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围读会的会议室,静得像一口落了锁的棺材。
我坐在长桌尽头。
对面,是京圈太子爷,周屹尘。
他递来的那份《影帝之死》合作协议,墨迹未干,压在我面前。
像一块沉甸甸的镇魂石。
我儿子的葬礼,在昨天。
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一道阴影投了进来。
傅言洲来了。
他身后跟着的,是江晚,那个他放在心尖上养了许多年的白月光。
满屋子的制作团队成员,呼啦啦全都站了起来,噤若寒蝉。
唯有我,和对面的周屹尘,纹丝不动。
言洲您怎么来了制片人脸上挤出谄媚的笑。
傅言洲视若无睹。
他的目光径直越过所有人,落在我身上,随即又温柔地转向江晚,替她拉开了我旁边的椅子。
江晚怯生生地坐下,一双眼睛雾蒙蒙地望着我。
她柔弱无骨地开口: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言洲来的。
只是我看了剧本,里面那个恶毒女配……我总觉得有点像我,我怕你对我有什么误会。
我没说话。
我的笔下,从不写废物。
苏晴,晚晚在跟你说话。傅言洲终于发话了,语气里是惯有的命令与不耐。
她受了委屈,你最好解释清楚。
周屹尘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一下,将那份协议朝我面前推了推,示意我签字。
我拿起笔。
笔尖悬在纸上。
苏晴!傅言洲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像一根紧绷到极致的弦,你哑巴了
笔尖落下。
两个字,力透纸背。
苏晴。
我签完,缓缓抬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江晚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上。
江小姐,你想多了。
你,不配。
江晚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大颗的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就是不掉下来。
苏晴,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恶毒了。傅言洲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端起桌上一杯牛奶,那是他专门让助理给江晚温好的,永远的三十七度。
是吗
我把签好的协议,双手递给周屹尘。
可能是我儿子死了。
我平静地说。
我没那么善良了。
傅言洲端着杯子的动作,骤然僵住。
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一步一步走过来,手里的牛奶杯微微倾斜。
你非要用这种方式,来博取同情
傅言洲,周屹尘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像一堵墙,严丝合缝地挡在我面前,这里是我的项目,不欢迎你。
你的项目傅言洲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只剩一片森寒。
周屹尘,你是不是忘了,这京圈到底姓什么
他轻蔑地扫过周屹尘护着我的姿态。
你捡我不要的一只破鞋,还真当成宝了
话音未落。
他手腕一抖。
滚烫的牛奶,尽数泼了出来。
灼热的刺痛瞬间穿透我黑色的丧服,在我胸口烙下一个耻辱的印记。
纯白的液体,在漆黑的布料上蜿蜒,像一道丑陋蜿蜒的疤。
我压在手边的剧本,也被彻底浸透。
哎呀,姐姐,你没事吧江晚惊呼着拿出纸巾,却只是装模作样地在我胳膊上擦了擦,完美避开了最狼藉的那片滚烫。
我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知觉的石像。
傅言洲弯腰,捡起那本被牛奶污染的剧本。
纸页湿软,黏连在一起,字迹晕开。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一页,一页,极其缓慢地撕碎。
纸屑如雪,纷纷扬扬。
落在我脚边,落在我黑色的鞋面上。
那是他曾送我的,我唯一还留着的东西。
他把最后一点碎片扔下,动作轻蔑,像在丢弃什么令人作呕的垃圾。
苏晴。
他的声音,冰冷又残忍。
别拿你那沾满尸体腐臭的悲伤来写戏。
恶心。
我看着地上的狼藉,胸口的烫伤和心口的巨大空洞混搅在一起,麻木了。
一件带着冷冽木质香气的西装外套,披在了我身上。
周屹尘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傅言洲,滚出去。
傅言洲看着我,似乎在等。
等我崩溃,等我哭喊,等我歇斯底里。
我没有。
我只是站起来,拢了拢身上的西装,对他身前的周屹尘说:
周先生,我们继续。
三天前,我回到那栋空荡荡的婚房。
这里不像家,像一座为我精心布置的陵墓。
客厅里,我儿子最爱的蓝色奥特曼玩具,被随意地扔在一个黑色垃圾袋的袋口,沾着灰。
他的小衣服,他的画册,他偷偷藏在沙发缝里的糖果罐……
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被堆在那里,等待当成废品处理。
几个家政人员正在利落地打包。
为首的管家面无表情地走过来,递给我一张打印好的单子。
太太,这是先生吩咐的,清理这些废品的费用,一共三百二十元,需要您支付。
三百二十元。
我儿子的全世界,只值三百二十元。
管家还在催促,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先生说,要尽快清空,给新主人腾地方。
我攥紧那张薄薄的纸,冰冷的铅字像尖锐的针,一根根扎进我的皮肤里。
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攥着一张获奖通知单,站在傅言洲面前。
他抽走那张纸,指尖抚过我的头发,声音温柔又霸道。
晴晴,你的光,只能被我一个人收藏。我不许别人看见你发光的一面,我会嫉妒。
我曾以为那是爱。
现在才懂,那是囚禁。
太太
管家的声音将我拽回现实。
门铃响了。
是江晚。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连衣裙,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担忧。
姐姐,我听说言洲让你搬出去……我来帮你。你别怪他,他只是太痛苦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爱马仕包里拿东西。
