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离婚才三个月,就又在公司茶水间碰见了沈聿。
更没想到,他是以这种方式出现的。
晏总监,这是您要的部门季度报表,电子版已经发您邮箱了。
一个穿着明显不合身廉价西装的男人,低着头,把一沓打印好的文件轻轻放在我手边的台子上。那声音,低沉又熟悉,像根针,猛地扎进我耳朵里。
我端着咖啡杯的手,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滚烫的液体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灼痛感让我瞬间回神。
我慢慢抬起头。
眼前的人,头发有些乱,眼底带着熬夜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胡茬。曾经熨帖的高定衬衫换成了起球的化纤面料,袖口甚至磨出了毛边。那份曾经刻在他骨子里的、让人牙痒的傲慢和矜贵,被一种近乎卑微的谨慎取代了。
是他。
真的是沈聿。
我的前夫。
那个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时,还冷笑着对我说晏晞,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的男人。
现在,他微微弓着背,站在我面前,像个等待审判的实习生。
沈助理
我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咖啡杯被我轻轻搁下,磕在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身体似乎僵了一下,头垂得更低。是,晏总监。
茶水间里还有两个市场部的女孩在冲奶茶,刚才还叽叽喳喳,此刻安静得落针可闻。我能感觉到她们好奇又极力掩饰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们之间扫射。
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
我拿起那份报表,纸张边缘粗糙,割着指尖。
沈聿。
我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不再是那个带着距离感的沈助理。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神复杂,有惊愕,有难堪,还有一丝……我说不清的东西。
我看着他,嘴角一点点扯开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看来风水轮流转这句话,真没说错。
我的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整个茶水间的人,包括门口假装路过的身影,都听得清清楚楚。
当初你助理给我端杯水,你都要嫌她笨手笨脚,怕脏了我的手。
现在,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落在他廉价西装的褶皱上,倒是轮到你来给我递文件了。
感觉如何
沈聿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他死死地盯着我,下颌线绷得像块石头。那双曾经盛满冷漠和讥诮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屈辱、愤怒,还有一丝狼狈的痛楚。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我欣赏着他此刻的表情。
像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并不怎么值钱却足够解气的战利品。
报表格式不对。
我把那沓纸随手丢回台子上,有几页滑落,散了一地。重做。下班前,我要看到正确的版本。
说完,我端起我那杯只喝了一口的咖啡,转身,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出了茶水间。
脊背挺得笔直。
把身后那道几乎要将我灼穿的目光,和他弯腰去捡地上散落纸张的狼狈身影,彻底隔绝在磨砂玻璃门后。
沈聿成了我的助理。
人事部老张把入职表递给我签字时,一脸你懂的表情。
晏总监,这个小沈……是王总亲自塞进来的,说是他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家里出了点变故,让照顾一下,给口饭吃。
老张压低了声音,王总特意交代了,不用太特殊,从助理做起就行。
我看着表格上沈聿那两个字,力透纸背,和他此刻的处境形成一种尖锐的讽刺。
王总那个跟沈聿他爸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老狐狸沈家还没彻底倒台呢,这照顾的方式,可真够别致的。
知道了。
我面无表情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晏晞。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沈聿的工位,被安排在我办公室外面那个最角落、采光最差的位置。紧挨着打印机和饮水机,人来人往,嘈杂不堪。
我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能看到他僵直的背影。
他显然极度不适应。
曾经动动手指就能让无数人跑断腿的沈大少爷,如今要学着用公司那套烂到家的OA系统,要帮全部门订盒饭,要接听各种琐碎甚至带着抱怨的电话。
沈助理!这个月的报销单据汇总好了吗财务下午要!
小沈,楼下前台有份急件,麻烦跑一趟取上来!
哎,新来的复印机卡纸了,你会弄吗
他的动作笨拙而生疏,处理那些对职场老鸟来说轻而易举的杂事时,透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僵硬。我能看到他对着嗡嗡作响的复印机皱眉,拿着报销单一脸茫然,接电话时语气生硬得像在谈判。
有一次,我抱着一摞需要碎掉的过期文件出来,直接丢在他桌上。
碎了。
他抬头看我,眼神里有压抑的愠怒。
怎么沈助理,这点小事也需要我教你
我挑眉,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旁边几个竖着耳朵偷听的同事,发出几声压抑的嗤笑。
沈聿的下颌线绷得死紧,手指捏着那摞文件,指关节泛白。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抱起那堆纸,走向角落那台老旧的碎纸机。
机器发出沉闷的轰鸣,像是在咀嚼他残存的自尊。
林窈冲进我办公室的时候,我刚开完一个冗长的视频会议,头疼得厉害。
我的天!晞晞!真的是沈聿!
