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囚笼
喜乐喧天,尖锐的唢呐声像是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在温令襄的太阳穴上。眼前红得刺目,不是喜庆的红,是凝固的、令人窒息的血色。
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颈生疼,每一次轿子颠簸,那镶金嵌宝的冠沿便狠狠磕在她额角,留下细微却清晰的痛。鼻尖萦绕的,是簇新嫁衣的熏香,甜腻得发齁,却盖不住底下隐隐透出的、属于陌生男子府邸的冷硬木料与皮革气味。
这气味,像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兜头罩下。
温令襄攥着袖口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指尖深深陷进柔软昂贵的云锦里,试图抓住点什么,却只抓住一片虚空滑腻的冰凉。唯有腕间那一点粗粝的触感,成了她沉浮于这无边红海里的唯一浮木——
那是半块残损的青铜虎符,边缘早已被经年的摩挲磨得光滑圆润,甚至透出温润的光泽,被一根同样磨损得起了毛边的深青色丝绦紧紧系着。
这是沈钺当年离京前夜,翻墙潜入她院子,塞进她手里的东西。他说:阿襄,拿着它,等我回来,用它换你最喜欢的西街铺子十斤蜜饯果子。
那时少年意气风发,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边关的星辰和归期可待的笃定。
蜜饯……
温令襄喉头一哽,苦涩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十年光阴,早已把那份甜腻的期待碾得粉碎,只剩下这半块冰冷的青铜,烙铁般贴着她的皮肉。
轿子猛地一顿,稳稳停住。外面鼎沸的人声和喧嚣的鼓乐瞬间拔高,如同汹涌的潮水拍打着薄薄的轿壁。
帘外,喜婆刻意拔高的、带着谄媚的尖细嗓音穿透进来:夫人,咱们到大君府门前啦!吉时到,该下轿迎新啦!
夫人两个字,像两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她混沌的意识上。她不再是温家待字闺中的令襄小姐,而是被一纸冰冷的诏书、一场精心算计的联姻,送入这敌国大君府邸的笼中雀,一个名为夫人的精致囚徒。
轿帘被一只粗糙的手从外面猛地掀起,刺目的天光混杂着无数探究、好奇、甚至带着几分轻蔑的目光瞬间涌入这方狭小的红笼。
温令襄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无波的寒潭。她将腕间那半块虎符悄悄往袖笼深处推了推,冰凉的青铜贴着肌肤,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她伸出手,搭在喜婆那只涂着艳红蔻丹、布满褶皱的手上。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却在接触到那只温热粗糙的手掌时,被她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压了下去。她挺直了脊背,顶着千斤重的凤冠,一步,一步,跨出了花轿。
脚下是绵延至府门深处的猩红地毡,如同一条通往深渊的血路。两旁是黑压压的人群,敌国臣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猎奇与审视,目光粘稠地附着在她身上繁复华贵的嫁衣上。
她目不斜视,任由喜婆搀扶着,一步步踏过这猩红的长毯。红盖头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微晃动,遮挡了大部分视线,只留下脚下那一方不断延伸的、象征着她既定命运的红。
喧闹声、乐声、还有那些黏腻的目光,都被这方小小的红色世界隔绝在外,却又无处不在,挤压着她的呼吸。她只是走着,像一个被精心操控的提线木偶,走向那个被冠以夫君之名的陌生男人,走向她无法抗拒的囚笼。
第二章
观武阁
夫人,这边请,大君已在观武阁设宴等候多时了!一个穿着敌国官袍、声音尖利的侍从快步迎上,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向喜婆使了个眼色后,不着痕迹地扫过温令襄。
观武阁温令襄心头一沉。这名字透着一股浓重的血腥与蛮横,绝非寻常宴饮之地。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任由喜婆取下那方红盖头,由侍从引路,转向了与府邸主院截然不同的方向。
越往前走,空气中那股甜腻的熏香便渐渐被另一种气味取代。一种混杂着浓烈汗味、铁锈腥气、尘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猛兽的腥膻气息。这气息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令人作呕。脚下的红毯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糙冰冷的青石板。
侍从引着她登上一道盘旋的、光线幽暗的石阶。石阶尽头,豁然开朗。震耳欲聋的喧嚣如同实质的巨浪,瞬间将她吞没。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下沉式的圆形石砌场地,形同巨碗。碗底是暗红色的沙土,像是被无数次鲜血浸透又晒干后留下的印记。碗壁四周,是层层叠叠向上攀升的阶梯状看台,此刻已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
看台上的人们挥舞着手臂,嘶吼着,狂笑着,表情因极致的兴奋而扭曲变形,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浪漩涡。无数道目光,带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嗜血与狂热,聚焦在场地中央。
温令襄被引至最高处、视野最为开阔的主看台。这里铺着厚厚的毡毯,摆放着精致的矮几和软榻。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男人斜倚在主位巨大的虎皮软榻上,身上穿着暗金色的锦袍,鹰钩鼻,深目阔口,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残忍的笑意。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钩,在温令襄踏上主看台的瞬间,便牢牢地锁定了她。
敌国大君,赫连勃。
他并未起身,只随意地抬了抬手,指向身旁一张铺设着华丽锦缎的坐榻,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温夫人,请坐。今日是夫人入府的大喜日子,本君特备一场好戏,为夫人添些兴致!
温令襄依言在榻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一株孤绝的松。她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下方那血腥的角斗场。
场中,几个穿着破烂皮甲的奴隶正挥舞着锈迹斑斑的短剑和木盾,围着一头被激怒得狂性大发的斑斓猛虎。
那猛虎体型庞大,动作却异常迅捷凶暴,每一次扑击都带起腥风,利爪扫过沙地,留下深深的沟壑。奴隶们狼狈地躲闪、嘶吼,每一次虎爪落下,便溅起一片血雨。看台上的狂热呐喊声浪,随着每一次惊险的闪避和血腥的撕裂而起伏轰鸣。
温令襄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用那尖锐的痛楚维持着脸上最后一丝属于温夫人的、近乎凝固的平静。目光空洞地掠过场中那惨烈的厮杀,掠过奴隶们惊恐绝望的脸,掠过那头咆哮的巨兽……
然而,就在她的视线掠过场边一个被两名凶神恶煞的监工推搡着、粗暴地丢进沙场的瘦高身影时,那凝固的平静瞬间碎裂!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冻结。
第三章
重逢
那个身影踉跄着扑倒在暗红色的沙土里,溅起一片尘土。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动作间,露出赤裸的上半身。那身躯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鞭痕、烙印,狰狞得如同爬满了无数条暗红的毒蛇。但最触目惊心的,是横亘在他宽阔背脊上的三道巨大的撕裂伤!
伤口极深,皮肉可怕地翻卷着,边缘是暗沉的黑紫色,显然已有些时日,但深处依旧可见森然白骨,似乎刚刚才被某种巨力重新撕开,新鲜的血珠正不断从撕裂的皮肉边缘渗出,沿着他嶙峋的脊椎沟壑缓缓淌下,在暗红的沙土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深色的印记。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背对着看台的方向,微微侧过头,似乎想辨认将他推入这绝境的敌人。那只是一个极其短暂的、无意识的侧脸轮廓,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沾满了沙土和汗渍,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温令襄记忆深处尘封十年的壁垒!
嗡——
温令襄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轰鸣在脑子里炸开,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耳畔所有的喧嚣——猛虎的咆哮、奴隶的哀嚎、看台上疯狂的呐喊——全部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沉重得像是要破膛而出,震得她全身的骨头都在发颤。
沈钺!
那个名字带着滚烫的铁水烙印般的痛楚,在她心底无声地嘶喊出来。是沈钺!
那个曾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发誓要为她荡平边关烽烟的少年将军!那个十年前在京城漫天风雪里,笑着把半块虎符塞进她手心,说要用它换十斤蜜饯的少年!那个在她无数个闺阁梦里策马踏月而来,带着边关霜雪气息的少年!
十年生死两茫茫……她以为他早已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却从未想过,再见竟是这般炼狱景象!他成了敌国斗兽场里,供人取乐的、伤痕累累的奴隶!
吼——!
场中那头斑斓猛虎显然被新投入的猎物吸引了注意力,低吼一声,暂时放弃了追逐其他奴隶,庞大的身躯带着令人窒息的腥风,缓缓转向那个刚刚爬起、背脊上淌着血的瘦高身影。它琥珀色的兽瞳死死锁定目标,粗壮的四肢微曲,那是蓄力猛扑的前兆!
温令襄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站起来,喉咙里堵着尖叫,堵着哭泣,堵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和愤怒!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和黏腻的湿意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彻底撕裂的剧痛万分之一。
温夫人
一个低沉、带着浓重玩味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是赫连勃。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像是早已洞悉一切,牢牢锁在她瞬间失态、血色尽褪的脸上。
温令襄猛地一个激灵,仿佛从冰水里被捞起。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迎上赫连勃那双深不见底、闪烁着残忍探究光芒的眸子。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翻腾的悲恸。
不行!绝不能认!沈钺的身份一旦暴露,赫连勃绝不会让他多活一刻!她温家上下数百口,远在故国,顷刻间便是灭顶之灾!
