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转身遇见光 > 第一章

1
直播背叛
那天的阳光,白得刺眼。
我坐在空荡荡的公寓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喧嚣流动的灯火。三周年纪念日,空气里本该有玫瑰的甜香和蛋糕的暖意,此刻却只有空调冷气单调的嘶嘶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凉。
面前的平板电脑屏幕亮得刺眼。娱乐频道正在直播一场盛大的时尚晚宴。红毯上星光熠目,晃得人眼睛发涩。镜头追逐着焦点,最终牢牢锁定在一对璧人身上。
杨肆,我的丈夫,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臂弯里紧紧挽着的,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女明星林薇。她笑得明艳张扬,眼波流转间皆是风情。聚光灯疯狂闪烁,将他们笼罩在一片虚妄的光晕里。杨肆微微侧过头,薄唇凑近林薇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她掩口娇笑,身体更向他依偎过去。那份亲昵,隔着冰冷的屏幕都浓稠得化不开。
主持人亢奋的声音透过扬声器炸开:天呐!快看!是杨氏集团的少东杨肆先生和新晋影后林薇!两人姿态如此亲密,是否好事将近这绝对是今晚最大的爆点!
屏幕下方,滚动的弹幕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那对璧人的身影:
啊啊啊!肆爷和薇薇太配了吧!锁死锁死!
豪门公子X顶流女星,这是什么神仙CP!我磕爆!
正宫那位呢笑死,听说就是个死缠烂打追来的挂名太太,早该让位了!
心疼林薇一秒,还要跟那种上不得台面的女人争。
坐等肆爷官宣离婚迎娶真女神!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视网膜,再狠狠刺穿心脏。那些带着恶意快感的揣测和嘲讽,将我仅存的自尊践踏得粉碎。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钝重的、熟悉的绞痛,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三年了,从最初歇斯底里的争吵、砸碎的玻璃杯、深夜无人的痛哭,到后来漫长而冰冷的沉默、相对无言的空旷餐桌、永远在出差或者应酬的行程……那些自以为能捂热的冰,终究只是徒劳。所有的卑微、隐忍和付出,最终都成了别人口中死缠烂打、上不得台面的笑料。
我甚至感觉不到愤怒了,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沉入冰海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荒诞的清醒。
手指异常稳定地抬起,轻轻点了一下屏幕右上角那个小小的×。杨肆和林薇依偎的身影,连同那些喧嚣恶毒的弹幕,瞬间消失在一片漆黑里。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嗡鸣,显得这间豪华公寓愈发空旷冰冷,像个精心打造的坟墓。
我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抽屉里,那份早已拟好、签上我名字的离婚协议书,安静地躺在那里。纸张很轻,捏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压着一段耗费了整个青春、最终证明一文不值的时光。我把它仔细地塞进一个厚实的牛皮纸文件袋,封好口。拿起手机,叫了一个特快专递。
电话接通,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你好,麻烦现在过来取件,地址是……我清晰地报出杨肆公司的地址,收件人,杨肆。加急件。
挂断电话,我走到窗边。城市的霓虹在脚下流淌,汇聚成一片冰冷璀璨的光河。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平静笼罩了我,像是终于从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溺水挣扎中浮出了水面,尽管浑身冰冷,但至少,能重新呼吸了。结束了,终于。
眼前骤然一黑,仿佛被无形的巨浪吞噬,所有感知瞬间抽离。
*
*
*
2
重生的抉择
喂,萧筱!发什么呆啊快上啊!杨肆就在那儿!
一个带着促狭笑意的女声猛地刺入耳膜,像一根针扎破了包裹着我的混沌黑暗。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者终于破水而出,胸腔剧烈起伏,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力度。刺目的光线毫无遮拦地撞进视野,晃得我头晕目眩。我下意识地眯起眼,抬手遮挡。
阳光怎么会是阳光
指缝间漏下的光斑跳跃着,带着盛夏特有的灼热温度。视线艰难地聚焦。头顶是瓦蓝瓦蓝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几片蓬松的白云慢悠悠地飘着。阳光透过茂密的梧桐树叶筛落下来,在脚下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我僵硬地转动脖颈。身边是几张年轻鲜活、充满期待的脸庞,她们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扎着简单的马尾,眼神里闪烁着纯粹的兴奋和怂恿。前方不远处,篮球场的方向传来砰砰的拍球声和男生的喧哗叫好声。
我低下头。心脏在那一瞬间骤停,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
我的手里,正死死地攥着一个东西。
一个淡粉色的信封。
信封的边缘被手心的汗濡湿,微微发皱,带着少女心事的温度。信封的正面,用我高中时期那种略显幼稚却努力工整的字体,写着一个暗恋你的人。
记忆如同被强行撬开的闸门,汹涌的洪流裹挟着前尘往事,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灼人的疼痛,轰然倒灌进脑海!结婚纪念日的冰冷公寓,屏幕上刺目的拥抱,滚动的嘲讽弹幕,签下名字的离婚协议……以及更久远之前,在这个操场上,那个鼓足所有勇气、手心汗湿、脸颊滚烫走向杨肆的自己,和他接过情书时那漫不经心、甚至带着一丝玩味戏谑的眼神。
是他……又是他!那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猛地一缩,差点将那个承载着过去所有卑微和愚蠢的信封直接甩出去!
