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线
太子大婚那天,东宫的红绸飘得比血还艳。
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裙,在宫墙根下砍柴。斧头落下去,木屑飞溅,迷了眼。不是泪。赵国公家千金的轿辇,十六人抬,明黄顶盖,从玄武门进的宫。丝竹声隔着几重宫苑砸在耳膜上,嗡嗡响。
阿沅姐姐,太子妃…真好看吗
小宫女彩儿凑过来,声音打着颤,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艳羡。
我没抬头,斧刃深深楔进木头。好看。
我说,赵如意从小就是美人坯子,指甲盖都比别人的脸光鲜。
彩儿还想说什么,被我砍柴的钝响堵了回去。
晚上收工回浣衣局,路过御花园假山石。月光惨白,勾勒出山石后交叠的人影。男人的喘息,带着酒气。
……心肝,可想死我了…今日那蠢妇进门,看她能得意几时…
声音黏腻下流。
另一个女声娇媚喘息:殿下…轻些…哎呀,别在这儿…
太子萧珏。还有另一个声音,我认得,是赵如意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春桃。
脚步没停。枯枝被踩断的声响惊动了山石后的人。萧珏怒斥:谁!
我已转过月洞门。
(二)算计
三天后,一道懿旨砸进浣衣局。
宣旨太监眼皮耷拉着,声音尖细:宫女沈沅,擢为昭仪,赐居长乐宫听雪堂。
满院洗衣的宫人僵在原地,浑浊的皂角水滴滴答答。彩儿手里的木杵咚地砸进盆里。
我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砖面,宫裙上的皂角味道呛进鼻腔。圣旨的词句华丽空洞,我只听清最后一句:…侍奉君前,勿负天恩。
长乐宫。离圣上的紫宸殿很近。离东宫,也不远。
接旨谢恩。起身时,宣旨太监脸上浮着一层极淡的怜悯,又迅速被冰冷覆盖:沈昭仪,跟咱家走吧,皇后娘娘等着训示呢。
路过东宫高耸的宫墙时,一辆宝顶镶珠的辇车堪堪擦过。帘子被一只涂着蔻丹的手撩开。赵如意的脸探出来,精心描画的眉目里淬着冰渣和一丝来不及收起的错愕。
沈昭仪
她尾音挑得极高,像指甲刮过琉璃。
我停下脚步,微微屈膝:太子妃殿下金安。
她死死盯着我洗褪色的旧宫裙和粗糙的手,嘴角扯出个刻薄的笑:真是…士别三日。阿沅妹妹这份‘福气’,本宫都眼热得很。
她特意咬了福气二字,圣上跟前要尽心,可别丢了浣衣局的‘本分’。
辇车缓缓前行。风卷起帘角,露出她紧绷的下颌线。
(三)初见
皇后周氏,四十五六的年纪,保养得宜。她坐在凤椅上,端详我,像看一件待沽的货物。
倒有几分颜色。身段也算匀称。
她的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陛下近来龙体欠安,夜里总觉筋骨疼痛难眠。本宫瞧你体格结实,想来是个能吃苦的。
我垂着头:奴婢粗笨,能伺候陛下舒缓筋骨,是奴婢的造化。
皇后颔首,指尖捻着一串油润的佛珠:聪明。既进了宫,就是自家姐妹。要守规矩。圣上不喜娇娆做作,性子柔顺、手上勤快才是本分。尤其是…
她顿了顿,目光如针,离东宫远些。太子和太子妃新婚燕尔,莫要扰了他们的清净,叫人看了,说沈昭仪不懂规矩。
