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星尘牢笼 > 第一章

宇宙,我们称之为宇宙的这片冰冷空间,孤寂得令人窒息。四颗恒星,被各自的引力捕获的行星系统,再加上几片稀薄星云和散乱小行星带——这就是全部了。它们悬在永恒的黑暗里,彼此间隔着连光都要跋涉半载的深渊。我们称之为家园。我们不知道外面还有什么,也不知道是否曾经有过什么。教科书上写得斩钉截铁:外面是彻底的死寂,是物理法则崩塌的荒原。其余那些闪烁的光点不过是宇宙残骸反射的微弱回光,是早已熄灭的恒星的冰冷墓碑。没人怀疑,也没必要怀疑。在这片贫瘠的孤岛中,生存本身就已耗尽了所有力气。
穹顶空间站,信标星系唯一的永久性轨道设施,像一颗巨大、冰冷、伤痕累累的金属水滴,悬浮在灰蓝色的气态巨行星雾霭的阴影边缘。它负责收集雾霭大气中提取的稀有同位素,维持着下方轨道电梯另一端,行星磐石表面那拥挤、依赖外部供给的数十亿人口。空间站就是我的世界。我叫凯,一个空间站外壁维修工。我的工作服是厚重的复合材料,内衬恒温系统,臃肿得像一头笨拙的金属甲虫。头盔面罩反射着巨行星黯淡的光和远处稀疏的星辰,视野边缘永远蒙着一层呼出的白雾。我的氧气读数稳定在百分之九十七,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某种疲惫的呼吸,是我耳边最恒定的背景音。
今天的目标是第7区段,靠近空间站赤道区域。那里有一片防护能量场发生器阵列,最近报告能量输出不稳。巨大的金属结构在面罩视野里延伸,冰冷、坚硬,覆盖着经年累月的宇宙尘埃和微陨石撞击留下的麻点。我手脚并用地攀附在金属网格扶手上,磁力靴每一次吸附和释放都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在真空中听不见,却通过骨骼清晰地传递到我的大脑。这声音,和远处巨大的同位素收集臂缓慢转动的低沉呻吟混合在一起,是空间站永恒的心跳。
抵达目标点。眼前是十几块巨大的菱形能量发生器基板,覆盖着厚厚的防护层,上面布满管线接口和散热格栅。检测器发出规律的嘀嗒声,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电子昆虫。我启动手持扫描仪,发出嗡嗡的震动,蓝绿色的光栅在发生器表面缓缓扫过。数据流在头盔内部的显示屏上快速滚动。找到了:D-7号基板,边缘一条微米级的裂缝,几乎不可见,但能量逸散读数明显偏高。这种裂缝,多半是微陨石撞击或极端温差应力造成的。微小,致命,像空间站这个巨大金属生命体上一道不断渗血的伤口。裂缝不处理,能量场局部会持续衰弱,积累下去,最终可能导致这片区域的防护网失效。那时,一次稍大的微陨石雨,或者一次稍微强烈的太阳风粒子流,就能撕裂外壳。
我打开固定在腰侧的维修工具包,金属卡扣弹开时发出轻微的震动。里面是整齐排列的专用工具:分子级密封焊枪、裂缝探针、微结构填充剂注射器、高精度激光校准器……每一件都冰冷、精确,闪着暗淡的金属光泽。我熟练地抽出裂缝探针和填充剂注射器。探针的尖端细如发丝,小心翼翼地插入那道微不可查的缝隙深处。头盔显示放大着探针传回的内部结构影像——金属疲劳的纹路清晰可见。填充剂注射器顶端对准裂缝口,我扣动扳机。粘稠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填充胶体在微压力下被精确地注入缝隙内部。这过程需要绝对的稳定,手不能有一丝颤抖。真空的严寒透过厚厚的手套缓慢地侵蚀着指尖,每一次细微的操作都消耗着巨大的专注力。
填充完成。接下来是密封固化。我放下注射器,拿起分子焊枪。焊枪激活时发出低沉的嗡鸣,枪口前端亮起一点极其凝聚的、炽白色的光斑。这光斑的温度足以瞬间汽化普通金属。我屏住呼吸,将光斑对准刚刚填充的裂缝起始点。必须沿着裂缝的走向匀速移动,让高温瞬间熔融填充物和两侧的基板材料,使其重新完美结合。光斑移动,留下一条极其细微、却异常坚固的熔融再凝固线。头盔内部显示着实时温度监控和应力变化曲线。
汗水沿着我的鬓角滑下,在恒温服内衬里变得冰凉。就在完成最后一段密封,准备收回焊枪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的、方向怪异的力场波动突兀地扫过。这股波动难以形容,像一阵无声的涟漪,又像是空间本身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它并非来自空间站内部任何已知的系统运转频率。我的磁力靴猛地一滑!靴底的强磁吸附力场似乎被那波动瞬间干扰、削弱了万分之一秒。就是这万分之一秒的失稳,让我的身体在真空里失去了唯一的着力点,不受控制地向侧后方漂移了半米!
这半米的距离,在太空中就是生与死的鸿沟。我的右手下意识地挥舞,本能地想要抓住任何可以固定的东西。那只握着仍在微微发光的分子焊枪的手,连同焊枪本身,猛地撞向旁边一块巨大的能量场发生器基板!