筱筱你怎么了脸好白!旁边的闺蜜周芸芸担忧地推了推我的胳膊,杨肆打完球了,就在那边休息呢!快过去啊!再不去上课铃要响了!
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了篮球架下那个熟悉的身影。
杨肆。十七岁的杨肆。
他刚刚下场,额发被汗水濡湿,几缕不羁地贴在光洁的额角。他随意地撩起球衣下摆擦了把脸,露出一截劲瘦的腰线,立刻引起旁边几个女生压抑的小声尖叫。他接过同伴递来的矿泉水,拧开瓶盖仰头灌下,喉结滚动,水流顺着线条利落的下颌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光。他随意地将空瓶往旁边一扔,姿态慵懒而张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仿佛天生就该被众星捧月的倨傲。他正和几个同样穿着球衣的男生说笑着,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意气风发,目光偶尔扫过围观的人群,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狩猎般的审视。
就是这样一个眼神,前世的我,便如飞蛾扑火般一头栽了进去,耗费了整整五年最美好的时光去追逐,用尽了所有的卑微和讨好,才换来他一句施舍般的在一起吧。然后是三年的婚姻,最终换来的,是全网直播的羞辱和死缠烂打的嘲讽。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阳光依旧明媚,甚至带着点夏日的燥热,可我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出尖锐的痛楚。那屏幕里他与林薇依偎的画面,那些恶毒的弹幕,如同跗骨之蛆,在眼前疯狂闪回、放大,灼烧着我的神经。
筱筱!快啊!周芸芸又焦急地推了我一下。
这一推,如同按下了某个开关。
不!绝不!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刺痛让我混乱的思绪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我死死盯着那个粉色信封,盯着上面的字,仿佛那是两条狰狞的毒蛇。
重来一次,还要把这条毒蛇捧到心口吗
那个答案如同惊雷在心底炸响——绝不!
几乎是凭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我倏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校服衣角翻飞,视线在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疯狂地扫视着操场边缘、树荫之下、通往教学楼的路径!
我要找一个人!一个前世在我卑微追逐杨肆的漫长岁月里,始终安静地存在于背景板中、却从未真正留意过的人!
目光如同探照灯,掠过一张张模糊或清晰的面孔。树荫下的石凳上,几个女生在小声交谈;单杠旁,一个男生在拉引体向上;靠近教学楼侧门的台阶处,有人抱着一摞作业本匆匆走过……
在那里!
我的目光骤然定格。
在教学楼侧门台阶最上方的阴影里,一个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清瘦身影正安静地拾级而上。他怀里抱着厚厚一摞书本,最上面放着几本深蓝色封皮的竞赛习题集,侧影挺拔如修竹。午后的阳光在他身后铺开,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却奇异地无法驱散他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沉静而疏离的气息。即使只是一个背影,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那种专注学业、心无旁骛的冷感也清晰可辨。
谢孟宸。
高二(一)班,永远的年级第一,学神,谢孟宸。
一个在前世的我眼中,除了成绩单榜首那个名字和偶尔在领奖台上惊鸿一瞥的模糊身影外,几乎等同于无趣和书呆子代名词的存在。他的世界似乎只有书本、公式和永远刷不完的题海,与杨肆那个光芒万丈、充满荷尔蒙和刺激的世界截然不同。
可现在,这个安静的背影,却成了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唯一能逃离那个名为杨肆的深渊的出口!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如同野火般瞬间燎原,烧尽了所有的迟疑和恐惧!
管他呢!赌一把!
我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念头有多么荒谬,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在周芸芸和周围几个女生惊愕得如同见了鬼的目光注视下,我攥紧了那封写给杨肆的情书,像一枚离弦的箭,朝着那个即将消失在门洞阴影里的清瘦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冲了过去!
脚下塑胶跑道的颗粒感摩擦着鞋底,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周围所有的喧闹——篮球的撞击声、女生的尖叫、杨肆他们肆意的谈笑——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模糊,成为一片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目标:追上他!
喂!萧筱你去哪!周芸芸尖利的声音被远远甩在身后。
她怎么跑了不是去找杨肆吗
疯了
议论声像细小的飞虫,嗡嗡作响,却无法阻止我的脚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距离在急速缩短,台阶上那个身影越来越清晰。
就在谢孟宸的一只脚即将完全迈入教学楼侧门投下的那片浓郁阴影时,我终于冲到了台阶下方,猛地刹住脚步。
喂!谢孟宸!等一下!
我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极度的紧张而拔高,带着明显的破音和喘息,突兀地撕裂了台阶上的安静。声音在空旷的教学楼侧壁间撞出小小的回响。
台阶上那个挺拔的身影,骤然顿住了。
他停在最后一级台阶的边缘,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门内的阴影,另一只脚还留在门外被阳光照亮的水泥台阶上。他缓缓地、带着一丝被打扰了惯有节奏的迟疑,转过身来。
正午的阳光恰好从侧面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出少年干净利落的轮廓。眉骨略高,鼻梁挺直,薄唇的线条显得有些冷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眼型是偏长的内双,瞳仁的颜色是极深的墨黑,此刻正微微垂下,带着一丝被打断思路的不解和尚未完全褪去的、属于数学题海的冷静专注,居高临下地望向我。那眼神像初春尚未解冻的深潭水,平静无波,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气喘吁吁、头发微乱、脸颊因奔跑而涨红的狼狈样子。
没有不耐,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被打扰后的疑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操场似乎都安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从篮球场方向、从树荫下、从各个角落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惊愕、不解和难以置信。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打在我的背上,火辣辣的。
尤其是篮球架下,那道属于杨肆的目光,瞬间从漫不经心的慵懒变得锐利而阴沉,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钉在我身上。
但我没有回头。我甚至没有看杨肆的方向一眼。所有的勇气,所有的孤注一掷,都汇聚在手中这封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信封上。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心脏疯狂的擂动,一步,一步,踏上了台阶。脚步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嗒声,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我走到他面前,隔着两级台阶,微微仰头,迎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距离拉近,我甚至能看清他纤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的一小片阴影。他怀里那摞书和习题集散发出淡淡的油墨味道。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我急促的呼吸声和他平稳悠长的气息形成鲜明的对比。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烫得惊人,握着情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豁出去了!
