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的时候,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入眼是斑驳的泥灰墙顶,一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烧过头的呛人烟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老旧房屋特有的潮湿霉气。
晚舟丫头醒了老天爷保佑!一张布满皱纹、写满担忧的老妇人的脸凑到我眼前,粗糙带着厚茧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烧退了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我晚舟丫头
脑子里嗡的一声,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像是开了闸的洪水,轰然涌入。
林晚舟。十八岁。刚死了男人,成了小寡妇。地点:八十年代初,一个叫柳溪村的穷山沟。
昨天,是那个名义上的丈夫——一个据说从小体弱多病、她嫁过来冲喜不到三个月就咽了气的男人——下葬的日子。原主在坟头痛哭一场,回来就发起了高烧,直接一命呜呼。然后,我就来了。
我,一个刚被无良公司榨干最后一点价值、连续加班三天后猝死在工位上的社畜,穿成了八十年代的小寡妇林晚舟。
王奶奶……我下意识地叫出眼前老人的称呼,这是邻居,心肠极好的孤寡老人,我……没事了。嗓子干得冒烟,声音嘶哑。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王奶奶松了口气,抹了把眼角,可吓死我了。你先躺着,我去给你倒碗水。
她颤巍巍地起身出去。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外面隐约传来的鸡鸣狗吠,还有……堂屋里似乎还有人在低声说话
我挣扎着坐起身,环顾这间所谓的新房。土坯墙,泥土地面,一张老旧的木架子床,一个掉了漆的木头衣柜,墙角堆着几个看不出原色的瓦罐。唯一的电器大概就是那盏昏黄的灯泡。
寒酸。真寒酸。
但……等等!记忆里猛地跳出关键信息:那个短命的丈夫李卫民,他爹李老栓是村里早年跑外省倒腾山货的,据说攒下了一笔不小的家底!李卫民是独子,李老栓夫妻几年前也相继病故了,这笔钱……现在理论上,归我这个刚过门就守寡的儿媳妇了
砰!堂屋的门似乎被谁用力推开了。
林晚舟!醒了就给我滚出来!一个尖利的女声穿透门板,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和怒气,装什么死!赶紧把事儿给我说清楚!
紧接着是王奶奶带着怒意的声音:李秀芬!你嚷什么嚷!晚舟刚退烧,身子虚得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李秀芬哦,记忆里那个短命鬼李卫民的大姑,嫁到了隔壁村,是个出了名的泼辣货,最爱占便宜。
我的心猛地一沉。来了。麻烦来了。看来那笔传说中的家底,惦记的人不少。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不适和心头的茫然,掀开那床硬邦邦、带着霉味的薄被,扶着土炕沿下了地。腿脚发软,但我知道,现在不是躺着的时候。
推开吱呀作响的里屋门,一股更浓的香烛味扑面而来。堂屋正中央,还摆着昨天刚撤下的简易灵位,白惨惨的。灵位前站着三个人。
叉着腰,一脸怒容的中年女人是李秀芬。她旁边站着一个瘦高个、眼神有点飘忽的男人,是她丈夫赵有才。还有一个……是村里有名的热心肠,也是李卫民的一个远房堂叔,李富贵。他搓着手,脸上堆着笑,但那笑怎么看怎么假。
哟,舍得出来了李秀芬三角眼一翻,上下打量我,那眼神像在掂量一块案板上的肉,烧个屁烧!我看你就是装病躲懒!卫民尸骨未寒,你就想昧了我们李家的钱做梦!
王奶奶端着一碗水站在我旁边,气得手直抖:李秀芬!你嘴巴放干净点!晚舟是卫民明媒正娶的媳妇!李老栓家的钱,不给她给谁
给谁李秀芬声音拔得更高,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她一个外姓人!嫁过来才几天克死了我侄子,还想霸占我们李家的家产门都没有!富贵叔,你来说句公道话!
李富贵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咳,晚舟啊,按说呢,你进了李家门,就是李家的人。但是呢,卫民这孩子……走得急,你们也没个一儿半女。这老栓哥留下的钱,按理说,是该归咱们老李家本家来处置,免得便宜了外人。秀芬是卫民嫡亲的大姑,这钱,由她保管着,替卫民操持后事,照顾你这个……呃,侄媳妇,也是合情合理的嘛。
赵有才也在一旁帮腔,声音不大,但透着算计:就是就是,晚舟,你年纪小不懂事,钱放你手里,万一被人骗了去,或者乱花了,多不好交给你大姑保管,稳妥。
三双眼睛,带着贪婪、逼迫和虚伪的关心,牢牢钉在我身上。
我端着王奶奶给的那碗温水,指尖冰凉。高烧后的虚弱感还在,但一股火气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欺负人欺负到这份上当我林晚舟是泥捏的
我低头,小口啜饮着温水。温热的水流划过干痛的喉咙,也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原主是个懦弱胆小的性子,爹娘早逝,寄人篱下长大,逆来顺受惯了。李卫民病秧子一个,她嫁过来与其说是冲喜,不如说是被亲戚半卖半送。所以李秀芬他们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上门逼宫。
但我不是她。
大姑,我放下碗,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轻飘飘的,却异常清晰,爹娘留下的钱,在哪儿呢
李秀芬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平静地直接问钱,愣了一下,随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还有脸问钱钱在哪当然是被你藏起来了!卫民死之前,是不是偷偷把钱都给你了快交出来!