动作幅度很大,一个透明文件袋啪地掉在地上。
一张B超单,从袋口滑了出来。
哎呀!她惊呼着,慌忙弯腰去捡。
我已经看清了。
黑色的字体,刺眼无比:孕6周。
她将单子收好,像是一种炫耀,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
姐姐,你别误会。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却像一把刀。
言洲说……他说这次一定要保护好我们的孩子,弥补‘过去的遗憾’。
过去的遗憾。
我拼了命生下来,又眼睁睁看着死去的儿子,在他们口中,成了一个可以被轻易替代的,遗憾。
江晚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装着奥特曼的垃圾袋上。
她忽然捂住嘴,发出一声极其夸张的干呕。
对不起,姐姐。
她蹙着眉,满脸无辜。
我最近闻到这些……旧东西的味道,就特别不舒服。
旧东西。
她口中令人作呕的旧东西,是我曾用半条命换来的孩子。
我看着她,看着她平坦的小腹。
那里有一个新的生命,正在用我儿子的尸骨做养料,茁壮成长。
我再也站不住,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一寸寸滑了下去。
江晚跟着蹲下来。
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地说:
姐姐,你可要保重身体。
毕竟,这栋房子,这个家,傅言洲这个人,很快就都是我的了。
她说完,带着胜利者才有的、志得意满的微笑,起身离开。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被我儿子遗留的垃圾包围。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那声刺耳的干呕,在耳边无限回响。
我伸出手,从垃圾袋里,慢慢地,拿出了那个蓝色的奥特曼。
冰冷的塑料,贴着我的掌心。
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攥得指骨泛白。
儿子,妈妈不善良了。
妈妈要他们,血债血偿。
我的手机在桌面上震动。
嗡嗡作响,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甲虫,做着濒死前徒劳的挣扎。
我没有理会。
会议刚刚结束,我正在重写《影帝之死》的开场。
我把那杯泼在我胸口的滚烫牛奶,改成了泼在女主角墓碑上的、滚烫的蜡油。
手机还在固执地震动,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了接听。
苏晴女士吗
一个毫无感情的男声传来,礼貌得像一把裹着天鹅绒的手术刀。
我是傅先生的助理。冒昧打扰,是想与您沟通一下关于傅子安先生墓地迁址的事宜。
傅子安。
我儿子的名字。
我握着手机,听觉系统仿佛瞬间生锈,每一个字眼都在我脑子里缓慢、痛苦地剐蹭。
……你说什么
是这样,助理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段AI合成语音,傅先生已于昨日全资收购了西山墓园及其周边所有地块,计划开发成温泉度假村。
为配合工程进度,所有墓穴,需要在七十二小时内完成迁移。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给我消化这则消息的时间。
然后,他继续说:
考虑到您的特殊情况,傅先生特意吩咐,为您预留了选择时间。这里有几款顶级的骨灰坛设计图,我已经发送到您的邮箱。
材质有汉白玉、沉香木,以及意大利进口的黑金花大理石。
如果您在二十四小时内没有回复,我们将默认您选择了第三款。
也就是,傅先生认为最符合您审美品位的那一款。
我的审美品位。
他记得我最喜欢的黑金花大理石。
他曾用它铺满了我们婚房的浴室。
现在,他要用它来装我儿子的骨灰。
我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另外,苏女士,助理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人类的波澜,那是一种公事公办的、不耐烦的催促。
工期非常紧张,大型机械马上就要进场作业了。
您知道的,挖掘机那种重型机械,铁臂一挥……精准度,实在不好控制。
为了避免发生一些不必要的……损耗,还请您尽快配合。
我的宝贝。
在他口中,成了一件可能被挖掘机不小心损耗掉的,物件。
电话被挂断了。
整个世界,死一样寂静。
下一秒,我疯了一样冲出大楼,冲到路边。
我的动作一定像个彻底失控的疯子,好几辆车都惊恐地加速避开了我。
终于,一辆出租车吱地一声停下。
去西山墓园!快!我求你快一点!我几乎是嘶吼着爬上车。
司机从后视镜里投来惊疑不定的一瞥,什么也没问,一脚油门踩到底。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所有光影都扭曲成一团团模糊的色块。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撞击都在质问我:
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在那里
你怎么敢让他一个人在那里
车刚在墓园门口停稳,我扔下一叠钱,甚至来不及等车停稳,就推开车门滚了下去。
我连滚带爬地往里跑。
墓园外,几辆巨大的黄色推土机,像觊觎着尸体的史前巨兽,静静地趴伏着。
它们冰冷的钢铁履带,正对着这片安息之地。
我冲向我儿子的墓。
那个小小的、白色的墓碑。
越来越近。
然后,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那座纯白的大理石墓碑。
也看到了上面,那个巨大、狰狞的红色拆字。
那红色油漆淋漓而下,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狰狞伤口,淌在我儿子的名字上。
我的腿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跪倒在地。
一个穿着精致套装的女人,举着手机,镜头正对着我,缓步走了过来。
手机里传出江晚助理尖锐刺耳的声音,开着直播。
家人们,镜头对准了,就是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为了炒作自己的新剧,拿亲生儿子的死讯当噱头!现在还跑来这里当钉子户,霸占开发用地,想讹钱!简直刷新我的三观了!