哐!
一声沉闷的巨响,通过身体接触和空间站结构传导,清晰地在我骨骼中炸开。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我整条手臂瞬间发麻。焊枪脱手而出,像一颗失速的微型彗星,翻滚着弹开,瞬间消失在深空背景里,只留下一个快速缩小的银色光点。更要命的是,我眼睁睁看着那支昂贵的、装着备用高纯度填充剂的注射器,也被震得从工具包的卡槽里飞了出来!它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地卡进了刚才那块巨大基板与旁边另一块基板之间那条狭窄的维护缝隙里!缝隙只有几厘米宽,注射器金属外壳的一端死死地楔在里面,尾部露在外面一小截,徒劳地反射着巨行星黯淡的光。
该死!咒骂声冲口而出,在密闭的头盔里回荡,显得格外响亮。工具损失是重大事故,尤其是这种精密设备。我立刻向控制中心报告:穹顶控制中心,外勤维修工凯报告。第7区段作业点,遭遇未知轻微力场扰动,导致姿态失稳。分子焊枪(序列号:DL-774)脱手飘离,确认无法回收。备用填充剂注射器(序列号:FJ-233)卡入D-7与D-8号发生器基板维护缝隙,位置无法直接触及。请求下一步指示。
通讯频道里沉默了几秒,只有轻微的电流嘶嘶声。然后,控制员艾拉那熟悉、冷静但此刻似乎也带着一丝烦躁的声音响起:凯,收到。扰动源正在排查。优先处理卡住的注射器。空间站结构图显示,D-7/D-8基板缝隙下方三米处,有一个维护通道入口盖板。从那里进入基板结构内部,理论上可以从内部接近该缝隙位置。坐标已发送至你的导航系统。小心操作,避免二次损坏。
明白。尝试内部接近。我调出坐标图,确认了那个位于下方阴影里的圆形盖板位置。身体再次笨拙地移动起来,磁力靴重新牢牢吸附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发出沉闷的咔哒声。每一次移动都小心翼翼,刚才那诡异的失重感带来的心悸还未完全消退。
找到那个盖板了。它嵌在复杂的管线丛中,直径约半米,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宇宙尘埃。我用工具撬开固定锁,用力拉开。一股陈腐的、带着金属和绝缘材料味道的气息(虽然真空里没有气味,但想象中就是如此)扑面而来。下面是一个狭窄、垂直的维护竖井,井壁上布满了粗细不等的线缆束和冷却管道,像某种巨大生物的金属内脏。空间只够一人勉强容身。我深吸一口气(其实只是习惯动作),解开安全索,小心地钻了进去。
竖井内部一片漆黑,只有头盔灯的光柱刺破黑暗。光柱扫过的地方,是厚厚的积尘、冷凝水珠冻结的冰霜、以及线缆外皮老化剥落的碎屑。空气(如果这稀薄循环气体能称为空气的话)似乎凝固了,只有我沉重的呼吸声在头盔里放大。我沿着狭窄的金属梯子向下攀爬,每一步都搅起一片悬浮的尘埃,在灯光下像微型的星云翻滚。下降了三米左右,空间稍微开阔了一些,变成了一个横向的、低矮的通道。根据结构图,D-7和D-8基板之间的那条缝隙,就在这层结构的外壳上。
我几乎是匍匐前进。通道高度不足一米,必须弯着腰,或者跪爬。膝盖和手肘隔着厚重的防护服,依然能感受到金属地板的冰冷和凸起铆钉的坚硬。头盔灯的光束在前方晃动,照亮通道尽头复杂的金属构架。就是这里了。构架后方,应该就是那条卡住注射器的缝隙。
构架异常复杂,由粗壮的合金梁和密集的管线组成,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障碍网。我必须像拆卸某种精密仪器一样,小心翼翼地寻找缝隙,将身体一点一点地挤进去。肩膀卡住了,用力,金属框架挤压着复合材料护甲,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头盔蹭过一根冰冷的冷却管,凝结的冰霜簌簌落下。终于,我把自己扭曲地塞到了构架的最深处,面罩几乎贴在了空间站厚重的外壳内壁上。
目标就在眼前。就在我脸的正前方,空间站多层结构外壳的最内层金属壁上,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透光缝隙!它垂直延伸,长度大约十厘米,宽度不足一毫米。正是这条缝隙,对应着外部两块巨大基板之间的维护缝。那支该死的填充剂注射器的金属外壳尾部,就透过这条比头发丝宽不了多少的缝隙,隐约可见!它像一根刺,扎进了空间站坚固的皮肤里。
工具包在狭窄的空间里难以展开。我艰难地抽出细长的机械臂抓取器——一种前端带微型钳爪的伸缩杆。小心地将它探入那条微小的缝隙,试图夹住注射器的尾部。钳爪张开了,金属的微摩擦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夹住了!我心中一喜,轻轻用力回抽。纹丝不动。注射器似乎被缝隙内部某种看不见的结构死死卡住,或者它的形状刚好与缝隙的某个不规则处完美契合。我又尝试了几次,改变角度,用钳爪顶、拨、推……每一次细微的操作都异常困难,手臂被限制在极小的活动范围内。汗水浸透了内衬,在冰冷的通道里带来一阵阵寒意。注射器尾部在钳爪的拨弄下微微晃动,但就是不肯脱离它的牢笼。那一点露出的金属反光,像是对我无能的无声嘲讽。
