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阁楼里的星图
老钟表匠的阁楼总在落灰。阳光穿过蒙尘的天窗,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像块被打碎的玻璃糖。我躺在橡木工作台最底层的抽屉里,数着从木板缝隙漏进来的光线——它们每天移动一寸,像群正在迁徙的银色蚂蚁。
作为锡兵工厂最后一批产品,我的左腿比右腿短三分。铸造师用錾子在我底座刻了个歪斜的7,说这是瑕疵品的标记。但艾拉不这么认为,她总说:短腿的士兵才懂得低头看路。
艾拉是钟表匠的学徒,也是阁楼里唯一会对我们说话的人。她的围裙口袋里永远装着三样东西:半截铅笔、生锈的镊子,还有块裹着油纸的杏仁饼干。每天黄昏,当老座钟的摆锤敲够五十下,她就会踮着脚爬上吱呀作响的木梯,把抽屉拉得像只张开的蚌壳。
今天学了打磨游丝。她把我放在窗台,指尖划过我锡制的锁骨,师傅说,好的游丝要像月光一样软,又像良心一样硬。
我转动唯一能活动的右臂,指向前方蒙尘的地球仪。那东西的漆皮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的纸浆,却依然倔强地挺着轴杆。艾拉顺着我的剑尖望去,突然笑了,睫毛上的木屑像受惊的蝴蝶般抖落:你想去北极那里的夜晚有三个月长呢。
阁楼的椽子上住着一窝蝙蝠,它们总在午夜时分展开翅膀,把月光剪成碎片。我数着蝙蝠的影子掠过地板,每道影子里都藏着不同的声音:老座钟齿轮咬合的闷响,艾拉在梦中的呓语,还有抽屉里其他锡兵的氧化声——那是种细微的沙沙声,像蚕在啃食桑叶,也像时光在金属上长牙。
第七个抽屉里有星图。三号锡兵的枪管断了半截,说话时总带着漏气的嘶声。他是我们中最年长的,底座刻着1,肩甲上还留着被老鼠啃过的齿痕,艾拉的父亲留下的,据说能找到会发光的海。
我试着用剑尖撬开抽屉缝,却只在木头上留下道浅痕。锡制的关节在反复活动中生出细屑,像撒在伤口上的盐。这时,玻璃罩里的瓷娃娃莉莉突然开口,她的裙摆在去年冬天被暖气烤出道裂缝,说话时总带着颤音:别白费力气了,锡兵的使命是站岗,不是探险。
莉莉的玻璃罩上刻着缠枝莲纹,那是东方来的手艺。她总说自己见过真正的宫殿,地砖是用月光冻成的,梁柱上爬满会唱歌的藤蔓。我们都不信,直到某个暴雨夜,闪电劈开云层的瞬间,我看见她玻璃罩内侧印着淡淡的船锚——那分明是码头仓库的标记。
艾拉的信写得越来越勤。她伏在工作台写信时,羽毛笔在纸上划出的弧线,像极了老座钟摆锤的轨迹。信纸总带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那是她藏在抽屉深处的干花散发的。有次风从天窗灌进来,吹飞了她没写完的信纸,我看见末尾写着:妈妈说,锡能记住温度,就像心能记住名字。
那天晚上,我被放在窗台最久。月光漫过我的帽檐,在短腿边积成小小的湖。远处运河的水声像支没唱完的歌,艾拉的笔尖在纸上停顿的瞬间,我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细微的咔嗒声——像有粒生锈的齿轮,开始转动了。
二、漂流瓶里的春天
梅雨季来临时,阁楼的墙皮开始渗水。艾拉用报纸糊墙,油墨蹭在她袖口,像片正在枯萎的枫叶。她的信越写越短,字迹却越来越深,笔尖几乎要戳破信纸。
他所在的师团要开拔了。她把我塞进玻璃瓶,手指在瓶口绕了三圈,仿佛在系一个看不见的结。瓶底铺着她剪碎的星图,蓝色的油墨在水中晕开,像片缩小的夜空。顺着运河走,穿过七个船闸,就能到北海。
软木塞敲紧时,我听见抽屉里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响。三号锡兵的断枪正对着我,枪管里卡着片干枯的薰衣草。莉莉的玻璃罩蒙上了水汽,她的脸在水雾中模糊成团柔和的白,像块正在融化的奶糖。
瓶子坠入运河的瞬间,我看见艾拉围裙口袋里露出的信纸边角。那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锡兵,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水流推着瓶子穿过石桥洞,砖缝里的蜗牛慢吞吞地爬过瓶身,留下银色的轨迹。我数着水面漂浮的东西:半张剧院海报,褪色的明信片,还有只断了线的风筝,绸布尾巴上印着1914的字样。