直播的标题,鲜红得像在滴血:
【无良母亲为博同情,消费亡子,拒不迁坟!】
我趴在地上,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擦掉那个血一样的拆字。
可那油漆早已凝固,渗进了石头的纹理。
我什么都擦不掉。
我只能用指甲,徒劳地、疯狂地,在那冰冷的石头上抓挠。
一下,又一下。
指甲与冰冷的大理石摩擦,发出嘶啦——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断了,也感觉不到疼。
我只知道,我抠不掉它。
那红色,像是从墓碑里渗出的血,淋漓尽致地,嘲笑着我的无能为力。
指甲,断了。
血混着石粉,将我的指尖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身后,高跟鞋踩在碎石路上的声音响起。
不紧不慢,从容不迫。
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我的心跳鼓点上,仿佛一个优雅的刽子手,正在走向刑场。
江晚。
她今天穿了一条纯白的蕾丝长裙,站在这片灰败萧索的墓碑之间,像一朵从腐烂尸骨上开出的,艳丽、无辜,却剧毒无比的蘑菇。
姐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在我身边蹲下,嗓音里是恰到好处的惊慌与关切,仿佛真是一朵不谙世事的白莲。
地上多凉啊,快起来。言洲也真是的,做事太冲动了,怎么能这么对你我回头一定好好说说他。
她伸出手,那涂着精致法式美甲的手,想要来扶我。
我猛地挥开。
滚!
她也不恼,只是顺势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一尘不染的裙摆。
然后,她笑了。
用一种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羽毛般轻柔的气音。
那笑声像蛇的鳞片,阴冷地滑过我的皮肤。
姐姐,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迁坟是言洲的主意吧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
江晚抬起眼,欣赏着我儿子墓碑上那个狰狞的拆字,语气像在点评一幅惊世骇俗的艺术品。
他呀,她轻啧一声,虽然恨你入骨,恨你跟周屹尘搅在一起,但还没蠢到用亲儿子的坟来报复你。
他那点可笑又廉价的父爱,不允许他这么做。
她凑得更近了。
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带着昂贵香水的甜腻,和地狱深渊的硫磺气息。
是我提醒他的。
我说,姐姐你现在铁了心要走,唯一在乎的,不就是这个土里的小东西了吗
想让她回来,就得拿走她最在乎的东西。
你看,他信了。男人嘛,总是这么好骗。
我的大脑轰然炸开,一片空白。
你是不是还在想,手术那天,他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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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明明签个字就能救命,他却关了机
为什么医院会突然通知你,账户被冻结,你连一分钱医药费都付不出了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精准地扎进我早已溃烂流脓的伤口里,再狠狠地、残忍地搅动一圈。
我死死地盯着她,目眦欲裂。
她脸上的笑容,却因为我的痛苦,而变得更加灿烂、明媚,带着一种孩童炫耀玩具般的残忍快意。
因为那天,我也出‘车祸’了呀。
她得意地扬起下巴。
我自己开车撞向护栏,然后捡起一块碎玻璃,在胳膊上轻轻划了一道口子。
血流出来的时候,我哭着给言洲打电话,我说我快死了,求他来见我最后一面。
他果然来了。他抱着我,满心满眼都是愧疚和心疼,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我就趁他不注意,拿过他的手机,关了机。
然后,我用他的名义,给医院财务打了那通电话。
告诉他们,苏念的所有账户,立刻、马上,停止支付一分钱。
轰——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坍塌,粉碎成齑粉。
我看着她,看着这张我曾经以为只是愚蠢、虚荣的脸。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张美丽的皮囊之下,藏着的,是怎样深不见底、腐烂发臭的恶意!
她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看着一只被她随意踩在脚下,碾碎了内脏的蝼蚁。
她用一种功成名就的、悲天悯人的语气,对我宣判了最终的死刑。
姐姐,别怪我。
你儿子的命,就是我成为傅太太,必须交的投名状啊。
啊——!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头发了疯的母兽,用尽最后一丝理智,扑向了她!