沮丧像冰冷的液体,顺着脊椎蔓延上来。我靠在冰冷的金属内壁上,头盔灯的光束直直地打在眼前这道细小的缝隙上。缝隙里,除了那点碍眼的注射器金属反光,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纯粹的黑暗。那黑暗仿佛有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视网膜上。教科书上怎么说来着外面是物理法则的坟场,是连光都无法幸存的绝对虚无。那些闪烁的星辰不过是亿万年前爆炸的恒星残留的冰冷灰烬,是宇宙葬礼上飘散的纸钱。
我盯着那片黑暗。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忽然,头盔灯的光束似乎扫过缝隙深处某个极其微小的点,一个比尘埃还细微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点。它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微弱得像濒死萤火虫的最后一点光。不是反射光,更像是……它自身发出的光我立刻调整光束角度,仔细捕捉。没有,消失了。是错觉是头盔灯的光在多层结构内部某处特殊镀膜上产生的幻影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道缝隙之后的无垠黑暗里。
几秒钟,或者几十秒。在绝对的专注下,时间失去了意义。然后,它又出现了。不止一个!在缝隙透出的那片绝对黑暗的背景上,极其遥远、极其深邃的地方,先是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分辨的亮点。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它们不是静止的!它们极其缓慢地、以一种难以察觉的幅度在移动!位置在极其细微地变化!不是空间站外部灯光或反射光的轨迹,它们的位置太深、太远,移动的轨迹也完全独立于空间站自身的任何参照物。它们是……活的是……光
一股冰冷的电流猛地窜遍全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教科书上那坚不可摧的真理壁垒,在这一瞬间,被眼前这微不足道却又惊心动魄的景象,撕开了一道比眼前这条缝隙更细、却足以颠覆一切的裂痕。宇宙的坟场里,怎么会有移动的光那些所谓的冰冷墓碑,难道在呼吸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用已知的理论去解释——或许是空间站内部某个遥远角落的指示灯折射或者是检测仪器信号的视觉干扰但所有的内部光源位置、仪器信号频率我都熟悉。没有一种能对得上!那光芒的遥远感、深邃感、以及那微小却真实的位移,都指向一个疯狂的可能:那黑暗并非虚无!那里有东西!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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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中心,凯报告。我的声音在头盔里响起,努力保持平稳,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注射器卡死位置异常牢固,常规抓取工具无效。请求使用微型切割器尝试分解注射器尾部,或提供更强力抓取方案。另……我顿住了,那关于移动的光点的报告几乎要冲口而出,但理智死死地卡住了喉咙。报告什么说我看到了教科书里不存在的东西说我认为外面的黑暗里可能有活物这只会被当成太空幽闭环境下的幻觉或设备故障导致的误判。没有人会相信,尤其是一个底层维修工的话。等待我的,很可能是强制心理评估,甚至失去外勤资格。……另,此处结构内部积尘严重,建议后续安排清洁机器人维护。完毕。
通讯那头的艾拉似乎没有察觉异样:收到,凯。批准使用微型切割器。务必谨慎操作,避免损伤基板内部结构。坐标已记录,清洁任务已加入排期。优先处理注射器。
明白。我切断通讯,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冰冷的恐惧和一种奇异的兴奋感在胸腔里交织翻滚。微型切割器被抽出工具包,它像一把精致的激光手术刀。我小心翼翼地调整功率,将细小的激光束对准缝隙里露出的注射器金属尾部。高能光束接触金属,瞬间激起细小的、刺目的熔融火花,在缝隙中飞溅。金属被一点点切开,发出无声的嘶鸣。我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一次次瞟向那道缝隙之后深邃的黑暗。切割器灼热的火花短暂地照亮了缝隙内部,但更深远的黑暗依旧顽固地拒绝被驱散。那些微弱的光点没有再出现,但它们的存在感,却比眼前这灼热的激光更深刻地烙印在我的意识里,挥之不去。
切割持续了漫长的时间。每一秒都伴随着对结构损伤的提心吊胆和对那片黑暗的隐秘窥探。终于,咔哒一声轻响,被切下的注射器尾部碎片松脱了。我立刻用钳爪将其夹出。剩下的注射器主体失去了支撑,在缝隙内部轻微地滑动了一下,似乎松动了。我精神一振,再次尝试用钳爪深入缝隙夹取主体。这次,经过几次角度的微调,钳爪终于牢牢地抓住了主体。我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均匀地施加拉力。
出来了!