大姑,我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说话要讲证据。你说钱被我藏了,证据呢卫民哥走之前,一直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利索,怎么给我钱谁看见了
李秀芬被我噎住,脸憋得通红:我……我不管!反正钱肯定在你手里!你一个刚进门的小媳妇,知道什么把钱交出来!
没有证据,那就是诬赖。我语气依旧平淡,爹娘留下的钱,我没见过。卫民哥走的时候,也没交代过什么。大姑要是觉得钱丢了,该去报……该去找大队长或者公社干部反映,而不是来逼我这个刚死了丈夫、还病着的侄媳妇。
你!李秀芬气得手指头都快戳到我鼻尖上,牙尖嘴利!反了你了!富贵叔,你看她!这像话吗
李富贵皱着眉,一副为难的样子:晚舟啊,话不能这么说。你大姑也是为你好,怕你年纪小守不住财。这样,你把钱拿出来,我们几个长辈给你做个见证,立个字据,该给你留的生活费肯定给你留够,剩下的……我们替你存着,将来你……
富贵叔,我打断他,目光转向他,您是长辈,您说句实在话。我公公婆婆留下的钱,有多少是现钱,还是存折存在哪个银行存折在谁手里这些,您知道吗
李富贵被我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点懵,眼神闪烁:这……这我哪能知道那么清楚老栓哥当年是攒了些,具体多少……他也没到处说啊。
哦。我点点头,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那大姑和姑父是怎么一口咬定钱在我手里,还非要保管的呢难道……大姑你们知道钱的具体数目和存放的地方
李秀芬和赵有才脸色同时一变。
你放屁!我们怎么会知道!李秀芬尖声反驳,但眼神里的慌乱却藏不住。
赵有才赶紧拉了她一把,强笑道:晚舟,你这孩子,怎么尽瞎猜。我们就是担心你,怕钱被人惦记。
惦记我轻轻重复了一遍,目光扫过他们三人,我不怕被人惦记。怕的是,有些人,嘴上说着帮忙保管,心里却想着怎么把这钱变成自己的。
堂屋里死一般寂静。灵位前的香烛,燃尽的灰烬无声掉落。
李富贵脸上的假笑彻底挂不住了,沉下脸:晚舟,你这话什么意思怀疑我们几个长辈贪图你那点钱我们是为你好!
是不是为我好,我心里有杆秤。我扶着桌子站稳,身体虽然虚弱,但腰杆挺得笔直,公公婆婆留下的钱,是李家的。我是李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是卫民哥的未亡人。这笔钱,该由我处置。谁要拿钱,可以。
我顿了顿,看着他们骤然亮起的眼神,一字一句道:拿出证据来。拿出公公婆婆或者卫民哥白纸黑字的遗嘱,证明这钱该归谁管。或者,拿出借条来,证明公公婆婆生前欠了谁的钱,需要我来还。拿得出来,我林晚舟二话不说,该给多少给多少。拿不出来……
我盯着李秀芬和李富贵,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谁也别想从我这里,拿走李家一分一毫!想硬抢行啊,咱们就去找大队长,去找公社干部,掰扯掰扯清楚!看看这新社会,还有没有王法,让一群亲戚逼死刚死了丈夫的寡妇!
掷地有声。
王奶奶激动地拍了下大腿:对!晚舟说得对!要钱,拿凭据来!没凭没据就想抢当我们柳溪村没人了我老婆子第一个不答应!
李秀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好!好你个林晚舟!小贱蹄子!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她猛地一拽赵有才,走!我们去找大队长评理!我就不信治不了她!