奴婢谨记娘娘教诲。
心像被冰棱刺了一下。
离开凤仪宫时,一个小太监在宫门外探头探脑。见我出来,忙塞给我一个小布包,声音细如蚊蚋:给您的。…太子爷…说您知道的。
说完一溜烟跑了。
布包沉甸甸。打开,一个赤金镶红宝的镯子,光华刺眼。镯子下压着张素笺,字迹熟悉而潦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老地方。
老地方御花园假山后那里曾是他偷腥的地方,也曾是…
(四)献计
我没去。
那镯子被我埋在听雪堂花圃最深的角落里,同几截枯骨一起。
当晚,我第一次侍寝。烛影摇红里,我匍匐在地上。圣上萧衍的脸在灯火下沟壑纵横,那是岁月和病痛共同雕凿的痕迹。他看着跪在脚边的我,浑浊的眼神没什么波澜。
起来吧。不必拘礼。
声音沉而哑,带着病榻久卧的滞涩。
他由我扶着坐到榻边。我拿出从浣衣局老嬷嬷那儿学的手艺,给他推拿僵硬的腿脚和肩颈。掌心抹了特制的药油,力道不轻不重。他皱着眉,哼了一声,分不清是痛还是舒服。
学过
他闭着眼。
在浣衣局时,常给管事嬷嬷揉腿。
我低声道,手下不断。肌肉很硬,像石头。
药油渗入皮肤,带着一股辛辣的暖意。他呼吸渐渐沉了,僵硬的身体竟一点点放松下来。嗯…力道不错。留下吧。
他声音含糊。不多时,鼾声响起。
我没睡。借着烛光看他:花白的头发,松弛的皮肉,鹰勾鼻。睡梦中眉头还紧锁着。
父亲当年跪在金銮殿上磕头磕出的血,大概就是为眼前这张脸吧
(五)蛇信
晨起送圣上早朝后,回听雪堂的路要穿过西苑。赵如意带着一串尾巴,迎面堵在月亮门洞下。
春桃手里端着个描金食盒。
沈妹妹昨夜辛苦。
赵如意笑容完美,眼底寒意森森,陛下沉疴积年,妹妹新承雨露,若有什么不适,可别忍着。
她一摆手,春桃掀开食盒盖子。一碗热腾腾、泛着油腻的汤羹。
这是东宫小厨房特意炖的血燕窝羹,最是温补。妹妹快趁热喝了,免得…伤了根基。
汤羹香气浓郁得诡异。
长乐宫新拨给我的小宫女豆苗,吓得脸都白了,死死攥着我的袖子。
我看着那碗羹。澄亮粘稠,热气袅袅。
谢太子妃赏。
我慢慢伸出手。指尖离碗越来越近。赵如意嘴角那点得意的弧度开始上扬。
就在碰到碗沿的刹那,我手指一松——
哐啷!
描金瓷碗砸在赵如意脚前青石板上,滚烫粘稠的羹汤溅了她满裙角,几滴甚至飞到她手背上。那只戴着华丽护甲的手瞬间烫红。
空气死寂。
沈沅!
赵如意失声尖叫,烫得跳脚,妆容精致的脸扭曲变形,你放肆!
我扑通跪倒,头深深埋下:太子妃恕罪!奴婢…奴婢手笨!刚从浣衣局出来,端惯了粗瓷大碗,一时没拿稳这金贵东西!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死!求殿下责罚!
声音颤抖,肩膀瑟缩。动作流畅自然。
豆苗也跟着跪倒,抖得像筛糠。
赵如意满眼暴怒,手背红了一片。她咬着牙,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我,满腔邪火找不到发泄口。这事闹大对她没好处。她进宫才几天贤良温淑的名声还想不想要
蠢笨不堪!
她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脚踹开碎瓷,晦气!走!