她像一阵风卷到我桌前,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的不可思议。他真给你当助理了端茶倒水打杂跑腿那种
林窈是我的大学室友兼死党,也是唯一一个清楚知道我和沈聿那段一地鸡毛婚姻始末的人。
嗯哼。
我揉着太阳穴,把桌上冷掉的咖啡推远一点。
卧槽!
林窈激动地一巴掌拍在我桌子上,报应啊!这绝对是现世报!苍天饶过谁!晞晞,干得漂亮!给我往死里使唤他!让他也尝尝你当初受的窝囊气!想想他以前怎么对你的把你当空气,当摆设!他那个妈,还有他那个装腔作势的白月光苏晚晚……
窈窈。
我打断她连珠炮似的控诉,声音有点疲惫,都过去了。
过去个屁!
林窈叉着腰,恨铁不成钢,你现在捏着他饭碗呢!这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机会,千年等一回!你可不能心软!想想他签离婚协议时那副嘴脸!
心软
我看着百叶窗外,沈聿正被隔壁部门一个脾气火爆的主管指着鼻子训斥,好像是因为送错了一份文件。他低着头,侧脸线条冷硬,肩膀却微微垮着。
一丝异样的情绪,像水底的泡泡,悄悄浮上来,又迅速被我按灭。
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说,语气重新变得冷静。
林窈狐疑地看着我:你该不会……还对他……
没有。
我斩钉截铁,我只是觉得,落井下石,没意思。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假。
嘁!
林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晏晞女士,请你时刻谨记,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想想你在他家受的那些委屈!想想苏晚晚那个绿茶是怎么耀武扬威的!现在他虎落平阳了,你不踩两脚,对得起你自己吗
她抓起我的手,用力晃了晃:清醒点!姐妹!虐他!这是老天爷给你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公司接下了一个重要客户的大单,由我全权负责。时间紧,任务重,压力巨大。最关键的一环,是分析客户提供的庞杂市场数据,从中提炼出核心趋势,形成精准的投放策略报告。客户要求极高,数据量又大得惊人,而且部分数据源格式混乱,整理起来极其耗时耗力。
市场部几个老油条互相推诿,谁都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
我拿着厚厚一叠原始资料,走出办公室,径直来到沈聿的工位前。
啪的一声,资料重重落在他桌上,扬起一小片灰尘。
他正在处理一堆报销发票,闻声抬起头。
沈助理,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把这些数据,清洗、分类、做初步分析。后天早上九点,我要看到一份清晰的数据摘要和初步趋势判断,放在我办公桌上。
他扫了一眼那堆小山似的文件,眉头立刻锁紧:后天早上这工作量……
有问题
我打断他,声音冷了下来,公司请你来,是解决问题的,不是制造问题的。如果觉得做不到,人事部大门随时开着。
茶水间的羞辱,碎纸机旁的难堪,此刻同事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所有的画面似乎在他眼底快速闪过。
他放在键盘上的手,慢慢握紧。沉默了几秒,他垂下眼,声音干涩:知道了,晏总监。
很好。
我转身离开,没再多看他一眼。
我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算是经验丰富的数据分析师,面对这么混乱庞大的原始数据,两天也够呛。我就是故意的。
我想看他焦头烂额,看他狼狈不堪,看他低声下气来求我宽限时间。
那晚我加班到很晚,处理其他项目。十一点多,整层楼几乎都黑了。我关掉电脑,拎包走出办公室。
外面公共办公区,只有沈聿那个角落还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
他还在。
背对着我,佝偻着腰,整个人几乎埋在那堆高高的文件和数据表格里。屏幕上幽蓝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巴上的胡茬更密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塞着两个空的泡面桶,散发出一股廉价的调料味。
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有些单薄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那泡面桶的廉价油渍味给糊住了,闷得难受。
曾经,他挑剔到连五星级酒店的牛排都要主厨亲自出来解释烹饪过程。现在呢
我捏紧了包带,指甲陷进掌心。
活该。我对自己说。这都是他自找的。
我放轻脚步,没有惊动他,从另一个通道离开了。电梯下行时,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那桶吃光的泡面。
第二天,我刻意晚到了公司。
推开办公室门时,已经快十点。一份装订整齐的报告,静静地躺在我办公桌的正中央。
封面是公司的标准模板,标题清晰:《XX项目市场原始数据分析摘要及初步趋势报告》。落款:助理
沈聿。
我愣了一下,快步走过去拿起报告。
翻开。
里面的内容,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数据清洗得异常干净,分类逻辑清晰严密。重点指标被高亮标注,异常值有明确的备注说明。初步的趋势分析,条理分明,观点犀利,甚至敏锐地指出了几个潜在的风险点和数据中隐藏的、连客户可能都忽略了的细微市场偏好变化。
这根本不是一份应付差事的摘要。这甚至比我们部门资深分析师的水平还要高出一截!精准,高效,直击要害。带着一种……沈聿式的、曾经让我又恨又不得不佩服的洞察力。
我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仔细看完。
合上报告,我坐在椅子上,心情复杂。震惊,不解,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他明明可以做得很好!他以前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对生意毫无兴趣、只懂得挥霍享受的纨绔样!原来他藏得这么深
我按下内线电话,声音听不出波澜:沈助理,进来一下。
门开了,沈聿走进来。他脸色苍白,眼底的血丝更重了,像是一夜未眠。廉价西装皱巴巴地挂在身上,整个人透着一股透支后的虚浮感。
晏总监。
他站在桌前,声音沙哑。
我扬了扬手中的报告:你做的
是。
什么时候做完的
早上六点。他回答得很平淡。
我看着他那副随时可能倒下的样子,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来,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做得不错。
我听见自己冷冰冰的声音,像在评价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看来沈助理以前在自家公司,也并非完全游手好闲,还是学了点真本事的。
这话像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向他最狼狈的伤口。
他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锐利得像冰锥,里面翻涌着被刺痛后的愤怒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苦。
晏晞!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我的名字,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你一定要这样吗!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得可怕。
空气凝固了。
他胸膛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那眼神里有恨,有怨,有委屈,还有一种……让我心惊的破碎感。
我被他眼中的情绪刺得一缩,但随即,更强烈的愤怒和积压的委屈涌了上来。他凭什么这样看着我他有什么资格委屈!