第四章
试探
赫连勃粗壮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中金杯的杯沿,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刺向温令襄苍白如纸的脸。他嘴角那抹残忍的笑意加深,故意抬高了声音,洪钟般的嗓音响彻整个喧闹的看台,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场中的虎啸和人嚎:
夫人,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温令襄眼中无法完全掩饰的惊悸,然后抬手,直直指向下方沙场中那个正艰难站起、背对着高台、三道巨大爪痕在阳光下狰狞毕露的身影,可识得场中这个……贱奴
贱奴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浓重的侮辱意味,清晰地回荡在空气中。
无数道目光,瞬间从血腥的角斗场聚焦到了高台之上,聚焦在这个身着华美嫁衣、却仿佛置身冰窟的新夫人身上。
有好奇,有审视,有嘲弄,有赤裸裸的恶意。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场中猛虎的低吼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温令襄的指尖狠狠抠进身下柔软的锦缎坐垫,那昂贵的丝线在她指甲下发出细微的、濒临断裂的呻吟。掌心被自己掐破的伤口传来钻心的刺痛,那点痛楚此刻成了维系她摇摇欲坠理智的唯一锚点。
她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赫连勃,而非下方那个让她灵魂都在颤抖的身影。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僵硬、极其勉强的、属于温夫人的、近乎麻木的微笑。
那笑容像是画在脸上的拙劣面具,唇角在细微地抽搐。
大君说笑了。她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地没有颤抖,反而带着一种被强行压平后的、死水般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万丈深渊般的暗流汹涌,
妾身……久居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能识得这等……粗鄙之人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淬炼过的刀片,从她喉咙里艰难地刮出来。她甚至微微侧过脸,避开了赫连勃那洞穿人心的目光,也避开了下方沙场上那可能存在的、来自沈钺的任何一丝微弱的感应。
姿态端庄依旧,却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和漠然。
赫连勃浓黑的眉毛高高挑起,鹰目中精光爆射,那审视的目光几乎要将温令襄钉穿。他盯着她看了足足有数息之久,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温令襄浑身僵硬,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最终,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沉的哼笑。
那笑声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了温令襄的耳中。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懒洋洋地靠回他那张巨大的虎皮软榻上,重新将目光投向场中,仿佛刚才那句问话,不过是兴致所至的一句戏言。
不识他喃喃自语般重复了一句,嘴角那抹残忍的弧度却咧得更开了些,倒是可惜了……这贱奴的骨头,倒是挺硬。
他扬了扬下巴,对侍立一旁的监工头子示意,开始吧!让本君和夫人看看,这骨头到底能硬到几时!
第五章
虎口余生
随着他话音落下,场中监工猛地挥动长鞭,发出一声刺耳的爆响!那头本就虎视眈眈的斑斓巨虎,像是得到了进攻的指令,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沉,后腿爆发出恐怖的力量,带着一阵腥臭的狂风,朝着那个刚刚站稳、背脊淌血的瘦高身影猛扑过去!
巨大的兽影如同死亡的阴云,瞬间笼罩而下!锋利的虎爪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直取沈钺的头颅和咽喉!
啊——!看台上爆发出更加狂热的呐喊和尖叫,混杂着嗜血的兴奋与对即将到来的血肉横飞的期待。
温令襄的心跳在那一刻彻底停止了!她几乎要闭上眼,不敢去看那即将发生的、撕心裂肺的一幕。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阻止,却被无形的枷锁死死禁锢在这冰冷的软榻之上!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场中那个看似摇摇欲坠的身影,在猛虎扑至头顶的刹那,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猛地向侧前方一个翻滚!动作狼狈至极,甚至带倒了地上的沙土,却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扑!虎爪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背扫过,带起的劲风将他破烂的兽皮衣衫彻底撕裂!
猛虎庞大的身躯轰然落地,溅起漫天沙尘。它一击扑空,发出更加暴怒的咆哮,巨大的头颅猛地转向滚到一旁的沈钺。
就在它转身的瞬间,沈钺猛地从沙土中弹起!他手中不知何时,竟紧紧攥着一截断裂的、带着尖锐断茬的兽骨!那骨头边缘参差,在暗红的沙土映衬下,白得刺眼。
没有丝毫犹豫,在那猛虎因转身而暴露出脆弱咽喉的刹那,沈钺用尽了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骤然暴起。他瘦削却蕴含着一股可怕爆发力的身体,猛地撞向猛虎的侧面!
噗嗤——!
一声极其沉闷、令人牙酸的钝响!
那截尖锐的兽骨,被他用尽生命的力量,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捅进了猛虎粗壮的脖颈侧下方!位置刁钻至极,正是一个血脉汇聚的要害!
嗷——!!!
猛虎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嚎,那声音凄厉绝望,瞬间盖过了整个看台的喧嚣。
巨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垂死的疯狂。它剧烈地甩动着头颅,庞大的身体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扭曲,试图甩开脖子上那个渺小却致命的毒刺!
滚烫的兽血如同喷泉般从那伤口激射而出,溅了沈钺满头满脸。
沈钺死死攥着那截兽骨,整个人如同附骨之疽般贴在猛虎疯狂扭动的脖颈旁,任由它狂暴的挣扎将自己甩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身体不断被虎爪扫过、被沉重的身躯碾压,发出令人心颤的骨肉撞击声,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却始终没有松手。
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不顾一切的凶狠和决绝!
整个斗兽场陷入了短暂的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惊呆了。连赫连勃脸上的玩味笑容也僵住了片刻,鹰目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惊异。
第六章
硬骨
温令襄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声绝望的哽咽冲破喉咙。她看着他在血泊和猛兽的垂死挣扎中搏命,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眼神,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反复揉捏,痛得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那猛虎的挣扎终于渐渐微弱下去,庞大的身躯抽搐了几下,彻底瘫软在暗红色的沙地上,只剩下四肢无意识的抽动。汩汩的兽血染红了大片沙土,浓重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空间。
沈钺也被猛虎最后的挣扎狠狠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几丈外的沙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一动不动。他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沾满了沙土、汗水和黏腻的血污,有他自己的,更多的是那头猛虎的。那截兽骨还死死握在他手里,断茬处沾满了猩红。
整个斗兽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场惨烈到极致、又震撼到极致的搏杀惊得失去了言语。
呵……赫连勃出声打破了这死寂,他缓缓抚掌,一下,又一下,掌声在空旷的看台上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倒真是条……硬骨头的好狗。他舔了舔嘴唇,鹰目中闪烁着一种发现新猎物般的兴奋光芒,拖下去!洗干净,给他治伤!本君……改日还要用!
几个监工如梦初醒,慌忙冲进场中,用铁链和棍棒小心翼翼地驱赶开其他还在发愣的奴隶,然后用特制的长钩粗暴地钩住沈钺身上破烂的兽皮,像拖拽一袋沉重的垃圾,将他从血泊和猛虎的尸体旁拖走。沙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混着血污的拖痕。
沈钺的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反应,任由他们拖拽。只是在被拖过温令襄所在的高台下方时,他沾满血污、低垂的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眼睑吃力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缝隙极其狭窄,沾着血污和沙土,视线模糊不清,却精准地、短暂地掠过了高台上那抹刺目的、象征着囚笼与屈辱的猩红嫁衣。
温令襄端坐如雕塑,指尖深深陷进锦缎,几乎要将它抓破。她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个被拖走的血人,看着他消失在通往地下黑暗甬道的入口,直到那入口厚重的铁门轰然关闭,隔绝了一切视线。
赫连勃收回目光,转向温令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带着玩味的笑容:夫人受惊了这贱奴倒是让本君意外。看来这斗兽场,以后又多几分看头了。他举起金杯,来,夫人,饮胜!压压惊!
温令襄端起面前案几上那杯同样色泽金黄的酒液,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她强迫自己抬起手,将杯沿凑近唇边。辛辣的酒气冲入鼻腔,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味道。她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酒液滚烫地滑过喉咙,落入腹中,却丝毫驱不散那彻骨的冰寒。只有一股浓烈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在胸腔里疯狂地燃烧起来,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第七章
夜探
夜,如同浓稠的墨汁,将整个大君府邸彻底浸透。白日里震耳欲聋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唯有府邸深处,那座象征着主人无上权力的主殿方向,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和模糊不清的调笑喧哗,更衬得这偌大府邸的其它角落空旷得如同鬼域。
温令襄所居的栖霞阁,名字雅致,却位置偏僻,紧邻着府邸最外围高耸冰冷的石墙。窗外便是沉沉的夜色和远处模糊的山峦轮廓,像蛰伏的巨兽。
白日那场惊心动魄的好戏和赫连勃别有深意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她每一寸神经。她屏退了所有侍奉的侍女,只说自己旅途劳顿,需要静养。
此刻,她独自一人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凤冠早已卸下,繁复沉重的嫁衣却依旧如同枷锁般套在身上。白日里强撑出的平静早已粉碎,只剩下眼底一片惊惶未定的余烬和深不见底的冰冷恨意。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妆台一角——那里静静躺着半块残损的青铜虎符。
丝绦断裂了,是白日里心神剧震时,被她自己生生扯断的。冰凉的青铜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上面沾染了几点早已干涸的、极其微小的暗红印记。那是她掌心被指甲掐破时渗出的血。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虎符冰冷的表面,抚过那些细微的、熟悉的磨损痕迹。
这是沈钺的命,是她温家满门的命!赫连勃那只贪婪的鹰鹫,他今日的试探绝非偶然,他一定知道了什么!沈钺的身份……她不敢再想下去。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她猛地站起身,像一头困兽般在空旷冰冷的寝殿里来回踱步。猩红的嫁衣裙裾扫过冰冷光滑的地砖,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沈钺被拖去了哪里
洗干净,给他治伤那冰冷的话语如同毒刺扎在心上。所谓的治伤,不过是让他苟延残喘,以便下一次再丢入那血腥的斗兽场。她必须知道他在哪,必须……必须做点什么!
