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大婚前夜,皇后将我送上他的床榻。
他整夜唤着我的小名,说此生绝不负我。
可太子妃进门的第二天,他就亲手灌了我避子汤。
后来我跪在雪地里求他留下孩子。
他却笑着把我赏给了太监总管:一个玩物罢了。
直到东宫大火那夜,他发疯似的冲进火场。
却看见太监将我护在怀里,而我的小腹已高高隆起。
双儿...他颤抖着伸出手。
我笑着将太监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太子爷,您认错人了。
暮春的风,带着御花园里最后一点残花的甜腻香气,从敞开的雕花长窗吹进来,却吹不散书房里沉滞的空气。我端着那碗刚煎好的参汤,指尖被温热的瓷碗熨得发烫,心却像是浸在腊月的冰窟窿里。
太子爷下月就要迎娶太子妃了,整个东宫都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喜庆。而我,苏双儿,这个皇后娘娘在太子大婚前夜,亲手送上他床榻的礼物,此刻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
书房里,太子妃赵月如娇柔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殿下,那通房丫鬟苏双儿,瞧着还算可人,性子也温顺。不如……您就收了她做妾室也好替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我屏住呼吸,手不自觉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正悄悄孕育着一个秘密,一个我本想今日亲口告诉他的秘密。心跳得厉害,几乎要撞破胸膛。
短暂的沉默后,是太子爷萧承煜那熟悉的、带着惯常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的嗤笑声。
用不着。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我的耳膜,刺穿我所有卑微的期盼,一个玩腻了的东西罢了。月如,你倒是心善。不过,她还不配占个妾室的名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那短暂的停顿却足以将我凌迟。
父皇身边的总管太监刘福全,前几日不是还跟孤提过,缺个知冷知热、手脚麻利的人伺候笔墨么双儿……倒是合适。明日,孤便将她打发给刘公公吧。也算物尽其用。
啪嗒——
滚烫的参汤从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碎瓷四溅,褐色的汤汁蜿蜒流淌,像一滩污浊的血。那一声脆响,在死寂的书房内外,显得格外刺耳。
我僵立在门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瞬疯狂倒流,冲得我眼前阵阵发黑。抚在小腹上的那只手,僵硬得如同枯枝,指尖冰凉。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下那微弱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脉动,正随着他冷酷的话语,一点点微弱下去。
书房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只是几个弹指,又或许已过了半柱香那么漫长。直到手背上传来一点温热的湿意,我才猛地惊醒。
是眼泪。
不知何时,它已无声无息地滑落,砸在手背,烫得惊人。
我这才想起,我本是带着怎样隐秘的欢喜和巨大的勇气,想要来告诉他这个消息的。告诉他,我们之间,有了一个血脉相连的牵绊。
可现在呢
这孩子……还有福分来到这世间吗来到一个连亲生父亲都视他母亲为玩物、为可以随意打发赏人的东西的世间
巨大的悲恸和灭顶的羞辱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呜咽出声。我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痕,动作仓皇而狼狈。
转身,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声音。
双儿!
一声急促的呼唤自身后传来。是萍儿,那个在东宫为数不多、曾与我交好的小丫鬟。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真切的担忧:一上午不见你人影,张管事说你去看大夫了脸色怎么这么白究竟得了什么病可要紧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不谙世事的焦急,在这死寂的午后,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书房内彻底安静了。
紧接着,是椅子被猛地推开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吱呀——
厚重的书房门被从里面拉开。
太子萧承煜站在门口。他穿着一身玄色暗金纹常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依旧俊朗得令人屏息,只是那双深邃的凤眸里,此刻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一丝被打断的不悦,一丝猝不及防的尴尬,还有……一丝飞快掠过、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的慌乱
他看到我,目光在我惨白的脸、通红的眼眶以及地上那摊狼藉上扫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即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温和:双儿你……何时来的怎么不通报一声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下意识又护在小腹的手。
我垂下眼睑,避开他的视线,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支撑自己不要瘫软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和尊严。
回殿下,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奴婢……刚来。不慎失手打翻了参汤,惊扰了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奴婢该死。
我屈膝,深深福了下去,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面。姿态卑微到尘埃里。
奴婢这就去收拾干净。
说完,不等他再开口,我几乎是踉跄着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空间。萍儿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太子,最终还是跺跺脚,追着我跑了过来。
身后,那道目光,沉甸甸的,如芒在背。
我一路疾走,穿过曲折的回廊,直到确认身后无人,才猛地扶住冰冷的朱红廊柱,剧烈地喘息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
双儿!双儿你到底怎么了萍儿追上来,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你别吓我啊!是不是大夫说了什么不好的你告诉我啊!