拖着脏污的裙摆,带着人怒气冲冲走了。临走前春桃狠狠剜了我一眼。
豆苗哆哆嗦嗦扶我起来:主子…
没事了。
我拍拍裙角不存在的灰,声音恢复平静,回去把那碗汤羹残渣收好,用帕子包起来。送御药房孙太医处。
(六)炭火
药油的效用很好。萧衍夜夜召我去。他只让我推拿,大多数时候推着推着就沉沉睡去。他身体每况愈下,清醒时越来越短,脾气却越来越大。宫人近前稍有不慎,轻则鞭刑,重则杖毙。
但我的推拿总能让他舒服些。他看我的眼神添了一丝…依赖。
阿沅,只有你这双手,能让朕喘口气。
一次推拿后,他疲惫地靠在引枕上,浑浊的眼睛望着我。
我垂着眼,指腹用力按揉着他足心一个穴位:陛下龙体康健,方是万民之福。
……万民
他冷笑一声,牵动肺腑咳嗽起来,朝堂上那帮老东西,巴不得朕早点咽气!
我不敢接话,专心伺候。
这时,外面传来喧哗。隐隐夹杂着女子的哭声和呵斥声。萧衍皱眉:外头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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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监李德全小心翼翼地躬身进来:回陛下…是太子妃。在东宫责打了一个冲撞她的良娣…动静大了些。
胡闹!
萧衍怒道,把她给朕叫来!
没多久,赵如意哭哭啼啼地进来了。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父皇…
她嘤嘤开口,是那个贱婢先对儿臣不敬…儿臣只是…
萧衍脸色依旧铁青:你是太子妃!要有容人之量!这般吵闹,成何体统!
赵如意哭得更委屈:父皇教训的是…可儿臣心里苦啊…今日进宫请安,皇后娘娘还说沈昭仪伺候父皇得力,让儿臣多学着…儿臣愚钝…
她话音突然一转,哀怨的眼神飘向我,沈妹妹能得父皇如此倚重,想必定有过人之处,让父皇连…新选入宫的几位妹妹都冷落了…
挑拨。暗示我蛊惑圣心。
我置若罔闻,手下力道不变。赵如意那点道行在萧衍眼里如同透明。
萧衍不耐地挥挥手:行了!你回去!安分守己!朕还没死呢!
赵如意碰了一鼻子灰,哭哭啼啼走了。临走前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
(七)血玉
腊八节,宫宴。
赵如意一身华服,珠翠环绕,端着太子妃的架子。太子萧珏坐在她身边,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偏殿角落——新晋得宠的一位才人正在弹箜篌。
宴酣耳热,歌舞喧嚣。
一个宫女失手打翻了酒壶,刚好泼湿了萧珏衣袍前襟。
狗奴才!
萧珏大怒。
宫女吓得跪地磕头。赵如意立刻起身:殿下息怒!妾身为殿下擦拭。
她拿出一方水红色的丝帕,倾身去擦萧珏衣襟。身体靠得很近,在丝帕掩映下,快速将一个纸卷塞进他手里。
动作细微,却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圣上萧衍倚在龙椅上,眯着眼,似睡非睡。
没多久,萧珏起身离席,说更衣。
约莫半柱香后,赵如意也离席,借口添酒。
我心里冷笑。
又过片刻。我轻声对豆苗说:我的暖手炉凉了,你回听雪堂,把我柜子里那个紫铜嵌玳瑁的手炉换上新的炭来。
豆苗刚走到殿门口,一个宫女急匆匆闯进来,声音不大不小:不好了!走水了!西苑梅林那边有灯笼掉下来,引燃了树丛!
西苑梅林,离御花园假山很近。
众人一惊。
走水了
梅林那边
萧衍猛地睁开眼:怎么回事!
这时,豆苗抱着暖手炉恰好回来,在门口喘着气说:主子,奴婢瞧见太子殿下和…和太子妃娘娘往那边去了!好像很急!
空气瞬间凝固。
皇后脸色骤变:胡说!
萧衍的眼神霎时变得阴鸷无比。他看向皇后,又看向太子和太子妃空了的座位。
圣驾回宫!
萧衍猛地起身,动作太急晃了一下,我赶紧扶住。
圣上…
皇后试图挽回。
查!
