田里和泥腿子混在一起,不知廉耻。
这些流言的源头,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乡下人淳朴,但也迷信。很快,邻居们看我的眼神就变了,小孩子们见了我都绕道走。
更狠的还在后面。我正准备引水灌溉一块新开垦的育秧田,却发现上游的水源被人用泥沙和石块堵住了。而控制着这片水源地的大地主,正是永定侯府的远亲。
断我水源,这是要绝我的根。
那几天,是我最艰难的时刻。村民的孤立,水源的断绝,田里嗷嗷待哺的秧苗,几乎要将我压垮。夜里,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甚至有一瞬间的怀疑,我一个学农的,真的能在这个充满了权谋和偏见的时代里,杀出一条血路吗
但第二天太阳升起,当我看到那些我亲手培育的、在晨光中舒展着嫩绿叶片的秧苗时,所有的迷茫和退缩都烟消云散。
这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希望。谁也别想毁掉它们!
我不再指望那条被堵死的水渠。我拿出了所有的积蓄,雇了几个胆子大、不在乎流言的村民,开始在我的田边挖井。
这个举动在村里人看来,无异于疯了。这里地势高,地下水深,挖井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能出水。
林晚晴大概也听说了我的蠢办法,在侯府里不知如何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我没有理会任何人。我运用前世学到的地质学知识,通过观察地表植被和土壤湿度,选定了一个最有可能出水的位置。然后,我带着人,一寸一寸地往下挖。
整整十天,我跟工人们一起吃住在工地,白天挖土,晚上就着油灯研究我画的曲辕犁和水车图纸。我的脸晒得黝黑,手上磨出了新的血泡,看起来比村里最穷的农妇还要狼狈。
终于,在第十一天的下午,随着一声惊喜的呼喊,一股清泉从井底喷涌而出!
水!是水!
村民们都惊呆了,他们围在井边,看着那汩汩而出的救命泉水,眼神从鄙夷变成了敬畏。那些关于妖女的流言,在清澈的井水面前,不攻自破。
有了水,我的农庄就活了过来。我不仅救活了我的秧苗,还利用这口井,设计并制造出了一架简易的提水风车,利用风力自动灌溉,看得村民们目瞪口呆。
但林晚晴的手段,远不止于此。
就在我的第一季水稻即将成熟,金灿灿的稻穗压弯了稻秆,预示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大丰收时,新的危机降临了。
县衙的周扒皮,哦不,周县令,带着一队衙役,气势汹汹地来到了我的农庄。
陈曦!你好大的胆子!周县令一脸横肉,指着我的鼻子厉声喝道,你可知罪
我心中一沉,知道这又是林晚晴的手笔。她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了。
民女不知所犯何罪,请大人明示。我平静地回答。
哼!还敢狡辩!周县令从师爷手中拿过一张状纸,在我面前展开,本地乡绅联名状告你,私占官田,妖言惑众,扰乱农时!你看看你种的这些是什么东西长得如此诡异,穗子大得吓人,定非凡品,恐有不祥!来人,给我把这些妖稻全都铲了!
且慢!我厉声喝止。
看着那些即将动手的衙役,我的心在滴血。这每一株水稻,都像我的孩子。铲掉它们,比杀了我还难受。
周大人,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说我私占官田,可有地契为证这三亩薄田,乃我父母所留,地契在此。我从怀中掏出那张泛黄的地契。
你说我妖言惑众,敢问我惑了何人我只是安分种田。至于这稻子,是我培育的新种,穗大粒满,乃是祥瑞,何来不祥之说
周县令没想到我敢当面顶撞,一时竟有些语塞。他旁边的师爷阴恻恻地开口了:姑娘好一张利嘴。可这稻子产量如何,是祥瑞还是灾星,不是你说了算。周大人也是为了本地百姓着想,万一吃了这妖稻,出了什么事,谁担待得起
这话说得毒辣,直接给我扣上了危害公共安全的大帽子。
我看着他们嚣张的嘴脸,身后是虎视眈眈的衙役,远处是窃窃私语、不敢上前的村民。我明白,今天如果不能破局,我这大半年的心血将毁于一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一名身穿七品官服的中年人,他身后跟着几名仆从,风尘仆仆。
住手!那官员翻身下马,快步走来,声如洪钟。
周县令一看来人,脸色微变,连忙挤出笑容迎上去:下官见过司农寺的王大人!不知王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司农寺主管全国农业的最高机构我心中一动。
那位王大人根本没理会周县令的谄媚,他径直走到我的稻田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串沉甸甸的稻穗,眼神里迸发出狂热的光芒。
饱满!太饱满了!他激动地搓着那稻穗,像是在抚摸绝世珍宝,秆壮而不倒,穗多而不掉,这……这简直是神迹!神迹啊!