一个疯狂而模糊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爬满了她的心壁。
她猛地停下脚步,目光投向寝殿角落里那扇紧闭的、通往后方小花园的雕花木门。白日里被引路时,她似乎瞥见那花园一角,堆放着一些修剪花木的工具……
温令襄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迅速走到门边,侧耳倾听了片刻。外面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远处枯枝的呜咽。她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冰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泥土和草木枯萎的气息。
花园不大,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影影绰绰。她借着微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角落。
果然!在一丛早已凋零的月季花旁,倚着一把用于修剪高大花枝的长柄花剪,那剪刀的刃口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寒光。
她像一只灵猫般闪身而出,悄无声息地靠近。冰凉的金属握柄入手沉重而粗糙,带着夜露的湿气。她掂量了一下,目光投向花园尽头那道高耸的、爬满了枯萎藤蔓的石墙。
没有绳索。只有这把剪刀。
她的目光落回到剪刀上,又顺着那长柄,缓缓移到石墙底部——那里堆积着一些修剪下来的枯枝败叶,厚厚一层。
一个大胆到近乎送死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她不再犹豫,抓起那把沉重的花剪,转身回到寝殿。她飞快地脱下了身上那件累赘至极,象征着她新身份的猩红嫁衣,只穿着里面单薄的素色中衣。
然后,她开始撕扯那件华美却沉重的嫁衣!用尽力气,将那些宽大的袖口、繁复的裙摆,撕扯成一条条坚韧的布条!金线崩断,锦缎撕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是她内心某种东西的碎裂。
很快,几条丈许长的、由昂贵云锦和厚重锦缎拧成的粗糙布条出现在她手中。她将它们紧紧系在一起,打成死结,最后,将那把沉重的长柄花剪牢牢绑在了布绳的末端。剪刀的重量坠在绳端,像一个不祥的标记。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满头冷汗,单薄的中衣被汗水浸透,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她将布绳紧紧缠绕在自己纤细的腰肢上,外面重新披上一件颜色深暗的披风,勉强遮掩住腰间的异状。
那半块虎符被她贴身藏进最里层的衣物中,冰凉的青铜紧贴着心口。
她再次推开通往花园的门,如同投入一片未知的墨海。
第八章
重逢
大君府邸的地牢,如同深埋在地底的一口巨大石棺。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是这里永恒的主题,浓重的血腥气、汗馊味、排泄物的恶臭、以及伤口腐烂的甜腥味混合在一起,凝结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毒雾,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腐烂的内脏。
空气冰冷而潮湿,石壁上凝结的水珠,不断滴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瘆人的滴答声,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令人心头发毛的背景音。
偶尔,从更深处某个牢房里会传来几声模糊不清的痛苦呻吟,或是铁链拖过石地的刺耳摩擦声,旋即又被无边的死寂吞没。
最深、最角落的一间石牢,铁门比其他牢房更为厚重,上面布满了暗红色的,洗刷不净的污渍。牢房内空间狭小,只有一张铺着霉烂稻草的石板床。一个身影蜷缩在角落冰冷的石地上,正是沈钺。
他身上那件破烂的兽皮早已被剥去,只余下一条勉强蔽体的污秽短裤。白日里那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此刻被胡乱地涂抹了一层黑乎乎的药膏,散发出刺鼻气味。
药膏下,翻卷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其他的伤口——鞭痕、烙印、新添的淤青和擦伤——遍布全身,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
监工所谓的治伤,不过是草草涂抹些止血生肌的劣质药膏,防止他立刻死掉,以便下一次的娱乐。
他蜷缩着,身体因为寒冷和伤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背上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动。他闭着眼,眉头紧锁,牙关死死咬着,抵抗着那无休止的痛楚和刺骨的寒冷。意识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痛苦地沉浮。
就在这时,牢房外那条狭窄、污秽的通道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不是监工沉重、拖沓的皮靴声,也不是狱卒漫不经心的踱步。
那声音极轻、极快,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却又目标明确的谨慎,如同猫爪踏过潮湿的苔藓,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他这间牢房厚重的铁门外。
沈钺紧闭的眼睫猛地一颤!长期在生死边缘挣扎磨砺出的如同野兽般的警觉瞬间压倒了一切伤痛和疲惫。他全身的肌肉在刹那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是谁监工不可能,他们刚处理完他不久。狱卒更不会在这种时候如此鬼祟……
他屏住了呼吸,蜷缩的身体没有丝毫动作,只有一双在黑暗中骤然睁开的眼睛。那双眼眸,在浓重的黑暗里,如同淬炼过的寒星,死死锁定了铁门外那一片更深的黑暗。
手指,悄无声息地扣住了身下冰冷石地上一块带着尖锐棱角的碎石。身体里残存的力量被瞬间唤醒,凝聚在指尖和肩臂,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随时准备给予闯入者致命一击。
铁门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似乎是有人在摸索着什么。紧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
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咔哒声。
锁开了。
第九章
生死
沉重的铁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生锈骨骼摩擦的嘎吱声,被缓缓推开了一条缝隙。
昏黄摇曳的光线,伴随着一股清冷的,与地牢污浊气息截然不同的夜风,从门缝里透了进来。
光线的来源,是一盏被提在手中的、小小的风灯。
灯影摇曳,映照出门外一个纤细得不可思议的身影。那身影裹在一件深色的披风里,风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截尖巧的下巴和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唇。
沈钺的瞳孔骤然紧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手中的碎石棱角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死死盯着那个在摇曳光影中显得如此突兀的身影,如同濒死的猛兽盯着闯入自己最后领地的未知威胁。喉咙里滚动着压抑到极致的低吼,混杂着血腥气。
那身影似乎也被牢房内浓重的黑暗和血腥气惊了一下,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她没有退缩,反而极其迅速地侧身闪了进来,反手轻轻掩上了沉重的铁门,隔绝了外面通道里那点微弱的光线。
整个牢房再次陷入几乎绝对的黑暗,只有她手中那盏小小的风灯,散发着微弱却执着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和这狭小囚笼的冰冷边界。
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积攒勇气,然后,提着那盏微弱的风灯,一步一步,极其小心地朝着沈钺蜷缩的角落靠近。灯影晃动,将她映在冰冷石壁上的影子拉得扭曲而巨大。
随着她的靠近,那股属于地牢之外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淡香的气息,也越发清晰地钻入沈钺的鼻腔。
这个气息……
沈钺布满血丝,如同困兽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光晕,盯着光晕中那个模糊的轮廓,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气息……这气息……绝不属于这污秽的地牢,它像一根细针,狠狠刺入了他被血腥和绝望层层包裹的记忆深处。
就在那身影离他只有几步之遥时,沈钺眼中凶光暴涨,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孤狼,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充满血腥气的嘶吼。
蓄势已久的身体骤然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从冰冷的石地上弹起,手中的碎石带着破空之声,毫不犹豫地朝着那盏风灯,朝着那持灯人的手腕狠狠砸去。
他不管来者是谁,是敌国大君派来的试探还是其他别有用心之人在这地狱般的牢笼里,任何靠近都意味着致命的危险,他必须先下手为强。砸掉那盏暴露行踪的灯,制住来人。
灯影剧烈晃动!
那身影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到,一声短促的,被强行压抑在喉咙口的惊呼骤然响起。
完全是求生的本能反应,她下意识地猛地向后一缩,提着风灯的手腕向旁边一让。
呼!
带着沈钺孤注一掷力量的碎石擦着风灯的边缘飞过,啪地一声狠狠砸在后面的石壁上,撞得粉碎,飞溅的石屑有几粒甚至崩到了温令襄的披风上。
风灯在剧烈的晃动中脱手飞出,灯罩撞在石壁上,瞬间碎裂。里面那点微弱的火苗摇曳了几下,顽强地舔舐了一下流淌出来的灯油,旋即不甘心地熄灭了。
第十章
阿襄
牢房内,瞬间重归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两人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声,在浓稠的黑暗和血腥味中交织、碰撞,如同濒死的兽类。
谁!沈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锈铁在用力摩擦,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毫不掩饰的杀意,身体依旧保持着攻击的姿态,肌肉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他敏锐地捕捉到黑暗中对方那压抑不住的,带着恐惧的抽气声。
黑暗中,一片死寂。只有那压抑的抽气声,如同受伤的小兽。
就在沈钺的耐心即将耗尽,准备凭感觉扑向声音来源时——
沈钺……
一个极其轻微,带着剧烈颤抖,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耳边的女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响起。
那声音……被恐惧和巨大的情绪冲击扭曲了音调,却依旧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沈钺被血污和绝望层层包裹的记忆!
它带着十年前京城深闺里特有的温软腔调,带着春日柳絮拂过脸颊的轻柔,带着……他以为早已被边关风沙彻底埋葬的,刻入骨髓的熟悉。
沈钺浑身剧震,蓄势待发的攻击姿态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瞬间僵直。紧绷如铁的肌肉一寸寸松弛下来,却又因为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剧烈地颤抖着。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徒劳地睁大,试图穿透这浓墨般的黑暗,看清声音的来源。
……是……你他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和茫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叶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气。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那个高坐于观武阁之上,身着刺目猩红嫁衣,被赫连勃称为夫人的女人……那个冷漠地说着不识的女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地狱的最底层!