第三天清晨,瓶子卡在驳船的龙骨缝里。穿粗布衫的水手用钩子勾住瓶颈时,我看见他耳后夹着朵干花,花瓣已经脆得像张纸。又一个寄给前线的宝贝。他对着瓶口呵气,白雾在玻璃上凝成小水珠,上周捞到只塞着订婚戒指的瓶子,可惜戒指锈得不成样子了。
他把我放进挂在腰间的网袋,里面还躺着些奇怪的物件:缺齿的梳子,铜制的纽扣,还有块刻着名字的子弹壳。网袋晃悠着穿过喧闹的码头,鱼腥气混着煤烟味涌进来,我突然想起艾拉抽屉里的杏仁饼干,那味道总是清清爽爽的,像雨后的草地。
见过会哭的锡器吗邻袋的铜哨突然发问,它的哨口已经变形,声音像只被踩住尾巴的猫。去年在兵工厂,我看见堆废弃的锡兵,每只眼睛里都积着水珠。
我转动脖颈,看见它内壁刻着信号连三个字。阳光透过网眼照进来,在字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驳船在黄昏靠岸时,暴雨突然倾盆而下。网袋被塞进船舱,我听见水手们在喝劣质的朗姆酒,酒瓶碰撞的声音里,夹杂着张揉皱的电报:西线告急,速送弹药。
深夜的风浪把软木塞晃松了半寸。星图的碎片从缝隙里钻出去,像群蓝色的蝴蝶展开翅膀。我伸出剑尖去勾,却只划破了最下面那张的边角,看见北纬53度几个字被浪打湿,渐渐洇成片模糊的海。
三、铁锚上的星座
货轮穿过英吉利海峡时,我正用剑尖在瓶壁上画艾拉的侧脸。她的眉毛总是蹙着,像两只停在额头上的小蚂蚁,笑起来却会弯成月牙,露出颗小虎牙。
新来的炮弹壳里的锡纽扣突然开口,它的表面已经氧化成青灰色,说话时带着金属摩擦的涩声。我们被堆在弹药舱最底层,周围是生锈的炮弹和捆成束的导火索,空气里弥漫着硫磺和机油的味道。
我转向声音来源,看见那枚纽扣上刻着朵玫瑰,花瓣已经磨得只剩轮廓。从阿姆斯特丹来。我尽量让声音平稳,锡制的喉咙在颠簸中发出轻微的颤音。
阿姆斯特丹的运河里,漂着很多故事。纽扣转了个身,让玫瑰对着我,我主人的未婚妻,就把信塞进空心的芦苇里。
货轮的汽笛突然长鸣,震得瓶身嗡嗡作响。我看见舱门被推开道缝,穿制服的士兵正往甲板上搬炮弹,他们的靴底沾着泥,裤腿上还别着朵虞美人——那是去年在艾拉的窗台上见过的花,她说这种花的根能记住战场的位置。
某个满月的夜晚,瓶子被晃到了舱门口。月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在瓶底积成小小的银池。我数着士兵们贴在舱壁上的家书,每封信的末尾都画着不同的标记:五角星,十字架,还有个和我底座一样的7。
看见那个标记了吗纽扣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被捂住了嘴,第七步兵团的人都这么画,我主人也在那里。
我凑近瓶壁,看见那封画着7的信上,字迹已经被海水洇得模糊。但我认出了信封角落的火漆印,那是艾拉用融化的锡块做的,上面印着她围裙口袋里那把小镊子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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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轮在加来港靠岸时,我被某个士兵随手扔进了帆布包。包里装着他的私人物品:块裂面的怀表,半块肥皂,还有本封面写着战地日记的笔记本。怀表的指针总停在三点十七分,表盖内侧贴着张女人的照片,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艾拉窗台上的星星。
这表走不动了。士兵把怀表掏出来,用袖子擦着表盘,但我总觉得,她还在等我回去修。
他的手指在表盖内侧摩挲,那里刻着行小字:锡会生锈,爱不会。我突然想起艾拉说过,钟表匠的父亲就是个修表匠,在某次航行中失踪了,只留下那本地球仪和星图。