我怎样了
我霍然站起身,隔着桌子与他针锋相对,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沈聿,现在是你在我手下讨饭吃!是我!在给你发薪水!让你有地方住!有泡面吃!收起你那套大少爷脾气!在这里,你只需要回答‘是,晏总监’,然后,完成我交代的每一项工作!听明白了吗!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尖锐。
沈聿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成一种死灰。他看着我,眼神里的火焰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片深不见底的荒芜。
他紧攥的拳头,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
肩膀垮了下去,挺直的脊背也弯折出一个疲惫的弧度。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住所有情绪。再开口时,声音低哑得像砂纸磨过桌面,听不出任何波澜。
明白了,晏总监。还有别的事吗
那瞬间的驯服,比刚才的愤怒更让我心头一窒。
我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闷得难受。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样子,那股报复的快感没有如期而至,反而像沾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堵在胸口。
data-fanqie-type=pay_tag>
……出去。
我有些狼狈地别开眼,重新坐下,声音干涩。
他转身,沉默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桌上那份堪称完美的报告。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栅。
我烦躁地把报告推到一边,却瞥见他工位上,那个空了的水杯。
项目推进到关键阶段,我带着核心团队,包括沈聿,去见一个重要的大客户。
地点约在一家高档会所的私密包间。
对方来的除了项目对接人李总,还有他们公司一位据说很有话语权的王副总。王总四十多岁,头顶微秃,腆着啤酒肚,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人时总带着一种油腻的打量。
席间谈得还算顺利,直到酒过三巡。
王副总明显喝高了,说话开始不着调,一双眼睛更是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晏总监真是年轻有为啊,不仅人漂亮,能力还这么强!
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绕过桌子就朝我这边凑,来来来,我单独敬我们的大美女一杯!以后合作,还得靠晏总监多多关照啊!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他那只肥厚的手,眼看就要拍到我肩膀上。
我胃里一阵翻涌,身体下意识地后倾,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就在那只手即将落下的瞬间。
一个身影比我反应更快,一步横插进来,挡在了我和王副总之间。
是沈聿。
他手里还端着分酒器,似乎是要给王副总添酒。
王总,您这杯还没满,我先给您满上。
沈聿的声音不高,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程式化的笑容。他巧妙地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王副总和我,同时不动声色地将分酒器里的白酒,稳稳地倒进王副总伸过来的酒杯里。
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助理在服务。
倒酒的时候,王副总那只不安分的手,似乎不经意地重重拂过了沈聿端着分酒器的手背。
滚烫的白酒猛地溅出不少,泼在沈聿的手背和手腕上。
我清晰地看到沈聿的手背皮肤瞬间红了一片。
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稳稳地倒完酒,放下分酒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王总,您请。
他微微欠身,姿态放得很低。
王副总的注意力被酒吸引过去,又见沈聿这么识趣,也不好再硬凑过来,嘿嘿笑了两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爽快!小沈是吧会来事!