我看着她焦急的脸,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告诉她什么告诉她我怀了太子的骨肉告诉她那个昨夜还在我耳边说着双儿,此生绝不负你的男人,今日便轻描淡写地将我当作玩腻的旧物,赏给了太监总管
这叫我如何启齿
我猛地推开萍儿的手,捂住嘴,冲进旁边一处僻静的假山后,扶着嶙峋的山石,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萍儿吓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只能不停地拍着我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恶心感才稍稍平复。我浑身脱力,背靠着冰冷的山石滑坐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一方狭窄的天空。
萍儿……我声音嘶哑,帮我……帮我一个忙。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萍儿立刻蹲下来,紧紧握住我冰凉的手。
去……去太医院,帮我……悄悄求一副药。我闭上眼,巨大的绝望几乎将我吞噬,落胎的药。
什么!萍儿失声惊呼,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圆,满是惊恐和难以置信,双儿你……你有了……是……是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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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泪水无声滑落。
萍儿倒吸一口凉气,脸色也变得煞白。她显然也听到了风声,知道太子妃进门后,太子就再未召幸过我。这孩子……只能是那混乱一夜的结果。
可是……可是这是殿下的骨肉啊!萍儿急得眼泪也掉了下来,你怎么能……怎么能不要我们去求殿下!去求皇后娘娘!她们不会不管的!
求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前又浮现出书房里他冷漠的侧脸和那句玩腻了的东西,萍儿,你方才……没听见吗
萍儿愣住了,显然她也听到了书房里隐约的对话,只是不敢深想。
他要把我……送给刘公公了。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一个玩物罢了……他亲口说的。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处境……这孩子生下来,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与其让他来这世上受苦,不如……不如……
我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呜咽。
萍儿呆住了,她看着我绝望的脸,又想起刚才书房里传出的只言片语,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嘴唇哆嗦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紧紧抱住我颤抖的身体。
双儿……我可怜的……双儿……她泣不成声,好……我去……我去帮你求药……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她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跑开了。
我蜷缩在假山的阴影里,冰冷的石壁透过单薄的春衫渗入骨髓。我紧紧抱着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手,再次不受控制地抚上小腹。
那里依旧平坦,却是我与那个薄情男人之间,最后、也是最深的羁绊。
我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混乱而滚烫的夜晚。
太子大婚前夜,东宫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却又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皇后娘娘端坐在正殿上首,妆容精致,凤眸扫过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眼的我。
双儿,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自小在哀家身边长大,乖巧懂事。今夜,你去承煜房里伺候。
我猛地抬头,撞进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伺候在这新婚前夕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娘娘……我声音发颤,膝盖一软就要跪下。
皇后却抬手虚扶了一下,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又像是命令:承煜年轻气盛,大婚在即,难免心绪浮躁。你是个懂事的,替哀家……好好照顾他。这也是你的福分。
福分
我浑浑噩噩地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嬷嬷送进了太子的寝殿。殿内红烛高燃,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气。太子萧承煜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喧闹的灯火,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俊美无俦的脸庞,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傲气的凤眸,此刻却有些迷离,显然是饮了不少酒。
他看到是我,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微蹙:是你母后让你来的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声音细若蚊蝇:是……皇后娘娘命奴婢来……伺候殿下。
他沉默了片刻,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那沉默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冷淡地挥手让我退下时,他却忽然走了过来。带着酒气的温热气息瞬间将我笼罩。