黑暗中,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还有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细微的啜泣声。接着,是摸索的声响,对方似乎在黑暗中慌乱地寻找着什么。
是我……温令襄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却依旧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泪水和无法言说的痛楚,沈钺……是我,阿襄……
阿襄两个字,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彻底劈开了沈钺心中最后一丝怀疑,却也带来了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混乱和剧痛。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震得那三道爪痕再次撕裂般剧痛起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徒劳地睁大眼睛,试图在黑暗中抓住一丝真实。
你……你怎么会……他语无伦次,喉咙像是被砂石堵死,巨大的冲击让他思维一片空白。
别说话!温令襄的声音陡然拔高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和决绝,没时间了,她急促地喘息着,黑暗中摸索的声音变得更加急切,赫连勃起疑了!他今天就是试探,你必须走!立刻!马上!
走沈钺在剧痛和震惊中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走拖着这身残躯,从这铜墙铁壁、守卫森严的地牢深处从这敌国大君府邸的心脏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第十一章
虎符
呵……走他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自嘲,阿襄……你……他想说你太天真了,话未出口,却被黑暗中温令襄的动作打断。
只听一阵急促的布帛摩擦声,接着,一件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东西被猛地塞进了他下意识摊开的手掌中。那触感……边缘有着熟悉的磨损弧度……是半块……虎符!
沈钺的手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一缩,却又在瞬间死死攥紧。指尖的触感确认无误,是他当年亲手交给她的那半块,是他沈家将门最后的信物。它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
拿着它!温令襄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语速快得惊人,去找北面石墙,墙根下有枯枝堆!我……我留了东西!快走!
不等沈钺从这接二连三的冲击中反应过来,温令襄接下来的动作更是让他如遭雷击!
她猛地扑了上来,不是拥抱,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气,将一大团坚韧,带着尘土和枯草气息的粗粝布条狠狠塞进他怀里。同时,她飞快地摸索到他手腕上那沉重冰凉的镣铐铁环。
你干什么!沈钺惊怒交加,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别动!温令襄低喝一声,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黑暗中,她摸索着,将那团坚韧的布条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方式,迅速缠绕在连接他手腕镣铐的铁链上。她的动作异常迅捷,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仿佛在与死神赛跑。布条一层层缠绕,紧紧裹住了那截铁链最脆弱的连接环扣处。
沈钺能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指在剧烈地颤抖,能听到她急促得如同擂鼓的心跳,能嗅到她发间那丝被地牢浊气也无法完全掩盖的属于她的淡香……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铁锈的味道——那是她掌心伤口再次裂开渗出的血。
阿襄!他心头巨震,声音嘶哑地低吼。
闭嘴!温令襄的声音带着哭腔,动作却更快更狠!最后,她摸索着,将一样冰冷沉重带着尖锐棱角的硬物——正是那把长柄花剪的剪刃部分——死死地用布条和铁链一起缠绕固定在了那个缠绕点上,剪刃的尖端,精准地对准了铁链环扣的缝隙。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急促地喘息着,双手死死抓住沈钺缠绕着布条和花剪的手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沈钺!她叫着他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冰碴,你教过我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句话,如同最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击在他早已被绝望和仇恨填满的心腔之上。黑暗中,他看不见她的脸,却清晰地感受到她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双手,冰冷颤抖,却又蕴含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力量!还有那紧贴着他手臂的、单薄中衣下传来的剧烈心跳。
十年……仇恨……报仇……
那些被痛苦和屈辱强行压下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恨意,在这一刻,被这句冰冷的话语彻底点燃,焚尽了他所有的迟疑和绝望。
就在这时——
牢房外那条狭窄的通道深处,远远地传来了沉重拖沓的皮靴声,还有铁器碰撞的叮当声,以及狱卒带着浓重睡意和不耐烦的嘟囔。
忒……这鬼地方……巡视个屁……
声音由远及近,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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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铁链
来了!温令襄的声音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带着巨大的惊恐,快,用这个!砸开它!她猛地抓住沈钺那只缠绕着布条和花剪的手臂,指向那截被包裹住的铁链环扣。
皮靴踏在石地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死亡的鼓点敲在两人心头。
沈钺眼中最后一丝迷茫瞬间被一种孤狼般的凶狠取代,求生的本能和被点燃的复仇烈焰压倒了一切。他不再犹豫,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将那条缠绕着布条,固定着尖锐花剪刃口的手臂,狠狠抡起,朝着旁边冰冷的石壁猛砸下去!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在狭小的石牢中猛然炸开!
那一声沉闷的撞击,如同巨石砸在沈钺自己的心脏上。巨大的反震力沿着手臂骨骼疯狂传递,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猛地涌上口腔,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手臂的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痛几乎让他瞬间昏厥。
然而,更刺耳,更令人心悸的声音紧随其后。
喀嚓——!!!
一声极其尖锐短促的金属断裂声,在死寂的牢房里炸响。
那截被温令襄用嫁衣布条和花剪精心缠绕,死死抵住环扣缝隙的铁链,在沈钺拼尽全力一砸之下,竟真的应声而断。断裂处并非平整,而是被花剪的锐角强行撬开、撕裂,留下狰狞的断口。
沉重的镣铐依旧箍在沈钺的手腕上,但那根连接着墙壁铁环、象征着无尽囚禁的铁链,却从环扣处彻底断开。失去了束缚的力量,断链哗啦一声垂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成了!
黑暗中的温令襄几乎要瘫软下去,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同时攫住了她。她强迫自己站稳,急促地低喝:快!脚镣!
通道里的皮靴声和铁器碰撞声已经近在咫尺,狱卒不耐烦的嘟囔清晰可闻:……刚才什么动静耗子撞墙了
没有时间了!
沈钺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求生的本能和刚刚挣脱一重束缚带来的力量感,让他瞬间化为最凶悍的野兽。他根本不需要温令襄再次提醒,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和黑暗中惊人的方位感,猛地弯腰,将那条刚刚解放出来的手臂——上面还缠绕着布条,固定着那把沉重的花剪——再次抡起。这一次,目标是脚腕上同样结构的铁链环扣。
他像一头负伤的猛兽,发出无声的咆哮,将全身的重量,所有的愤怒,十年的屈辱,都凝聚在这一砸之上!
砰——!!!
喀嚓——!!!
同样的闷响,同样的金属断裂声!
脚腕上的铁链应声而断,沉重的脚镣依旧锁着脚踝,但那根连接着地底深处、将他钉死在这方寸之地的铁链,也彻底断裂。
自由!虽然只是残缺的、带着沉重镣铐的自由,但此刻,这自由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沈钺早已沉寂的血液。
第十三章
狱卒
什么人!通道尽头,狱卒惊疑不定的吼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猛地响起,昏黄的光线从牢房铁门上方狭窄的窥视口骤然射入。显然,刚才那两声异响彻底惊动了他们。
灯光扫过牢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温令襄动了。
她如同黑暗中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手中那团剩下的布条塞进沈钺怀里。同时,将他朝着牢房内侧阴影最浓重的角落猛地一推。自己则迎着那射入的灯光,向前踉跄一步。
快走!北墙!枯枝堆!她用气声嘶喊,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决绝,然后猛地转身,背对着沈钺,面向那扇即将被彻底推开的铁门。
她的动作,她的站位,在狱卒灯光扫入的瞬间,恰好完全挡住了沈钺所在的那个角落。
谁在里面!铁门被粗暴地推开,两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狱卒提着昏暗的油灯冲了进来。灯光瞬间照亮了大半个牢房,刺鼻的灯油味混合着血腥气。他们的目光首先锁定在站在牢房中央,背对着他们披着深色披风的纤细身影上。
夫……夫人!其中一个狱卒借着灯光看清了温令襄侧脸的轮廓,瞬间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白日里高高在上的新夫人,会出现在这污秽恶臭的地牢最深处。
温令襄猛地转过身,脸上是强装的震怒,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放肆!谁准你们擅闯本夫人所在!她刻意抬高了音量,试图掩盖身后角落里任何细微的动静。
夫……夫人恕罪!两个狱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小的……小的听到有异响,怕有贼人惊扰了夫人……
异响温令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维持着冰冷,本夫人心烦意乱,想寻个清净地方,不小心碰倒了东西而已!怎么,这地牢也是禁地,本夫人来不得!
不敢!小的不敢!狱卒吓得连连磕头,只是此地污秽腌臜,恐污了夫人贵体……
就在狱卒磕头告罪,视线短暂离开牢房深处的一刹那,沈钺动了!
他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猎豹,在温令襄用身体和话语制造出的这转瞬即逝的空隙里,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他没有冲向门口,那无异于送死。
借着墙角堆积的霉烂稻草和石壁的凹凸,他身形矫健得完全不像重伤之人,几个无声的蹬踏腾挪,竟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牢房那唯一一扇开在靠近屋顶位置,只有人头大小,用于通风换气的布满锈迹的铁栅栏窗口。
那窗口极小,布满粗如儿臂的铁条,间隔极窄。正常状态下的沈钺也未必能钻过,更何况此刻他手腕脚腕还戴着沉重的镣铐。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
在身体攀至窗口高度的瞬间,他蜷缩起身体,用尽全身的柔韧和爆发力,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从那狭窄的铁栅缝隙中向外挤去。粗糙冰冷的铁锈瞬间刮破了他本就伤痕累累的皮肤,坚硬的铁条狠狠挤压着他的肋骨和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脚腕上的镣铐更是卡在了缝隙中。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为了阿襄!为了那十年不晚的仇恨!