李富贵脸色铁青,阴鸷地看了我一眼,也甩手跟着走了。
堂屋里瞬间只剩下我和王奶奶,还有那袅袅将熄的香烛。
晚舟……王奶奶担忧地看着我,你……你这孩子,今天怎么……
王奶奶,我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刚才强撑的气势卸掉,腿一软差点坐地上,被她一把扶住,人善被人欺。以前是我傻,以后……不会了。
王奶奶看着我苍白的脸和眼底那抹从未有过的坚韧,浑浊的眼睛里泛起点点泪光,用力点头:好!好孩子!就该这样!咱不欺负人,可也不能让人骑在脖子上拉屎!走,奶奶扶你进去躺着。
躺回冰冷的土炕上,听着王奶奶在外间收拾的窸窣声,我望着漆黑的房梁,心潮起伏。
危机暂时逼退了。但我知道,李秀芬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所谓的找大队长评理,不过是虚张声势。他们手里没凭据,大队长也不可能只听一面之词就定我的罪。
真正的硬仗,还没开始。
我闭上眼,开始梳理脑中那些零碎的记忆。李老栓……确实是个能人。早年挑着担子走南闯北,后来政策松动,胆子更大,据说倒腾过药材、山货,甚至……还去过南边他攒下的钱,绝对不少。李卫民病弱,这钱,李老栓死前会怎么安排
原主的记忆里,关于钱的线索几乎没有。李老栓夫妻死得突然,李卫民又是个万事不管的病秧子。钱……到底在哪里是现金还是存折如果存折,会在哪儿家里就这么点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李秀芬没再来闹,李富贵也像消失了一样。
我身体慢慢恢复,开始仔细地收拾这个所谓的家。里里外外,角角落落,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土炕的砖缝、墙角的鼠洞、破柜子的夹层……甚至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树根下,我都翻了一遍。
一无所获。
难道钱真的被李秀芬他们提前弄走了或者……李老栓根本没把钱留在家里
就在我有些焦躁的时候,王奶奶提着一小篮鸡蛋来看我,闲聊时无意中说起:唉,卫民那孩子命苦,他爹娘走的时候,他还病得下不来床。老栓哥咽气前,好像把富贵叫到跟前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来富贵出来,眼睛都是红的。
李富贵!
我的心猛地一跳。李老栓临终前单独见过李富贵!这绝不是巧合!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我脑中成形:钱,或者存折,很可能在李富贵手里!李老栓不信任外人(包括刚过门没多久的原主),也不放心病弱的儿子,所以把家底托付给了同族的堂弟李富贵保管,指望他能照拂儿子儿媳。
可李富贵……显然起了别的心思。他联合李秀芬,想趁着李卫民刚死、我孤立无援又懦弱可欺的时候,把这份家产彻底侵吞!
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富贵叔!
想通这点,我反而冷静下来。敌暗我明,硬碰硬不行。李富贵在村里人缘不错,有点小精明,没凭没据去指认他,只会打草惊蛇,甚至被他反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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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证据。一个能让他无法狡辩的证据。
几天后,村里放电影。露天广场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这年头,看电影是村里最大的娱乐。
我挤在人群里,心思却不在银幕上。目光搜寻着,终于看到了目标——李富贵和他老婆刘翠花,坐在前排的小板凳上看得津津有味。
机会来了。
我悄无声息地退出来,快步朝李富贵家走去。他家离广场不远,是一栋相对齐整的砖瓦房,在村里算条件不错的。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我绕到他家后窗。窗户是老式的木格窗,糊着报纸,但年头久了,报纸破了好几个洞。里面黑漆漆的,显然没人。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小段早就准备好的细铁丝——感谢上辈子看过的那些杂七杂八的知识。小心地从破洞伸进去,轻轻拨弄着里面的插销。心咚咚直跳,手心全是汗。
咔哒。一声轻微的响动。插销开了!
我屏住呼吸,轻轻推开窗户,动作敏捷地翻了进去。落地无声。
屋里弥漫着一股饭菜和烟草混合的味道。我打开随身带来的小手电筒(用省下来的鸡蛋跟货郎换的),微弱的光柱扫过堂屋。桌子、条凳、碗柜……没什么特别。
我的目标是里屋,李富贵两口子的卧房。
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更浓的樟脑味。手电光扫过土炕、衣柜、一个带锁的旧木箱子。
箱子!我的目光定在那个箱子上。很旧,红漆斑驳,但锁是那种老式的黄铜挂锁,看起来很结实。
我走过去,蹲下身。手电光仔细照着那把锁,又照了照箱子本身。箱子放在炕尾靠墙的位置,地上积着薄灰,但箱子底部边缘的灰尘……似乎有点不规则的痕迹像是最近被挪动过
心提到了嗓子眼。我拿出细铁丝,再次尝试。这种老式挂锁结构相对简单。我集中精神,凭着记忆里模糊的撬锁原理,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锁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屋外偶尔传来电影放映的喇叭声和村民的哄笑声,更衬得屋内死寂一片。额头的汗珠滚落下来。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弹响!锁开了!
我激动得差点叫出声,强行忍住。颤抖着手取下挂锁,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箱盖。
一股陈旧布料和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堆着一些旧衣服,几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还有一个小布包。
我拿起那个小布包,入手沉甸甸的。解开系着的布条,手电光下,一片耀眼的白光!
是银元!袁大头!足有几十块!码得整整齐齐!