双儿……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竟有几分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我惊愕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烦躁,有压抑,还有……一种近乎脆弱的迷茫。
他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带来一阵战栗。
母后……总是这样。他低语,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孤……是不是很没用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他忽然用力将我拉入怀中,手臂箍得很紧,仿佛要将我揉碎。滚烫的吻带着酒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道落了下来,从额头,到眉眼,最后攫住了我的唇。
双儿……别怕……他在我耳边呢喃,气息灼热,跟着孤……孤……此生绝不负你……
那夜的记忆混乱而滚烫,他一遍遍地唤着我的名字,动作时而粗暴,时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怜惜。红烛燃尽,天光微熹时,他才沉沉睡去,手臂依旧霸道地圈着我的腰。
而我,浑身酸痛,心却跳得如同擂鼓。耳边反复回响着他那句此生绝不负你,像是一个虚幻而甜美的梦境,让我在极度的疲惫和羞耻中,竟生出了一丝不切实际的希冀。
可这希冀,在第二天清晨,太子妃赵月如的花轿抬进东宫大门的那一刻,就被彻底碾碎了。
我甚至没能等到他醒来,就被悄无声息地送回了下人房。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而梦醒之后,是更深的冰冷。
太子妃进门的第二天,太子萧承煜便亲自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出现在我简陋的住处。
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锦衣华服,面容冷峻,昨夜所有的迷离和脆弱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令人心寒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喝了它。他将药碗放在桌上,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我看着他,又看看那碗散发着苦涩气息的药汁,心一点点沉下去。昨夜那句此生绝不负你的余温尚在耳边,此刻却冷得像冰。
殿下……我声音发颤,这是什么
他眉头微蹙,似乎有些不耐烦:避子汤。母后赐你侍寝,是恩典。但东宫的子嗣,不该由你来生。喝了,对谁都好。
对谁都好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昨夜那片刻的温存和承诺,原来只是为了确保在太子妃进门之前,纾解他所谓的心绪浮躁而我,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个用过即弃、连留下一点痕迹都不配的工具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死死咬着唇,倔强地看着他。
殿下……昨夜……我想问他,昨夜的话,可还算数可看着他冰冷无情的眼神,后面的话却怎么也问不出口。问了,不过是自取其辱。
昨夜如何他冷冷地反问,眼神锐利如刀,苏双儿,认清你的身份。你只是一个奴婢。母后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现在,把药喝了。
身份……奴婢……
这两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昨夜所有的迷梦,在这一刻彻底清醒。我颤抖着手,端起那碗冰冷的药汁。浓重的苦涩气味冲入鼻腔,引得胃里一阵翻腾。
闭上眼,仰头,将那碗足以断绝所有可能的苦水,一饮而尽。
药汁滑过喉咙,留下火烧火燎的痛楚,一直蔓延到心底。
他看着我喝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留下我一个人,在空荡冰冷的房间里,感受着身体深处某种东西被生生剥离的剧痛,以及那碗药带来的、彻骨的寒意。
我以为那就是结束。
却没想到,那碗避子汤,并未能阻止命运残酷的安排。
腹中的这个孩子,顽强地活了下来。
而现在,他的父亲,要将他和他卑微的母亲,一起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萍儿去了很久。
我蜷缩在假山后,感觉身体的热量一点点流失,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冻僵的时候,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传来。
双儿!萍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她手里空空如也。
药呢我的心沉了下去。
萍儿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眼泪汹涌而出:双儿……我……我对不起你!我刚到太医院门口,就被……就被刘公公的人拦下了!他们……他们什么也没问,就直接把我扣下了!是……是太子爷身边的李公公亲自来传的话……说……说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给你求药!违者……杖毙!
她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双儿……怎么办……殿下他……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他知道我怀孕了!所以,他拦下了萍儿求药!所以……他刚才在书房外,那状似无意扫过我小腹的眼神,并非错觉!
他拦下药,不是为了留下孩子。
他是为了……亲手处置!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这春日的冷风更刺骨百倍。我猛地抓住萍儿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萍儿……跑……你快跑!离开东宫!找个地方躲起来!快!
萍儿惊恐地看着我:那你呢双儿!我们一起走!