危机暂时解除。
我松了口气,后背却惊出了一层冷汗。我看向沈聿,他正垂着眼,用纸巾不动声色地擦拭着手背上的酒渍。那被烫红的一片,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他始终没有看我一眼。
接下来的饭局,王副总消停了不少。沈聿像个影子一样,沉默地添酒、布菜、应对着对方各种琐碎的要求,偶尔在王副总又想借酒劲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时,恰到好处地递上一杯新酒,或者巧妙地转移话题。
他做得滴水不漏,甚至带着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属于底层职员的圆滑和隐忍。
饭局终于结束。
送走客户,站在会所门口微凉的夜风里,我才感觉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刚才……谢谢。
我看向旁边沉默的沈聿,声音有些不自然。夜风吹起他额前几缕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疲惫的眉眼。
他正低头看着自己依旧发红的手背,闻言抬起头,眼神在霓虹灯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分内事,晏总监。
他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您没事就好。
又是这种公事公办、拒人千里的态度。
我心里那点刚升起的感激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被他这句话堵了回去。
手……没事吧
我还是问了一句。
没事。
他放下手,拉下袖口遮住那片红痕,皮外伤。
嗯。
我点点头,一时无话。
司机把车开了过来。
我拉开车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上车吧,顺路送你。
他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随即摇头:不用麻烦了晏总监,我打车就行。
这个点,这边不好打车。
我语气不容置疑,上车。
他看了我两秒,没再坚持,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紧靠着车窗,和我保持着最大的距离。
一路无话。
车内弥漫着尴尬的沉默,只有引擎的低鸣。我透过后视镜,能看到他闭着眼,头靠在车窗上,眉心微蹙,似乎很累。手背上的红痕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那刺目的红,和他此刻安静脆弱的侧脸,反复在我眼前交替。
车子停在他租住的老旧小区门口。
谢谢晏总监。
他低声说完,推门下车,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楼道口。
我坐在车里,没有立刻让司机开走。
过了大概十分钟,我推开车门,走进旁边一家24小时营业的药店。
麻烦,给我一支烫伤膏,效果好的。
项目最终还是出了大问题。
不是沈聿负责的数据部分,而是客户那边对接的环节出了致命纰漏。对方提供的核心数据源,竟然存在严重的逻辑错误和大量重复无效信息!这个错误直到我们基于分析报告做出的初步方案框架提交过去,被客户内部技术团队驳回时,才暴露出来。
客户震怒,指责我们工作不严谨,浪费他们时间,威胁要重新评估合作,甚至追责。
整个项目组都懵了。之前的努力似乎瞬间化为泡影,更要命的是,时间节点迫在眉睫!如果不能迅速找出问题根源,重新梳理数据,拿出补救方案,这个几千万的大单子很可能黄掉,公司声誉也会受损。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市场部经理急得嘴角起泡,数据分析师对着电脑屏幕一脸绝望:这……这数据量太大了!错误埋得太深!重新清洗验证,别说三天,三周都未必搞得完!而且原始数据是客户提供的,这责任……
现在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
我猛地打断他,手指敲着桌面,强迫自己冷静,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客户给我们的最后期限是72小时!72小时内,必须拿出经得起推敲的修正方案!
72小时晏总监,这根本是……
做不到
我环视一圈,目光锐利,那就现在去人事部领离职表!
没人敢吭声了,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一片死寂中。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会议桌最末尾的角落响起。
晏总监,原始数据……我备份过。
所有人都愕然回头。
是沈聿。
他坐在那里,背依旧挺直,但脸色苍白,眼下的青黑更重了。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下,他显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迎着我的视线,继续说道:上次做初步分析的时候,我发现数据源格式混乱,担心后期会有问题,就……按时间节点和来源渠道,做了几个关键节点的备份和初步校验。错误主要集中在第三批次的导入数据里。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如果……如果基于我备份的那几个节点数据,剔除掉有问题的第三批次,再结合之前有效的分析框架,重新整合计算……也许,能在规定时间内,拿出一份修正报告和替代方案。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市场部经理张大了嘴,数据分析师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备份过他早就发现了隐患他默默地做了这么多……甚至可能熬了更多通宵
你备份的数据,可靠吗
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沈聿点点头:我做过交叉验证,备份节点当时的数据逻辑是自洽的。
需要多少人手配合你
我立刻问。
不需要太多,
他思索了一下,给我权限,调出原始数据库日志。再给我一个……一个熟手帮忙跑基础脚本就行。其他人按原计划推进方案其他部分,时间应该来得及。
好!
我一锤定音,从现在起,沈聿负责数据修正核心工作,李工配合他!其他人全力协作!72小时,我就在这里,等你们的结果!