我要杀了她!
我要杀了这个恶魔!
然而,我只扑了个空,身体就失去了所有力气,眼前一黑,直直地朝前栽倒。
最后的意识里,我似乎没有撞上冰冷的地面。
一具温暖的、带着淡淡雪松气息的怀抱,接住了我。
一件质地精良的西装外套,裹住了我满是泥污和血痕的身体。
有人将我从这片耻辱之地,打横抱起。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掀开眼皮。
是周屹尘。
他下颌线紧绷,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山雨欲来的阴沉。
远处,一辆熟悉的宾利发了疯似的疾驰而来,一个刺耳的急刹车停下。
傅言洲冲下车。
他看到了抱着我的周屹尘,也看到了我怀里那块刻着拆字的、冰冷的墓碑。
他脸上那震惊、错愕、瞬间转为惊痛的表情,是我坠入无边黑暗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我在一片近乎刺眼的纯白中醒来。
这里不是医院。
没有消毒水的味道,只有被阳光烘烤过的、干燥温暖的气息。
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坐着周屹尘。
他没穿西装,只着一件深灰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的腕骨和手臂线条,冷静而充满力量。
他察觉到我的动静,搁下了手里的文件,目光平静地投了过来。
感觉怎么样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像冰块敲在玻璃上。
我没回答,喉咙干得像要被点燃,身体的每一寸肌肉和骨骼都很痛,仿佛被推土机碾过。
我撑着床垫,挣扎着坐起。
西山墓园……我一开口,那声音沙哑得仿佛不属于我。
停工了。周屹尘的回答言简意赅。
墓园的收购合同存在法律瑕疵,我已经让我的律师团队介入。在你点头之前,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不会再有人动。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落在我空无一物的双手上,补充道:你儿子墓碑上的油漆,我也派人清理干净,恢复了原样。并且,安排了二十四小时安保。
我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傅言洲的死对头,我们仅仅见过几次面。
他做的这一切,却像一面无形的、坚不可摧的盾,将我从那个已经分崩离析的血腥世界里,暂时隔绝了出来。
为什么我问,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力气。
我说过,我是个商人。
周屹尘站起身,走到窗边,没有回头。
《影帝之死》是个价值连城的项目,我不想我的核心编剧,在它完成之前,就先疯了,或者死了。
他的话直白、冷酷,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
也正是这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交易逻辑,反而让我那根紧绷到极致、随时可能崩断的神经,得到了一丝喘息的空隙。
是啊。
我不能崩溃。
崩溃,是对凶手最大的仁慈。
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木地板上。
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让我清醒无比。
周屹尘的助理不知何时送来了一台全新的笔记本电脑,安静地放在书桌上。
我径直走了过去,掀开屏幕。
屏幕的光亮起,映出我一张毫无血色、犹如幽灵的脸。
我要写剧本。我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周屹尘依旧背对着我,声音从窗边传来:好。这里绝对安全,没人会打扰你。需要任何东西,随时联系我的助理。
我需要资料。
我的声音变得更冷,像冰凌碎裂。
傅言洲和江晚,从认识到现在,全部的行程记录、通话清单、资金往来。
尤其是……我儿子住院那段时间,他们所有的动向。
我要最详细的版本,详细到每一分钟。
周屹尘终于转过身。
他幽深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里面,似乎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你要做什么
写剧本。我重复道,指尖已经悬在了键盘之上,蓄势待发。
我要把江晚亲口说的每一个字,都变成钉死她的呈堂证供。
我要把傅言洲的愚蠢、自私和残忍,一帧一帧地,拍出来,给全世界看!