走不了了……我惨然一笑,目光投向假山外那条通往太子书房的路。远处,几个穿着东宫内侍服饰、身形高大的太监,正朝着这边快步走来,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为首的那个,我认得,是太子身边的心腹太监,李德全。
殿下口谕,李德全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宣读一件无关紧要的公文,宫女苏双儿,即刻移居西苑静心斋,听候发落。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静心斋那是东宫最偏僻荒凉的角落,靠近冷宫,常年无人居住,形同废院。
他这是……要将我彻底隔绝起来,像处理一件碍眼的垃圾。
两个太监上前,不由分说地架起我的胳膊。我浑身无力,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他们拖拽着离开。
双儿!萍儿哭喊着想扑上来,却被另一个太监粗暴地推开,摔倒在地。
萍儿……保重……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是诀别的哀伤。
我被拖拽着,穿过繁华的东宫,走向那片被遗忘的荒芜。一路上,宫人们或惊诧、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芒刺,扎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静心斋名副其实。破败的院门,荒草丛生的庭院,几间摇摇欲坠的厢房,门窗破损,蛛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的气息。
我被粗鲁地推进一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屋子。屋内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再无他物。冰冷的地面,积着厚厚的灰尘。
老实待着!李德全丢下这句话,便带着人锁上了院门。
沉重的落锁声,像是敲响了丧钟。
我跌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环顾着这囚笼般的所在,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手,再次抚上小腹。
孩子……娘亲……该怎么办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炼狱。
我被囚禁在这方寸之地,无人问津。每日只有一个小太监,会从门缝里塞进两个冰冷的、硬得像石头的窝窝头和一碗浑浊的冷水。那点东西,连维持我自己的性命都勉强,更遑论腹中的胎儿。
强烈的孕吐反应开始折磨我。胃里空空如也,却翻江倒海,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和胆汁。身体迅速消瘦下去,脸色蜡黄,眼窝深陷。
寒冷、饥饿、呕吐、绝望……每时每刻都在啃噬着我的精神和肉体。腹中的孩子,成了我唯一的支撑,也是我痛苦的根源。我感受着他微弱的生命力,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他竟然还在顽强地生长着。这份顽强,让我心碎,也让我生出了一丝近乎悲壮的勇气。
我不能死。至少,不能让孩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我开始在院子里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初春的野草刚刚冒头,苦涩难咽,但聊胜于无。墙角潮湿处生出的苔藓,也成了我的食物。我用破瓦罐接雨水,省着喝。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院墙外会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会从墙头被扔进来。里面有时是半块点心,有时是几颗红枣,甚至有一次,是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带着体温的熟肉。
我知道,那是萍儿。她冒着巨大的风险,在偷偷帮我。
这些微小的食物,如同黑暗中的萤火,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我含着泪,将那些食物一点一点咽下,感受着它们带来的微弱暖意,支撑着我熬过一个个漫长的寒夜。
然而,这点微弱的希望,很快就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一天清晨,院门上的锁链哗啦作响。我以为是送饭的小太监,挣扎着从冰冷的床板上坐起。
门开了。
进来的却不是小太监。
为首的是太子身边那个心腹太监李德全。他侧身让开,一个穿着深紫色蟒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老太监,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柄拂尘,姿态闲适,像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是刘福全!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太子口中那个要打发我去伺候笔墨的刘公公!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浑身冰冷,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
刘福全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在我身上缓缓扫过。从我被折磨得枯槁的面容,到我因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宽大的、却依旧能看出微微隆起的粗布衣衫。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我护着小腹的手上。
一丝极其古怪的笑意,在他保养得宜却毫无血色的脸上漾开。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和……兴味
啧,他尖细的嗓音响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太子爷还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啊。好好一个美人儿,给糟践成这样。
他踱步上前,一股浓郁的、混合着名贵熏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他伸出保养得如同女子般白皙细腻、却留着长长指甲的手,用那冰凉的指甲尖,轻轻挑起了我的下巴。
我被迫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货物,评估着它的价值。
抬起头来,让咱家好好瞧瞧。他慢条斯理地说,指甲尖在我下巴的皮肤上划过,带来一阵刺痛和恶寒。
我浑身僵硬,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模样儿……倒还周正。他端详了片刻,像是在欣赏一件瓷器,就是这身子骨……太单薄了些。肚子里还揣着一个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小腹上,那眼神,让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
太子的种他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丝玩味,可惜了。太子爷金尊玉贵,这龙种……也得看有没有那个命去享。
他的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李德全,刘福全收回手,用拂尘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阴柔威势的命令口吻,太子爷的心意,咱家领了。这人,咱家今日就带走了。回头替咱家谢过太子爷。
是,刘公公。李德全躬身应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带走。刘福全淡淡地吩咐了一句,转身率先走出了这间破败的屋子。
两个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太监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的胳膊。他们的力气极大,我像一片枯叶般被轻易地提了起来。
不……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放开我!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拼命挣扎起来,嘶哑地喊道,孩子……我的孩子……
没有人理会我的哭喊。我被粗暴地拖出了静心斋,拖出了东宫那道象征着尊贵和权力的朱红大门。
马车早已等候在宫门外。我被塞进一辆青布小轿里,轿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线。轿子被抬起,晃晃悠悠地前行。
我不知道要被带去哪里,只感觉轿子走了很久,穿过喧闹的街市,又拐进僻静的巷弄。最后,轿子停下。
轿帘被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比静心斋更加幽深、更加阴森的宅院。黑漆大门紧闭,门口蹲着两只面目狰狞的石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和……淡淡的血腥气
这里,就是刘福全的私邸。
我被那两个太监拖下轿,押进了这座如同魔窟般的宅院。厚重的黑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我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也仿佛关上了我生命中最后一丝光亮。
等待我的,将是比东宫冷宫更可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