接下来的三天,整个项目组进入了疯狂加班模式。
我的办公室几乎成了临时指挥所。咖啡机彻夜不停,外卖盒子堆成了小山。
沈聿的工位移到了会议室,几台大屏幕亮着,上面滚动着密密麻麻的代码和图表。他几乎没怎么离开过那张椅子,眼睛熬得通红,下巴上的胡茬更密了,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和锐利,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速度快得惊人。
那个曾经连复印机都不会用的沈聿不见了。
此刻的他,像一把出鞘的利剑,沉稳、精准、高效,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强大气场。指挥着配合他的李工,思路清晰,指令明确。
我偶尔进去送杯咖啡,或者查看进度,看到的都是他全神贯注的侧影。他和我交流也仅限于工作,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第四天清晨,距离客户最后通牒只剩不到三个小时。
会议室的门开了。
沈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U盘。他脚步有些虚浮,但脊背挺得很直。
晏总监,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修正后的核心数据报告,完整的替代方案框架,都在里面。逻辑漏洞已修补,关键结论重新推导过,附带了详细的验证说明。
他把U盘轻轻放在我桌上。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却异常清亮的眼睛,和他递过来的那个小小的银色U盘,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辛苦了。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
应该的。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向自己的角落工位,拉过椅子,似乎想坐下休息,身体却晃了一下,手撑住桌子才稳住。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想过去扶,他却已经坐下了,头靠在冰冷的隔板上,几乎是瞬间就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绵长而沉重。
他睡着了。
在充斥着咖啡味、外卖味和打印机油墨味的嘈杂办公室里,在堆积如山的文件和闪烁的电脑屏幕旁。
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疲惫不堪、胡子拉碴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张在睡梦中终于卸下所有防备、只剩下脆弱和透支的脸,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还带着他指尖余温的U盘。
心口那块堵了许久的、又冷又硬的石头,仿佛被这清晨的阳光,悄然融化了一角。
修正方案最终力挽狂澜。
客户虽然对我们之前的疏忽仍有微词,但对我们在如此短时间内的补救能力和这份扎实精准的新方案给予了高度认可,项目得以继续推进,甚至追加了预算。
公司高层非常满意,王总特意在管理层会议上点名表扬了我临危不乱,指挥有方。
散会后,王总把我叫到他办公室。
小晏啊,这次干得漂亮!
他挺着肚子,笑得像尊弥勒佛,我就说嘛,当初把你提上来负责大项目,没看错人!
谢谢王总信任。
我公式化地回应。
嗯,
王总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话锋一转,语气带着点不经意的试探,对了,那个小沈……沈聿,在你手下,还顺手吧
我心头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沈助理工作能力很强,这次项目多亏了他及时发现问题,力挽狂澜。
哦是吗
王总放下茶杯,小眼睛里精光闪烁,能力强是好事。不过小晏啊,你大概还不知道他家里的具体情况吧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沈家这次,是真栽了个大跟头。他爸沈明远,摊上大事了!听说是在海外搞什么投资,被人做局坑惨了,几个亿的窟窿填不上!国内这边的产业也受了牵连,资金链彻底断了,银行逼债,供应商堵门,听说连别墅都抵押出去了!搞不好啊,还得进去蹲几年!
我心里咯噔一下。虽然猜到沈家出了问题,但没想到这么严重。
沈聿呢,
王总咂咂嘴,语气带着点唏嘘和不易察觉的轻蔑,以前就是个只会花钱的大少爷,哪懂这些家一倒,树倒猢狲散,以前那些巴结他的狐朋狗友,躲得比谁都快。他那些花里胡哨的车啊表啊,估计早卖了填窟窿了。现在啊,就是个背着巨债、一无所有的穷光蛋。王叔我念着跟他爸早年那点交情,也不能真看着他流落街头饿死不是就让他来公司,好歹有口饭吃。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小晏,我知道你跟他以前……咳,有点不愉快。王叔把他放你手下,也是想着,你是个明白人,有分寸。能用就用,毕竟能力看着还行。但也别太……那啥,是吧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他欠的那些债啊,水深着呢,别让他把麻烦带到公司来就行。
从王总办公室出来,我脚步有些沉。
王总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嘎吱嘎吱地拧开了我心里那个一直锁着的盒子。沈聿这段时间所有的沉默、隐忍、疲惫,甚至那晚在会所挡酒时的卑微……都有了答案。
不是落魄,是崩塌。
从云端,直接摔进了烂泥潭。背负着天文数字的债务,和随时可能失去父亲的恐惧。
而我,在他最狼狈的时候,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落井下石肆意羞辱用他曾经的傲慢当借口,尽情发泄自己的委屈
心口那块融化的冰,像是突然被倒进了滚烫的酸液,滋滋作响,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我走到他工位附近。他正对着电脑屏幕,专注地核对一份合同细节。侧脸依旧清瘦,但那份曾经让我恨得牙痒的矜贵,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被生活磨砺出的、沉默的棱角。
桌上,放着一个啃了一半的冷掉的三明治,包装纸粗糙廉价。
我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下班时,我故意磨蹭到最后。
人都走光了,我才拎着包出来。沈聿还在,似乎在整理桌面。
沈聿。
我叫住他。
他动作一顿,转过身:晏总监
我走到他面前,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过去。
是一个崭新的、深蓝色的保温饭盒。质感很好。
他愣住了,看着饭盒,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给你的。
我的声音有点干,努力维持着平静,总吃泡面和冷三明治,胃还要不要了项目结束了,不用那么拼。
顿了顿,我又硬邦邦地补充了一句,身体垮了,耽误工作。
他看着我手里的饭盒,又抬眼看看我。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疑惑,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自嘲覆盖。
他没有接。
晏总监,不用了。
他垂下眼,声音低沉,我吃那些……习惯了。谢谢您的好意。
拿着!
