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到的第一股味道,是消毒水。
浓得呛人,钻进脑子里,搅得一片混沌。
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挣扎着掀开一条缝。白晃晃的天花板,刺得眼睛生疼。
醒了感觉怎么样
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费力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声音来源。
床边坐着个男人。穿着熨帖的灰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长得……很好看。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流畅,看我的眼神专注得让人心头发紧。
但,他是谁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
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他立刻起身,动作流畅地倒了杯温水,小心地托起我的后颈,将吸管凑到我唇边。
温水流过喉咙,带来一丝活气。
我……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茫然地看着他,你是谁
他喂水的动作顿了一下,极细微的停顿,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他放下水杯,用一种极其平稳、甚至带着安抚意味的语气说:我是江砚。你的丈夫。
丈夫
这两个字像两颗小石子,猛地砸进我空荡荡的脑袋里,没激起任何涟漪,只有一片茫然的水花。
我……结婚了吗我喃喃地问,视线扫过他无名指上简洁的铂金素圈,又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左手。
一枚同样款式,但镶嵌着小小钻石的戒指,正牢牢地圈在我的无名指上。戒圈下的皮肤有一圈浅浅的印记,昭示着它存在的时间不短。
嗯。江砚轻轻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干燥温暖,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们结婚快两年了。
两年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格式化的硬盘。除了自己的名字——祝余——其他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我是谁我声音发颤,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苏醒的虚弱。
江砚反手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他的目光沉静,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你是祝余。我的妻子。
医生说,是车祸导致的逆行性失忆。身体没有大碍,就是大脑为了保护自己,选择性遗忘了部分,或者说,是大部分记忆。
选择性遗忘我躺在病床上,看着医生,那我什么时候能想起来
这个……不好说。医生推了推眼镜,可能几天,几个月,也可能……需要更长时间。重要的是放松心情,顺其自然,熟悉的场景和人,或许能帮助你慢慢恢复。
熟悉的场景和人
我下意识看向坐在旁边沙发上的江砚。他正低头削苹果,动作专注,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落下来。
他是我丈夫。我法律意义上最亲密的人。
可看着他,我心里只有一片陌生的平静,像看一幅精美的画,好看,却没有温度。
出院那天,江砚开车带我回家。
车子驶入一个高档小区,停在一栋漂亮的联排别墅前。白色的栅栏,精心打理的花园,一切都崭新、整洁、昂贵,完美得像样板间。
这是……我们的家我站在客厅中央,环顾着光可鉴人的地板,价值不菲的北欧风家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整齐的草坪。
嗯。江砚把我的行李箱放在玄关,走过来,很自然地想帮我脱掉外套。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停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脸上没什么波澜。累了吧你的房间在二楼,我带你上去。
我的……房间我捕捉到他的用词。
江砚脚步顿住,转过身看我,眼神里有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主卧在二楼东侧。你之前……睡眠不太好,有时会去客房睡。他解释得很平静,语气毫无破绽,看你习惯,想睡哪里都可以。
他把我带到一间宽敞明亮的卧室。衣帽间里挂满了当季的奢侈品女装,标签都还没剪。梳妆台上堆满了昂贵的护肤品和彩妆。一切都显示着女主人的优渥和被宠爱。
但我看着这一切,只觉得疏离。
晚上,江砚亲自下厨。四菜一汤,精致得不像家常菜。他记得我所有的喜好:不吃香菜,喜欢酸甜口,讨厌姜丝,连米饭的软硬都掌握得恰到好处。
尝尝这个虾仁。他把剥好的虾放进我碗里。
谢谢。我低头吃着。虾仁很嫩,味道很好。可心里那股莫名的违和感,却越来越重。