萧衍只甩下一个字,声音冷得掉冰渣。他目光扫过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宫宴戛然而止。
没人知道那点小小的火情很快就被扑灭了。但皇帝心里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这颗种子浇上赵如意的愚蠢私会和太子萧珏的不耐烦,很快就能生根发芽。
夜里侍奉,圣上格外沉默。推拿许久,他突然问:腊八梅林的火…
我力道均匀:奴婢当时在殿内伺候陛下,不知外事。想来宫人救火及时,是天佑圣躬。
他嗯了一声,闭目不再言语。
几日后,皇后凤仪宫悄无声息地少了一位精于香料的老宫女。东宫,赵如意身边的心腹春桃突然得了急症,被挪出了宫。
豆苗悄悄告诉我:听说…搜出东西来了,是些脏话…写太子妃密会…什么的…
她不敢多说。
赵如意被皇后叫去,狠训了一顿,禁足半月。萧珏也挨了皇帝好一顿申斥。两人的事,成了宫中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去给皇后请安。正遇太子妃解了禁足出来,满脸怨毒。
皇后捻着佛珠,淡淡道:沈昭仪心细,识大体。很好。
她褪下腕上一只成色极好的血玉镯,套在我手上。冰凉刺骨。该是你的,终究会是你的。
血玉红得像凝固的火焰。
我知道,这只镯子的分量。它是警告,也是许诺。
(八)黑水
冰消雪融,春寒料峭。朝堂风向开始变了。
有人弹劾太子,奏章里字字诛心:东宫奢靡无度,私蓄外臣,窥伺宫闱,有失德之举…
失德之举影射腊八那晚。
萧衍看着奏章,咳嗽得撕心裂肺,黄袍下的身体像风中枯叶。他召了心腹大臣密谈。紫宸殿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压抑。
太子萧珏开始频繁出入紫宸殿,姿态放得极低,试图挽回圣心。但每次出来,脸色都阴沉得要滴水。
一次萧珏告退后,萧衍靠在龙床上喘气,看着我:阿沅…你看太子…如何
我在他足底的涌泉穴用尽力气下按。他痛得闷哼一声。
奴婢愚钝,只知尽心伺候陛下,不敢妄议储君。
额头渗出细汗。
他哼了一声,疲惫地闭上眼。手却在我手腕上摩挲着那只血玉镯。
傍晚回听雪堂。豆苗急得团团转:主子!不好了!豆豆…豆豆它不见了!
豆豆是我养的一只白猫。
我脸色一变,冲出听雪堂。有人想动我的逆鳞
找了大半个长乐宫,天擦黑时,才在临近东宫墙根的僻静水渠里找到豆豆。它浑身湿透,沾满污泥,后腿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着,口鼻里有水沫,奄奄一息。
我抱起它冰冷颤抖的身体,那细微的呜咽像锥子扎进心里。
不远处的宫道转角,似乎有人影一闪。
我抱着豆豆冲回听雪堂,来不及换下湿透的衣裳。快!拿金疮药!干净的布!