带着刮擦内壁的轻微震动,那支惹了大麻烦的注射器主体,终于被完整地拖了出来。我把它紧紧攥在带着厚手套的手里,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第一次让我觉得这玩意儿如此可憎又如此……亲切。它出来了,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道缝隙后面,留在了那片被证明并非虚无的黑暗里。
控制中心,注射器已成功回收。我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干涩,无明显结构损伤。准备撤离维护通道。
收到,凯。干得好。尽快返回气闸舱。扰动源分析尚无结果,外部环境监测显示稳定。注意安全。艾拉的声音听起来松了口气。
明白。我应道,开始艰难地从狭窄的构架深处退出来。身体在冰冷的金属管道里挪动,膝盖和手肘传来持续的钝痛。但我的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受控制地狂奔。那些微弱移动的光点……它们是什么是其他……世界是某种巨大的未知结构还是……像我们一样的生命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如果外面有光,有移动的东西,那教科书上的一切,关于宇宙的孤岛,关于外部绝对的死寂……都是谎言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疑问笼罩下来:我们是什么这个空间站是什么信标星系又是什么我们真的是宇宙最后的幸存者吗还是……某种被精心饲养在玻璃缸里的……
这个想法过于惊悚,让我在狭窄的通道里猛地停住了动作,一股寒意穿透了恒温服的层层保护,直抵骨髓。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似乎回到了轨道。吃饭,睡觉,接受维修任务,在空间站迷宫般的通道和冰冷的外壳上攀爬。工具碰撞声、系统提示音、循环风扇的嗡鸣……这些熟悉的声音构成了日常的底色。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那道缝隙看到的景象,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在意识的土壤里悄然萌发。
我开始寻找机会。每一次外勤任务,只要位置允许,我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投向空间站外那深邃的黑暗,投向那些教科书上标注为宇宙残骸反射光的星辰方向。我仔细观察它们的分布,试图在记忆里复现那天在缝隙中看到的微弱移动光点。头盔内置的记录仪权限太低,只能记录操作数据和有限的环境参数,无法进行高精度、长时间的天文影像捕捉。空间站的大型观测设备它们位于核心区域,有严格权限限制,数据直接传输给轨道控制中心和行星科学院,底层维修工连查看实时图像的资格都没有。我像一个被困在井底的囚徒,只能透过井口那一道狭窄的缝隙,窥探头顶那片被禁止理解的天空。每一次徒劳的仰望,都让内心的焦灼和那个疯狂的猜想更加清晰一分:我们被隔绝了。被某种力量,困在了这片小小的星空里。
机会在一个标准周后意外降临。任务简报很简单:前往第12区段,靠近空间站尾部推进器阵列的区域。那里报告一处外置传感器组件的防护罩因微陨石撞击发生了变形,需要矫正复位。
12区段远离主体结构,环境更恶劣。巨大的姿态调节推进器喷口像沉默的怪兽巨口,旁边密布着各种传感器探头和散热鳍片。目标防护罩位于一组长杆状传感器阵列的末端。我沿着狭窄的维护通道靠近,磁力靴踏在金属网格上发出单调的声响。很快找到了受损点:一块弧形的合金防护罩边缘被撞击得向内卷曲变形,卡住了下方传感器探头的活动关节。
这种维修需要精准的力道。我固定好安全索,抽出液压复位钳——一种利用高强度杠杆原理缓慢施加压力的工具。将钳口小心地卡在变形防护罩的边缘和下方完好的基座之间。开始加压。液压装置发出低沉有力的嘶嘶声。变形金属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缓慢地、抗拒地一点一点回弹。汗水再次渗出额头。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既要保证复位到位,又不能用力过猛导致金属疲劳断裂。
就在防护罩即将被完全压平复位的最后关头,我调整了一下脚下支撑的位置,试图获得更好的发力角度。磁力靴在光滑的传感器基座上移动。突然,靴底的吸附力场似乎瞬间紊乱了一下!极其短暂,比上次在7区段感受到的还要微弱,但那种诡异的空间抽搐感如出一辙!我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猛地向前一个趔趄!
糟了!心中警铃大作。身体失控前倾的瞬间,我握着液压钳的右手下意识地向外一撑,试图稳住身体。这个动作完全是本能。手掌撑向的位置,是旁边一个巨大的、用于散热的金属格栅板!
就在手掌即将接触到冰冷格栅板的瞬间,一股强大的、无形的排斥力猛地爆发出来!它并非实体,却像一堵瞬间凝结的、冰冷而坚韧的墙壁,狠狠撞在我的掌心!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感透过手套传来,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麻!身体被这股力量猛地向后推开,撞在身后的传感器支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大响。安全索瞬间绷紧,勒得胸口生疼。头盔里的警报灯无声地闪烁了一下,提示姿态异常。
我惊魂未定,心脏狂跳,死死盯着刚才手掌撑向的位置——那巨大的散热格栅板。它看起来毫无异状,冰冷、坚硬,和空间站其他部分的金属没有任何区别。但刚才那股力量……那股瞬间出现的、冰冷而强大的排斥力……绝对不是幻觉!它真实存在,而且……保护着那个格栅板或者说,保护着格栅板后面的东西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屏障!那道缝隙之外的存在,隔绝我们的东西……它不仅仅在遥远的深空边缘,它就在这里!它渗透进了空间站的结构,或者说,空间站本身就被这种无形的力量包裹着、禁锢着!