一个记得你所有生活细节的丈夫。
一个你毫无记忆的家。
一个你醒来后,完美得如同假象的生活。
晚上,我睡在主卧那张巨大的床上,辗转反侧。江砚睡在隔壁的客房。别墅空旷得可怕,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我爬起来,赤着脚在房间里翻找。像一个闯入者,试图在这片陌生的奢华里,找到一点属于祝余的痕迹。
拉开床头柜抽屉,里面只有几本崭新的时尚杂志和一瓶安眠药。
打开巨大的衣柜,除了那些带着吊牌的新衣,角落挂着一个防尘袋。我拉开拉链,里面是几件款式明显旧一些、风格也更休闲随意的衣服。T恤,牛仔裤,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
这些衣服,才让我有了一丝微弱的熟悉感。
我拿起那件格子衬衫,下意识地凑到鼻尖闻了闻。只有淡淡的樟脑丸味道。
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又迅速沉没。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江砚对我很好。好得无可挑剔。
他工作很忙,但每天准时回家吃晚饭。周末会推掉应酬,带我去高级餐厅,或者陪我在家看电影。他记得我所有的喜好,说话温和,举止体贴。
他会在清晨帮我挤好牙膏,会在下雨天提前把车开到门口,会在我皱眉时立刻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完美得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丈夫。
可越是这样,我心里的空洞就越大。
我像个演员,努力扮演着江太太的角色。穿着那些昂贵的衣服,学着用那些瓶瓶罐罐,在他带我去的社交场合里,对着那些同样光鲜亮丽却陌生的面孔微笑。
但我找不到祝余。那个失忆前的祝余,像被彻底抹去了。
江砚从不主动提起过去。每次我试探着问起我们怎么认识的,或者以前的事情,他总是轻描淡写地带过。
缘分到了,自然就在一起了。
以前以前你就是你啊,和现在一样可爱。
过去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很好。
他的眼神温柔得像能溺死人,却像一层厚厚的雾,把所有的过往都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这种刻意的回避,让我心底的疑窦像藤蔓一样疯长。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他是不是在隐瞒什么
那天,江砚出差了。
偌大的别墅只剩我一个人。那种无所适从的窒息感又涌了上来。
我决定彻底打扫一下我的衣帽间。或许,在那些角落,能翻出点被遗忘的、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我把那些挂着吊牌的新衣服一件件取下来,准备重新整理。在搬动一个沉重的收纳箱时,箱子没放稳,哐当一声侧翻在地。
里面零散的东西撒了一地。大多是些旧衣服和杂物。
我蹲下去收拾。一件叠在下面的厚毛衣里,掉出一个小东西,滚到了角落的矮柜底下。
我趴在地上,伸长手臂去够。
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硬硬的东西。摸出来一看,是一个老旧的智能手机。屏幕裂了好几道纹,边缘磨损得厉害,一看就用了很久。
这不是江砚给我换的最新款水果机。
这是谁的
我按了按侧边的电源键,屏幕竟然顽强地亮了起来。电量居然还有一小半。屏幕背景是一张……我的照片。但照片里的我,笑得肆意张扬,背景是拥挤喧闹的音乐节现场,脸上还贴着夸张的亮片。那笑容,是我对着镜子练习江太太微笑时,从未有过的鲜活。
手机没有密码。我颤抖着手指划开。
相册里塞满了照片。大多是我,还有另一个男人的身影。
那个男人,不是江砚。
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头发有点乱糟糟的,笑容阳光,带着点痞气。他搂着我的肩膀,在路边摊吃烧烤;我们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对着镜头做鬼脸;他背着我,在夕阳下的海边奔跑……
照片里的我,眼神明亮,笑容是从心底溢出来的快乐。
我一张张翻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酸又胀,几乎喘不过气。
这是我这真的是我吗
我点开通讯录。里面联系人不多。置顶的只有一个名字:陆西洲。
名字后面,还用红色的字符画了个小小的爱心。
我的指尖停在那个名字上,冰凉的屏幕仿佛变得滚烫。
陆西洲……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我记忆深处那把沉重的锁孔。
一阵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袭击了我的太阳穴!
嘶——我痛得蜷缩起来,手机掉在地上。
无数破碎的、混乱的画面,如同失控的洪水,汹涌地冲进我的脑海!
狭窄却温馨的出租屋,阳台上养着几盆半死不活的多肉。
男人带着汗味的拥抱,他下巴蹭在我颈窝的胡茬有点扎人。
激烈的争吵,摔碎的水杯,他通红的眼睛和绝望的吼声:祝余!你他妈到底有没有心
滂沱的大雨,我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冲进雨幕,身后是他撕心裂肺的喊声:祝余——!
陆西洲。
陆西洲!