我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强硬,直接把饭盒塞进他手里,公司福利!员工健康关怀计划!人人有份!
我胡乱找了个借口。
冰凉的饭盒外壳碰到他的手。他像是被烫到一样,手指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握住了。
……谢谢晏总监。
他低声道谢,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嗯。
我应了一声,不再看他,转身快步走向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我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沈聿开始带那个深蓝色的保温饭盒上班。
有时中午,我路过茶水间,会看到他安静地坐在角落,打开饭盒,里面是简单的饭菜。他吃得很慢,很安静,不再像以前那样对着冷三明治狼吞虎咽。
我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我不再刻意刁难他。交代工作时,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静,甚至偶尔会问一句:时间来得及吗
或者在他连续加班后,说一句:早点回去休息。
他依旧沉默寡言,工作却更加细致高效。我交代的事情,总能提前完成,而且完成度极高。需要他协作时,他也从不推诿。
只是,他依旧住在那个昏暗老旧的小区,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那场巨大的家庭变故带来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挥之不去。
直到那个周末。
我在公司加班处理一些积压的文件。偌大的办公区空无一人。
外面天色阴沉,闷雷滚滚,一场暴雨将至。
我起身去茶水间接水,路过沈聿的工位时,目光不经意扫过他的桌面。
他大概走得急,没关严抽屉,露出一角。
里面放着一份打开的、皱巴巴的法院传票。
我的脚步顿住了。
鬼使神差地,我轻轻拉开了抽屉。
那份传票很新,是关于一笔巨额债务纠纷的。原告是某个我没听说过的资产管理公司,被告赫然写着沈聿的名字,金额后面那一长串零,看得我触目惊心。
传票下面,压着几份厚厚的文件。我抽出来一看,是沈氏集团近几年的部分财务报告复印件,上面布满了红笔圈画的痕迹,还有密密麻麻的手写批注。
那些批注的字迹,遒劲有力,带着一种熟悉的锐利感——是沈聿的笔迹!
我心头狂跳,快速翻看着。
那些红圈,精准地标记在报表中一些看似正常、实则经不起推敲的关联交易、异常现金流、以及几笔大额海外投资的模糊披露上。旁边的批注,逻辑清晰,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可能的虚增利润、隐藏债务、甚至……利益输送的嫌疑!
这绝不是一朝一夕能看出来的!这需要对沈氏内部运作极其熟悉,并且具备相当深厚的财务和法律功底!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惊雷一样在我脑中炸开!
他不是对家里的生意一无所知!他不仅知道,而且很可能……早就察觉了问题!
我猛地想起离婚前那段日子。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焦躁,有时会把自己关在书房整夜整夜地看文件,烟灰缸总是堆得满满的。有一次我半夜起来,看到他书房的灯还亮着,走进去,发现他对着电脑屏幕,脸色铁青,拳头攥得死紧,屏幕上似乎就是类似的报表……
当时我以为他是在为家里的生意太好而烦恼,还讽刺过他钱多得烧手。
原来……
我颤抖着手,把文件按原样放回去,轻轻推上抽屉。
窗外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乱如麻。
他早就知道家里要出事那他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告诉我离婚……难道也与此有关
无数个问号在我脑海里疯狂冲撞。
周一上班,沈聿看起来一切如常,只是眼下似乎又添了新倦色。
那份传票和报表,像块巨石压在我心头。
我几次想开口问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以什么立场问呢前妻上司还是那个在他落难时还落井下石的人
下午,我把他叫进办公室。
坐。
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他依言坐下,背挺得很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是标准的、下属面对上司的姿态。
沈聿,
我斟酌着开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这次项目能成功挽回,你功劳很大。我跟王总提了,公司会给你申请一笔额外的项目奖金。
他微微有些错愕,随即垂下眼:谢谢晏总监,这是我应该做的。
还有,
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我看你最近……似乎很缺钱
这话问得有些冒昧,但我必须试探一下。
沈聿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还好。
他只回了两个字。
如果……我是说如果,
我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生活中遇到什么难处,需要帮忙的,可以跟我说。毕竟……
我顿住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毕竟什么
他追问了一句,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锐利的穿透力。
我被他问得语塞。毕竟同事一场毕竟曾经夫妻一场哪个都显得虚伪又可笑。
毕竟你现在是我的助理。
我最终找了个最生硬的理由。
他看着我,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洞察了什么。
晏总监放心,
他站起身,语气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我不会因为个人问题影响工作。债务是我自己的事,我会处理。没别的事,我先出去了。
他微微欠身,转身离开,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孤绝的倔强。
门轻轻合上。
我靠在椅背上,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他筑起了一道厚厚的高墙,把我,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那墙是用沉默、隐忍和最后一点尊严砌成的。
我忽然意识到,我那些迟来的、带着施舍意味的关心,对他来说,或许比当初的羞辱,更让他难堪。
时间在忙碌和平静的表象下悄然滑过。
沈聿依旧是我的助理,沉默,高效,像一颗运转精准的螺丝钉。我们保持着一种近乎冷漠的职场距离。
直到那天,我无意间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打到公司前台的,对方指名要找我,语气焦急又带着点哭腔。
喂请问是晏晞晏总监吗我……我是苏晚晚!