帆布包被甩上卡车时,我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天空被染成橘红色,像块正在燃烧的锡箔。笔记本从包里滑出来,我看见其中一页写着:今天捡到只锡兵,短了条腿,却站得笔直。像极了村口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橡树。
四、冰原上的花
卡车在雪地里陷住时,我正用剑尖在瓶壁上刻第三十七道痕。穿毛皮大衣的士兵把我从帆布包倒出来,呵着白气说:这玩意儿能压惊。他的睫毛上结着冰碴,说话时,冰晶掉进我的帽檐,像撒了把碎玻璃。
我被塞进他的制服口袋,那里暖和得像个小壁炉。口袋内侧缝着块蓝色的布条,边缘已经磨得发毛,却依然能看出上面绣着的鸢尾花——那是艾拉最喜欢的花,她说这种花的根能在冻土下活七年。
士兵们叫他卡尔。他总在巡逻时把我掏出来,放在雪地上。阳光透过瓶身,在雪地上照出个小小的光斑,他就用那光斑在雪地上画圈,说这是给远方的女儿画的太阳。
她今年七岁了,还没见过真正的雪。卡尔用手套擦着瓶壁,指腹在我短腿的位置停顿了下,去年寄回家的锡制发卡,不知道她还戴着吗
他的步枪靠在雪堆上,枪管里结着冰凌,像朵透明的花。我数着他呼出的白气,每团白气里都藏着个名字:安娜,莉娜,还有个被他反复念叨的艾拉。
你说,雪化了之后是什么卡尔突然对着我发问,眼睛望着远处的铁丝网,那里缠着很多东西:士兵的围巾,破掉的靴子,还有只被冻住的蝴蝶。
我想说雪化了是春天,但锡制的喉咙发不出声音。这时,口袋里的怀表突然咔嗒响了声,指针开始缓慢地转动,像个刚睡醒的老人。卡尔连忙把怀表掏出来,表盖打开的瞬间,照片上的女人仿佛对着我们笑了笑。
三点十七分。他喃喃自语,把怀表贴在胸口,她总在这个时候给我泡咖啡。
某个清晨,卡尔把我放在战壕的瞭望口。远处的晨雾里,突然升起只热气球,吊篮上画着红十字。我看见护士们抬着担架奔跑,白大褂在雪地里晃成片流动的云。卡尔的日记从口袋里掉出来,其中一页写着:锡兵的影子在月光下会变长,就像思念。
炮声再次响起时,我被气浪掀出了瞭望口。瓶身撞在冻土上,软木塞蹦了出来,最后半张星图飘向天空,被风吹成只蓝色的鸟。卡尔扑过来捡我时,颗炮弹落在了不远处,我看见他的血溅在瓶身上,像朵突然绽放的红玫瑰。
替我……看看她。他的手指最后次划过我的肩甲,温度突然消失,像被风吹灭的烛火。我望着他闭上眼睛,睫毛上的雪花慢慢融化,在眼角积成小小的泪。
五、星图上的航线
雪在第七天夜里停了。我躺在冻土上,玻璃瓶身裹着层薄冰,月光在冰壳上流淌,像给我披了件透明的铠甲。三天三夜,锡制的躯体在极寒中渐渐僵硬,关节缝里结着细小的冰晶,每次转动都像在撕扯生锈的铁丝。
卡尔倒下的地方,雪已经被染成深褐色,冻成了坚硬的壳。他最后触碰我肩甲的手指温度,还残留在氧化层下,像块埋在灰烬里的炭火。我数着掠过冰原的风,每阵风都带着不同的声音:远处狼群的嗥叫,炮弹落地的闷响,还有某种细碎的沙沙声——后来才知道,那是我胸腔里的锡片在低温下收缩的声响。
第四天傍晚,狐狸出现时,我正用剑尖在冰面上画星图。它从风里钻出来,尾巴扫过积雪,露出底下灰黑色的砾石。这只通体赤红的狐狸,耳朵尖却泛着白,像是沾了永远化不掉的雪。它围着玻璃瓶转了三圈,湿漉漉的鼻尖蹭过冰壳,在上面留下小小的雾斑。
锡兵的心跳得真慢。它的声音裹着松油味,像是从树洞里钻出来的,比去年冬天那个冻僵的信使还慢。
我转动唯一还能动的右臂,剑尖指向东南方。那里的雪已经开始融化,露出小块黑色的泥土,像块被打翻的墨锭。星图的残片就是往那个方向飘走的,我看着它被风吹得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个蓝色的小点,消失在云层里。
狐狸顺着我的剑尖望去,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细小的白牙。那是回家的路。它抬起前爪,在雪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箭头,去年有个穿破军装的人,也往这边走。他怀里抱着个锡制的烟盒,说要送给窗台上摆仙人掌的姑娘。