他是我的前男友!我们在一起五年,从大学到毕业,熬过了最穷的日子,却在生活看似有起色时,因为一些无法调和的矛盾,分道扬镳,闹得极其难看。
记忆的闸门被强行冲开,带着剧烈的疼痛和清晰的画面,呼啸而至。
那场争吵……好像是因为工作对,工作!陆西洲那时刚拿到一个很重要的项目机会,但那个项目,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卧室墙上挂着的一幅抽象画。那是江砚买的,他说他喜欢这种冷静克制的调调。
一个冰冷的、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名字,清晰地浮现在混乱的记忆碎片之上。
江砚。
陆西洲在大学时期就咬牙切齿提过很多次的名字。那个处处压他一头、让他恨得牙痒痒的死对头!后来在商场上,两人更是针锋相对,抢项目、争资源,斗得水火不容。
我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在我和陆西洲分手后,在一次行业酒会上,我遇到了江砚。他风度翩翩,成熟稳重,与陆西洲的冲动热血截然不同。我当时刚经历情伤,工作也遇到瓶颈,江砚的体贴和强大,像救命稻草。
他追求我,攻势猛烈又恰到好处。鲜花、礼物、无微不至的关怀,带我出入各种高级场所,见识我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他填补了我失恋后的空虚和迷茫,让我觉得自己被珍视,被妥善安放。
我们很快就在一起了。快得有些不可思议。
然后……车祸对,就在我们领证后不久,一次他开车带我出去,发生了车祸……
我捂住剧痛的头,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所以,我失忆了。
所以我忘了陆西洲,忘了我曾经炽热地爱过另一个人。
所以我嫁给了江砚,嫁给了陆西洲的死对头!
江砚……他知道!他一定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是陆西洲的前女友!
他知道我失忆了!
所以他才能如此精准地扮演一个完美丈夫,避开所有关于过去的雷区!
他像一个高明的猎人,耐心地编织着一张温柔的网,等待失忆的猎物,懵懂无知地走进去。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愤怒,像海啸一样席卷了我。我扶着矮柜,才勉强没有瘫倒在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就在这时,掉在地上的那个旧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衣帽间里回荡,吓得我心脏骤停。
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赫然是——陆西洲。
铃声像催命符一样响着。
我看着那个名字,陆西洲。
前男友。曾经爱得刻骨铭心,也恨得咬牙切齿的人。
分手后,我换了所有联系方式,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以为这样就能彻底告别过去。没想到,这个旧手机,像一颗定时炸弹,藏在我遗忘的角落里。
接还是不接
铃声固执地响着,仿佛不达目的不罢休。
混乱的记忆还在脑子里横冲直撞,头痛欲裂。对江砚的愤怒和被欺骗的冰冷,与对陆西洲那些汹涌复杂的旧情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把我撕裂。
最终,鬼使神差地,我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带着浓重鼻音和难以置信的沙哑男声响起,像粗粝的砂石刮过耳膜:
祝……余是你吗真的是你
是陆西洲。声音里充满了疲惫、震惊,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颤抖。
……我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操!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愤怒,你他妈这两年死哪儿去了!人间蒸发!电话空号!微信拉黑!连你租的房子都退了!老子找了你多久你知道吗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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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后面的话哽住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听着他失控的质问,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关于我们之间激烈争吵和痛苦分手的记忆碎片,再次尖锐地刺入脑海。愧疚、委屈、还有残留的怨气,瞬间涌了上来。
我……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我出了车祸,陆西洲。我……失忆了。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
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荒谬:失……失忆你他妈在逗我
没有。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一点,是真的。我醒来就在医院,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我自己是谁都忘了。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试探:那……那你现在……在哪儿跟谁在一起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张了张嘴,那个名字在舌尖翻滚,却沉重得吐不出来。巨大的羞耻感攫住了我。我该怎么告诉他,我嫁给了他最恨的人
我……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
说话啊祝余!陆西洲的声音陡然变得焦躁,你到底在哪!
我……结婚了。我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吐出这句话。
什么!他的声音猛地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充满了暴怒和难以置信,你他妈跟谁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是不是那个趁虚而入的孙子!啊!
陆西洲!你冷静点!我被他吼得头疼加剧,情绪也濒临崩溃。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他咆哮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受伤野兽般的绝望和狂怒,你他妈失忆了,转头就把自己嫁了!你告诉我他是谁!是谁!