巨大的震惊之后,是更深的寒意和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我扶着冰冷的支架站稳,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警报灯已经熄灭。刚才的撞击声音不小,可能触发了某些震动传感器。
果然,几秒钟后,艾拉的声音在通讯频道响起,带着一丝关切和疑惑:凯12区段报告一次轻微结构震动,来源靠近你的位置。是否发生意外请报告情况。
控制中心,收到。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带着一丝懊恼,是我操作失误。复位钳最后加压时,脚下磁力靴吸附不稳,滑了一下,身体撞到了旁边的传感器支架。没有结构损伤,防护罩复位已完成。震动源确认。非常抱歉。
通讯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查看数据。收到。未检测到结构损伤信号。下次务必注意操作稳定,凯。完成复位后尽快返回。安全第一。
明白。立刻返回。我切断通讯,目光再次投向那块巨大、平静的散热格栅板。刚才那堵无形的墙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但掌心残留的那股冰冷的、被瞬间强力推开的触感,却如此真实地烙印在神经末梢。它比任何教科书都更有力地宣告着一个事实:囚笼并非远在天边。它就在这里,在我们身边,无处不在。我们生活在它的内部,呼吸着它过滤的空气,仰望着它投影的星空。
那道缝隙中的微光,掌心的无形壁垒……这些碎片在脑海中反复碰撞、组合。一个清晰得令人战栗的轮廓渐渐浮现:我们不是宇宙的孤儿,而是囚徒。被某种难以想象的力量,圈养在这片被精心布置出来的、仅有四个星系的生态缸里。教科书是牢笼的说明书,星空是投影在墙上的壁画。愤怒像冰冷的岩浆,在胸腔里缓慢地积聚、翻腾。不是对某个具体对象的恨,而是对整个存在根基被彻底欺骗和否定的巨大荒谬感。
我开始有意识地观察。不是用眼睛,而是用身体,用每一次外勤任务中可能触碰空间站外壳的机会。我刻意选择不同的区域进行维修作业,动作看似如常,却在每一次支撑、每一次倚靠、每一次工具接触外壳时,都倾注了全部的感知力,去捕捉那瞬间可能出现的异常排斥力场。我发现,这种屏障并非均匀覆盖。在空间站核心区域、动力舱段、主传感器阵列附近,那种无形的壁感最为明显和频繁,排斥力也更强。而在一些非关键的外围结构、太阳能帆板支架末端等处,则相对微弱甚至难以察觉。它像一层紧贴着空间站外壳的、无形的皮肤,一张巨大而精密的能量网。它保护着空间站免受真正深空某些未知危险的侵袭还是……阻止我们窥探和逃离答案不言而喻。
机会出现在一次对空间站最远端、一片老旧太阳能帆板基座的例行检查任务上。那片区域远离核心,设备老化,屏障的存在感相对稀薄。检查过程很顺利。就在我完成检查,准备离开时,目光扫过帆板基座下方一片巨大的、弧形的阴影区域。那里是空间站外壳与巨大的帆板旋转关节的连接处,结构异常复杂,常年处于阴影中,积满了厚厚的宇宙尘埃,像一片被遗忘的角落。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那里。那个阴影最深、结构最复杂的角落。或许……屏障的网眼在那里会更大一些薄弱一些
这个想法带着强烈的诱惑和巨大的风险。非法出舱,脱离指定维修路径,进入未授权区域……任何一条都足以让我立刻被停职审查,甚至送上军事法庭。但内心那个被点燃的疑问,像永不餍足的火焰,烧灼着理智。我必须知道。必须亲自触碰,用指尖去感受那囚笼的真实边界。
等待时机需要耐心。我像一头在黑暗中蛰伏的兽,观察着控制中心的排班规律、空间站各区域的传感器监测盲区时间窗口。终于,一个相对安全的时段被我锁定。下一轮外勤任务被安排在第3区段,一个靠近主结构、传感器密集的区域。我向艾拉报告,声称需要返回工具舱补充一种特定型号的绝缘胶带(这种胶带确实快用完了)。获得短暂返回许可后,我没有走向工具舱,而是利用对空间站维护通道的熟悉,像影子一样在错综复杂的管道和检修层中穿行。避开偶尔巡逻的自动清洁机器人,躲过监控探头的视野。心跳声在头盔里如擂鼓,每一次转弯都像在刀尖上行走。厚重的防护服此刻不再是保护,而是笨拙的累赘,每一步都发出可能暴露行踪的轻微摩擦声。
终于,我潜行到了目标区域附近。从一个废弃的管线维修竖井出口,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片巨大的阴影之中。眼前是太阳能帆板基座巨大的支撑臂,像史前巨兽的骨骼,在巨行星反射的微光中投下浓重的黑暗。下方就是那个复杂的旋转关节连接处,深陷在结构缝隙里,覆盖着厚厚的尘埃。这里寂静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头盔内回响。空间站主体结构的灯光在遥远的后方,如同隔世的星辰。
我关闭了头盔外部通讯和定位信标——这是最危险的一步,意味着彻底消失在控制中心的监控里。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我像壁虎一样,沿着冰冷粗糙的支撑臂外壳向下攀爬,进入那片深不见底的阴影。磁力靴小心翼翼地吸附在几乎垂直的金属壁上。下方就是目标点——一个由巨大轴承套筒和密集管线形成的、凹陷进去的三角区域。厚厚的尘埃像灰色的雪,覆盖着一切。
我停了下来,悬挂在阴影深处。下方几步之遥,就是那片未知。空间站熟悉的金属触感和温度消失了,这里只有纯粹的、包裹一切的黑暗和冰冷。我解开固定用的安全索——这是最后的保险。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金属和尘埃味道的循环空气也无法冷却血液中奔涌的紧张。
我伸出右手,带着厚厚手套的手,缓慢地、稳定地,探向下方那片覆盖着尘埃的、空间站最外层外壳的曲面。指尖一点点接近那冰冷、粗糙的金属表面。
还有十厘米。
五厘米。
三厘米……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层宇宙尘埃的瞬间!