我的悲伤和绝望没有消失。
它们只是被我亲手碾碎,磨成最毒的墨,准备一笔一划,注入这个名为《影帝之死》的剧本里。
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那个失去孩子、跪在泥地里摇尾乞怜的可怜母亲。
我是手握判决书的复仇女神。
我敲下了第一行字。
【第一幕:伪造的救赎】
剧本里,女二号对着镜子,用以假乱真的特效化妆品,在自己光洁的手臂上,伪造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她甚至不需要开车撞向护栏。
她只需要喝下一整瓶红酒,然后拨通男主角的电话,用最凄楚、最惹人怜爱的声音说:言洲,我好像看到你儿子了,他在天上对我笑……我是不是,马上就能去陪他了
【第二幕:孽种的价值】
我将那通暂停支付的电话,写成了一场男主角在女二号病床前的深情告白。
女二号流着泪:为了我,你连亲生儿子的医药费都停了,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他
男主角紧紧抱着她,吻着她的额头,嗓音是全世界最动人的深情:一个留着背叛者血液的孽种,怎么能跟你比。
他的命,就是你痊愈的药引。
每一句台词,都是从江晚和傅言洲的骨血里,榨出的毒汁。
每一场戏,都是为他们量身定制、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狱。
我写得飞快,快到指尖发烫,快到忘记了时间。
我不需要任何构思。
因为这一切,都曾真实地在我身上发生过。
我需要做的,只是记录。
用最锋利、最残忍、最能诛心的笔触,将它记录下来。
周屹尘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和键盘被急速敲击的清脆声响。
嗒。
嗒。
嗒。
那不是打字的声音。
那是我在为傅言洲和江晚的葬礼,一下,一下地,钉着棺材板。
我在安全屋里,整整三天三夜。
不眠,不休。
生理的饥饿早已被彻底麻痹。
驱动我敲下每一个字的,是比生存更原始的本能。
是仇恨。
第四天清晨,房门被准时敲响。
周屹尘的助理隔着门,声音一如既往地恭敬、高效。
苏女士,周总让我向您汇报傅先生的最新动向。
说。
我的指尖没有片刻停歇。
傅先生已经动用了他全部的人脉和私家侦探,全城搜寻您的踪迹。
甚至,他在黑市匿名开出了八位数的悬赏,只为买到您的一个坐标。
键盘的敲击声,停顿了一瞬。
我笑了,一声轻嗤,在空旷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让他找。
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我的银行卡、社交平台、一切与过去有关的痕迹,全部抹掉。
我要让他对着一团虚无的空气,慢慢疯掉。
是。助理应道,另外,他似乎通过某些渠道,拿到了《影帝之死》的剧情大纲。
我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很好。
我亲手撒下的饵,鱼,已经死死咬住了。
他的反应
反应非常剧烈。我们安插在他公司的线人回报,傅先生昨天在办公室砸了半套珍藏的紫砂茶具。
并且,他第一次对江晚小姐动怒,几乎是咆哮着质问她,剧本里的情节,为什么和他们的过去一模一样。
江晚怎么说我追问。
她说……这只是巧合,是您为了报复,故意编造的。她还说,您以前当编剧,就喜欢把身边人的故事写进剧本。
多好的解释。
可惜,傅言洲是天底下控制欲最强的偏执狂。
怀疑一旦在他心里扎了根,就会疯狂滋长,直到将他彻底吞噬。
助理继续汇报:今天下午,傅先生独自回了你们的婚房。他在儿子的房间待了很久,出来后,就一直盯着一个旧奖杯发呆。这是我们的人在街对面拍到的。
一张照片,从门缝下无声地滑了进来。
我弯腰捡起。
照片的像素极高。
画面里,傅言洲就站在我们婚房的落地窗前。
他手里捧着的,是一个廉价到掉漆的水晶奖杯。
他的下颌线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张永远高高在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神情。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
是真正的,迷茫和恐慌。
我看着照片里他那副可悲的样子,将它揉成一团,精准地扔进了垃圾桶。
继续。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从老宅出来后,傅言洲的情绪彻底失控。他把自己关在书房,拒绝见任何人,包括江晚。
一个小时前,他下达了一个指令。
助理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
他命令他的首席助理,动用一切力量,去调查江晚小姐。
一份最详尽的背景报告,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开始查。
调查的绝对核心,是她那场所谓‘车祸’前后的,所有细节。
我的后背,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椅背上。
我闭上眼。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江晚那句恶毒的低语。
——你儿子的命,就是我成为傅太太的投名状。
现在,真好。
这份她引以为傲的投名状,马上就要变成戳穿她心脏的利刃。
而为我递上这把刀的人,正是傅言洲自己。
我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再无一丝悲戚,只剩下冰冷的、复仇的火焰。
指尖落在键盘上,敲下了剧本的最后一幕标题。
【最终幕:影帝的审判】
紧接着,我拿起手机,拨通了周屹尘助理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瞬间,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告诉周总。
剧本,我写完了。
《影帝之死》的片场,成了傅言洲的审判庭。
我以编剧的身份,安然坐在导演身旁的监视器前。
我看着镜头里的演员们,用我亲手写下的台词,在我精心布置的场景里,一刀,一刀,凌迟着一个叫傅言洲的男人。
今天拍的,是整部剧的重头戏——中断的生命线。
卡!
导演不满地喊停。
情绪不对!男主角,你的深情要带着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为了爱人我什么都愿意做’的决绝!再来一遍!
我没有说话。
我的视线,越过忙碌的片场,落在了另一头。
那个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将自己完全藏在阴影里的男人。
傅言洲。
他来了。
从开拍第一天起,他就没缺席过。
像一个不肯离去的幽灵,固执地、日复一日地,前来旁观自己的死刑。
他以为我不知道。
但他每次出现,周屹尘的助理都会在五分钟内,把他的实时照片和定位,精准地发到我的手机上。
重拍开始。
女二号的扮演者躺在病床上,哭得梨花带雨,声嘶力竭。
为了我,你连亲生儿子的医药费都停了,你让我以后怎么还啊!