苏晚晚沈聿那个曾经在他身边摇曳生姿、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的白月光
我皱紧眉头:我是。有事
晏晞姐!求求你!求求你帮帮聿哥哥吧!
苏晚晚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音和恐惧,他……他被那些人带走了!就在他住的小区门口!那些人好凶!说要带他去‘谈谈’!我……我偷偷跟着,看到他们把他塞进一辆黑色的车!车牌号是XXXXX!晏晞姐,我知道我以前不懂事,得罪过你,但求你看在……看在你和聿哥哥夫妻一场的份上,救救他!那些人……那些人看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被带走了黑色轿车讨债的!
沈聿那张疲惫而隐忍的脸在我眼前闪过,还有抽屉里那份冰冷的法院传票。
什么时候的事具体地点
我的声音绷得像拉紧的弦。
就……就刚刚!十分钟前!就在青石巷他租的那个小区后门!晏晞姐,你快想想办法!报警!对!报警!
苏晚晚语无伦次。
我知道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你先别慌,也别报警,等我消息。
挂了电话,我手脚冰凉,但脑子却在高速运转。报警苏晚晚说得轻巧!沈聿现在的情况,报警只会让事情更复杂,那些放贷的什么事干不出来而且……沈聿他爸的问题还没定论……
不能报警。
我抓起手机和车钥匙就往外冲。路过沈聿空荡荡的工位时,脚步顿了一下。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我立刻拿起他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安保部:我是项目总监晏晞!立刻调派四名安保人员,要体格好的!带上装备!五分钟内到地下车库B区集合!紧急任务!快!
接着,我一边冲进电梯,一边拨通了王总的电话,言简意赅:王总!沈聿出事了!可能被讨债的强行带走了!我现在带安保去追!地点在青石巷附近!车牌号XXXXX!您……您那边有能搭上话的人吗能疏通最好!
王总在那边倒吸一口凉气:什么!这小兔崽子!我就知道要出事!你别冲动!我马上联系人!你带安保过去,千万别硬来!安全第一!
明白!
电梯到达地下车库。四名穿着安保制服、身材魁梧的队员已经等在车旁。
晏总监!
为首的队长向我点头。
上车!跟我走!目标黑色轿车,车牌XXXXX!疑似挟持!保持距离!听我指令!
我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声音冷静得自己都觉得陌生。
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车库,汇入车流。
我紧握着方向盘,手心全是冷汗。苏晚晚提供的车牌号和地点在脑中盘旋。青石巷……那一片是老城区,路窄人多,监控死角也多……
沈聿……
你可千万别出事!
车子在狭窄混乱的青石巷附近穿梭。
我一边开车,一边紧张地搜寻着那辆黑色轿车的踪影。副驾驶的安保队长拿着对讲机,低声指挥着后面车辆上的队员注意观察。
晏总监,三点钟方向!那辆停在‘老周修车铺’门口的黑色大众!
对讲机里传来后车队员的声音。
我猛地看过去!
一辆黑色大众,车牌XXXXX!没错!
它就停在路边一个不起眼的修车铺门口,熄着火,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靠过去!堵住它前后!别让他们跑了!
我立刻下令,同时猛打方向盘,一个急刹,将车横在了黑色大众的前方!几乎同时,后面安保的车也一个甩尾,堵住了它的退路!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街巷的嘈杂。
我们的人迅速下车,呈扇形围了上去。安保队长用力拍打黑色大众的车窗,厉声喝道:开门!安保!立刻开门!
周围的行人和小贩被这阵势吓了一跳,纷纷驻足观望。
黑色大众的车门,缓缓打开了。
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下来两个穿着黑T恤、面相不善的彪形大汉。看到我们这阵势,尤其是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两人明显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惊疑不定。
你们干什么的
为首一个光头大汉色厉内荏地吼道。
安保队长亮了一下证件(公司内部工作证),气势十足:我们接到报警,怀疑你们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车里的人呢立刻放人!
放什么人我们就是谈点事!
另一个大汉梗着脖子。
谈事需要把人强行带走
我推开安保队员,走上前,目光冰冷地逼视着他们,沈聿呢让他出来!
我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向后座。
深色的车窗缓缓降下。
沈聿坐在里面,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着,嘴角似乎有一小块不明显的淤青。他身上的衬衫领口有些凌乱,但看起来没有受到更严重的伤害。
看到我,以及我身后严阵以待的安保人员,他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晏晞你怎么……
他失声道。
闭嘴!