折腾到半夜,豆豆勉强保住了命,腿却瘸了。它缩在角落里,眼神惊恐,再也不敢出门。
第二天,春和日丽。我去皇后宫里请安。
赵如意也在。她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戴着新得的鸽血红宝石步摇,光彩照人。
皇后关心我的猫:听说昨儿个受了惊吓这宫里畜生多,乱跑是难免的。妹妹切莫太伤心。
她脸上是悲悯的笑。
赵如意用帕子掩着嘴轻笑:可不是嘛。畜生玩意儿,不懂事,撞到不该撞的东西,断了腿也是活该。人有时候也是一样,安分守己才是本分。
她眼神瞟过我的裙角,意有所指,不过话又说回来,主子晦气了,跟着的畜生也命贱。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喝茶,指腹用力擦过光滑的杯壁,留下一点湿痕。
她们以为这就算完了
太慢。太钝。
钝得需要让她们疼得更直接些。
(九)藤
谷雨前后,圣上身体愈发不行了。咳血。精神时好时坏。
赵如意因为禁足安分,又被皇后放了出来。她开始频繁出入紫宸殿,名为尽孝,实则打探风声。她深知唯一的依靠就是太子,而太子唯一依靠的,是圣上的寿命和糊涂。
豆苗打听到消息:太子妃近日常去侍奉汤药…听说圣上很受用…
汤药
一天夜里,圣上服过药后睡下。我照例留下值夜。殿内燃着安神香。
下半夜。圣上睡得极沉。我悄无声息起身,借着窗外一点月光,摸到外间。
李德全和当值的小太监靠着柱子打盹。药碗还放在温水的盆里保温。
碗底果然残留着一点微褐的药渍。
我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早就备好的粉末——无色,无味,遇热即溶。取自浣衣局后墙根下某种不起眼的毒藤根部,极细微的一点。它能让人昏睡得更沉,时间更长,梦魇不断。掺在药里,毫不起眼。
指尖沾上极细的一小撮,抖落。瞬间消失于温热的碗底残药中。
第二天一早,圣上醒来,脸色比往日更差,眼神发直,喃喃自语,状若梦魇。
鬼…有鬼…血…
赵如意恰好来送参汤。她吓了一跳:父皇!
萧衍目光混沌地看着她,突然一手指向她身后:血!地上有血!是那个贱人的头…
赵如意吓得参汤差点打翻:父皇!是我!如意啊!
血…好多血…
萧衍抱着头,痛苦不堪。
太医诊脉,说不出所以然,只说心脉受惊。
一连数日,萧衍精神恍惚,有时错认宫人,有时指着空地喊有鬼。他变得极其依赖我,只有我给他推拿时,才能获得片刻安宁,抓住我的手喃喃:阿沅…别走…有鬼要害朕…
朝堂彻底震动。
流言四起。太子监国的呼声越来越高。
萧珏来紫宸殿的次数猛增。他看我的眼神不再轻蔑,而是充满了审视和忌惮,甚至一丝惧意。
皇后也急了。她召见我,语气严厉:圣上龙体究竟为何反复!
我跪着,背脊挺直:奴婢不知。只按太医嘱咐伺候汤药推拿。圣上近日,常唤‘血’…‘冤魂’…或许…是心有所感
我把冤魂二字咬得很轻。
皇后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捻佛珠的手指发抖。
本宫知道了。
她声音不稳,你好生伺候圣上。旁的事…少听,少看。
她心虚了。
(十)冰刃
端午前,一场大雨浇透了禁宫。
萧衍已下不来床。气息奄奄。
皇后、太子、太子妃几乎日夜守在紫宸殿。
御医们束手无策。
萧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眼睛锐利如鹰隼。
一晚,萧衍突然有了点精神,喝了小半碗参汤,屏退左右,只留我。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手腕上的血玉镯。
……周氏把这镯子给你了…
他喘着气,她倒是舍得。这是…朕当年…给她娘家的恩典…
我俯身:皇后娘娘体恤。
体恤
他喉中发出嗬嗬的怪笑,当年你爹沈正年…跪在殿外喊冤…血流了一地…第二天就死在流放路上…周家…下手可真快啊…斩草除根…
空气瞬间凝滞。
我全身的血液刹那冻结。
终于来了。他终于亲口说出来了。
窗外雷声滚过。
朕都知道…
他喘息着,像漏风的破口袋,可那时…朕需要周家…需要他们背后的人…坐稳这张龙椅…
他枯槁的手抓住我的手腕,血玉硌得生疼,阿沅…你说…朕是不是…养虎为患了
冰冷刺骨的恨意冲垮堤坝,顺着血脉席卷全身。我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潭水。
他看到我的眼神,竟哆嗦了一下。
太子…嘿嘿…太子…
他神经质地笑起来,他和他母后…都等不及朕死呢…还有那个赵如意…
他眼睛瞪大,看向空荡荡的龙床顶,嘶声低喊:都想朕死!都该死!都——
话音戛然而止。
他死死捂住胸口,张着嘴,脸色迅速变成死灰,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身体痛苦地痉挛抽搐起来。
李德全!传御医!快!