一股强大得无法抗拒的、冰冷的斥力猛地爆发出来!它不再是之前在格栅板感受到的推,而是像一面瞬间凝结的、坚不可摧的透明水晶墙!它紧贴在那层宇宙尘埃之下,紧贴着空间站真实的外壳!我的指尖,隔着厚厚的防护手套,清晰地、毫无缓冲地撞在了这堵墙上!
嗡——!
一股剧烈的、高频的震动感瞬间穿透手套,沿着手臂的骨骼疯狂向上传导!仿佛千万根冰冷的钢针同时扎进了指尖!那不是物理碰撞的疼痛,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触及能量核心的撕裂感和过载感!头盔内部的所有电子设备显示瞬间剧烈闪烁、扭曲,发出刺耳的电子啸叫!视野里一片雪花乱闪!
呃啊!剧痛和强烈的能量冲击让我闷哼一声,身体被那股巨大的斥力猛地向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支撑臂坚硬的金属结构上。安全索已经解开,身体在真空中失控地飘荡了一下,才被磁力靴重新吸附住。
我蜷缩在阴影里,剧烈地喘息,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指尖传来的剧痛感还在持续,带着一种诡异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刚才那一瞬间的触感……冰冷、平滑到了极致,却又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它隔绝的不仅是空间,似乎连时间、连物理法则本身都被扭曲了。头盔内的电子干扰慢慢平息,视野恢复。我惊魂未定地看向自己刚才触碰的位置——厚厚的宇宙尘埃依旧覆盖着空间站的外壳,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撞击和能量的狂澜从未发生过。
但指尖残留的剧痛和麻痹感,以及头盔里刚刚平息的电子噪音,都在疯狂地尖叫着一个事实:屏障!真实不虚!它就在这里!紧贴着我们赖以生存的金属外壳!它冰冷、平滑、坚不可摧,像一个无形的、全封闭的玻璃罩子,将整个空间站,连同它所环绕的信标星系,彻底地、绝望地罩在了里面。
我们从未航行于深空。我们一直游弋在鱼缸之中。
返回指定维修区域的过程,像一场漫长而麻木的梦游。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金属上,磁力靴的咔哒声空洞地回响在头盔里,掩盖不住心脏沉重的撞击。指尖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感挥之不去,像一道永恒的烙印,时刻提醒着触碰禁忌的代价和那囚笼的绝对存在。
艾拉的声音在通讯恢复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凯工具补充完毕第3区段任务进度如何你的信号刚才有短暂丢失。
控制中心,收到。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绝缘胶带已补充完毕。正在前往第3区段途中,通道内信号可能受屏蔽影响。任务即将开始。谎言流畅地滑出,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熟练。我成了自己囚笼的帮凶。
收到。保持通讯畅通。艾拉的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
第3区段的维修工作简单得令人烦躁。更换几个老化的密封圈。我的动作机械而准确,肌肉记忆完美地执行着指令,意识却像悬浮在体外,冰冷地审视着这一切。更换密封圈多么重要!维系着空间站脆弱的气密性,维系着数千条人命。但这意义,在这笼罩一切的巨大囚笼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我们精心维护的,不过是牢笼内壁的一颗铆钉。
任务结束,返回气闸舱。厚重的舱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重的叹息。循环气体注入,压力恢复。脱下头盔的瞬间,空间站循环系统特有的、带着机油和臭氧味道的空气涌入鼻腔。我贪婪地呼吸着,第一次觉得这牢笼内的空气如此珍贵,又如此令人窒息。灯光亮得刺眼,照在金属墙壁上,反射着冰冷的光。其他结束外勤的维修工在隔壁隔间里大声谈笑,抱怨着某个难缠的故障点,讨论着下一餐的配给。他们的声音充满了日常的鲜活感,与几分钟前我在阴影深处感受到的冰冷绝望,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他们不知道。他们像被蒙上眼睛推磨的驴,在方寸之地里耗尽一生,以为脚下就是全部的世界。
洗消程序的水流冲刷着防护服,带走不存在的宇宙尘埃。我盯着水流,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外面那片被无形屏障隔绝的、浩瀚而真实的宇宙。愤怒退潮后,留下的是更深的、冰封般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了悟。反抗向谁那无形的屏障那可能存在于屏障之外、创造了这一切的未知高等文明个体的力量,在这宇宙尺度的牢笼面前,渺小得连尘埃都不如。呐喊向谁呐喊告诉空间站里的其他人,我们被关起来了证据呢那道缝隙那瞬间的排斥力指尖的剧痛这些个人体验在庞大的系统、固化的认知面前,苍白得可笑。最大的可能是,我会被当成一个长期太空作业导致精神崩溃的可怜虫,被注射镇静剂,送回磐石地表,在心理诊疗所里度过余生。真相,将与我一同被埋葬。