我的锡制喉咙里发出咔嗒声。艾拉窗台上那盆仙人掌,总在冬天掉叶子,却从来不开花。她总说:仙人掌开花要等很多年,就像有些信要等很久才会到。
狐狸用爪子扒开脚下的冻土,刨出颗冻硬的橡果。褐色的果壳上结着冰,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埋下去吧。它把橡果推到我的瓶口,冰原的春天会迟到,但从来不会缺席。去年我埋了只士兵的怀表,今年长出的草,叶片上都带着齿轮的纹路。
我想起三号锡兵在阁楼抽屉里说过的话。那个断了枪管的老兵,总在月光好的夜晚给我们讲锡兵的秘密:我们的心脏是用特殊的锡水浇铸的,遇到真心等待的土壤,就会生根发芽。那时莉莉总在玻璃罩里冷笑,她的裙摆在烛光下泛着瓷白的光:金属怎么会发芽你们这些锡疙瘩,连眼泪都不会有。
可现在,我分明感觉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生锈的齿轮,也不是氧化的锡屑,而是种微弱的、带着温度的震颤。就像卡尔口袋里那只停摆的怀表,在某个雪夜突然咔嗒响了声。
狐狸刨了个浅坑,把橡果埋进去,又用雪轻轻盖上。等雪化的时候,它会记得自己是颗种子。它甩了甩尾巴,红色的皮毛在月光下像团流动的火,就像你们这些士兵,总会记得自己要去哪里。
它离开时,用尾巴扫了扫我的玻璃瓶。冰壳上的裂纹突然蔓延开,像张正在生长的网。我看着它的身影消失在风里,才发现它留下的脚印里,都躺着细小的冰晶——那些冰晶在月光下折射出不同的颜色,像艾拉用玻璃碎片做的万花筒。
五、麻袋里的琴声
雪开始大规模融化时,我已经能数清自己身上的锈斑。它们像褐色的苔藓,从脚踝蔓延到胸口,在月光下泛着暗淡的光。冰壳早就化了,玻璃瓶壁上沾着细碎的沙砾,那是被融雪冲刷过来的,带着股海水的咸腥味。
拾荒者的麻袋罩下来时,我正望着朵雪花在瓶口融化。这是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灰大衣上打着补丁,每个补丁的布料都不一样:有军绿色的粗布,有绣着碎花的细棉,还有块泛着银光的缎子——像是从军官制服上撕下来的。
又件锡玩意儿。他把我扔进麻袋,粗糙的手指在我底座的7上捏了捏,能换半块黑面包。
麻袋里一片漆黑,弥漫着尘土和霉味。我撞在个硬邦邦的东西上,那东西发出声悠长的颤音,像根被拨动的琴弦。借着从麻袋缝透进来的微光,我看清那是把小提琴,琴身有处明显的凹陷,漆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浅色的木纹。
小心点。小提琴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琴颈断过三次,经不起碰。
我调整姿势,让短腿抵住麻袋底。这把琴的指板上还缠着半截蓝色的丝带,边缘已经磨得发毛,却依然保持着鲜艳的色泽。琴身上刻着行小字,被岁月磨得很浅,仔细看才能辨认出是致艾拉。
你认识艾拉我的锡喉发出的声响,比生锈的门轴还要难听。
琴弦突然震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共鸣。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没学会用松香。小提琴的声音低下去,像在回忆什么,总把弓子磨得光溜溜的,拉出的声音像猫爪子挠铁皮。
麻袋颠簸着前进,我在晃动中看见琴颈内侧贴着张泛黄的乐谱残片。那是段《月光奏鸣曲》的旋律,音符旁边画着小小的仙人掌,和艾拉窗台上那盆一模一样。
她总在阁楼的月光下练琴。小提琴继续说,琴身的凹陷随着颠簸轻轻碰撞着我的瓶壁,老座钟敲九下的时候,她就会把琴盒打开,说月光能让琴弦变软。有次她拉到一半哭了,眼泪滴在琴码上,晕开了片深色的印子——后来那里长出了颗小小的木瘤,像颗眼泪的形状。
我的胸腔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不是锡片收缩的那种钝痛,而是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正在刺破金属。借着微光,我看见胸口的氧化层裂开了道细缝,里面似乎有绿色的东西在蠕动——是艾拉去年冬天掉在我身上的仙人掌种子,当时她正对着窗台哭,说仙人掌的根能在石头缝里活。