但我的目标不是这个。我把银元小心地放回布包,继续往下翻。在箱子最底下,压着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四四方方的东西。
我的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腔。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剥开油纸。
一本深蓝色的硬皮笔记本!封面印着褪色的工作笔记字样。
我颤抖着手翻开第一页。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李老栓的笔迹(原主记忆里有他写的春联):
七九年三月,收山参三支,售与省城仁和堂,得款壹佰捌拾元整。
八零年五月,贩干菇四十斤至南边G市,利差得叁佰贰拾元整。
……
一笔笔,记录着他这些年倒腾山货的收支,时间、物品、数量、金额,清清楚楚。翻到后面,账目逐渐减少,最后一笔记录停留在去年初,存款余额赫然写着:贰仟柒佰陆拾叁元整!
两千七百多块!在八十年代初的农村,这绝对是一笔巨款!足以让一家人过上相当富足的生活!
再往后翻,笔记本的末页,夹着一张折起来的纸。我展开一看,呼吸都停滞了!
是一张存款单!县农村信用社的!户名:李老栓。金额:贰仟柒佰元整!日期是去年二月份!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备注:凭折支取。
存折!存折不在里面!只有存款单!
我瞬间明白了。李老栓临终前,把现金(银元)和记录着所有明细的账本,以及这张证明存款存在的存款单,交给了李富贵保管。而真正的存折,很可能还在信用社!李富贵拿着这张存款单,却取不出钱,因为他没有存折!所以他才急着逼我,想从我这里找到存折,或者逼我以继承人的身份去挂失取钱!
好深的心机!拿着关键凭证却不给存折,既控制着这笔钱,又能随时拿捏我!
我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迅速用带来的纸笔,将存款单上的账号、金额、日期以及信用社名称详细抄录下来。然后,将存款单原样折好,放回账本里,再把账本、银元布包按照原样放回箱子底层,盖上油纸,衣服压好。
做完这一切,我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留下翻动的痕迹,才把箱子盖好,重新挂上锁。又用细铁丝小心地把锁恢复成原状,尽量不留下撬过的痕迹。
最后,清理掉自己可能留下的脚印和痕迹,从后窗翻出,轻轻关上窗户,插好插销。
夜风吹在汗湿的背上,带来一阵凉意。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但一股巨大的兴奋和底气却升腾起来。
证据!我拿到了关键的证据!
回到我那间破败的小屋,王奶奶已经睡下了。我点起煤油灯,看着那张抄录下来的存款单信息,如同看着一把开启宝藏的钥匙。
存折在哪里李老栓会把存折放在哪里家里肯定没有。他那么谨慎的人……
一个地方突兀地跳进脑海——坟!李老栓夫妻的合葬坟!就在村子后山的坟茔地里!按照本地有些老人的迷信做法,会把重要的东西藏在先人的坟里或者墓碑下,认为这样安全,有先人看着。
这个念头很荒诞,但此刻,却成了我唯一的线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挎着个篮子,装作去后山捡柴火的样子,来到了李家坟茔地。李老栓夫妻的坟是新坟,土还比较新,立着一块简单的青石碑。
我装作拔坟头草,围着坟堆仔细查看。转到墓碑后面时,我的目光定住了。墓碑的底座,有几块垒起来的石头,其中一块石头边缘的泥土,似乎比其他地方要松动一些
我放下篮子,蹲下身,用手小心地扒开那块石头周围的浮土。石头不大,但埋得挺深。我费了点力气才把它撬松动,搬开。
石头下面,是一个浅浅的土坑。坑里放着一个用好几层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东西!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迅速把它挖出来,沉甸甸的。解开一层层油布,露出一个……长长的、细窄的……木匣子更像是个放凿子锤子的工具匣。
打开匣盖。里面没有工具。
只有一本深红色塑料封面的小册子,上面印着金色的字:活期储蓄存折。翻开,户名:李老栓。开户行:柳溪县农村信用社。最后一笔存入记录:贰仟柒佰元整!账号和我抄录的一模一样!
找到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我!我紧紧攥着这本小小的存折,仿佛攥住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有了这个,再加上我抄录的存款单信息和账本内容(虽然没拿实物,但我记住了关键),李富贵的把柄就牢牢捏在了我手里!
接下来的日子,我按兵不动。一边继续装病弱,一边暗中观察。李秀芬果然又来了两次,言语刻薄,但见我油盐不进,也无可奈何。李富贵则沉得住气,偶尔在村里遇见,还会假惺惺地关心我几句,眼神却透着探究。
我知道,他在等。等我熬不下去,或者……等我露出破绽。
时机差不多了。
这天,村里通知各家各户去大队部领新发的化肥票。人聚集得比较齐。
我揣着那本存折和我抄录的存款单信息,深吸一口气,走向大队部。王奶奶不放心地跟在我身后。
大队部院子里人头攒动,吵吵嚷嚷。李富贵作为小队会计,正在帮着大队会计发东西。李秀芬和赵有才也在人群里。
看到我进来,李秀芬立刻阴阳怪气地嚷起来:哟,这不是我们有钱的侄媳妇吗怎么,舍得出来见人了钱花完了
人群安静了一些,目光都聚焦过来。
我不理她,径直走到大队会计张建国面前。张建国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为人还算公道。
张会计。我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见,有件事,想请您,还有在场的各位叔伯婶子,给我做个见证。
张建国放下手里的本子,疑惑地看着我:晚舟什么事
我拿出那本红色的存折,高高举起,确保所有人都能看到:这是我公公李老栓,生前存在县信用社的存折!里面有他老人家辛苦一辈子攒下的两千七百块钱!