我猛地抬起手,将那封淡粉色的信封,以一种近乎塞的、不容拒绝的力道,直接拍进了谢孟宸怀里那摞书本的最上面!信封的一角正好压在那本深蓝色的物理竞赛习题集上,粉与蓝的对比,刺眼又荒谬。
谢孟宸同学!我的声音不大,却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破釜沉舟的决心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台阶上下,你缺女朋友吗我们在一起吧。
整个世界彻底失声了。
连树上的蝉鸣似乎都停滞了一秒。
台阶下远处传来的零星倒抽冷气声,清晰得如同在耳边炸开。
谢孟宸的身体,明显地震了一下。
他那双始终平静无波的深潭般的眼睛,在这一刻,清晰地掠过一丝愕然。那是一种完全超出他逻辑运算范畴的、纯粹的意外,仿佛一道毫无征兆劈进他精密思维程序里的乱码。他抱着书的手臂似乎僵硬了一瞬,怀里的书和那个突兀的粉色信封都跟着轻轻一晃。
他似乎花了足足两秒钟,才确认眼前发生的不是幻觉。那双墨黑的眸子终于完全聚焦在我脸上,不再是居高临下的俯视,而是平视,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探究。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我的表象,看到我灵魂深处那份孤注一掷的疯狂和……隐藏在最底层的、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颤抖。
在这片足以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我强迫自己稳住声音,甚至带上了一点破罐子破摔的、近乎无赖的理直气壮,补充道:
我成绩差,需要补课。
我的目光扫过他怀里的习题集,你看起来……很会教人做题的样子。
话音落下,台阶上下一片死寂,落针可闻。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像一幅荒诞的集体默剧。
谢孟宸的视线,终于从那封刺眼的粉色信封,缓缓移到了我的脸上。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惊愕如同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而缝隙深处,似乎翻涌着某种更深沉、更难以解读的情绪,像深潭底部被骤然搅动的暗流。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巨大的沉默和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压垮时,谢孟宸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那声音清冽,像山涧敲击卵石的冷泉,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感,却异常平稳,平稳得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
好。
他甚至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每天放学,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我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补充道,图书馆。不许迟到。
说完,他没有再多看我一眼,也没有理会台阶下瞬间爆开的、如同滚油入水般的巨大哗然,更没有去看篮球架下杨肆那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他只是重新抱稳了怀里那摞书,连同那封格格不入的粉色情书,稳稳地抱着,然后转过身,步履平稳地走进了教学楼侧门那片浓郁的阴影里。
挺拔清瘦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门洞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台阶上僵硬如雕塑的我,和台阶下彻底炸开了锅的操场。
卧槽!!!
她跟谢孟宸说什么了!
谢学神答应了!答应什么了!
疯了吧萧筱!她不是要去给杨肆递情书吗怎么跑去堵谢孟宸了!
谢孟宸居然搭理她了还约图书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杨肆……杨肆脸都黑了……
无数道目光,震惊的、嘲弄的、看戏的、幸灾乐祸的,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我背上。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篮球架方向投来的那道视线,冰冷、阴鸷,带着被冒犯的怒火,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后颈。
但我没有回头。
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感受那如芒在背的目光。
谢孟宸那一声平静的好,和他消失在阴影里的背影,像一道坚固的屏障,将那些喧嚣和恶意暂时隔绝在外。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猛地攫住了我,双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冰凉的墙壁,粗糙的水泥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真实的支撑力。
结束了。
那个疯狂的开局,竟然真的……成了
我扶着墙,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朝着教室的方向挪动。周围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又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完了,敢耍杨肆……
谢孟宸怎么想的啊真答应给她补课她那个成绩……
等着看好戏吧,杨肆能放过她
心脏还在胸腔里不规律地狂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前世的记忆碎片和刚才谢孟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脑海中交替闪现。这步棋走得太险,太孤注一掷。杨肆的报复……谢孟宸那句补课背后真正的意图……一切,都还是未知的迷雾。
但至少,我没有再把那颗毒药捧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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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图书馆的约定
下午的数学课,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棉花传来,嗡嗡作响。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在课桌上投下几何状的光斑。我摊开课本,视线落在那些熟悉的、如同天书般的符号和公式上,思绪却早已飘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图书馆……谢孟宸……
那个名字在舌尖无声地滚过,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不真实感。
前世的我,所有心思都扑在如何吸引杨肆的注意上。对于谢孟宸,唯一的印象仅限于每次年级大榜榜首那个雷打不动的名字,以及偶尔在升旗仪式或者竞赛颁奖时,远远看到的那个挺拔却疏离的身影。他像是活在另一个次元的人,周身自带一层生人勿近的透明屏障,隔绝了所有喧嚣。除了几个同样醉心竞赛的学霸,几乎没人能靠近他身边一米之内。
我这种常年挣扎在及格线边缘、还臭名昭著地倒追校霸的学渣,在他眼里,大概和路边的杂草没什么区别吧
可今天中午……他居然答应了还约定了图书馆
那句不许迟到言犹在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感。
啪嗒。
一个揉成小团的纸条精准地越过几排课桌,落在我摊开的数学课本上,打断了我的神游。
我下意识地抬头,正好撞上坐在斜前方的周芸芸回头投来的眼神。那眼神复杂极了,交织着惊魂未定的担忧、强烈的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她飞快地朝我努了努嘴,示意我看纸条。
我悄悄展开那个皱巴巴的小纸团。
萧筱你疯了吗!到底怎么回事杨肆刚才脸色吓死人!放学怎么办你真要去图书馆找那个谢冰山他是不是在耍你啊!