我回到狭窄的居住舱。金属墙壁、固定床铺、小小的个人终端屏幕……一切都熟悉得令人心碎。我坐在床沿,目光落在角落的工具包上。那里装着维修工具,也装着……那支惹下一切麻烦、最终被切掉尾巴的填充剂注射器。它静静地躺在那里,金属外壳反射着顶灯的光。
一个念头,微弱却执着,如同暗夜中的一点萤火,在绝望的冰原上悄然亮起。
漂流舱。
空间站配备有少量小型紧急求救漂流舱。它们结构极其简单:一个强化合金外壳,内部是微型维生系统(仅够一人短期生存)、基础导航信标、一个低功耗通讯单元,以及一个不大的储物空间。设计初衷是在空间站遭遇毁灭性灾难时,为乘员提供最后一线渺茫的生存和求救希望。它们被存放在几个关键节点附近的发射井里,定期维护。发射权限极高,需要轨道控制中心和磐石地面指挥中心双重授权。未经授权靠近或试图发射,等同于叛逃或破坏,是最高级别的重罪。
希望渺茫得近乎不存在。但指尖那残留的冰冷触感,那被绝对力量隔绝的绝望感,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灵魂无法安宁。我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向那无垠的、真实的黑暗,投出一颗微不足道的、写着我存在过,我知道的石子。
目标锁定在C-3号物资转运区附近的一个漂流舱发射井。那里位置相对偏僻,日常维护频率较低。我利用一次夜间轮值(维修工偶尔会被安排协助安保系统巡检),仔细规划了路线。行动时间定在空间站进入雾霭巨行星阴影最长的时段,大部分非核心区域照明会调至最低,传感器也处于低功耗状态。
夜。空间站模拟的重力仿佛也变得粘稠。我穿着深色的便服,像一道影子滑过昏暗的通道。避开巡逻的自动警戒球(它们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像漂浮的幽灵之眼),利用通风管道的检修口进行短距离穿行。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敲鼓,汗水浸透了后背。对空间站结构的了如指掌,此刻成了唯一的武器。终于,我抵达了C-3区附近一个废弃的物料缓存间。这里灰尘弥漫,堆放着一些报废的零件箱。
发射井就在隔壁。厚重的隔离门上亮着红色的禁止进入警示灯。旁边有生物识别锁和密码输入面板。硬闯绝无可能。我的目光落在天花板上——那里有纵横交错的通风管道和粗大的冷却液总管。其中一根总管,似乎……通往发射井维护通道的方向
没有时间犹豫。我爬上高高的零件箱堆,用随身携带的多功能工具小心地撬开一块通风管道的格栅盖板。一股陈旧空气的味道涌出。管道内部狭窄,仅容一人勉强爬行。我深吸一口气,钻了进去。黑暗瞬间吞噬了我,只有工具上微弱的工作灯照亮前方布满灰尘的金属管道壁。空气混浊,弥漫着铁锈和绝缘材料老化的气味。管道并不平直,需要艰难地扭转身体爬过弯角。手肘和膝盖在粗糙的内壁上摩擦,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时间仿佛凝固,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身体摩擦管壁的沙沙声。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出现一个向下倾斜的岔口。根据记忆的结构图,下方应该就是发射井维护通道的上方。
我用工具小心地撬开一块管道的连接盖板。微弱的应急灯光从下方透上来。下方是一个狭窄的维护通道,环绕着巨大的发射井主体结构。我无声地滑下去,落地时尽量减轻声音。发射井就在眼前,像一个沉默的、深不见底的金属巨口。井壁光滑冰冷,底部隐约可见那艘小型漂流舱的轮廓,被复杂的固定臂锁在发射架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枚等待被射向虚无的子弹。
时间紧迫。我快步走到井壁旁的一个控制面板前。面板被锁在一个透明的防护罩下。需要开启防护罩,才能操作内部的控制终端。防护罩的电子锁级别同样很高。我抽出工具,不是破解,而是破坏。微型切割器对准锁具的连接处,功率调到最低,发出几乎不可闻的细微嗡鸣。炽白的光点灼烧着金属。汗珠顺着额头滑下,滴落在冰冷的控制面板上。切割必须精准,不能触发锁具内部可能存在的报警回路。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滋……一声轻微的、金属熔断的声音。防护罩的锁具连接处被切断。我小心地掀开防护罩。控制终端屏幕亮起,要求输入三级权限密码和生物特征验证。我的心沉了下去。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在近乎绝望的瞬间,我的目光扫过终端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覆盖着灰尘的物理接口——一个老式的、用于本地硬线连接和手动调试的RS-422端口!空间站很多老旧的备份系统都保留了这种接口。我立刻在工具包里翻找,果然找到了一条兼容的数据转接线!一端插入终端接口,另一端连接上我随身携带的个人加固型PAD(作为维修工,有时需要用它读取设备离线日志)。PAD启动,运行一个权限极低的设备自检程序。这个程序本身无害,但它运行时,会短暂地、被动地读取并显示设备的部分底层状态信息。
我死死盯着PAD屏幕。冗长的自检代码流快速滚动。就在某个瞬间,在大量无意义的系统标识符和状态码中,一行极其短暂的、被主系统日志通常过滤掉的信息一闪而过:
`[DEBUG]
Barrier
Integrity
Check
-
Sector
Gamma-7:
NOMINAL
(Fluctuation
Tolerance:
0.0003%)`
屏障!Gamma-7区段!状态:正常(波动容忍度:0.0003%)!