是……我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就在这时,衣帽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江砚站在那里。
他大概刚回来,西装外套搭在臂弯,脸上带着一丝出差归来的倦意。他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手里那个老旧的、屏幕碎裂的手机,看着我苍白如纸、泪流满面的脸。
他的眼神,不再是那潭深不见底的温柔湖水。
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平静。像覆盖着薄冰的深渊。
我拿着手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电话那头,陆西洲还在失控地吼着:说话啊祝余!告诉我!那个王八蛋到底是谁!是不是江砚!是不是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他这个阴魂不散的……
嘟——嘟——嘟——
江砚迈步走过来,没有一丝表情,动作却快得惊人。他伸出手,轻而易举地、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地,从我僵硬的手指间,拿走了那个旧手机。
然后,拇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
挂断。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剩下我急促的呼吸声,和他平稳得可怕的脚步声。
他把那个旧手机随手丢在旁边的矮柜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然后,他转向我,脸上甚至重新挂上了一丝极淡的、带着点疲惫的笑意。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他抬手,想碰我的脸,语气自然得像什么都没发生,做噩梦了
我猛地后退一步,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衣柜门上。惊恐和愤怒让我浑身都在抖,我死死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早就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谁!你知道陆西洲!你什么都知道!
江砚的手停在半空。他脸上的那点笑意,像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冷。
他看着我,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一层层剥开我所有的伪装和恐惧。
是。他承认了,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知道你是祝余,是陆西洲的前女友。我知道你失忆了。
他的坦然,比任何狡辩都更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和愤怒。
所以……你是在可怜我还是觉得我是个傻子!我失控地尖叫起来,眼泪汹涌而出,看着我像个白痴一样,在你编织的梦里扮演你的好妻子,是不是很有成就感!江砚!你把我当什么了!
当什么江砚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他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是压抑已久的暗流。祝余,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危险的、近乎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告诉我,我江砚在你眼里,算什么
一个趁你失忆、捡了便宜的替代品
一个你用来报复陆西洲的工具
还是一个……你用来逃离过去的,安全的避风港
他的每一个反问,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那些被我刻意忽略、不愿深究的念头,被他赤裸裸地撕开在眼前。
不是……我没有……我徒劳地辩解,声音虚弱。
没有什么江砚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我的灵魂,你敢说,当初答应我的追求,答应嫁给我,在你失忆之前,就没有一丝一毫,是因为‘江砚’是‘陆西洲的死对头’这个身份吗
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记忆的碎片再次翻涌。分手后的痛苦、迷茫、不甘心……遇到江砚时,他那与陆西洲截然不同的、代表着成功和安稳的光环……他有意无意透露出的,与陆西洲在商业上的敌对……
当时沉浸在情伤和对新生活的向往中,我刻意忽略了这一点。甚至,内心深处,是否真的有过一丝隐秘的快意看,陆西洲,没有你,我过得更好,我嫁给了你拼尽全力也赢不了的人!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羞愧得无地自容。
江砚看着我骤然惨白的脸色和眼底的慌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笑意。
想起来了还是……不敢承认
我……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愧疚和被看穿的狼狈,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江砚的眼神黯了黯,那里面翻涌的暗流似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
祝余,他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听不出情绪的平稳,我承认,最初接近你,动机并不纯粹。
陆西洲抢走了我筹划很久的项目,让我损失惨重。我知道你是他的软肋。他平静地陈述着,像在说别人的事,接近你,了解你,确实是我计划的一部分。我想看看,能让他那种人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到底有什么特别。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都是算计。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沉沉地锁住我,计划赶不上变化。
我没想到,接触下来,会真的被你吸引。你的倔强,你的小脾气,你明明很脆弱却硬要装出坚强的样子……甚至你失忆后那种茫然又努力适应的笨拙,都让我……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最终只是自嘲地笑了笑,都让我……舍不得放手了。