第十四章
逃生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这细微的声响,在狱卒告罪的声音中本不易察觉,但其中一个较为警觉的狱卒似乎听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温令襄的心瞬间沉入冰窟!她看到了狱卒抬头的动作,看到了他眼中即将浮现的疑惑。
滚出去!她猛地厉声呵斥,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同时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因愤怒而站立不稳,披风下摆不经意地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尘土,完美地遮挡了狱卒看向角落的视线。
这一声厉喝和动作,成功地将狱卒的注意力完全拉了回来,他们吓得再次伏低身体:是!是!小的这就滚!这就滚!两人连滚带爬地退出牢房,手忙脚乱地想要关上铁门。
就在铁门即将合拢的瞬间,噗通!
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落水的声音,极其轻微地从通风窗外传来,迅速被铁门关闭的沉重嘎吱声掩盖。
沈钺成功了!
他挣脱了那卡住他的缝隙,带着满身新添的刮伤和几乎脱臼的关节,跌入了窗外那条环绕地牢,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沟渠中。
冰冷刺骨,污秽粘稠的脏水瞬间淹没了他。呛入口鼻的恶臭几乎让他呕吐,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屏住呼吸,像一条濒死的鱼,在浑浊的水下,凭着感觉,奋力朝着记忆中大君府邸北墙的方向潜去。
牢房内。
温令襄在铁门关闭的瞬间,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顺着冰冷的石壁滑坐在地。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中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炸裂开来。
她成功了……暂时。
但更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沈钺带着沉重的镣铐,一身重伤,跳进了那条恶臭的沟渠……他能活下来吗他能找到那堵墙吗赫连勃很快就会知道她来过地牢……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雷霆之怒
她蜷缩在冰冷黑暗的角落里,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黑暗中,只有她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在死寂的牢房里低低回荡。
第十五章
枯枝
冰冷、粘稠、散发着刺鼻恶臭的污水,如同无数条滑腻的毒蛇,紧紧缠绕着沈钺的每一寸肌肤,疯狂地钻入他背脊上那三道狰狞翻卷的爪痕。伤口被污水浸泡,如同被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瞬间爆发出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
唔——!他猛地呛入一大口污水,腥臭污秽的味道直冲脑门,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咬紧牙关,将所有的痛呼都锁在喉咙深处,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在浑浊的水下奋力挣扎。
手腕脚腕上沉重的镣铐,此刻成了致命的累赘,疯狂地将他向污秽的沟底拖拽。每一次划水,都像是拖着千斤巨石,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体力。
肺部因缺氧而火烧火燎,眼前阵阵发黑。但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在疯狂燃烧——北墙!枯枝堆!阿襄用命换来的生机!
他强迫自己冷静,回忆着被拖入地牢时惊鸿一瞥的方向。凭着在战场上磨砺出的对方向和环境的敏锐直觉,他在令人窒息的污水中辨明方位,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朝着府邸北面拼命潜游。
每一次蹬水,都牵动全身伤口,每一次换气,都灌入腥臭的污水和冰冷的夜风。背上的爪痕在污水的浸泡和剧烈的动作下,再次撕裂开来,温热的血液混入冰冷的污水中,一丝丝晕开。失血和寒冷像两只无形的大手,不断攫取着他的体温和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感觉力量即将耗尽,意识开始模糊下沉时,前方水流的阻力似乎发生了变化。他奋力划动几下,猛地将头探出水面。
哗啦!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让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眼前不再是地牢那令人绝望的石壁,而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环绕府邸外围的排水沟渠。沟渠的一侧,正是那堵高耸入云、冰冷坚硬、爬满了枯萎藤蔓的府邸外墙!
月光惨淡,勉强勾勒出石墙庞大的轮廓。沈钺靠在沟渠边缘冰冷湿滑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污水的气息。他抬头望去,寻找着温令襄所说的枯枝堆。目光在墙根下焦灼地扫视。
找到了!
在距离他十几丈远的墙根阴影里,隐约可见一堆黑乎乎、高高隆起的物什,正是白日里被修剪下来、尚未清理的枯枝败叶。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全身刀割般的剧痛和镣铐的沉重,奋力爬上沟渠湿滑的斜坡,朝着那堆枯枝踉跄奔去。湿透的破短裤紧贴着皮肤,每一步都留下湿漉漉的脚印和滴落的污水。沉重的镣铐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每一次声响都像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他扑到了那堆枯枝旁。腐败的枝叶气息扑面而来。他顾不上肮脏和寒冷,发疯般地用戴着沉重镣铐的双手,疯狂地扒开表面的枯枝。
枯枝败叶被粗暴地掀开,露出了下面被刻意掩盖的东西——几根粗壮坚韧,明显是修剪下来的老藤蔓。藤蔓被精心地盘绕在一起,而在藤蔓的中心,赫然缠绕着一条由深色布条拧成的,足有数丈长的绳索。绳索的一端,死死系着一把带着泥土的长柄花剪。正是温令襄从花园取走,用于砸断铁链的同款。
第十六章
发现
沈钺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狠狠攥住。阿襄……她竟真的做到了!在那样绝望的境地,为他留下了这唯一的生路。
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抓起那盘绕的藤蔓绳索,迅速检查。藤蔓坚韧,布绳牢固,花剪沉重。他将绳索的一端紧紧缠绕在自己腰间的布条上,打了个死结。然后,猛地抡起那带着长柄花剪的绳索另一端。
呼——!
沉重的花剪带着绳索,在他头顶划出一道弧线,朝着高耸的石墙顶端抛去。
第一次,花剪撞在冰冷的石墙上,溅起几点火星,无力地滑落下来。
第二次,高度稍够,但角度偏了,花剪卡在墙缝的枯藤里。
沈钺的体力在迅速流失,背上的伤口因为用力再次崩裂,鲜血顺着湿透的脊背流淌下来,滴落在枯枝上。他急促地喘息着,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
不能放弃!绝不能!
他眼中凶光毕露,低吼一声,用尽最后一丝爆发力,第三次猛地抡圆了绳索。
呼——!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花剪的剪刃部分,精准地卡在了石墙顶端一个凸起的石垛缝隙里,绳索瞬间绷直。
成了!
沈钺心头狂喜,没有丝毫犹豫。他双手死死抓住粗糙的藤蔓和布绳,脚蹬着冰冷湿滑的石墙,借着绳索的力量,开始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沉重的镣铐在石墙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留下道道白痕。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剧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志。背上的鲜血,顺着攀爬的轨迹,在冰冷的石墙上留下一条蜿蜒的触目惊心的暗红痕迹。
他咬碎了牙关,凭着十年沙场炼狱磨砺出的刻入骨髓的坚韧,一寸一寸,向着墙顶挪动。
终于!他布满血污和冷汗的手,猛地扒住了墙顶冰冷的石沿。
一个翻滚,他狼狈不堪地摔落在墙顶狭窄的走道上。冰冷的石面硌得他骨头生疼,但他终于……逃出了那座吃人的魔窟。
墙外,是沉沉的夜色和未知的自由。墙内,是吞噬了他十年青春和阿襄的地狱。
他剧烈地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墙外相对自由的冰冷空气。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府邸深处,那个关押着温令襄的、名为栖霞阁的华丽囚笼的方向。眼中交织着刻骨的恨意和无法言说的担忧。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号角声,如同地狱恶鬼的咆哮,骤然划破了寂静的夜空。紧接着,大君府邸深处,无数火把如同鬼火般瞬间亮起,将半个天空映得一片血红!急促的脚步声、盔甲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还有尖锐的呼喝声,如同沸腾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有奴隶逃了!
封锁所有出口!
搜!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保护大君!
追兵!赫连勃的反应快得惊人。沈钺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被发现了。
第十七章
烧毁
或者……温令襄暴露了!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获得自由的狂喜。他猛地翻身坐起,顾不得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和沉重的镣铐,手脚并用地沿着狭窄的墙顶,朝着远离府邸大门的方向奔去。他知道,墙下必定有守卫,唯一的生路,是墙外那片未知的黑暗的荒野。
墙顶并不平整,布满了苔藓和碎石。沈钺带着沉重的镣铐,奔跑起来异常艰难,踉踉跄跄,好几次险些摔倒。身后,追兵的呼喊声和火把的光芒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听到下方墙根处,守卫被号角惊动后发出的呼喝和奔跑声。
就在他即将跑到府邸西北角,准备不顾一切跳下高墙的瞬间——
他在那里!墙顶!一声尖锐的呼喊在他侧下方响起,紧接着,一道刺眼的火光猛地朝他射来。
一支燃烧的火箭!
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擦着他的耳边呼啸而过,狠狠钉在他前方几步远的墙垛上,火星四溅。
沈钺惊出一身冷汗,猛地扑倒在地。更多的箭矢如同飞蝗般从下方射来,钉在他周围的石墙上,溅起点点火星。他被迫匍匐在地,利用墙垛作为掩体,寸步难行。
追兵已经封锁了下方,并且开始架设梯子。火光和喊杀声如同一个巨大的包围圈,正在迅速合拢。
难道终究逃不出这囚笼
他不能死在这里!阿襄还在里面!他答应过要报仇!