字迹潦草,力透纸背,充分体现了主人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我捏着纸条,指尖有些发凉。是啊,放学怎么办
杨肆……想到这个名字,胃里又是一阵翻搅。以他那睚眦必报、掌控欲极强的性格,今天中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我背叛般的举动,无异于当众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至于谢孟宸……他到底想干什么真的只是字面意思的补课还是觉得被冒犯了,想找个地方教训我或者……纯粹是觉得好玩,想看一场闹剧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翻滚碰撞,像一锅煮沸的粥。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尖锐而急促,如同某种解脱的信号,又像是新一轮风暴的序曲。
我深吸一口气,快速收拾好书包。几乎是铃声落下的瞬间,周芸芸就冲到了我桌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压低的声音带着急切的颤抖:筱筱!快走!杨肆他们几个在楼梯口那边堵着呢!眼神要吃人!你从后门溜!
她的手指冰凉,抓得我生疼。
果然来了。
心猛地一沉,几乎沉到谷底。前世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那些被杨肆带着他那群跟班堵在角落、用轻蔑嘲弄的话语肆意羞辱的场景,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那种被当众扒光自尊的羞耻和无力感,时隔一世,依旧清晰得令人窒息。
从后门走!周芸芸用力拽了我一把,眼神里满是焦急和恐惧。
后门……对,后门。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跟着她的力道转身。
然而,就在脚步即将迈出的刹那,中午谢孟宸那双深潭般平静的眼睛,和他那句清晰平稳的图书馆。不许迟到,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脑海。
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那片名为恐惧的浓雾。
逃像前世一样,在杨肆的阴影下夹着尾巴逃开
不!
一股混杂着绝望和不甘的狠劲猛地从心底蹿起。重活一次,如果还要继续在杨肆面前扮演那个卑微怯懦、任人宰割的可怜虫,那我重生的意义何在不如直接跳楼来得痛快!
芸芸,我反手用力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声音出乎自己意料地平静,我不能走。
你疯了!周芸芸的眼睛瞬间瞪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他们……
没事。我打断她,甚至对她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安抚性的笑容,谢孟宸说了,放学图书馆。我得去。
说完,我不再理会周芸芸惊愕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像奔赴刑场的囚徒,转身,背对着后门的方向,径直朝着教室前门——也就是楼梯口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走廊里喧闹的人声似乎瞬间远去,只剩下我自己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地敲击着耳膜。
刚走出教室前门几步,拐过通往楼梯的墙角,那股熟悉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楼梯口光线略显昏暗。杨肆斜倚在冰凉的墙壁上,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校服拉链随意地敞开,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他微微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只留下线条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身边站着两个平时和他形影不离的跟班,同样抱着手臂,一脸看好戏的痞笑。
整个楼梯口附近的气氛都凝滞了。原本要下楼的学生们远远地就绕开了,或者干脆停下脚步,远远地观望,眼神里带着畏惧和兴奋交织的光芒。
听到脚步声,杨肆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锐利,阴沉,像淬了毒的寒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浓重的戾气,精准地钉在我身上。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压得我呼吸一窒。
他站直了身体,高大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他一步步朝我走过来,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和步步紧逼的威慑。
萧筱。他在离我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压抑的寂静,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嘲弄,今天中午那场戏,演得不错啊欲擒故纵嗯
他微微俯身,凑近了一些,带着篮球场上汗水和某种运动香水的混合气息,强势地侵入我的感官。这曾经让我心跳加速的气息,此刻只让我胃里一阵翻搅作呕。
怎么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恶劣的弧度,眼神像冰锥一样刺向我,觉得谢孟宸那种书呆子,比我更有意思还是觉得用这种方式,能让我多看你两眼他尾音上扬,带着赤裸裸的轻蔑,玩得挺花啊你。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嗤笑声,像尖锐的刀片刮过耳膜。
前世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勒得我四肢僵硬,喉咙发紧,几乎无法呼吸。那些被当众羞辱的画面再次闪现,强烈的羞耻感几乎要将我淹没。
不行!不能怂!