哗——!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两千七!我的老天爷!
老栓叔这么有钱
存折在林晚舟手里
李秀芬的眼睛瞬间红了,尖叫着就要扑过来:小贱人!你果然藏了钱!那是我们李家的!给我!
王奶奶和旁边几个看不过眼的婶子连忙拦住她。
李富贵站在人群后面,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他死死盯着我手里的存折,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存折竟然会在坟里,还被我找到了!
大姑!我提高声音,压过她的尖叫,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又扫过脸色惨白的李富贵,还有富贵叔!你们口口声声说,公公婆婆留下的钱该由你们保管,怕我守不住。好!
我转向张会计,把存折递给他:张会计,您是明白人。麻烦您看看,这存折是不是真的户名是不是李老栓
张会计接过存折,仔细看了看,又翻看了里面的记录,点点头:是真的。户名是李老栓,金额……确实是两千七百块整。他看向我的眼神也充满了震惊和复杂。
人群又是一片哗然。
现在,钱在这里。我指着存折,声音清晰,但我要当着大伙儿的面问清楚!富贵叔!
我猛地转向李富贵,目光如炬:我公公临终前,是不是单独把你叫到跟前他是不是把家里的现钱——几十块银元,还有他记录所有买卖的账本,还有一张证明这笔存款存在的存款单——都交给了你保管他是不是让你帮着照看卫民哥和我!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那笔现钱呢账本呢存款单呢!我公公婆婆尸骨未寒,卫民哥刚走,你就伙同李秀芬,拿着保管的东西作为凭据,上门逼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寡妇,想把李家的家产都吞了!是不是!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富贵的心上!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晃了晃,指着我:你……你血口喷人!胡说八道!我……我什么时候拿过那些东西!
没有我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抄录着存款单信息的纸,再次递给张会计,张会计,您再看看这个。这是我抄下来的存款单信息,账号、金额、日期,跟存折上是不是对得上这张存款单,就在李富贵保管的那个箱子里!和账本、银元放在一起!他敢不敢现在打开箱子,让大家看看!
轰!人群彻底沸腾了!指责、鄙夷、惊讶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李富贵和李秀芬。
李富贵!真看不出来啊!
平时装得人模狗样的,心这么黑!
连孤儿寡母的棺材本都惦记!
太不是东西了!
李富贵浑身筛糠一样抖起来,面对群情激愤和铁一般的事实(存款单信息完全吻合),他再也无法狡辩,嘴唇哆嗦着,面如死灰,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喃喃道:我……我……是老栓哥托付我的……我只是……只是想暂时保管……
李秀芬也傻了,看着瘫倒的李富贵,又看看周围愤怒的乡亲,再也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脸色灰败地缩在赵有才身后。
张会计看着眼前的一切,重重叹了口气,看向我的眼神带着一丝敬佩和同情。他扬了扬手里的存折和那张抄录的纸:晚舟,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这存折是你的,谁也抢不走。至于李富贵保管的东西……
他看向瘫软的李富贵,语气严厉:富贵!今天当着全村老少的面,你说清楚!老栓大哥托付你的钱和东西,你立刻、马上,原封不动地还给晚舟!少一个子儿,少一张纸,我们大队部第一个不答应!实在不行,就去公社说理!
结局,毫无悬念。
在张会计和全村人的见证下,李富贵像被抽了脊梁骨,当天下午就把他保管的那个箱子,连同里面的银元、账本、存款单,原封不动地抬到了我家。
他全程低着头,不敢看我一眼。李秀芬和赵有才更是躲得远远的,再也没敢露面。
王奶奶叉着腰站在门口,像一尊门神,看着他们把东西放下,啐了一口:呸!黑了心肝的东西!