他猛地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这稻子,是你种的
我点了点头:是民女培育的新种,我叫它‘陈氏一号’。
陈氏一号……好!好!王大人站起身,转向一脸错愕的周县令,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周县令,本官奉旨巡查各地农情,发掘优良种源。你刚才说,要把这等神物当成‘妖稻’铲除
周县令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王……王大人,下官……下官也是听信了谗言,怕……怕此物有异……
有异王大人冷笑一声,最大的‘异’,就是它的亩产!姑娘,你这稻子,预估亩产多少
我平静地报出一个数字:精耕细作之下,预计亩产可达四石。
四石!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王大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时代,普通水田的亩产,能达到一石半就已经算是大丰收了。四石,那是什么概念那是足以让整个大夏王朝疯狂的数字!
王大人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看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我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待到收割之日,一验便知。
好!本官就在此地,亲眼等着验证!王大人一挥手,对他身后的随从道,传我的话,从今日起,这片农庄由司农寺接管保护!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以破坏国家粮本论处!
周县令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他知道,自己这次踢到了一块铁板,一块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铁板。他想拍林晚晴的马屁,结果却一头撞上了朝廷最重视的农本国策。
而我,看着他那副魂不附体的样子,心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我的反击,不是靠口舌之争,不是靠阴谋诡计。我的反击,就长在这片土地里。
收割那天,轰动了整个京畿地区。
王大人亲自带着司农寺的官员,拿着算盘和量具,在田埂上严阵以待。周县令像条死狗一样缩在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喘。周围的村民,甚至一些闻讯赶来的京城百姓,把我的农庄围得水泄不通。
当最终的测产结果被高声宣布出来时——上等田亩产,四石三斗七升!——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王大人激动得老泪纵横,他抓住我的手,语无伦次地说:祥瑞!天佑我大夏!陈姑娘,你不是凡人,你是农神转世啊!
陈氏一号的成功,像一场风暴席卷了整个朝堂。我,陈曦,一个乡下种地的姑娘,成了比京城任何一位贵女都要炙手可热的人物。我的农庄成了司农寺的试验田,我发明的曲辕犁和水车被迅速推广,朝廷拨下重金,让我主持一个规模空前的良种培育基地。
我从一个被欺辱的乡下表妹,一跃成为了朝廷倚重的农业专家,被农官们尊称为陈先生。
这时,那位一直试图将我拉入宅斗漩涡的林晚晴,终于坐不住了。
她费尽心机,终于攀上了三皇子萧景琰这根高枝。萧景琰素有贤名,近来正奉皇命,主抓农业改革,以积攒声望。林晚晴以为,这是她将我重新纳入掌控的绝佳机会。
她找到萧景琰,巧笑嫣然地提起我:殿下,您说的那个奇女子陈曦,正是臣女的表妹。她能有今日,也多亏了当初我们侯府的照拂。她性子单纯,若有殿下提携,定能为朝廷做出更大贡献。
她想做的,是成为我和皇子之间的那个中间人,把我取得的功劳,分润到她和侯府的身上。
然而,她再一次失算了。
萧景琰听了她的话,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几天后,一个晴朗的午后,我正在试验田里观察新一批小麦的生长情况。一队精骑护卫着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了田埂边。
车帘掀开,走下来的,正是身着便服、丰神俊朗的三皇子萧景琰。
他没有理会闻讯赶来、想要行礼的官员,而是径直穿过田埂,走到了我这个满身泥点的村姑面前。
他看着我脚下的试验田,眼中是真诚的求知欲:陈先生,孤听王大人说,你培育的冬小麦,不仅抗寒,而且产量能比官种翻一番,可是真的
我点点头,从地里拔起一株麦苗,向他讲解分蘖数和根系的情况。