车祸是意外。你失忆了,忘记了一切,包括陆西洲,也包括我们之间那点不纯粹的起点。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对我来说,这简直是老天爷送来的机会。一个可以抛开过去所有算计、所有恩怨,重新开始的机会。
所以,我选择扮演一个完美的丈夫。我想给你一个安稳富足、没有烦恼的生活。我想让你只记得‘江砚是你的丈夫’,而不是‘陆西洲死对头’这个身份。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我想试试看,只做江砚,能不能让你……爱上我。
他这番话,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
算计是真的。
心动……也是真的
他编织这个温柔的牢笼,不仅仅是为了报复陆西洲,更是为了……困住我,也困住他自己
巨大的信息量和情感的冲击,让我大脑一片空白,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呆呆地看着他,像个木头人。
江砚似乎也并不需要我的回应。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现在,你想起来了。他轻轻地说,语气平静得可怕,选择权,在你手里。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径直走出了衣帽间。
沉重的关门声传来,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我双腿一软,顺着冰冷的衣柜门滑坐在地上,浑身冰冷,止不住地发抖。
接下来的日子,别墅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坟墓。
江砚没有离开,但他彻底收起了所有的温柔体贴。他依旧住在客房,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
他不再和我同桌吃饭,不再过问我的行踪。偶尔在走廊或者客厅遇见,他看我的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那种刻意的疏离和冰冷,比之前的温柔假象更让人窒息。
那个旧手机,被他收走了。陆西洲的电话,再也没有打进来过。
我被困在这个金丝笼里,像个孤魂野鬼。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江砚的话,陆西洲失控的质问,还有那些恢复的记忆碎片,日夜不停地撕扯着我。
我到底爱谁
我对江砚,是依赖,是感激,还是在他精心营造的幻境里产生的错觉
我对陆西洲,是残留的旧情,是愧疚,还是不甘心
我不知道。我分不清。
这种混沌的状态,直到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被彻底打破。
那天下午,门铃急促地响起,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疯狂。
我以为是快递,透过可视门铃一看,心脏差点跳出喉咙!
是陆西洲!
他站在雕花的铁艺大门外,头发凌乱,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眼睛却亮得吓人,像燃着两团幽暗的火。他死死盯着摄像头,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我。
祝余!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他用力拍打着大门,声音嘶哑地吼着。
恐慌瞬间攫住了我。他怎么找到这里的他要干什么
我慌乱地想去楼上躲起来,却听到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江砚不知何时下了楼。他穿着家居服,姿态闲适,手里甚至还端着一杯水。他看都没看门禁屏幕,径直走到玄关,按下了开锁键。
江砚!我惊叫出声。
他回头瞥了我一眼,眼神淡漠。躲着有用吗该来的总会来。
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大门开了。
陆西洲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猛地冲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和浓重的烟味。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客厅中央的我,眼睛瞬间红了。
祝余!他喊着我的名字,大步就要冲过来。
然而,江砚只是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我前面。他甚至连手里的水杯都没放下。
陆先生,江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客厅里,私闯民宅,不太合适吧
陆西洲的脚步硬生生刹住。他死死盯着挡在前面的江砚,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江砚!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果然是你!你这个卑鄙小人!趁她失忆,你对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江砚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水杯,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法律上,我是她的丈夫。我照顾我的妻子,需要向你汇报
丈夫陆西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尖锐的嗤笑,他猛地指向我,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你问问她!问问祝余!她心里装着的是谁!你他妈就是个趁人之危的骗子!小偷!
小偷江砚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他向前逼近一步,周身散发出迫人的寒意,陆西洲,你搞清楚。在你把她弄丢在雨夜里,头也不回地走掉的时候,是谁把她从医院接回来在她像个迷路的孩子,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的时候,是谁给了她一个家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陆西洲的脸上。
是我。
在她需要依靠的时候,守在她身边的人,是我。
在她茫然无措的时候,给她一个安稳港湾的人,是我。
在她忘记‘陆西洲’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的时候,让她重新学会微笑的人,还是我。