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这行转瞬即逝的调试信息,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短暂却清晰地照亮了真相的轮廓!它明确无误地证实了那个无形囚笼的存在,甚至精确到了具体的监控区域和稳定参数!这就是铁证!
我强压住内心的狂涛骇浪,立刻操作PAD。时间不多了。我无法解锁发射程序,但可以利用PAD绕过终端的主控界面,通过那个物理接口,直接向漂流舱的本地存储器写入数据!这需要极高的底层操作技巧和对漂流舱通讯协议的了解——幸运的是,作为维修工,我接触过这些古老设备的维护手册。
手指在PAD虚拟键盘上飞速敲击。首先,将刚才捕获的那行带有Barrier
Integrity字样的关键日志片段,连同精确的时间戳、空间站坐标代码(证明来源),打包成一个加密数据块。接着,我打开一个空白文档。指尖悬停片刻,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敲下几行冰冷的文字:
>
**身份:**
穹顶空间站外壁维修工,代号:凯。
>
**发现:**
外部宇宙并非死寂。观测到异常移动光源(坐标附后)。确认存在包裹空间站及所在星系的无形能量屏障(物理接触确认,系统日志佐证
-
见数据块)。
>
**结论:**
我们被囚禁。星空为幕。四星系即牢笼。
>
**警告:**
屏障危险。接触可致命。真相即重罪。
文字简洁、克制,没有任何比喻,只有事实。最后,附上我在那道缝隙中估算的异常光点坐标(尽管可能毫无意义),以及空间站的精确位置标识码。
数据打包完成。通过物理接口,强行写入漂流舱本地存储器的核心区域——这里的数据在漂流舱启动自毁程序前,理论上不会被覆盖。做完这一切,我迅速拔出数据线,关闭PAD,将防护罩小心地合拢(虽然锁已损坏,但外表暂时看不出)。抹掉操作面板上的汗渍和灰尘。像来时一样,我悄无声息地爬回通风管道,盖好格栅盖板,滑下零件堆,离开了废弃的缓存间。身后,发射井依旧沉默,漂流舱依旧被锁在发射架上。但它的心脏里,已经埋下了一颗沉默的炸弹。
返回居住舱的路上,脚步异常沉重,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轻快。指尖的冰冷麻木感似乎也淡去了一些。我做到了。以我能想到的唯一方式。
几天后,一次例行的深空垃圾清理演习。这演习每月一次,目的是测试空间站防御系统拦截轨道碎片的能力。演习中,会向深空方向发射数枚携带模拟信号源的靶弹,然后用小型拦截器将其摧毁。
我站在巨大的观察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宇宙。演习指令下达。远处,几个微弱的信号源亮起,代表着威胁目标。紧接着,空间站武器平台射出几道细长、明亮的能量光束,精准地击中目标。信号源在无声的爆炸中化作几团短暂膨胀的、炽热的等离子云,随即被冰冷的真空吞噬,只留下淡淡的、快速消散的辐射痕迹。
就在其中一团最大的等离子火球消散的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背景星光融为一体的物体,被爆炸的冲击波轻轻推了一把,改变了方向。它像一颗真正的宇宙尘埃,微弱地反射了一下空间站的光,然后,便悄无声息地、坚定地滑入了那片深邃无边的黑暗之中。它的轨迹,与那些被摧毁的靶弹残骸截然不同,它向着远离空间站、远离信标星系的方向,孤独地飘去。
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微小的光点,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那片教科书称为死寂坟场的黑暗里。指尖残留的冰冷感似乎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像风暴过后的深海。
它那么小,那么脆弱。在无垠的宇宙中,它被捕获、被摧毁的概率,远高于被任何智慧生命发现。它携带的信息,可能永远沉没在冰冷的虚空中,无人知晓。
但,它存在过。
它离开了这透明的牢笼,向着那未知的、真实的、拥有亿万个太阳的黑暗,投递了一封来自囚徒的信。一封用真相和绝望写成的信。
我转过身,离开观察窗。空间站内部的灯光依旧明亮,通道里传来熟悉的机械运转声和远处模糊的人声。生活还在继续,维修工凯的工作还在继续。明天,或许又是某个能量发生器基板的裂缝需要修补。
只是,当我再次仰望穹顶之外那些闪烁的星辰时,目光已穿透了那层无形的屏障,仿佛看到了屏障之外,那片更加浩瀚、冰冷、却也蕴含着无限可能的真实宇宙。
一颗星辰,哪怕是最微小的星尘,至少曾真实地燃烧过,并最终挣脱了它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