沈钺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他猛地看向那支钉在墙垛上仍在燃烧的火箭,一个疯狂的想法瞬间成型。
冒着被箭矢射中的危险,他猛地探手,一把抓住那支火箭的箭杆。滚烫的火焰瞬间灼伤了他的掌心,发出皮肉焦糊的气味。他闷哼一声,却死死抓住不放,用力将火箭从墙垛上拔下。
然后,不再犹豫,将燃烧的箭簇猛地按向缠绕在自己腰间,连接着墙内那根救命绳索的布条和藤蔓上。
嗤——!
火焰瞬间舔舐上浸透了汗水和污水的布条与枯藤,干燥的部分迅速燃烧起来。火苗沿着绳索,如同一条贪婪的火蛇,迅速向着府邸内温令襄所在的方向蔓延而去。
他必须毁掉这根绳索,绝不能留下任何指向阿襄的证据。
做完这一切,沈钺再不回头看一眼那燃烧的绳索和身后汹涌逼近的火光追兵。他用力猛地从墙垛后跃起,拖着沉重的镣铐,如同折翼的鹰隼,朝着墙外那片未知且布满乱石和枯木的山坡,纵身一跃。
风声在耳边呼啸,失重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
第十八章
逼问
与此同时,栖霞阁外。
混乱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铿锵声打破了夜的死寂。火把的光芒将精致的小花园映照得如同白昼。赫连勃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侍女和守卫。
人呢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恐怖威压。
回……回大君……守卫统领声音发颤,夫人……夫人说想独自静养,不许任何人打扰……小的们……实在不敢……
废物!赫连勃一脚将守卫统领踹翻在地。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温令襄紧闭的房门,又猛地投向府邸西北方向。
那里火光冲天,杀声震耳,一道燃烧的绳索痕迹在夜空中格外刺眼。
搜!赫连勃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蕴含着滔天的怒火,把她给本君‘请’出来!
厚重的房门被粗暴地撞开,火把的光芒瞬间驱散了寝殿内的黑暗。
温令襄并未试图躲藏。她就静静地坐在妆台前,背对着门口。身上依旧是那件单薄的素色中衣,深色的披风随意地搭在椅背上。铜镜里映出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眼神空洞地望着镜中,仿佛对身后的喧嚣充耳不闻。妆台上,那断裂的青色丝绦和几点早已干涸的暗红血渍,在火光下异常刺眼。
赫连勃大步走进来,魁梧的身躯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温令襄毫无血色的侧脸,扫过她凌乱的鬓发,扫过妆台上那断裂的丝绦。最后,死死定格在她放在膝上紧握的双手。
那纤细白皙的手指间,沾染着明显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污迹。是铁锈混合着……血。
夫人,赫连勃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毫不掩饰的浓重杀意,深更半夜,好雅兴啊他一步步逼近,如同盯上猎物的猛虎,这手上的脏污,还有那断裂的丝绦……夫人可否为本君解惑,今夜,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温令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长长的眼睫如同濒死的蝶翼,轻轻颤动。她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镜中赫连勃那如同凶神般逼近的倒影,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妾身……心绪不宁,在园中走了走,不慎被花枝刮伤了手……
不慎赫连勃猛地俯身,一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攥住了温令襄纤细的手腕,强迫她转过身来。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和恐惧。
那地牢里的血迹!那西北角燃烧的绳索!还有那个消失的贱奴!夫人,你告诉本君,这都是‘不慎’!
他每说一句,手上的力道就加重一分。温令襄痛得脸色煞白,额角渗出冷汗,却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她被迫仰着头,迎视着赫连勃那几乎要吞噬她的暴怒目光,眼神里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解脱般的坦然。
大君……说什么……妾身……不懂……她的声音因剧痛而断断续续,却依旧带着一种倔强的疏离。
不懂赫连勃怒极反笑,那笑容狰狞可怖,好!很好!他猛地松开手,温令襄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手腕上赫然留下了一圈深紫色的指痕。
来人!赫连勃转身,声音如同惊雷炸响,把这个女人给本君押下去!关进水牢!严加看守!没有本君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刮过温令襄单薄的身体,本君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是不是也像那个贱奴一样硬!
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冲了进来,粗暴地将瘫软在地的温令襄架起。她没有挣扎,只是低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是在被拖出寝殿门口,经过赫连勃身边时,她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下,如同冰封湖面上一闪而逝的涟漪,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意味。
赫连勃捕捉到了那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心头猛地一悸。一股被彻底愚弄的暴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一拳砸在温令襄的妆台上。
轰!
坚固的妆台应声碎裂,铜镜翻倒,首饰盒崩开,珠玉钗环滚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追!他朝着门外火光冲天的方向咆哮,调动所有猎犬!封锁方圆百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个贱奴,还有……他顿了顿,眼中杀机四溢,他身上那半块虎符!给本君夺回来!
第十九章
镣铐
带着浓重腥味和铁锈气息的风,如同无数把钝刀,疯狂地切割着沈钺裸露的皮肤。失重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下一秒,布满尖锐碎石和枯枝的山坡便给了他最残酷的迎接。
砰!咔嚓!
他的身体如同破败的麻袋,重重砸落在斜坡上,翻滚着,撞击着,一路向下。沉重的镣铐在翻滚中狠狠撞击着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骨头碎裂般的剧痛。背上的爪痕更是被粗糙的地面和碎石反复摩擦撕裂,鲜血如同泉涌,迅速浸透了他仅存的衣物,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刺目的血痕。
呃啊——!剧烈的疼痛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化作一声压抑不住的、凄厉的惨嚎,在寂静的山林间回荡,旋即又被呼啸的山风吞噬。
天旋地转,意识在剧痛的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他只能本能地蜷缩起身体,用相对完好的手臂护住头脸,任由重力将他拖向未知的深渊。
不知翻滚了多久,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和无数枯枝断裂的脆响,他终于停了下来。身体被一堆厚厚的、腐败的落叶和折断的枯枝半埋着,暂时缓冲了致命的冲击。
沈钺瘫在冰冷的落叶堆里,如同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牵扯着全身无处不在的剧痛。他试着动了一下手指,钻心的痛楚立刻传来,左臂似乎骨折了。右腿也传来一阵麻木后的尖锐刺痛。背上的伤口更是火辣辣地疼,鲜血汩汩流出,带走他仅存的热量。
冷……刺骨的冷……比地牢的污水更甚的寒冷,从四面八方侵入骨髓。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
不行……不能停在这里……追兵……猎犬……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训练有素的猎犬和精锐的骑兵就会循着他留下的血迹和气味,如同跗骨之蛆般追杀而至。
活下去!为了阿襄!为了那十年不晚的仇!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薪火,支撑着他即将崩溃的意志。他用还能动的右手,艰难地撑起身体,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低头看向脚腕上沉重的铁镣,又看了看周围散落的、被他翻滚时撞断的枯枝。
他咬紧牙关,不顾左臂的剧痛,用右手抓起一根相对粗壮一端断裂出尖锐茬口的枯枝,塞进脚镣的铁环缝隙中。然后,他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用脚死死蹬住巨石,双手抓住枯枝,如同撬动千钧闸门般,狠狠地向下压去。
呃——啊——!!!
肌肉贲张,青筋暴起,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角滚落,那坚硬沉重的铁环,在枯枝的撬动和他蛮牛般的死力之下,竟然真的被强行撬开了一个更大的缝隙。
沈钺猛地将受伤的左腿从撬开的镣铐中抽出,剧烈的动作再次撕裂伤口,他痛得几乎晕厥,却不管不顾,立刻如法炮制,用枯枝撬向另一只脚的镣铐。
当啷!
终于,第二只沉重的脚镣也被他强行撬脱。虽然手腕上的镣铐依旧禁锢着他,但摆脱了脚镣,行动能力大增。
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来不及处理身上狰狞的伤口。他挣扎着站起,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他撕下破烂的衣襟,胡乱地缠住背上流血最凶的伤口,又抓起地上的泥土和腐败的落叶,用力涂抹在手腕的镣铐上,试图掩盖那刺眼的金属反光。
做完这些,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一头扎进了前方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暗山林之中。每一步都踏在尖锐的碎石和盘虬的树根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血脚印,随即又被冰冷的夜露和腐败的落叶掩盖。
第二十章
水牢
冰冷的污水没过头顶,带着浓重的腥臭和铁锈味,瞬间淹没了温令襄的口鼻。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她的每一寸肌肤,直透骨髓。
赫连勃口中的水牢,并非简单的积水地窖。这是一个半埋在地下,由巨大青石砌成的方形水池。
池水浑浊发绿,漂浮着不明的污秽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水深及胸,冰冷刺骨。池壁光滑,长满了湿滑黏腻的青苔,根本无处攀附。顶部是厚重的木栅栏,只留下狭窄的缝隙透入一点微弱的光线和污浊的空气。手腕粗的铁链从顶部的滑轮垂下,末端沉重的铁钩,此刻正穿透了她的琵琶骨。
呃啊——!当那冰冷的铁钩穿透皮肉,狠狠卡在骨头上的瞬间,温令襄眼前一黑,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惨呼。巨大的痛楚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冷汗和池水混合在一起,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囚衣。
铁链绷紧,将她整个人吊悬在冰冷的污水之中。只有脚尖勉强能触碰到池底滑腻的石面,稍微借力,才能减缓一点铁钩撕扯骨肉的剧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牵动着琵琶骨上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永无止境的折磨。
寒冷、剧痛、污秽、窒息感……还有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将她拖向意识崩溃的深渊。
咳……咳咳……她控制不住地呛咳着,浑浊的污水涌入喉咙,带来火烧般的刺痛和翻江倒海的恶心。冰冷的池水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体里最后的热量,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双重折磨下开始模糊,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
是沈钺沾满血污却依旧凶狠的眼睛,是赫连勃那如同毒蛇般审视的目光,是爹娘担忧的面容,是京城春日里漫天飞舞的柳絮……
沈钺……你逃出去了吗你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
就在这时,头顶木栅栏的缝隙处传来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大君这次是真动怒了……
这女人也是活该,竟敢私放重犯……
嘘!小声点!听说那逃奴身上带着要紧东西,大君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抓回来……
猎犬都放出去了,往北面山里追了……那奴隶伤得那么重,流了那么多血,跑不了多远……
哼,最好抓活的!大君要亲自剥了他的皮!还有这个女人……啧啧,琵琶骨都穿了,够狠……
断断续续的话语,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温令襄混沌的意识里。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身体的剧痛。不!他不能被抓到!赫连勃会把他碎尸万段!那半块虎符……绝不能落到赫连勃手里!