男主角的扮演者,一个炙手可热的当红小生,紧紧抱住她,念出那句我为傅言洲量身定制的台词。
他的声音透过收音设备,清晰地回荡在片场每一个角落。
一个孽种,怎么能跟你比。
监视器里,男演员的表演深情款款,感人肺腑。
监视器外,阴影里的傅言洲,身体像是被重锤击中,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我看见他猛地抬手,死死捂住了胸口。
那个动作,仿佛心脏真的被一柄无形的尖刀狠狠捅穿。
就在这时,江晚来了。
她挺着微隆的小腹,穿着一身昂贵的高定孕妇裙,脸上是藏不住的胜利者微笑,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带着一种宣示主权的傲慢。
她径直朝傅言洲走去。
言洲,你怎么又来这种晦气的地方
她的声音娇嗲,却透着一股浓浓的不耐烦。
医生说了,我们的宝宝胎像不稳,需要你多陪陪我。你总盯着这个疯女人的剧本做什么
傅言洲没有理她。
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他的眼睛,像两道钉子,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那双曾经只盛满病态占有欲的眼睛,此刻,被赤红的血丝和摇摇欲坠的恐慌彻底淹没。
苏晴。
他朝我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沉重而蹒跚。
你在报复我,对不对
我缓缓站起身。
这个动作,是我给周屹尘助理的信号。
我平静地迎上他那双绝望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
傅先生,你在打扰我们拍戏。
回答我!
他终于失控,像一头被困在笼中、濒死的野兽,朝着我嘶吼。
剧本里的每一个字,是不是……都是真的!
真不真实,傅先生应该去问你最信任的人。
我淡淡地开口,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他身后的江晚身上。
江晚的脸色,在那一瞬间,血色尽褪,惨白如纸。
她猛地冲上来,一把抓住傅言洲的胳膊,声音尖利得刺耳。
言洲你疯了!你宁愿相信她编造的故事,也不肯信我吗
我怀着你的孩子!你竟然为了一个死人,为了一个早就该死的孽种,来这里质问我!
孽种两个字。
和片场里,演员刚刚吼出的台词,跨越了戏剧与现实的界限,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多么讽刺。
傅言洲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像个生了锈的机器人,低下头,看向歇斯底里的江晚。
也就在这一刻。
周屹尘的助理,穿着一身顺丰快递员的制服,步履从容地走了过来。
他手上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袋。
请问是傅言洲先生吗您有一份同城加急密件,需要本人签收。
傅言洲像一尊雕塑,毫无反应。
助理极有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
江晚察觉到了致命的危险,疯了似的想去抢那个文件袋:什么东西!我来替他……
助理手臂一缩,让她扑了个空,用毫无感情的公式化语气开口。
抱歉,寄件人有严格要求,必须由傅言洲先生,本人签收。
傅言洲终于动了。
他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姿态,接过那个文件袋,然后,用颤抖的手,撕开了封口。
里面掉出来的,是一叠照片,和一份交通事故鉴定报告的复印件。
照片上,是江晚所谓车祸前,在一家私人诊所就诊的记录。
诊断结果清晰地写着:轻微擦伤,自行处理即可。
紧接着,是她车祸现场的照片,方向盘上的血迹,经过DNA比对,根本不是她的。
最致命的,是那份由权威机构出具的鉴定报告。
结论如铁锤般砸下:车辆撞击护栏的角度、力道、以及车内唯一的血迹来源,存在明显的人为操控痕迹,完全符合自残式伪造现场的一切特征。
最后,是一张通话记录清单。
清单的顶端,被红笔醒目地圈出。
我儿子手术当天,那通从傅言洲手机里拨往医院财务科,暂停支付一切费用的电话。
通话时长:一分三十秒。
而在那一分三十秒里,傅言洲的手机基站定位,却在三十公里外的郊区高尔夫球场。
是江晚。
她用了他的手机,亲手掐断了我儿子的生命线。
不……不是的……言洲,你听我解释……你听我……
江晚的嘴唇抖得不成样子,她爬过来,想去拉傅言洲的手。
傅言洲猛地一甩。
那力道之大,让她像个破布娃娃一样,狼狈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没有看她。
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手里那些轻飘飘的纸。
那些戳破了他愚蠢、残忍、可笑一生的证据。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漏风一样的悲鸣。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他亲手递给了凶手一把刀,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然后,他又用这把沾满亲子鲜血的刀,去凌虐那个被他夺走了一切的、无辜的受害者。
他不是帮凶。
他就是那把最锋利,也最愚蠢的刀。
来人。
傅言洲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无数砂石在地面上碾过,空洞得可怕。
他的两名保镖从暗处现身。
把她,他抬起手,用一根因为极致用力而发白的手指,指向地上的江晚,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压出来的,送去她该去的地方。
不!傅言洲你不能这么对我!