江砚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直直射向脸色铁青的陆西洲。
你呢陆西洲
除了在她恢复记忆后,像个强盗一样冲进来大吼大叫,质问她为什么嫁给别人,除了用过去那些痛苦撕开她的伤疤,你还能给她什么
是继续把她拖回你们当初那个互相折磨、争吵不休的泥潭吗
陆西洲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张着嘴,想反驳,却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言辞。江砚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戳在他最痛的软肋上——他的缺席,他的无能为力,以及他们那段感情最终走向破碎的根源。
我……陆西洲的气势肉眼可见地颓败下去,他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不甘和一种深深的无力,祝余……我……
够了。我深吸一口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再让他们这样针锋相对下去,我只会被彻底撕碎。
我绕过江砚,走到陆西洲面前。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憔悴不堪的脸,那些属于过去的、激烈的爱恨情仇,在这一刻,奇迹般地沉淀了下去。
陆西洲,我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们结束了。在你摔门而出的那一刻,在雨夜里,就彻底结束了。
陆西洲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最后的光亮熄灭了。
失忆不是开始,是结束。我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在心上划刀,但我知道必须说清楚,是我选择了告别过去,选择了开始新生活。只是……方式错了。
我顿了顿,没有回头看江砚的表情。
江砚……我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他……确实骗了我。但过去这两年,他给我的安稳和照顾,是真的。
这改变不了他欺骗你的事实!陆西洲不甘心地低吼。
我知道。我打断他,语气疲惫,所以,我和他之间的问题,是我们的事。陆西洲,你走吧。我们之间,早就翻篇了。别再来了。
我清晰地划下了界限。
陆西洲看着我,眼神从痛苦,到绝望,再到一片死寂的灰败。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踉跄着后退一步,深深地、绝望地看了我最后一眼,然后猛地转身,冲出了大门。
沉重的关门声再次响起,隔绝了他,也似乎隔绝了我混乱不堪的过去。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江砚。
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我没有回头看他。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几乎将我压垮。
你刚才说的,我背对着他,声音干涩,给我安稳的是你,让我重新学会微笑的也是你……是真的吗
身后一片沉默。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不确定。
祝余,感情里,真真假假,谁能分得那么清
我承认我的开始不光彩。但这两年的每一天,每一次回家看到你在灯下等我,每一次看你笨拙地学着插花、烤焦蛋糕,每一次你对我露出那种毫无防备的笑……那些感觉,是真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或许它一开始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但现在,我只知道,我不想放手。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脆弱。
你呢祝余。
在你知道了所有不堪的真相之后。
在你心里,我江砚,到底还剩下什么
他问出了那个终极的问题。
我缓缓转过身。
江砚就站在那里,离我几步之遥。他不再是那个掌控一切、从容不迫的猎手。他脸上带着倦意,眼底有红血丝,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像是在等待一场最终的审判。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身上,一半明亮,一半阴影。
我看着这个给了我两年安稳、却也给了我致命一击的男人。
那些愤怒、被欺骗的耻辱、被当作棋子的不甘……并没有消失。
但很奇怪,当陆西洲离开,当客厅只剩下我们两个,当他说出那句那些感觉是真的时,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压倒了愤怒。
是疲惫。是对命运无常的无力。
还有……一种连我自己都惊讶的、微弱的释然。
原来,我们都错了。
他错在用一个精心的骗局开始。
我错在用一个仓促的逃避开始。
我们都在利用对方,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
江砚,我开口,声音异常平静,连我自己都惊讶,我们离婚吧。
他瞳孔骤然一缩,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但他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平静的表情里看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为什么他问,声音哑得厉害。
不是因为你骗了我。我摇摇头,迎上他的目光,也不是因为我想回到陆西洲身边。我和他,早就结束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着语言。
是因为……我们之间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谎言和逃避上。地基是歪的,房子盖得再漂亮,也随时会塌。我的目光扫过这间奢华却冰冷的客厅,这里很好,你给我的生活也很好。但这不是我的家,江砚。至少,现在不是。
我们都需要停下来。我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不解,心口也一阵发紧,但我必须说下去,我需要时间,去把那个‘祝余’找回来。不是失忆前的祝余,也不是失忆后扮演‘江太太’的祝余。是现在的,完整的,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的祝余。
你也一样。我顿了顿,你需要想清楚,你想要的,到底是‘赢了陆西洲的战利品’,还是一个叫‘祝余’的女人。
离婚,不是结束。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一个……真正重新开始的机会。如果……如果到那时,我们心里还有对方,还能纯粹地、不掺杂任何算计地看到对方,或许……