我厉声打断他,心头的巨石在看到他还算完好的瞬间落下一半,但怒火却蹭地窜了上来。我转向那两个大汉,声音冷得像冰:谈事好啊,现在跟我们回公司谈!或者,去安保局谈
两个大汉交换了一个眼神,明显有些怂了。他们大概也没想到会惹上带着正规安保的公司。光头大汉悻悻地啐了一口:妈的,算他走运!小子,钱的事,没完!
他恶狠狠地瞪了沈聿一眼,又忌惮地扫了我们一圈,拉开车门坐了回去。
黑色大众发动,引擎发出一阵难听的轰鸣,在我们安保车辆的护送下,灰溜溜地开走了。
直到那辆车消失在巷口,我才感觉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晏总监!
安保队长赶紧扶了我一把。
我没事。
我摆摆手,深吸一口气,走到黑色大众刚才停的位置,拉开后座车门。
沈聿还坐在里面,一动不动,像是被钉在了座位上。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攥得死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微微颤抖着。
巷子里浑浊的空气,混合着机油和垃圾的味道,沉甸甸地压下来。
周围的议论声嗡嗡作响,探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们身上。
我看着他蜷缩在阴影里的、微微颤抖的背影,心里翻江倒海。愤怒,后怕,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堵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伸出手,声音因为刚才的紧绷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下车。
车子驶离混乱肮脏的青石巷,汇入城市傍晚的车流。
车内一片死寂。
沈聿坐在副驾驶,紧靠着车门,头偏向窗外。路灯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他依旧沉默着,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那点嘴角的淤青,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握着方向盘,指尖冰凉。刚才在巷子里强撑的冷静和气势,此刻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疲惫和一种空落落的后怕。无数个问题在喉咙里翻滚,最终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问他疼不疼问他那些人有没有把他怎么样
问他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求助
问他……抽屉里那些报表批注,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有的问题,在他此刻拒人千里的沉默面前,都显得苍白又可笑。
手机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王总打来的。
小晏!怎么样人没事吧
王总的声音透着焦急和如释重负。
人没事,带出来了。
我瞥了一眼旁边的沈聿,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
王总连声道,我托人问了,是‘信达’那边的人,手段一直不干净。沈聿那小子欠他们笔过桥钱,利滚利滚成了个天文数字!那边看他实在榨不出油水了,才想着用‘非常手段’逼他家里……唉!
王总叹了口气,语气复杂:不过你放心,我找人递了话,也敲打了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们短时间内应该不敢再动他了。这小兔崽子……也是造孽!
谢谢王总。
我低声道谢。
谢什么,人没事就好。你……好好跟他说说,让他以后小心点,别再惹麻烦了!
王总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对了小晏,还有件事……沈家那边,情况可能比我们想的更糟。他爸沈明远那边……听说牵扯进去的金额太大,性质也……唉,恐怕是难了。沈聿这孩子……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挂了电话,车内的沉默更重了,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王总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切割。债务,追逼,父亲身陷囹圄……他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扛过来的
车子驶进他租住的那个老旧小区。
停在他单元楼下。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到了。
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终于有了动作。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路灯的光斜斜地照进车内,落在他脸上。我清晰地看到他眼底密布的血丝,和那份强撑的平静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狼狈与脆弱。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只化作一句沙哑的、低不可闻的:谢谢。
他伸手去开车门。
就在他推开车门,一只脚已经踏出去的瞬间。
沈聿。
我叫住了他。
他动作顿住,没有回头,背影僵硬。
我看着他被昏暗光线勾勒出的、单薄而倔强的背影,喉咙发紧。那些盘旋了一路的问题,那些堵在心口的情绪,最终冲破了所有的顾虑和骄傲。
离婚前,
我的声音有些发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沈家要出事
他的背影,猛地一僵。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
楼道里感应灯昏黄的光,照着他半边身体,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但那份沉默,沉重得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我心上,也印证了我那个可怕的猜测。
所以……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你跟我离婚……把我推开……是不是觉得,这样就能不连累我
问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感。
沈聿依旧背对着我。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像以前一样,用沉默和冰冷的背影将我彻底隔绝。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角那点淤青显得更加刺目。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不再是一片冰冷的荒原,而是翻涌着剧烈而痛苦的情绪。像是沉寂多年的火山,终于露出了滚烫的熔岩。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痛楚,有挣扎,有深重的愧疚,还有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后的,无处遁形的脆弱。
他没有否认。
他只是看着我,用那种几乎要将人灼穿的眼神,艰难地、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晏晞……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重重地砸在了他紧握着车门、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不是雨。
是我的眼泪。
在我自己都毫无察觉的时候,冲破了所有强装的镇定和壁垒,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