江晚彻底崩溃了,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死死抱着傅言洲的腿,哭喊着。
我才是受害者!是苏晴!是她害我!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啊!我爱你啊!
傅言洲面无表情地,一脚踢开了她。
他拿出手机,当着片场所有人的面,拨通了那个他曾经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拨打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他对着听筒,一字一句,用一种宣告死亡的平静,清晰地说:
我举报。
江晚,涉嫌故意杀人。
江晚入狱,傅言洲的世界,于顷刻间,彻底崩塌。
而我的世界,在亲手垒砌的废墟之上,于万众瞩目中,开出了泣血的、绚烂的花。
我写的剧本《影帝之死》,成了那一年最大的票房黑马。
它如同一阵风暴,横扫了国内外所有主流电影节的最高奖项。
我从不见光的幕后,走到了镁光灯聚焦的台前,成了整个行业最炙手可热的金牌编剧。
周屹尘为我举办了一场极尽奢华的庆功宴。
地点在海外的一座私人岛屿,碧海蓝天,名流云集。
我穿着一身高定星光裙,挽着周屹尘的手臂,优雅地穿行在觥筹交错的宾客之间。
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恰到好处的祝贺与赞美。
就在此时,宴会厅入口处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像是一滴脏水落入了澄澈的香槟塔。
傅言洲来了。
仅仅数月未见,他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凭空老了十几岁。
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影帝,如今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得像是两个黑洞。
那件剪裁精良的昂贵西装,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透着一股滑稽与萧索,像一件偷来的、不合身的戏服。
他穿过人群,径直向我走来。
周围那些惊愕、鄙夷、看好戏的目光,他似乎全然感觉不到。
两名保镖下意识上前,试图拦住他。
周屹尘只递过去一个眼神,保镖便无声地退下了。
晴晴……
他终于站定在我面前,一开口,声音里是化不开的绝望和浓稠的痛苦,嘶哑得仿佛能刮伤人的耳膜。
我恍若未闻。
我甚至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
我只是从侍者的托盘里,拿起一杯香槟,转身对身旁的投资人漾开一个完美的微笑。
王总,关于下一部戏的题材,我最近有些新的想法。
我的无视,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狠狠刺穿了他摇摇欲坠的最后一丝体面。
苏晴!
他忽然拔高了声音,那声嘶吼里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成功让全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
我依旧没有回头。
下一秒,身后传来扑通一声沉闷的、骨头撞击大理石地面的巨响。
整个宴会厅,瞬间死寂。
我这才缓缓转身。
傅言洲。
那个曾经视尊严为生命,将全世界都踩在脚下的男人。
此刻,双膝跪地。
他就那么跪在我面前,仰着那张憔悴不堪的脸看我,通红的眼眶里,缓缓滚下两行浑浊的、肮脏的泪。
晴晴,我知道错了……
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你,我的公司,我的钱,我的一切……全都给你。
他卑微地乞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呕出的血。
你回来好不好
我把命给你,行不行
周围的闪光灯疯狂地亮起,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秃鹫,贪婪地将他此刻的狼狈,清晰地记录下来,准备在第二天的头版头条上,昭告全世界。
傅先生。
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冷得像冰面下的流水。
你的命,太脏了。
我嫌恶心。
我说完,微微倾斜手腕,将杯中那杯金黄色的香槟,从他的头顶,极慢、极慢地淋了下去。
带着气泡的酒液,流过他斑白的头发,划过他错愕又痛苦的脸颊,浸湿了他昂贵的西装。
像一场迟来的、荒诞至极的洗礼。
周屹尘,我们走吧。我将空酒杯随手放在一旁,重新挽住身边男人的手臂。
周屹尘一言不发,只是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我肩上,用他温热的体温,隔绝了身后那道灼人的视线,和所有不怀好意的窥探。
他拥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宴会厅。
从那以后,傅言洲就疯了。
他开始了所谓的全球巡回下跪赎罪。
我在纽约参加电影节,他就跪在红毯的尽头,在无数镜头和名流的注视下,像一尊风化的石像。
我在巴黎看高定时装秀,他就跪在秀场的门口,任凭时尚圈最挑剔刻薄的目光将他凌迟。
我在伦敦的酒店套房和导演开会,他就能在楼下的大雨里,跪上整整一夜,第二天被媒体拍到他高烧昏厥被抬上救护车的照片。
他从一个神坛顶端的影帝,彻底沦为了全世界的笑柄。
媒体用最尖酸刻薄的标题报道他——《影帝的赎罪不,是跳梁小丑的滑稽表演》。
他的粉丝大规模脱粉回踩,将他过往的傲慢与愚蠢扒得底裤不剩。
他所有的商业价值,一夜清零。
他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只是用这种最极端、最自虐的方式,固执地、如影随形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企图换来我的,哪怕一次回眸。
金凤奖颁奖典礼,国内影坛的最高圣殿。
我坐在第一排,身侧是周屹尘温热的手掌,沉稳而有力。
当最佳原创剧本的颁奖嘉宾,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念出《影帝之死》和我的笔名惊鸿时——
全场掌声雷动。
我提着曳地的裙摆,在一片善意的注目中,一步一步,走向那束为我而亮的追光。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舞台冰凉的边缘时,会场厚重的侧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
安保人员的惊呼,人群被惊扰的骚动,瞬间混成一团刺耳的噪音。
傅言洲冲了进来。
他不像人,更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狗,甩开所有试图阻拦他的手,双目赤红地直奔舞台而来。
他比上一次,更瘦,更枯败,仿佛生命力已经被彻底抽干。
周屹尘的保镖如铁塔般立刻上前,却被我抬手,用一个轻描淡写的动作制止了。
很好。
全场所有的摄像机,媒体的长枪短炮,在零点一秒内,瞬间调转方向。
镜头,对准了他,也对准了我。
这场演给全世界看的闹剧,是时候,该有一个终场了。
苏晴!