一股源自本能的冲动驱使着她,她不能死在这里,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只是引开一点点追兵的注意。
她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朝着头顶那狭窄的缝隙,发出了一声凄厉到极致,如同杜鹃泣血般的尖叫!
啊————!!!
这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绝望,以及对命运最强烈的控诉。穿透了水牢厚重的石壁,在寂静的府邸深处骤然炸响。
栅栏外的交谈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惊怒的呵斥:忒!这女人疯了!
快!堵住她的嘴!
脚步声慌乱地跑开。
温令襄喊完这一声,如同耗尽了生命最后的光华,头无力地垂落下来,下巴抵在冰冷的污水上。剧烈的喘息牵动着琵琶骨上的铁钩,带来更深的痛楚。但她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如同冰花般易逝的弧度。
沈钺……听到了吗快跑……再快一点……
第二十一章
止血
黑暗的山林如同迷宫,每一步都踏在死亡的边缘。沈钺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失血、寒冷、剧痛像三头贪婪的恶兽,不断撕咬着他的生命力。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旋转,耳边除了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擂鼓般的狂跳,似乎还隐隐听到了……猎犬低沉而兴奋的吠叫声!由远及近!
追来了!这么快!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心头。他靠在一棵巨大的古树后,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烧火燎。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不断滴落的鲜血,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一条指引死亡的路标。
必须止血!否则不用追兵,他自己就会流干最后一滴血而亡。
他撕扯着身上早已破烂不堪的衣物,试图寻找相对干净的布条。就在这时,他贴在心口的位置,传来一丝异样的触感——是那半块冰冷的青铜虎符。
他猛地想起温令襄将它塞给自己时的决绝眼神。它不仅仅是一件信物,它沉重的边缘……或许……
沈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不再犹豫,一把掏出那半块虎符。冰冷的青铜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他咬紧牙关,用虎符那沉重而相对钝厚的边缘,对准自己背上那道流血最凶的爪痕深处。
然后,狠狠按了下去。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远超想象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
嗤——!
皮肉被灼烫的恐怖声响在寂静的林中格外清晰,他在用最原始的方式——灼烙止血。
青铜虎符的边缘被他的体温和摩擦加热,虽不及烧红的烙铁,但其重量和硬度,加上他拼死的按压,足以将伤口深处一些细小的血管强行烫焦封闭。
这非人的酷刑持续了短短几息,却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当沈钺颤抖着松开手时,那块虎符上已经沾染了焦黑的血肉和油脂。背上那三道爪痕最深处,被烫出了一片狰狞可怖的焦黑,暂时止住了汹涌的出血,但周围翻卷的皮肉依旧在渗血,整个后背如同被地狱之火焚烧过。
剧痛让他几乎虚脱,冷汗如同溪流般淌下。但意识却因为这极致的痛楚而暂时清醒了一些。
猎犬的吠叫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追兵呼喝和马蹄踏过枯枝的声音。
他挣扎着站起,将虎符紧紧攥在满是血污的手心。目光扫过四周,前方似乎是一道陡峭的断崖。他别无选择,拖着剧痛的身体,朝着断崖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再次奔逃。
猎犬的狂吠声几乎就在身后,火光已经隐约可见。
就在他冲到断崖边缘,准备不顾一切跳下去的瞬间。
在那里!放箭!一声尖锐的呼喝划破夜空。
嗖!嗖!嗖!
数支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指沈钺的后心。
沈钺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他猛地向前扑倒,试图翻滚躲避。
噗嗤!
一支锋利的箭矢,狠狠穿透了他刚刚灼烙过的位置。箭头带着血肉从胸前透出半寸,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带得向前一个趔趄。
呃!沈钺闷哼一声,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失去平衡,朝着断崖下方翻滚下去……
第二十二章
谈判
沈钺猛地勒住缰绳,胯下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他布满风霜血痕的脸,在火把跳跃的光芒下如同青铜铸就的修罗。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燃烧的寒星,瞬间穿透百丈距离,死死钉在城楼上那个悬挂在冰冷城墙上的身影。
阿襄!
赫连勃——!!!
城楼上的赫连勃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刻骨恨意的咆哮震得心神一凛。他下意识地眯起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城下那个一身玄甲,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年轻将领。那张脸……沾满血污,被风霜刻下深痕,但眉宇间那股熟悉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桀骜与凶狠……
沈……钺!赫连勃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随即被滔天的暴怒取代。竟然是你这条丧家之犬!居然还没死透!
托你的福!沈钺的声音如同冰碴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留着一口气,爬回来,取你狗命!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悬挂着的温令襄,握着缰绳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青筋暴起,放了她!
放了她赫连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一把抓住旁边士兵递来的强弓,搭上一支燃烧着油脂的火箭!箭头带着跳跃的死亡火焰,直指下方悬挂的温令襄!
他狞笑着,帮你逃走的贱人!为了她,你连你沈家祖传的虎符都不要了!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住沈钺,虎符呢!交出来!本君或许大发慈悲,给她个痛快!否则……他猛地拉满弓弦,燃烧的箭簇距离温令襄纤弱的身体不过咫尺!本君让她在你这丧家犬面前,一点点烧成焦炭!
火焰跳跃的光芒映照着温令襄苍白的侧脸,也映照着她紧闭的眼睫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虎符……
他缓缓抬起手,探入冰冷的胸甲内侧。指尖触碰到那块边缘早已被他体温和无数次生死磨砺浸润得温热的青铜。
虎符在此!沈钺的声音如同寒潭,猛地将手抽出,半块青铜虎符在火光下骤然显现。瞬间点燃了城楼上所有知情人贪婪的目光。
扔上来!赫连勃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快!
沈钺握着虎符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他死死盯着那支对准阿襄的火箭,目光刮过赫连勃那张贪婪扭曲的脸。
你先放箭!沈钺的声音斩钉截铁。
你没资格谈条件!赫连勃厉喝,弓弦又拉紧一分,火焰几乎要舔舐到温令襄的衣衫,扔上来!否则……他作势就要松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那个悬挂在城墙上,如同失去所有生息的素白身影,猛地抬起了头。
第二十三章
救下
温令襄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赫连勃身边那个负责看押她,此刻正因为下方对峙而心神剧震的副将腰间。
那里,挂着一柄出鞘了一半,寒光闪闪的弯刀。
赫连勃——!一声凄厉喊叫猛地从温令襄口中爆发,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惊到,包括正全神贯注瞄准下方,志得意满的赫连勃。他拉弓的手下意识地一抖。
就在这一刹那,温令襄动了!
她如同被注入最后生命力的困兽,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将自己悬挂的身体狠狠向侧前方一荡。那穿透琵琶骨的冰冷铁钩瞬间撕裂皮肉,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她却浑然不顾。借着这一荡之力,她单薄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精准无比地扑向了那名惊呆的副将
噗嗤——!
一声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
温令襄染血的双手,死死抓住了那副将腰间弯刀的刀柄,将那柄出鞘一半的锋利弯刀,狠狠捅进了副将毫无防备的腰腹。
呃啊——!副将发出惨叫,剧痛让他瞬间松开了拽着铁链的手。
失去了拉扯的力量,温令襄的身体连同那柄深深刺入副将身体的弯刀,以及连接着她琵琶骨的沉重铁链,如同断线的风筝,朝着城墙内侧猛地坠落下去。
拦住她!赫连勃惊怒交加的咆哮响起,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城墙上瞬间大乱,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手足无措。
而就在温令襄扑向副将、,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同一瞬间。
城下的沈钺,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等待的,就是这稍纵即逝的混乱。
动手!
早已潜伏在城墙阴影下,伪装成敌国溃兵的十几名精锐死士,如同黑暗中扑出的鬼魅。他们手中闪烁着寒光的飞爪钩索,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射向温令襄坠落轨迹下方的城墙垛口。
叮!叮!叮!