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尖锐的疼痛刺激着神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那点痛楚,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充满戾气的眼睛。
杨肆同学,我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努力维持着平稳的语调,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谢同学成绩好,可以帮我补课。仅此而已。
补课杨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眼神里的戾气更重,就你萧筱,你这点小把戏,骗骗别人还行,在我面前装什么他猛地又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退无可退。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我的脸,那动作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狎昵和掌控欲。
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我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她现在的补课老师,是我。
一个清冽、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骤然打破了楼梯口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噪音,甚至盖过了我心脏狂跳的声音。
我猛地睁开眼。
楼梯上方,谢孟宸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他依旧穿着那身蓝白校服,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书,身姿挺拔如松。楼梯间上方窗口透下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他微微垂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楼梯下方,落在我和杨肆身上。那眼神深得像古井寒潭,看不出丝毫波澜,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瞬间冲淡了杨肆带来的那股暴戾的压迫感。
杨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阴鸷地投向台阶上方的谢孟宸,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带着浓浓挑衅意味的弧度:谢大学霸怎么,真来给‘你的学生’出头
谢孟宸没有立刻回答。他抱着书,一步步踏下台阶。步伐沉稳,不急不缓,仿佛只是在走一段普通的楼梯。他走到我身边,脚步微微一顿。没有看我,却以一种极其自然的姿态,不着痕迹地侧移了半步,恰好挡在了我和杨肆之间。
那清瘦却挺拔的背影,瞬间隔断了杨肆投射过来的、几乎要将我刺穿的阴冷视线,也隔断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这才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杨肆充满戾气的审视,声音依旧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有问题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杨肆和他身后那两个表情变得有些僵硬的跟班,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
她刚刚说了,只是找我补课。这位同学,挡在这里,是也想一起听
空气仿佛凝固了。
杨肆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死死地盯着谢孟宸。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收起了嬉笑,面面相觑,似乎被谢孟宸这种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却又理直气壮的平静给镇住了。
谢孟宸就那么平静地站着,像一堵沉默却无法撼动的墙。他怀里抱着书,姿态甚至显得有些书卷气的文弱,可那份由内而外的沉静和笃定,却形成了一种强大的气场,无声地对抗着杨肆的暴戾。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终,杨肆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了冰冷怒意的冷哼。他深深地、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威胁意味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然后猛地一甩手,撞开身边一个看热闹的学生,带着一身低气压,头也不回地大步朝楼下走去。那两个跟班也赶紧跟了上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沉重。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下,楼梯口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周围远远围观的学生们爆发出压抑的议论声,目光在我和谢孟宸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探究。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脱力,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
谢孟宸转过身。
他依旧抱着那摞书,目光落在我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平静,深不见底,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然后,他移开视线,声音平淡地响起,打破了沉默:
图书馆。迟到五分钟。
说完,他不再看我,径直转身,朝着楼梯下方的方向走去。挺拔清瘦的背影,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带着那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我靠在墙上,看着他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醒同时攫住了我。
这场戏,真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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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沉默的庇护
图书馆的自习区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油墨味。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沉默矗立,将空间分割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区域。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均匀而安静的白光。偌大的空间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翻书的轻响,营造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氛围。
我坐在靠窗的一张长桌旁,面前摊开一本崭新的数学练习册。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光滑的桌面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带,也勾勒出坐在我对面那个人的侧影。