尘埃落定。
我抚摸着那个沉甸甸的箱子,还有手里那本薄薄的存折,心中百感交集。这不仅仅是钱,这是原主该有的保障,也是我在这陌生时代立足的第一块基石。
我没有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太久。钱放在手里,是死的。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郑重地拿出二十块银元,塞到王奶奶手里:奶奶,没有您,我撑不到今天。这个您一定收下,算我孝敬您的。王奶奶推辞不过,最后红着眼眶收下了。
然后,我揣着存折,去了县里。没有取钱,而是找到了信用社的主任,出示了存折和我的身份证明(结婚证和大队开的证明),平静地说明了情况:公公去世,丈夫去世,我作为唯一合法继承人,申请更改户名,将存折过户到我林晚舟名下。
手续有些繁琐,但在确凿的证据和公社干部(张会计帮忙打了招呼)的见证下,最终还是办成了。看着存折上崭新的户名:林晚舟,我才真正松了口气。这笔钱,从法律到实际,都彻底属于我了。
我没有把两千七百块都取出来。只取了两百块作为启动资金。八十年代初,两百块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做什么我早就想好了。
柳溪村靠山,山货资源丰富。李老栓的账本给了我最好的指引。什么季节收什么山货,哪些值钱,哪些好卖,哪些地方的收购价高,账本里记得清清楚楚。这就是现成的商业指南!
我没有李老栓当年挑担子走街串巷的体力,但我有比他更超前的信息差——我知道哪些东西在即将到来的城市消费升级中会更受欢迎。
我开始行动。第一步,收山货。但我不是自己上山采,而是当起了小老板。
我找到村里几户人家,都是像王奶奶这样本分老实、家里劳力多但日子紧巴的。我跟他们签简单的协议:我提供本钱,告诉他们收哪些品相的山货(比如品相好的野生木耳、香菇、特定的药材),他们负责去山里采或者去附近村子收购,我按高于贩子一成的价格统一收走。
起初大家将信将疑,觉得我一个小寡妇瞎折腾。但当王奶奶家第一个把采来的上等木耳交给我,当场拿到比卖给贩子多出好几块的现钱时,消息像风一样传开了。
晚舟那丫头收山货,价钱公道,现钱结算!
真的比刘二贩子给的多
骗你干啥!王婆子家昨天刚拿了钱!
信任一旦建立,事情就好办了。很快,我的小收购点(就在我家院子)就热闹起来。每天都有村民提着篮子、背着背篓来交货。我严格按照账本上的标准收货,品相不好的坚决不要,价格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收来的山货,我仔细挑拣、分级、晾晒。然后,我带着样品,亲自跑县里,甚至坐车去了趟市里。
目标客户不再是李老栓时代的小药铺、杂货店,而是瞄准了县里、市里新开的、看起来比较上档次的土特产商店,还有……机关单位的后勤采购!
我穿着自己改的干净利落的旧衣服(把肥大的裤腿收了,腰身掐了掐),梳着整齐的辫子,挎着装着样品的小布包,一家家去谈。
老板,您看看我们柳溪村的野生木耳,朵大肉厚,颜色正,泡发率高,绝对纯天然。
主任,这是我们山里新采的猴头菇,炖汤最是滋补,过年过节给单位职工发福利,又实惠又有面子。
嘴要甜,脸皮要厚,东西更要硬。我带来的样品质量都是顶好的,价格也报得实在,比那些二道贩子低一点,但保证我的利润空间。
凭借着过硬的质量、相对优惠的价格和一股子韧劲,我竟然真的打开了几条销路!县里一家新开的山珍阁跟我签了长期供货合同,市里一家单位的后勤科也订了一批干货当年货福利。
资金开始流动起来。赚到的钱,一部分继续投入收购,扩大规模;一部分,我用来改善生活。
我推倒了那间四面漏风的破土坯房,请人在原址上盖起了三间亮堂堂的红砖大瓦房!青砖铺地,玻璃窗擦得锃亮,屋里刷了雪白的石灰墙。这在当时的柳溪村,绝对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好房子。
房子上梁那天,几乎全村人都来看热闹。看着气派的新房,再看看穿着新做的的确良衬衫、指挥若定的我,人们眼神里的同情和轻视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羡慕、敬佩,甚至是一丝讨好。
晚舟丫头……不,林老板,真是能干啊!
谁说寡妇门前是非多看看人家林晚舟!
老栓叔地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李秀芬一家远远地看着,眼神复杂,终究没敢凑上前。李富贵更是彻底蔫了,在村里走路都低着头。
日子像上了发条,忙碌而充实。我的山货生意越做越稳,不仅在柳溪村收,还辐射到了附近几个村子。我雇了两个手脚麻利、识字的姑娘帮忙记账、分拣、打包。小院门口挂上了一块木牌,用红漆写着:柳溪山货收购站。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林老板。
手里有了余钱,心思也活络了。光靠收山货,利润终究有限,而且受季节和天气影响大。我想做点附加值更高的。
账本里提到过一种山里的野果,叫刺梨,酸涩难吃,村民都不稀罕。但我记得,这东西维生素C含量极高,在后世被开发成了各种保健品和饮品。
我试着用土法熬制刺梨酱。反复试验,调整糖和水的比例,终于熬出了酸甜适口、色泽诱人的果酱。装进洗刷干净、蒸煮消毒过的玻璃罐头瓶里,密封好。
第一批刺梨酱,我当作添头,送给了我的几个固定客户试吃。没想到,反响出奇的好!