我们就这样,一个皇子,一个农女,在田间地头,讨论着育种、土壤和水利,仿佛这不是一片普通的农田,而是关乎国计民生的朝堂。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侯府的马车匆匆赶来。林晚晴精心打扮过,提着食盒,袅袅婷婷地走下车。当她看到眼前这一幕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梦寐以求想要接近的皇子,此刻正虚心地向那个她最看不起的乡下表妹请教问题。而她,像个多余的、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殿下……表妹……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萧景琰这才仿佛刚看到她一样,礼貌地点了点头:林小姐。然后,他的目光又回到了我手中的麦苗上,继续问道:关于轮作,孤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先生。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给林晚晴一个多余的眼神。
那天,林晚晴是怎样带着一腔屈辱和不甘离开的,我没有在意。我只知道,我脚下的这片土地,给了我对抗一切的底气。
那次见面后,林晚晴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我听说,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在一次皇家围猎中救了皇帝,终于如愿被指婚给了三皇子,成了三皇子侧妃。
她大概以为,自己终于赢了。嫁入皇家,是这个时代女子所能达到的巅峰。
可她不知道,她和我,早已不在一个赛道上。
几年后,三皇子萧景琰登基为帝,林晚晴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后。她住进了金碧辉煌的坤宁宫,母仪天下,享尽尊荣。
而我,依旧在我的土地上。我的良种培育基地已经遍布全国,高产的水稻和小麦,让大夏朝的粮仓前所未有地充盈。我改良的农具,让无数农民从繁重的劳役中解脱出来。因为巨大的贡献,我被新皇破格册封为嘉禾郡主,食邑千户,是本朝唯一一位不因出身和婚姻、仅凭自身功绩封爵的女子。
登基的第三年,北方大旱,紧接着,边境战事爆发。这两件事,在任何一个朝代,都足以动摇国本。
朝堂之上,人心惶惶。户部尚书哭诉国库空虚,兵部尚书请求削减军饷。新皇萧景琰坐在龙椅上,眉头紧锁。
就在这时,身为皇后的林晚晴,站了出来。她以为这是她展现自己贤后风范的机会。她带头捐出自己的私库,号召后宫和京中贵妇们节衣缩食,共赴国难。
一时间,林皇后的贤名传遍京城。她得意地坐在凤位上,享受着百官的称颂,觉得自己的光芒终于盖过了我这个乡下表妹。
然而,她捐出的那点金银珠宝,对于支撑一场国战和一场大饥荒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就在朝廷最危急的时刻,一份来自全国各地的粮报,送到了御前。
启禀陛下!由嘉禾郡主统筹的三十六处国家粮仓,同时开仓放粮!首批三百万石粮食已在运往北地和边境的路上!
启禀陛下!嘉禾郡主推广的新式土豆和红薯,在旱地亦获丰收,可解燃眉之急!
启禀陛下!各地粮价平稳,民心安定,皆赖郡主推广良种之功!
一条条捷报,像一道道惊雷,在太和殿上炸响。满朝文武,看向那个一直安静站在角落,穿着一身素色官服,却比任何人都耀眼的女子——我,陈曦。
新皇萧景琰走下龙椅,亲自来到我面前,对我深深一揖。
大夏有先生,国之大幸,民之大幸。
那一刻,我在史书上,彻底封神。我的名字,被与传说中的神农并列,我的画像,被请进了各地的农神庙,受万民香火。
深宫之中,林晚晴听着宫人传回来的消息,捏碎了手中的茶杯。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她用尽一生心血,在后宅那个四方天地里,斗倒了嫡母,斗倒了姐妹,斗倒了所有的竞争者,终于登上了权力的顶峰,却发现,这个国家的根基,这个皇位的稳固,都系于那个她曾经最看不起的乡下表妹身上。
夜深人静,她独自坐在空旷的宫殿里,手里拿着一本新出的书——《嘉禾郡主传》。书里详细记载了我如何培育良种,如何改良农具,如何让天下粮仓丰盈。而史官在记录当朝事迹时,写到她,只有寥寥一句:后,林氏,永定侯庶女。
她终于明白了。她汲汲营营一生,所争的不过是方寸之间的荣宠。而我,从一开始,眼光就投向了那片更广阔的天地。
格局,才是最大的赢家。
她的宫殿固若金汤,却也成了一座最华丽的囚笼,将她永远困在了那场早已分出胜负的、一个人的战争里。而我,依旧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金色的麦浪,迎着风,自由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