谢孟宸。
他坐姿端正,背脊挺直,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杨。他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厚得吓人的大学物理教材,书页边缘已经磨得有些发毛,密密麻麻的笔记如同蚂蚁军团。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眼前的书页。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笔,偶尔在摊开的草稿纸上写下几行流畅的公式,动作沉稳而精准。
那份全然的投入和宁静,像一圈无形的结界,将我们这张桌子与整个图书馆的静谧彻底融为一体。
而我,坐在这里已经快二十分钟了。手边的练习册,除了名字,一片空白。
精神根本无法集中。
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楼梯口杨肆那阴鸷的眼神和冰冷的警告还在眼前晃动;周围偶尔投来的、带着好奇和探究的目光,像细小的芒刺扎在皮肤上;而对面的谢孟宸,他那份极致的专注和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
我偷偷抬眼,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夕阳的金辉跳跃在他微垂的眼睫上,鼻梁的线条挺直而冷峻,薄唇微抿着,形成一个略显严肃的弧度。他周身散发的那种生人勿扰,闲人勿近的冷感,比图书馆的空调冷气还要冻人。
他真的……是来给我补课的
还是说,中午那句好,和刚才楼梯口的解围,仅仅是因为他那超乎常人的逻辑思维判断出,答应下来是解决当时混乱局面最合理的方式而所谓的补课,不过是他履行承诺的一个机械程序
就在我盯着他微微出神,指尖无意识地在空白练习册上画着毫无意义的圈圈时,对面的人,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我偷瞄的视线和练习册上的空白。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像做坏事被抓包的小孩,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下意识地就要低下头。
哪里不会
清冽平静的声音响起,没有责备,没有不耐,就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一样自然。
啊我懵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
谢孟宸的目光落在我的练习册上,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指关节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发出两声清脆的叩响,指向练习册翻开的第一道例题——一道关于集合的基本概念题。
这个。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定义不清楚
……我盯着那道题,感觉脸上更烫了。这题……我好像……确实……不太明白集合的属于和包含于到底有啥本质区别
集合A是{1,2,3},元素1和集合{1}的关系。谢孟宸的指尖点在题目上,声音平缓得像在念教科书,首先,明确元素与集合的关系是‘属于’,用符号∈。集合与集合的关系是‘包含于’,用符号。
他拿起笔,随手在草稿纸上画了两个圈。
元素1,是单独的个体。而{1},是一个集合,这个集合里只有一个元素,就是1。他的笔尖在两个圈之间点了点,所以,1

{1},这是元素属于集合。而{1}
{1,2,3},因为{1}这个集合的所有元素(只有1),都在{1,2,3}里面。这叫集合的包含关系。
他的语速不快,吐字清晰,每一个定义都拆解得极其基础,逻辑链清晰得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也没有半点多余的废话,就是纯粹的、最本质的知识传递。
我怔怔地看着草稿纸上那两个简单的圈,听着他冷静的剖析。那些原本在我脑海里搅成一锅粥的符号和概念,竟然……似乎……有了一丝清晰的轮廓
懂了他停下笔,抬眼看我。
……嗯。我下意识地点点头,有点不敢置信。这么简单为什么以前老师讲的时候,感觉像天书
试试。他把练习册往我这边推了推,下巴朝第一道例题点了点,然后便不再看我,重新低下头,看回他那本深奥的物理书,仿佛刚才那几分钟的讲解,只是他浩瀚知识海洋里溅起的一朵微不足道的小水花。
我拿起笔,看着那道题,深吸一口气。按照他刚才说的思路,试着去分析……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地写下第一个符号。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书页的翻动声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空染上了温柔的蓝紫色。图书馆里亮起了更多的灯,光线变得更加均匀明亮。
这里,谢孟宸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思路。不知何时,他已经合上了那本物理书,目光落在我正在艰难求解的一道函数题上。他的指尖点在我解题步骤中一个关键的等号处,变形错了。移项时,符号要变。负号挪过去,变成正号。
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一个不起眼的符号错误,导致后面全盘皆错。
哦!我恍然大悟,赶紧拿起修正带涂掉。
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极轻,轻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拿过一张新的草稿纸,抽走我手里的笔——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我的手指,带着一种微凉的触感。
我的指尖像是被细小的电流麻了一下,猛地一缩。
谢孟宸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那轻微的触碰从未发生。他在纸上流畅地写下一行行推导步骤,字迹清隽有力。
看这里。他把草稿纸推到我面前,声音依旧平稳,从这一步开始,先合并同类项,再提取公因式。注意符号变化。他一边说,一边用笔尖在关键步骤上虚画着圈。
他的思路清晰得如同最精密的导航仪,每一步都踩在最坚实的基石上,没有跳跃,没有模糊地带。那些曾经让我望而生畏、如同乱麻般的题目,在他笔下被拆解得条理分明,路径清晰可见。
我看着他专注讲解的侧脸,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心,看着他纤长睫毛下认真的眼神,听着他清冽平静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流淌……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如同初春悄然破土的嫩芽,小心翼翼地从心底滋生出来。
不是面对杨肆时那种患得患失的卑微和恐惧,也不是前世独自面对冰冷豪宅时的麻木和疲惫。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安定感。
好像……真的只是在学习
明白了吗他的讲解告一段落,抬眼看向我。
我回过神,对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下意识地点点头:明白了!谢谢……谢老师。
后面那个称呼,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点玩笑的试探。
谢孟宸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轻轻漾开,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收回了草稿纸。
今天就到这里。他合上自己的书本,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文具,动作利落。