林老板,这酱还有吗酸酸甜甜的,抹馒头好吃极了!我家孩子特别喜欢!
晚舟同志,这刺梨酱开胃,我们领导吃了都说好,问能不能多订点
机会来了!
我立刻组织人手,大量收购以前无人问津的刺梨。在收购站旁边,又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棚子,专门熬制刺梨酱。请了村里几个干净利索的大婶帮忙,制定了严格的卫生流程。
柳溪牌刺梨酱,就这样诞生了。贴上我找人设计的简单标签(一座山,一条溪流),用篮子装着,和山货一起,送到了县里、市里的商店柜台。
因为口感独特、纯天然、价格实惠,加上之前山货积累的口碑,刺梨酱竟然慢慢打开了销路。虽然量还不大,但利润比单纯卖山货高多了。
生意蒸蒸日上,生活富足安稳。但夜深人静,看着偌大的新房子,心里偶尔也会飘过一丝孤独。王奶奶总念叨:晚舟啊,你如今日子好了,也该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了。总不能真一个人过一辈子吧
我每次都笑着岔开话题。不是不想,而是……总觉得差点什么。见惯了前世那些浮躁的感情,反而对现在这种平淡日子里的踏实,有着更深的渴望。何况,经历过李秀芬、李富贵那些事,我对人性也多了几分戒备。
直到那个夏天的午后。
天气闷热,收购站里堆满了新收上来的鲜蘑菇,需要尽快分拣晾晒,不然容易捂坏。我正带着两个姑娘忙得满头大汗。
请问……这里是收山货的吗一个清朗温和的男声在门口响起。
我抬起头,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人。个子很高,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和一件半旧的白色汗衫,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大包。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梁挺直,眉眼干净,透着一股书卷气,但挽起的袖口露出的结实小臂,又显示着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
最吸引人的是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像山涧的溪水,此刻正带着一丝探寻和礼貌的笑意看着我。
是收山货。我放下手里的蘑菇,站起身,你要卖什么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和了些。
他走进来,卸下那个沉重的帆布包,小心地打开:晒干的野山菌,还有一些我自己采的药材,党参和黄芪。东西品相非常好,菌子干爽整齐,药材根须完整,显然是精心处理过的。
我蹲下身仔细检查,点点头:东西不错。菌子按一等收,药材……你这党参是野生的,年份也够,按特等给你算。我报了个公道的价格。
他眼睛亮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我能给这么高的价,随即爽快地点点头:好,听您的。
过秤,算钱。我把钱点好递给他。他接过,小心地揣进怀里,却没急着走,目光在忙碌的棚子和整齐的货架上扫过,带着一丝好奇和欣赏。
你这收购站,弄得挺像样。他由衷地说。
糊口而已。我笑了笑,给他倒了碗凉白开,听口音,你不是我们本地人
嗯,我叫沈青川。他接过碗,道了谢,是省城农学院的学生,放暑假了,跟着我们系里一个研究山区经济的教授下来做调研的,就在隔壁清河乡。听说你们柳溪村的山货收购搞得红火,就顺路过来看看,也把我在山里采的东西卖了换点生活费。
农学院调研我心中一动。这个年代的大学生,尤其是学农的,可是真正的人才。
沈同志,坐。我搬了个小凳子给他,你们调研……主要研究什么
沈青川也没客气,坐下喝了一大口水,谈起他们的课题就打开了话匣子。从山区特色种植养殖的潜力,到农副产品深加工的瓶颈,再到如何建立稳定的销售渠道带动农民增收……他的思路清晰,见解独到,有些想法竟然和我这个过来人不谋而合,甚至在某些技术细节上,比我知道得更专业、更深入。
我们越聊越投机。从山货聊到刺梨酱的开发,聊到我对未来还想尝试做果干、做蜜饯的设想……他听得非常认真,不时提出一些中肯的建议,比如刺梨酱的保质期问题如何解决,用什么包装更经济实用,甚至提到他们学校实验室可以做简单的成分分析和保鲜测试。
夕阳的余晖透过棚子缝隙洒进来,给他认真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收购站里蘑菇的土腥味和刺梨酱的酸甜香气混合在一起,竟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踏实感。
林老板,你的想法真的很好,很有前瞻性!他最后总结道,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满是真诚的赞赏。
叫我晚舟就行。我笑了,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这抹阳光轻轻触动了一下。
沈青川没有食言。几天后,他真的带着他们小组的几个人又来了柳溪村,专程来考察我的收购站和小作坊。带队的孙教授是个和蔼的老头,对我在没有任何技术支持的情况下摸索出熬制刺梨酱的方法赞不绝口,更对我提出的公司+农户雏形(我收购,村民按标准提供原料)的模式很感兴趣。
沈青川则一头扎进了我的小作坊,帮我仔细检查了熬煮锅的材质(建议我换成不锈钢的),分析了密封工艺的不足(建议我用蜡封加高温蒸煮杀菌),还详细记录了刺梨酱的配方和流程,说要带回学校实验室分析,看能不能优化口感和延长保质期。
他的专业和认真,让我刮目相看。
那个暑假,沈青川成了柳溪村的常客。调研之余,他就往我的收购站跑。帮我调试新买来的二手封口机(他居然会修!),教我记录更规范的进出库账目,甚至挽起裤腿帮我把院子里晾晒的蘑菇翻面。
他话不多,但做事沉稳可靠。看着他低头专注地修理机器,或者顶着烈日帮我翻晒山货,汗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我心里那份异样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收购站的大婶们看我们的眼神也越来越暧昧。王奶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晚舟啊,我看小沈同志不错!有文化,人实诚,心眼好!跟你般配!