飞爪死死扣住石缝,几条坚韧的绳索瞬间绷直。
与此同时,沈钺猛地将手中那半块虎符朝着城楼方向狠狠掷出。青铜虎符在空中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吸引着赫连勃和所有守军贪婪而惊愕的目光。
虎符!赫连勃的注意力果然被那飞来的青铜吸引,下意识地伸手去指。
沈钺双腿猛夹马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城墙根下温令襄坠落的方向狂飙突进。他人在马上,身体却如同灵猿般探出,右手抓住一条绷直的绳索,左手朝着下方那个急速坠落的素白身影猛地捞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时间仿佛被拉长。
他抓住了。入手是一片冰冷单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触感。是温令襄的手臂。
巨大的下坠力量几乎将他从马背上扯落。沈钺闷哼一声,借着绳索的拉力和战马前冲的惯性,他硬生生将温令襄下坠的身体凌空拽起,猛地揽入自己怀中。
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温热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胸甲,是阿襄的血!
阿襄!沈钺的心瞬间沉入冰窟。
怀中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琵琶骨处狰狞的铁钩依旧穿透着她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带出更多的鲜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靠在他冰冷的肩甲上,眼睫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第二十四章
治伤
放箭!放箭!射死他们!城楼上,赫连勃气急败坏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他眼睁睁看着温令襄被救走,看着那半块虎符被沈钺当作诱饵抛出又即将落入己方手中,巨大的羞辱和愤怒让他彻底疯狂。
嗡——!
密集的箭雨如同死亡的乌云,朝着城下的沈钺和他怀中的温令襄,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保护将军!城下的死士和亲兵发出震天的怒吼,盾牌瞬间举起,在沈钺周围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铁壁。
叮叮当当!箭矢如同冰雹般砸在盾牌上,爆出密集的火星,但仍有数支刁钻的利箭穿透了防御的缝隙。
噗!噗!
沈钺闷哼两声,肩头和肋下传来剧痛。但他抱紧温令襄的手臂,如同钢铁浇筑,纹丝不动。他用自己宽阔的后背,为她挡住了所有可能袭来的致命箭矢。
撤!他调转马头,在盾阵的掩护下,朝着本阵方向疾驰而去。身后,是赫连勃歇斯底里的咆哮和更加疯狂的箭雨。
……
中军大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金疮药苦涩的味道。数支蜡烛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
温令襄静静地躺在铺着厚厚毛皮的简易床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如雪,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军中最老练的医官正满头大汗地为她处理着琵琶骨处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取下穿透骨肉的冰冷铁钩,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让昏迷中的温令襄身体痛苦地抽搐一下。伤口深可见骨,周围皮肉翻卷坏死。
沈钺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矗立在床榻边。他身上的箭矢已被处理,伤口草草包扎,玄甲上凝结着大片暗红的血渍,有自己的,更多的是温令襄的。他低垂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
……一年里,他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梦见她在地牢里绝望的眼神,梦见她被赫连勃折磨……如今她就在眼前,却比梦中更加残破,更加触目惊心。那穿透琵琶骨的铁钩,像扎在他自己的心上。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名浑身浴血的副将疾步冲入,脸上带着狂喜和激动:将军!前锋营破城了!赫连勃带着残兵退守内城瓮城!弟兄们把他围死了!瓮中捉鳖!
副将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沈钺缓缓抬起头,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转身。动作牵动了身上的箭伤,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走到帐中兵器架旁,目光扫过。最终,停在了一把厚重无鞘,刃口布满细小崩缺却依旧寒光凛冽的斩马刀上。这是他一路浴血拼杀的老伙计,刀下亡魂无数,饱饮仇雠之血。
他伸出布满老茧和血污的手,稳稳地握住了那冰冷沉重的刀柄。
看好她。三个字,冰冷如铁,砸在地上。
说完,他提着那柄饮血无数的斩马刀,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帐。玄色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第二十五章
得报
瓮城之内,已成炼狱。
残破的旗帜在火光中燃烧坠落。断壁残垣间堆叠着层层叠叠的尸体,粘稠的血液汇聚成溪流,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蜿蜒流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浓重腥气。负隅顽抗的赫连勃亲兵被分割包围,如同困兽般做着最后的挣扎,绝望的嘶吼和兵刃碰撞的铿锵声不绝于耳。
沈钺提着斩马刀,一步一步踏入这片血腥的屠宰场。他无视了周围的厮杀,穿透弥漫的硝烟和火光,瞬间锁定了瓮城中心那杆残破的绣着狰狞狼头的王旗之下。
赫连勃!
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敌国大君,此刻金冠歪斜,华丽的锦袍沾满血污和尘土,被仅存的数十名亲卫死死护在中间。他手中紧握着一柄镶嵌宝石的弯刀,鹰钩鼻上溅着血点,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和疯狂,早已不复往日的枭雄气度。
当沈钺那如同地狱修罗般的身影,提着滴血的斩马刀,一步步穿透混乱的战场,朝着王旗方向逼近时,赫连勃的瞳孔骤然收缩。
拦住他!给本君杀了他!赫连勃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他身边最后几名剽悍的亲卫,如同扑火的飞蛾,挥舞着兵刃冲向沈钺。
沈钺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加快。他手中的斩马刀仿佛拥有了生命。
劈!砍!扫!撩!
动作简洁粗暴,没有任何花哨,只有战场上磨砺出的最本能的杀戮技艺。
噗嗤!咔嚓!啊——!
刀锋撕裂血肉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和濒死的惨嚎交织在一起。
一个!两个!三个!
冲上来的亲卫如同被收割的麦草,在斩马刀的寒光下纷纷倒下。
最后一名挡在赫连勃身前的亲卫,被沈钺一刀拦腰斩断,鲜血喷涌而出,溅了赫连勃满头满脸!
赫连勃看着浑身浴血,如同索命恶鬼般步步逼近的沈钺,斗兽场那个遍体鳞伤却眼神凶狠如狼的身影,与眼前这个杀神彻底重合。
沈钺!你……你别过来!赫连勃色厉内荏地挥舞着弯刀,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脚下踩到一具尸体,险些摔倒,虎符!虎符给你!都给你!放本君一条生路!本君立刻退兵!永不犯境!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沈钺的脚步停在赫连勃面前三步之遥。浓稠的血珠顺着他手中斩马刀的刀尖,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血泊中,发出嗒、嗒的轻响,如同死亡的倒计时。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死死地钉在赫连勃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生路沈钺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砾在生锈的铁板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寒意,十年前,你给过沈家满门生路吗给过边关数万将士生路吗他的目光扫过赫连勃腰间悬挂的一个鼓囊囊的皮囊,那里,隐约露出半块青铜的边缘。给过她……生路吗!
沈钺手中的斩马刀猛地扬起,刀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寒芒。
不——!赫连勃发出绝望的嘶嚎,手中的弯刀下意识地格挡。
当——!!!
赫连勃那柄华贵的宝石弯刀,在沈钺的劈斩下,如同朽木般应声而断,刀锋去势不减,狠狠劈下。
噗嗤——!
赫连勃的嘶嚎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持刀的右臂,连同半边肩膀,被那柄沉重的斩马刀齐根斩断。断臂和半截肩膀带着喷溅的血泉,飞落出去。
呃……赫连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巨大的创口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被砍倒的巨树,轰然向后栽倒,重重地砸在浸满血污的地面上。
第二十六章
完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已然褪去,天边泛起一层冰冷的鱼肚白,却依旧无法驱散战场上空弥漫的浓重血腥和硝烟。
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温令襄依旧昏迷着,但气息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些许。老医官疲惫地坐在一旁打盹。
帐帘被一只沾满血污和硝烟的手轻轻掀开。沈钺走了进来。他身上那件浴血的玄甲已被卸下,只穿着一件染血的单衣,露出的绷带下,新的伤口还在隐隐渗血。他手中,紧紧攥着两个沉甸甸的皮囊。
他走到床榻边,动作轻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他蹲下身,将两个皮囊放在温令襄枕边。然后,他伸出粗糙、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缓慢地解开了皮囊的系绳。
两块残损的青铜虎符,在烛光下显露出来。一块边缘光滑,带着经年摩挲的温润光泽。一块则沾满血污和尘土,棱角处甚至有细微的碰撞凹痕。
沈钺小心翼翼地拿起两块虎符,当它们断裂的接口缓缓靠近,最终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时,发出轻微的咔哒轻响。
沈钺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这枚合二为一的虎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呃……一声如同游丝般的呻吟,在寂静的帐中响起。
沈钺猛地睁开眼。
床榻上,温令襄不知何时,竟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睫。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因为虚弱而显得雾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清亮,却依旧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温柔和坚韧。
她的唇瓣轻微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丝微弱的气流。
沈钺慌忙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她的唇边。他的心跳如同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
……报……了
两个字,轻得如同叹息,耗尽了温令襄所有的力气,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沈钺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用力地重重点头。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滴落在温令襄冰冷的手背上。
温令襄的唇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她的眼皮如同千斤重闸,满足地阖上。一滴清泪,顺着她苍白的眼角,悄然滑落,没入鬓角。
帐外,天光终于刺破了最后的黑暗。一缕微弱的晨曦,带着凛冽的寒意和淡淡的硝烟味道,透过帐帘的缝隙,悄然投射进来。
光柱中,尘埃无声浮动。
照亮了沈钺布满血污泪痕、如同雕塑般沉默守护的侧脸。
照亮了温令襄苍白如纸,却带着一丝解脱般平静的睡颜。
照亮了两人交叠的手掌下,那枚历经劫波,浴血重圆,在晨曦微光中闪烁着冰冷与温润双重光泽的——
青铜虎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