哦……好。我也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走出图书馆时,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夏夜的暖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拂面而来。校园里亮起了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谢孟宸抱着他的书,走在我身侧半步之前。清瘦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
明天放学,图书馆。走到分岔路口,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被晚风吹得有些模糊,却依旧清晰可辨,老位置。
说完,他便径直朝着男生宿舍的方向走去,步履平稳,很快便融入了路灯下三三两两的人影中,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怀里抱着的那本写满了新笔记和解题过程的练习册。晚风吹在脸上,带着白日的余温。
图书馆的灯光,草稿纸上的字迹,他讲解时微微蹙起的眉心,还有那句平静的老位置……这一切,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真实感。
一种……与前世那场光鲜亮丽却冰冷刺骨的婚姻,截然不同的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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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中暑危机
日子像被按下了某种规律而平稳的键,在笔尖的沙沙声和书页的翻动中悄然滑过。
图书馆靠窗的那个位置,成了我和谢孟宸心照不宣的据点。每天放学铃声一响,我便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穿过喧闹的走廊和渐渐安静下来的操场,走向那片弥漫着书香的宁静之地。
谢孟宸总是比我早到几分钟。有时已经摊开了那本深奥的物理书,有时在解着复杂的竞赛题。我拉开椅子坐下,他也只是抬眼淡淡一瞥,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重新沉浸回他的世界,或是等我主动提出今天的疑难杂症。
我们之间几乎没有多余的交谈。他讲题,永远言简意赅,直击要害,像一台精准的解题机器。我则埋头苦算,偶尔卡壳,便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点点题目,他便立刻停下自己的事,目光扫过来,三言两语点破关窍,或者直接抽走草稿纸,流畅地写下关键步骤。
沉默占据了绝大部分时间,却奇异地并不令人尴尬。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翻动书页的轻响,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剪影,以及夕阳在桌面上缓慢移动的光斑。
偶尔,当我被一道题折磨得抓耳挠腮,无意识地咬着笔头发出细微的声响时,对面会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淹没在翻书声里的轻咳。
我立刻僵住,心虚地抬眼。
谢孟宸的目光并未离开他的书页,只是握着笔的修长手指,指尖在桌面上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叩了两下。
嗒。嗒。
像某种无声的提醒。
我瞬间会意,赶紧松开被咬得惨不忍睹的笔头,正襟危坐,重新投入和数学题的搏斗。而对面,那轻微的叩击声便也悄然停止,仿佛从未响起。
这种奇异的默契,在无数个黄昏里悄然滋长。
杨肆的阴影并未完全消散。他和他那群跟班的身影,偶尔会出现在我放学的必经之路上,或者食堂、小卖部附近。阴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带着冰冷的警告和毫不掩饰的恶意。有时是刻意的碰撞,有时是阴阳怪气的嘲讽飘进耳朵。
哟,这不是谢大学霸的‘得意门生’吗
补课补得挺勤快啊真当自己能变凤凰
杨哥说了,让你识相点。
每一次,那种熟悉的、源于前世的冰冷恐惧都会瞬间攫住心脏,让我指尖发凉,脚步僵硬。
但奇怪的是,每当这时,脑海中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图书馆里那盏白炽灯下,谢孟宸专注的侧脸,他平稳无波的讲解声,还有草稿纸上那清晰有力的字迹。那份沉静的力量,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悄然驱散了些许寒意。
而更让我惊讶的是,谢孟宸似乎总能恰好地出现。
有时是在我被杨肆的人堵在去图书馆的小路上,他抱着书从不远处的岔路口拐出来,目不斜视地经过,清冷的身影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让那几个堵路的跟班下意识地收敛了几分气焰。
有时是在食堂,当我打好饭,端着餐盘寻找座位,感觉到杨肆那边投来的不善目光时,谢孟宸会端着餐盘,极其自然地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他放下餐盘,拿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筷子,全程不发一言,甚至不看我一眼,却奇异地让周围那些窥探的目光收敛了许多。
他没有一次主动提及杨肆,没有一句安慰或鼓励的话。他的出现总是那么偶然,那么自然,仿佛只是遵循着他自己的时间表和路线图。他依旧沉默寡言,周身散发着闲人勿扰的冷气。
可正是这种沉默的、不带任何刻意痕迹的存在,像一块沉默而坚实的礁石,在风浪袭来时,给了我一个可以短暂倚靠的支点。
这无声的庇护,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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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高考的终结
盛夏的气息越来越浓烈,空气仿佛被点燃,吸进肺里都带着灼人的热度。教室里的老旧吊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徒劳地搅动着粘稠的热浪。黑板右上角,高考倒计时的数字一天天变小,鲜红的刺目,像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图书馆的自习区也成了重灾区。巨大的玻璃窗成了阳光最好的帮凶,将外面滚烫的热度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空调似乎也到了极限,发出的冷气带着力不从心的嘶嘶声,勉强维持着一小块区域的清凉。
又是一个闷热到令人窒息的下午。
我坐在老位置上,面前摊开的是一套最新的数学模拟卷。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试卷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眼前的数字和符号在汗水和高温的蒸腾下,像一群扭曲跳动的黑色蝌蚪,在视线里模糊、旋转。胃里一阵阵发空,带着让人烦躁的灼烧感,头也昏沉沉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已知函数
f(x)
=
……题目只读了一半,思路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悠悠地不知飞去了哪里。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试图集中精神,可眼皮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周围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意识开始有些模糊,眼前的试卷边缘似乎出现了重影。
不行……不能睡……这套题很重要……谢孟宸说过今天要讲完……
我用力甩了甩头,拿起旁边的水杯,想喝口水提提神。杯子是空的。喉咙干得冒烟。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起身去角落的饮水机接水,刚撑着桌子站起来,眼前猛地一黑!
整个世界瞬间天旋地转!
失重的感觉如同海啸般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小心!