麻袋突然被放下,拾荒者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这把破琴换不了面包。我听见他用手指敲了敲琴身,发出空洞的声响,锡兵还能融了做弹壳。
小提琴突然发出声刺耳的尖叫,像是琴弦绷到了极致。他在第七步兵团!琴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丝带从指板上滑落,露出底下刻着的编号,和这个锡兵底座的‘7’一样!他们都要去北边,都要去找那个窗台摆仙人掌的姑娘!
拾荒者的脚步声停了。过了很久,麻袋被重新提起,颠簸的节奏慢了下来。我感觉到他的手指隔着粗布,轻轻抚摸着琴身的凹陷,像在安抚一个哭泣的孩子。
六、旧货摊的星光
小镇的旧货市场,摆在教堂背后的空地上。石板路的缝隙里还残留着雪,踩上去咯吱作响。拾荒者把麻袋里的东西倒在块蓝布上,各式各样的物件在阳光下摊开,像幅被打碎的生活拼图:断了弦的手风琴,少了指针的罗盘,还有个印着船锚图案的铁皮饼干盒。
我被摆在蓝布边缘,紧挨着那把小提琴。来来往往的人弯下腰,手指在我们身上划过,带着不同的温度:屠夫油腻的手掌,教师干燥的指尖,洗衣妇带着皂角味的指腹。他们拿起我,又放下,嘴里念叨着缺了条腿锈得厉害,就像在讨论块没用的废铁。
妈妈,这个士兵为什么少了条腿穿红斗篷的小女孩停在摊前,她的辫子上系着粉色的丝带,像两朵正在开放的花。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短腿,眼神里满是好奇,是不是打仗的时候受伤了
她的妈妈蹲下来,把她揽进怀里。这是个面色憔悴的女人,眼角有很深的皱纹,但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是啊。她拿起我,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少了条腿的士兵,才更懂得珍惜脚下的路。
女人的手指在我底座的7上摩挲着,突然叹了口气。去年冬天,我丈夫寄回来个锡制的哨子,底座也有这个标记。她的声音低下去,像被风吹散的烟,他说第七步兵团的每个人,都有件锡做的东西,能在想家的时候握在手里。
小女孩从口袋里掏出颗红色的玻璃珠,塞进我的枪管。给你颗星星。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像盛着阳光,爸爸说,战场上的星星会掉下来,变成士兵口袋里的纽扣。
玻璃珠在枪管里晃悠,折射出细碎的光。我突然想起艾拉在阁楼里,也曾把玻璃珠塞进我的枪管,说这样你的枪就会发射星光。那时她的手指还很纤细,指甲缝里嵌着钟表齿轮的铜锈,阳光透过天窗照在她发梢,像撒了把金粉。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市场上的人渐渐散去。拾荒者开始收拾东西,把没人要的物件重新塞进麻袋。小提琴发出声低沉的呜咽,琴身的凹陷在暮色里像只流泪的眼睛。我知道我们即将被带回黑暗,像被重新埋进冰原的冻土。
就在这时,一双布满皱纹的手停在了我的上方。这双手戴着双灰色的毛线手套,指尖已经磨破,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手的主人弯下腰,花白的头发在暮色里泛着银光,发髻上别着枚锡制的发卡,形状像朵盛开的鸢尾花——那是艾拉最喜欢的花,她说这种花的根能在冻土下活七年。
老妇人的手指拂过我的肩甲,动作轻得像羽毛。当她的指尖触到底座的7时,突然停住了。毛线手套的指尖在那个歪斜的刻痕上反复摩挲,仿佛在辨认一个失散多年的暗号。
是你吗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每个字都裹着浓重的水汽。她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个玻璃罩,边缘已经磕出了缺口,上面的缠枝莲纹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依然能看出是东方的手艺——是莉莉的玻璃罩,那个总说金属不会发芽的瓷娃娃的家。