我扑到床头,声音焦急恐惧。
帘幔掀动,守在外间的皇后、太子、赵如意,李德全全涌了进来。
父皇!
陛下!
混乱中,我惊慌失措地扶住圣上剧烈颤抖的头,一只手悄然滑过他枕下。一个指甲盖大小、纸包着的硬物瞬间落入袖袋深处。冰冷。
御医冲进来,施针灌药。乱成一团。
皇后扑在床边哭: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萧珏脸上悲戚中混杂着隐秘的激动。
赵如意站在后面,眼底压抑着狂喜。
圣上的瞳孔已经散了。
(十一)玉碎
弥留持续到后半夜。
御医跪下磕头: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请节哀…臣等…无力回天…
殿内顿时一片悲声。真哭假哭混在一起。
皇后扶着床沿,颤抖着手,去解圣上枕边一个明黄绣龙的锦囊——里面是传国玉玺。
萧珏上前一步,欲接。
就在此时。
床榻上,一直昏迷的萧衍突然睁开眼!灰败浑浊的眼珠猛地爆出一丝精光,死死盯住皇后伸向玉玺的手!喉咙里挤出模糊破碎的音节:…你…周…贼…
一口黑血喷了出来,溅了皇后一脸一身!
皇后骇得魂飞魄散,尖叫倒退。
萧衍头一歪,再无声息。
死寂。
真正的死寂。
皇后脸上温热腥臭的黑血顺着下巴滴落。她傻在原地。
所有人都被这最后的爆发惊得呆若木鸡。
只有我,在萧珏也愣怔的刹那,猛地扑倒在床边,发出一声撕裂心肺的哀嚎:圣上——!
借着身体的遮挡,手指快如闪电——藏在袖中的那枚小小印章,连同刚才趁乱从他枕下摸到的另一样硬物(一枚雕着四爪盘蟒的私印),被我塞进他僵冷蜷曲的手中。
然后,我仿佛才看到那只手,惊疑不定地指着皇后,对着吓懵的李德全和众臣惊叫:…血…圣上他…手里抓着东西!
李德全慌忙上前,掰开圣上僵硬的手。
一枚小小的、沾血的印章,静静躺着。
不是玉玺。是皇后周氏当初为了控制后宫眼线,秘密赐给她兄长、执掌京畿兵马的统领周显的那枚私人花押印章。而另一枚,赫然是太子的私印!
此二物,怎么会同时出现在濒死皇帝紧握的手中!
皇后周氏的脸瞬间血色褪尽,死死盯着那两枚小小的东西,像见了鬼!那花押印!是她偷偷埋在父亲周老国公棺材底下的!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不…不可能!
她失声尖叫。
不可能
我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是巨大的悲愤和难以置信,手指颤抖地指向皇后,圣上刚才说…周贼…说皇后…
声音哽咽,恰到好处地截断。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钉在惊惶失措的皇后身上。周贼勾结外戚弑君夺位
疑窦瞬间燎原!
太子萧珏也懵了,下意识看向皇后:母后!
皇后百口莫辩,嘴唇哆嗦,指着我想叱骂:是你!你这贱…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雨夜,映得大殿如同白昼,也映亮赵如意眼中无法掩饰的狂喜。机会来了!
她突然噗通跪下,对着皇后哭诉:母后!事到如今…您…您怎能如此糊涂!陛下待您不薄啊!
她反水了!迫不及待地想踩下皇后,为新君肃清障碍!
矛头瞬间逆转!
赵如意!你这贱人!