一个清冽而急促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自习区的宁静。
预料中坚硬地板的撞击并未到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地、稳稳地扶住了我的胳膊,阻止了我狼狈的扑倒。那只手的手指修长,带着一种微凉的、令人心安的力度。
我勉强稳住身形,眼前依旧是阵阵发黑,金星乱冒。眩晕感和强烈的恶心感让我说不出话,只能虚弱地靠在桌沿,大口喘息。
扶住我的手臂并未立刻松开,而是支撑着我慢慢坐回椅子上。
怎么了谢孟宸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一丝难得的、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他的座位,此刻就站在我身侧,微微俯身,那双总是深潭般平静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苍白如纸的脸和额头上细密的冷汗。
没……没事,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虚弱得不像自己的,可能……有点中暑……头……晕……
他蹙紧了眉头,目光迅速扫过我空掉的水杯和桌上纹丝未动的试卷,又落回我汗湿的额发和毫无血色的嘴唇上。
没有任何犹豫。
他转身,几步走到自习区角落的饮水机旁,用一次性纸杯接了满满一杯温水。走回来,将水杯轻轻放在我手边。
喝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简洁命令。
我颤抖着手端起杯子,温水流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缓解,但眩晕感并未完全消退。
谢孟宸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我小口小口地喝水。他的眉头依旧紧锁着,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没有说话,似乎在快速思考着什么。
几秒钟后,他做出了决定。
他弯下腰,动作干脆利落地开始收拾我摊在桌上的书本、试卷和文具。笔帽合上,试卷叠齐,练习册码好,全部被他有条不紊地塞进我的书包里。拉链拉上的声音清脆利落。
你……我茫然地看着他的动作,脑子还是一片混沌。
去医院。他言简意赅,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说话间,他已经把我的书包挎在了自己肩上。
然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背对着我,微微屈膝,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清瘦却宽阔的后背,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呈现在我眼前。蓝白校服下的肩胛骨线条清晰可见。
上来。他的声音透过脊背传来,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
我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晕得出现了幻觉。
快点。他侧过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催促,医务室在另一栋楼,你自己走不过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穿透了我混乱的意识和强烈的眩晕感。看着他微微弓起的、并不算特别强壮却异常可靠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
前世那些独自硬撑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胃痛到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等杨肆回来,等来的却是他带着酒气和香水味的敷衍;发着高烧独自打车去医院挂水……从未有人对我说过上来,更从未有人为我弯下过腰。
我吸了吸鼻子,压下喉咙里的哽咽,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小心翼翼地趴伏到他背上。
他的身体似乎在我靠近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稳稳地托住了我的腿弯,站了起来。
很稳。出乎意料的稳当。
他身上有淡淡的、干净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一点图书馆的书卷气,驱散了夏日的燥热和不适带来的烦躁。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肩胛骨的轮廓和脊背传来的温热。他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踩在图书馆光滑的地砖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
周围似乎有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声传来,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抽气声。谢孟宸背着人走出图书馆这绝对是本年度校内最劲爆的新闻之一!
但我已经无暇顾及那些目光了。所有的感官都被此刻背部的触感和那沉稳的心跳声占据。眩晕感似乎真的在远离,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安心和巨大委屈的情绪,像温热的潮水,缓缓地将我包裹。
他将我稳稳地背到了医务室。校医检查后确认是轻度中暑加低血糖,让我躺在观察床上休息,挂上了补充糖分的点滴。
冰凉的药水顺着输液管流进血管,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谢孟宸把我的书包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则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而是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本……物理竞赛题集安静地翻开,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仿佛刚才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背着一个女生穿过大半个校园的人,根本不是他。
医务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轻微的嗡鸣和药水滴落的声音。
我躺在病床上,侧过头,偷偷地看着他。
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低垂的侧脸上投下几道温暖的光带。他垂着眼,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置身于无人的旷野。修长的手指偶尔翻过一页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副宁静的画。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点滴带来的凉意,悄然流遍四肢百骸。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坚定地融化、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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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奔跑的告白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书页的翻动声中,像握不住的流沙,悄然滑过指缝。
窗外的梧桐树叶由浓绿转为了金黄,又在某个落雨的清晨铺满了湿漉漉的小径。当最后一片枯叶被呼啸的北风卷走,冬日的寒意便裹挟着期末考的紧张气氛,沉沉地压了下来。紧接着,是更令人窒息的、倒计时归零的高考。
当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在空旷的校园里尖锐地响起,那紧绷了整整一年的弦,终于铮地一声,断了。
走出考场的那一刻,盛夏的骄阳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味道——是试卷的油墨味是汗水蒸发的气息还是……尘埃落定后,混合着迷茫和巨大空虚的、名为解放的味道
周遭是喧嚣的声浪。有人兴奋地尖叫着将书本抛向天空,雪白的纸页如同纷飞的鸽子;有人紧紧相拥,喜极而泣;也有人沉默地收拾着文具,背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三年的时光,就这样被一场考试,仓促地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我站在涌动的人潮边缘,抬头望着教学楼上方那片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阳光刺得眼睛微微发酸。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虚脱感包裹着全身。
结束了。
那些在图书馆度过的、被公式和定理填满的黄昏;那些被杨肆的阴影笼罩、却在某个清冷身影旁找到一丝安定的瞬间;那些被谢孟宸用最简洁语言点破迷津、豁然开朗的刹那……所有的一切,都随着这铃声,成为了过去。
高考后的日子,如同被抽走了骨架,变得松散而漫长。等待放榜的日子,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凌迟。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试图用各种方式填满时间,看书,看电影,甚至翻出了落灰的十字绣,却总也无法真正静下心来。
直到那天下午。
手机在堆满了零食袋和杂物的书桌上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让我的心跳瞬间漏跳了一拍。
谢孟宸。
这三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荡开了圈圈涟漪。高考结束后,我们如同两条短暂交汇的溪流,又各自回归了各自的轨道。没有刻意的联系,仿佛那段在图书馆并肩作战的时光,只是漫长人生里一段偶然的插曲。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划开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很安静,只有细微的电流声。短暂的沉默后,他清冽熟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被电流修饰过的温柔质感,清晰地敲击在我的耳膜上:
萧筱同学。
我的心跳,在他念出我名字的瞬间,骤然失序。
电话那头,他似乎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比刚才更清晰,也更沉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笃定:
这次,换我跑着去见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听筒里清晰地传来了他略显急促的喘息声,和呼啸而过的风声。
仿佛他真的在奔跑。
穿过夏日的街道,穿过喧闹的人潮,穿过我们之间那短暂分离的空白时光……朝着我所在的方向,坚定不移地奔跑而来。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温暖得不像话。我握着手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声音传递过来的微颤。
唇角,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向上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