玻璃罩被轻轻扣在我身上,熟悉的樟脑味漫过来,像回到了阁楼的抽屉。老妇人把我捧在手里,转身时,我看见她布袋里露出半截泛黄的信纸,上面的字迹已经褪色,却依然能认出是艾拉的笔迹——那个总在亲爱的三个字旁边洇出墨团的笔迹。
莉莉说你会回来的。她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说锡兵的心是块特殊的锡,就算变成粉末,也会记得回家的路。
七、阁楼里的新芽
阁楼还是老样子。蒙尘的天窗,吱呀作响的木梯,还有墙角那盆终于开了花的仙人掌——粉红色的花朵在暮色里微微颤动,像握着一捧星星。只是老座钟的摆锤停了,指针永远指在三点十七分,地球仪的漆皮剥落得更厉害,露出底下的纸浆,像张饱经风霜的脸。
艾拉的工作台变成了陈列架,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锡制品。缺角的纽扣,变形的哨子,还有块刻着三点十七分的怀表——表盖内侧贴着张褪色的照片,上面的年轻人穿着军装,嘴角露出颗小虎牙,像极了卡尔日记里夹着的那张。
老妇人把我放在陈列架的最高层,紧挨着莉莉的玻璃罩。瓷娃娃的裙摆已经泛黄,裂缝里长出了细小的青苔,像条蜿蜒的河。她的眼睛依然明亮,在月光下闪着光,看见我的时候,睫毛突然颤动起来,落下些细小的瓷屑。
我就说你会回来的。莉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玻璃罩上的裂纹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锡兵的承诺,比磐石还硬。
老妇人坐在工作台前的木椅上,背对着我们。她从抽屉里拿出本泛黄的日记,封面上烫金的战地日记四个字已经磨平。她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贴着半张星图,上面用红笔标着条航线,从北海一直画到阁楼的窗口,终点画着个小小的仙人掌图案。
他回来过。她的手指划过星图上的航线,声音里带着种温暖的沙哑,1919年的春天,拄着拐杖,像个真正的瘸腿士兵。他怀里抱着个锡制的烟盒,说里面装着冰原上的星光。
烟盒被放在陈列架上,打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却仿佛还残留着星光的温度。我突然想起狐狸埋在冻土下的橡果,想起小提琴琴颈上的鸢尾花,想起卡尔口袋里那只停摆的怀表——原来所有的等待,都藏在这些不起眼的物件里,像种子藏在冻土下。
暮色漫进阁楼时,月光穿过玻璃罩,在我和莉莉之间织成银色的桥。我突然感觉到胸腔里的震动越来越剧烈,那道细缝裂开得更大了,两颗嫩绿的芽顶破锡皮,带着晶莹的露水钻了出来——是那颗仙人掌种子,它在经历了冰原、麻袋、旧货摊之后,终于在熟悉的阁楼里发了芽。
你看。莉莉的声音里带着惊喜,瓷质的脸颊上仿佛泛起了红晕,童话里说的都是真的。
阁楼的老座钟突然当地响了一声,停在三点十七分的指针开始缓慢转动,发出久违的咔嗒声,像时光重新开始流淌。窗外传来运河的水声,潺潺的,像封被拆开的信,里面装满了月光和星光。
老妇人转过身,把脸贴在玻璃罩上。她的睫毛上沾着泪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艾拉当年总掉在我身上的玻璃珠。锡会生锈,但有些东西不会。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像颗石子投进我的心湖,比如等待,比如思念,比如……
她的话没说完,但我已经懂了。我的剑尖指向窗外,那里的月光正在运河上铺开,像条银色的路。路的尽头,有永不融化的雪,有会发芽的锡心,还有所有等待过的人——他们化作了星光,照亮了回家的路。而我胸腔里的仙人掌,正在月光下慢慢舒展叶片,准备着,在某个春天开出粉红色的花......
(未完待续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