我没有再说下去。未来太遥远,承诺太沉重。
江砚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都偏移了位置。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又一点点恢复。最终,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沉重的、近乎哀伤的平静。
好。他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砂轮摩擦。
他同意了。
没有挽留,没有争吵,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离婚手续办得异常顺利,快得超乎想象。
江砚没有在财产上有任何为难。他给了我足以衣食无忧的补偿,条件优厚得近乎慷慨。律师说,这是江先生的意思。
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我的手很稳,心却空了一块。
搬出别墅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花园里的花开得正好。
我拖着来时那个小小的行李箱——里面只装了我失忆前留下的那几件旧衣服,和几本我后来自己买的书。那些奢侈的衣物和珠宝,我都留在了衣帽间。
江砚站在门口送我。他穿着简单的衬衫西裤,身形挺拔,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有着挥之不去的倦怠。
保重。他看着我,只说了两个字。
你也是。我点点头。
没有拥抱,没有告别的话语。像一场合作结束后的礼貌道别。
司机将车开到我面前。我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子缓缓启动,驶离这座困了我两年的城堡。
后视镜里,江砚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别墅华丽的大门后。
我转过头,看向前方宽阔的马路。阳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睛。
心里那片巨大的空洞,并没有被填满。但奇怪的是,并不全是悲伤。
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一种……久违的,微弱的轻松感。
一年后。
我租了一个小小的公寓,一室一厅,朝南,有个小小的阳台。足够我一个人生活。
我用江砚给的钱的一部分,报了几个一直想学的课程。插花,陶艺,还重新捡起了荒废很久的画画。
我开始尝试着,一点点找回自己。
我在网上接一些设计类的零活,收入不高,但足够养活自己,并且能存下一点钱。日子过得简单,甚至有些清贫,但心是踏实的。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于谁才能生存的祝余。
偶尔,会从财经新闻上看到江砚的名字。他的公司似乎发展得更好了,报道里配的照片,他依旧是那副沉稳矜贵、生人勿近的模样。
陆西洲的消息则少得多。听说他离开了原来的公司,自己创业了,似乎也做得不错。他遵守了诺言,没有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我们都各自在人生的轨道上,沉默地前行着。
时间像流水,冲刷着记忆的棱角。那些激烈的爱恨,被欺骗的愤怒,被当作棋子的不甘,似乎都随着时间慢慢沉淀了下去。
留下的,是更清晰的认知。
我认清了自己。我不是菟丝花,不需要攀附谁才能生存。我也可以扎根在泥土里,自己汲取阳光雨露。
我也更清楚地看到了江砚。剥开那层精心伪装的温柔外壳和商人算计的底色,他骨子里其实是个……极其孤独的人。他习惯了掌控一切,包括感情。他以为用物质和安稳就能堆砌出爱情,却忘了,真正的爱,源于自由意志的相互吸引,而非任何形式的圈养。
至于陆西洲……他是青春里一场绚烂却最终烧成灰烬的烟火。热烈,纯粹,也伤人至深。我们相爱,也互相伤害,最终证明,我们都不是彼此最合适的那块拼图。
放下过去,也放过自己。
生活平静得像一泓湖水。
直到那个深秋的下午。
我去市中心新开的一家美术馆看一个青年艺术家联展。展厅里人不多,很安静。我在一幅色彩浓烈、笔触却透着孤独感的抽象画前站了很久。
这幅画的情绪很矛盾,对吧看似热烈奔放,底色却是冷的。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男声在身侧响起。
我浑身一僵,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这个声音……
我缓缓转过头。
江砚就站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大衣,身姿依旧挺拔。一年不见,他似乎瘦了一点,下颌的线条更显冷峻。但眼神,不再是那种深不见底的潭水,也没有了那种刻意营造的温柔或冰冷的疏离。
他的目光很平静,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温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就那样看着我,像是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终于找到了遗失的珍宝。
好久不见,祝余。他开口,声音比记忆中更低沉,也更真实。
深秋午后的阳光透过美术馆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照进来,带着暖意。空气里漂浮着微尘,还有油画颜料特有的、淡淡的松节油味道。
我看着他,看着那双褪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纯粹温和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那些沉淀在心底的过往——初遇时他刻意的接近,失忆后他编织的温柔牢笼,真相揭露时的愤怒与背叛感,离婚时的疲惫与释然——像电影胶片般飞速掠过。
没有惊涛骇浪,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好久不见。我终于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意外的平稳。
没有怨恨,没有激动,就像对一个久未谋面的……故人。
江砚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很淡,但不再是以往那种完美却冰冷的弧度,而是带着一点真实的温度。
这幅画,他抬手指了指我们面前那幅色彩浓烈的抽象作品,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不堪的纠缠,叫《燃烧的冰》。很矛盾的名字,但意外地贴切。