我的心跳有些快,脸上发烫,嘴上却嗔怪:奶奶!您瞎说什么呢!
沈青川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有一次他修好封口机,我递给他毛巾擦汗,指尖不小心碰到一起,两个人都像触电般缩回手,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尴尬。他耳朵尖都红了,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转眼暑假快结束了。沈青川他们的调研也接近尾声。
临走前一天傍晚,他来到我的新房子前。晚霞漫天,给青砖白瓦的房子染上一层温暖的橘红。
晚舟,他站在院子里,第一次这样郑重地叫我名字,声音有点紧,我……明天就要回学校了。
嗯,路上小心。我点点头,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这个……送给你。他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我。笔记本是新的,牛皮纸封面。
我疑惑地接过,翻开。里面不是空白的。前面几页,是他用工整漂亮的钢笔字,详细记录的关于刺梨酱保鲜技术的几种可行方案,包括设备要求、操作要点、成本预估。后面几页,是他搜集整理的一些关于果干、蜜饯制作的资料摘要,甚至还画了几种简单包装的示意图。
每一页,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和专业。
我知道你想做更多,他看着我,眼神清澈而认真,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赤诚,这些资料可能不够完善,但希望能给你一点参考。等我回学校,查到了更具体的资料,再写信寄给你。
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顿了顿,似乎在鼓足勇气,声音放得更轻,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晚舟,你……你是我见过,最特别、最能干的姑娘。我……我会给你写信的。可以吗
晚霞的光落在他微微泛红的脸上,也落在我手中的笔记本上。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和他字迹留下的微微凸起。
心口像是被温热的泉水浸泡着,又软又胀。那些关于前世的防备,关于孤独的怅惘,在这一刻,被眼前这个眼神干净、带着笨拙真诚的年轻人,轻轻熨平了。
我抬起头,迎上他带着忐忑和期待的目光,嘴角忍不住弯起,用力点了点头:
嗯。我等你信。
沈青川走了,带着我的承诺,也带走了我心里最后一丝飘摇。
日子依旧忙碌。收购站的生意越来越好,柳溪牌刺梨酱在沈青川寄来的技术资料帮助下,解决了保鲜难题,开始小批量供应给更远的供销社。我又试着开发了野山杏干和山楂果脯,反响也不错。
我的名字,林晚舟,在柳溪乡乃至县里,都成了能干有本事的代名词。再没人提起小寡妇三个字,取而代之的是林老板晚舟妹子。
我和沈青川保持着通信。他的信很厚,除了专业资料,还会写学校的见闻,写他对农业发展的思考,写他参与的实验项目。我的回信相对简短,讲收购站的趣事,讲新产品的尝试,讲村里谁家盖了新房,讲王奶奶身体硬朗。平淡的字句里,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暖意。
寒暑假,他都会来柳溪村。不再是调研,而是专程来看我。帮我改进作坊的设备,教我使用他带来的新式温度计、湿度计,甚至利用所学知识,指导村里几户人家尝试种植更适合山区的经济作物。
他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学生,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和担当,但在我面前,眼神依旧清澈明亮。
又是一年春节。我的红砖瓦房里,第一次充满了真正属于家的热闹。王奶奶、帮我干活的几个大婶、还有村里几个相熟的嫂子,都聚在一起包饺子、炸年货。笑语喧哗,香气四溢。
沈青川也在。他系着围裙,动作有些笨拙但认真地学着擀饺子皮,脸上蹭了点面粉,引来大家善意的哄笑。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向我,眼神温柔。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暖意融融。锅里翻滚着白白胖胖的饺子,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
我站在灶台边,看着这喧闹而真实的烟火气,看着那个在人群中对我微笑的青年,心底一片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平静。
穿到这八零年代,成了别人口中的小富婆。
但我知道,我真正握在手里的财富,不是那本存折,不是越做越大的生意,不是这三间亮堂的瓦房。
是这份靠自己双手挣来的、热气腾腾的日子。
是这身边真心实意的笑声。
是这寒冬里,一抬眼就能望见的,温暖而笃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