皇后怒极,状若疯妇。
萧珏看着母亲和妻子,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乱局已起。
就在这剑拔弩张、皇后几乎成为众矢之的的瞬间——
我霍然起身。
没有眼泪,没有悲戚。脸上只剩下被巨大背叛和悲痛冲击后的麻木与决绝。
够了。
声音不高,却像冰凌砸碎在大殿地砖上。所有的吵闹刹那消失。
我一步步走向皇后。
手腕上的血玉镯,在摇曳烛火下红得刺眼。
皇后被我冰冷的眼神慑住,竟下意识后退半步:你…你想干什么
我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站定。
缓缓抬手。
摘下腕上那只成色完美的血玉镯。皇后赐予的许诺,浸着沈家血案的证物。
手抬起。
然后松开。
啪——!
清脆到刺耳的玉碎声在大殿中炸响!
血红的玉片飞溅!
如同飞散的血肉。
皇后周氏眼瞳骤缩,仿佛那碎的不是玉,而是她的底气、她的权势、她的性命!
陛下新丧,尸骨未寒。
我的声音冷冽如同霜刀,一字一句砸在每个人心上,也砸碎了皇后最后一丝侥幸,皇后娘娘意图不轨,证据确凿,太子妃指控,诸臣见证。
我不再看崩溃边缘的皇后,目光转向那些惊疑不定的宗亲和王公大臣。
国不可一日无君。然,新君继位,当以‘孝悌’为先,查清弑君冤案,以告慰圣上在天之灵!
我站在破碎的血玉片旁,背脊挺得笔直,指向皇后。
请诸位宗亲、公侯议政!
先将周氏…拿下!
(尾声)
凤栖
皇后周氏被囚禁在冷宫最深处。三尺白绫。据说死时眼都没闭。外面宣告是思念先帝,哀恸过度,随驾去了。很体面。
太子萧珏顺利登基。前提条件是彻查父皇受惊薨逝一案。矛头直指周显。周家势力被连根拔起。血流成河。
查案中,不断有人翻出当年赵国公如何构陷沈正年的铁证。赵国公府轰然倒塌。赵如意跪在新帝面前哭求。
新帝萧珏看着哭肿眼睛的新后,只冷冷甩下一句:你赵家满手血腥,玷污朝堂,还想玷污朕的丹陛念你曾为太子妃,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昔日的太子妃赵如意,穿着最破旧的宫装,被人粗暴地拖出华丽的椒房殿时,与我擦肩而过。
她死死盯着我身上那身崭新、华贵得耀眼的皇后凤袍,眼中是滔天的怨毒和绝望。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我微微俯身,在她耳边,只用她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姐姐放心。冷宫墙根下的蚂蚁窝…够你捉很久。
她浑身剧震,随即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我没有看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夕阳的金辉涂满高耸的宫墙。
长乐宫主殿已改名为凤藻宫。门口守着的小宫女,还是豆苗。她怀里抱着豆豆。豆豆的腿已经好多了,只是走路还有点跛。
走进正殿。檀香袅袅。
梳妆台上放着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那枚小小的、曾掀起滔天巨浪的花押印章,以及太子的私印。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支凤簪。
凤嘴里,衔着一颗圆润冰冷的珠子。仔细看,珠心深处有一点极淡的朱砂色,像凝结的血泪。
娘娘,
李德全佝偻着腰进来,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前殿来报…江州知府携女觐见…说是…听闻陛下忧思故皇后…特献上此女…容颜…颇有几分…肖似…
肖似谁
我拿起凤簪,指尖拂过那颗冰凉的血珠。
李德全的头垂得更低:…有几分肖似…废后赵氏…
我没有立刻说话。
铜镜里映出一张脸。年轻,平静,眼眸深不见底。
像一口不起波澜的古井。
井底沉着不知多少白骨。
知道了。
我把玩着那支凤簪,尖锐的簪尾在指尖划过一道冷光。
风吹进殿里,带来若有似无的呜咽。不知是宫墙的风声,还是冷宫的哀鸣。
殿门缓缓关上。
镜中,皇后唇边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