我顺着他的目光重新看向画布。大面积的暖色调——炽热的橙红、跳跃的明黄——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覆盖之下,却隐约透出冰冷的钴蓝和暗沉的灰黑底色,像被冻结的深渊。那种热烈与冰冷交织的冲突感,确实直击人心。
嗯,我点点头,看着很热烈,但内核是孤独的。像……用尽全力燃烧,试图温暖什么,却始终无法触及本质的冰冷。
江砚侧过头,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种复杂的光芒闪过。你看得很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感慨,以前……我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的心微微一动。他是在……剖析自己吗那个习惯了掌控一切、用完美外壳包裹自己的江砚
我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默契地,我们并肩在展厅里慢慢走着,一幅一幅画看过去,偶尔交流一两句对作品的看法。气氛竟出乎意料地平和,没有尴尬,没有试探,只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宁静。
走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转角,那里挂着一组小幅的水彩风景。描绘的是初春的山野,嫩绿的新芽破土而出,积雪消融,溪流潺潺,充满了新生的力量。
我们停在那组画前。
沉默了片刻。
你……江砚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这一年,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回答得很诚实,目光落在画中那抹充满生机的嫩绿上,租了个小房子,学了些以前想学的东西,接点零活养活自己。很平静。
那就好。他轻轻吁了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随即,他又问,语气更认真了些:画画……还在坚持吗
我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他还记得我失忆前喜欢画画还是……后来知道的
偶尔画。我含糊地回答,瞎画。
不是瞎画。江砚的语气很笃定,你以前……画得很有灵气。
我沉默了。他口中的以前,是指失忆前,还是那两年扮演江太太的时期那些我为了打发时间、在他巨大的书房里涂涂抹抹的日子
江砚,我抬起头,直接看向他的眼睛,决定不再回避,过去的都过去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我们都……往前走了一步,不是吗
江砚迎上我的目光,没有闪躲。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坦然的承认。
是。他点头,这一年,我想了很多。关于你,关于我,关于……我们之间那场荒诞的开始。
他的目光转向那组生机勃勃的水彩画。
我习惯了用利益去衡量一切,包括感情。我以为给你最好的物质,给你一个完美的‘丈夫’形象,就能得到我想要的。我把自己困在‘江砚’这个身份里,也把你困在了‘江太太’的壳子里。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忘了,爱不是一场交易,也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狩猎。它应该是……像这样。
他抬手指了指画中破土而出的新芽。
自由生长。没有算计,没有伪装,没有谁是谁的附属品。只是两个独立的灵魂,在某个时刻,看到了彼此真实的样子,然后……选择靠近。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安静的展厅里,也落进我心里。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拧开了某个一直紧闭的阀门。
我看着他。看着他褪去了所有光环和伪装后,那双坦荡而带着一丝疲惫的眼睛。看着他说出自由生长时,脸上那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这一刻,我忽然清晰地意识到,站在我面前的江砚,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猎手,也不是那个用温柔陷阱困住我的骗子。
他只是一个……终于学会了坦诚面对自己内心的男人。
一个,在废墟上,努力寻找真实自我的男人。
和我一样。
心底那片沉寂的冰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你说得对。我轻声回应,目光也落回那充满希望的新绿上,爱应该是自由生长的。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是无言的尴尬,而像是一种无声的交流,一种确认。
祝余,江砚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再要求什么。过去的一切,是我的错。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聚勇气。
我只是想……以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只是江砚的身份,重新认识你。可以吗
他没有说重新开始,他说的是重新认识。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没有过去的阴影,没有利益的纠葛,没有谁亏欠谁。只是两个卸下了所有包袱的、平等的人,尝试着去认识对方本真的样子。
美术馆柔和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出他眼底那份小心翼翼的、纯粹的期待。
我看着那抹期待,看着那组象征着新生和希望的画。
过去两年的记忆碎片在脑中飞速闪过——初识时他刻意的温柔,失忆后他无微不至的照顾,真相揭露时的冰冷对峙,离婚时的疲惫释然,再到此刻他眼中那份褪尽铅华的坦诚……
恨吗怨吗
好像,都淡了。
爱吗
我不知道。
但心底那片荒芜了很久的地方,似乎因为这声小心翼翼的询问,被投入了一颗种子。
一颗名为可能的种子。
它能不能发芽,会长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但至少,这一次,土壤是干净的,阳光是自由的。
我看着他,看着那双不再深沉如渊、而是盛满了温和与紧张的眼睛,缓缓地,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轻松的微笑。
好啊。我说。
阳光穿过巨大的玻璃窗,暖洋洋地洒在我们身上,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光洁的地面上,轻轻交叠在一起。
像两个初遇的旅人,站在一条崭新的、未知的道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