他嘶吼着,声音破得像一面被硬生生撕裂的鼓,沙哑又难听。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到台下,在离我仅三步之遥的地方,身体晃了晃,力竭地停住。
然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在全国亿万观众的直播镜头前。
扑通一声。
他再次,跪了下去。
这一次,他甚至没敢抬头看我,只是将额头重重地、狠狠地磕在冰冷光洁的地板上。
那沉闷的撞击声,通过我脚下的舞台,清晰地传了上来。
我错了……我错了,晴晴……
他哭了。
那哭声再也不见半分伪装,只剩下混杂着绝望与血腥气的呜咽,在巨大的会场里,诡异地回荡。
我的公司,我的股份,我名下所有的不动产……我已经让律师全部转到你的名下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一无所有了。
我今天来……不是求你回来……我不配,我不配的……
他终于抬起头。
那张曾被誉为上帝杰作、颠倒众生的脸,此刻布满了横流的泪痕与污垢,狼狈得像街边的乞丐。
只有那双爬满血丝的眼睛,像濒死的兽,用尽最后的气力,死死地锁着我。
我来,是把我自己交给你。苏晴,我这条命,你随时拿去。
你想怎么报复,就怎么报死,求你……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呕出来的血。
每一次磕头,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是一场盛大的、公开的、毫无保留的自我凌迟。
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场滑稽的表演。
忽然。
我笑了。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而是从惊魂未定的颁奖嘉宾手中,接过了那座沉甸甸的、象征着最高荣誉的奖杯。
入手冰凉,却烫着我的掌心。
我握紧它,走到舞台最耀眼的中央,面对着台下所有探究的目光,和所有冷酷的镜头。
傅先生。
我的声音通过话筒,被放大无数倍,冰冷而清晰地,传遍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你好像,又搞错了一件事。
跪在地上的傅言洲,身体猛地僵住,他维持着仰头的姿势,像一座瞬间被冻结的雕塑。
你以为,我写这个剧本,是为了报复你
是为了看你今天这副,连狗都嫌弃的样子吗
我缓缓举起手中的奖杯,金色的凤凰在璀璨的灯光下,流转着刺目的光华。
不。
我想感谢傅先生。
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场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
我看到,傅言洲死寂的眼中,瞬间燃起了一簇微弱的、可悲至极的火焰。
是希望。
我欣赏着那簇火苗,然后,用最温柔的语调,继续说:
感谢你的愚蠢,感谢你的残忍,感谢你……亲手把刀,递给了杀死我儿子的凶手。
没有这些,就没有《影帝之死》。
那簇刚刚燃起的火苗,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彻底熄灭。
他的世界,重新归于一片死灰。
这个剧本,写的不是你的死。
我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像一把淬了冰的刀。
是我儿子的死!
所以,这座奖杯,也不是我的!
我将奖杯猛地高高举起,对着头顶那束最亮的、仿佛来自天堂的灯光,一字一句,用尽我此生最大的力气,宣告我的最终判决:
它,是用我儿子的命换来的!
是用那通被你亲手挂断的手术催款电话,换来的!
是用那场你精心伪造的、所谓自残式的车祸,换来的!
是用你那句——‘一个孽种,怎么能跟你比’,换来的!
所以,傅言洲。
我低下头,俯视着他那张彻底失去血色的脸,笑容里泛着最极致的冷意与快感。
你的赎罪,我不接受。
你的命,太脏,我不要。
我什么都不要。
我只要你,带着这份永远无法被饶恕的罪孽,活下去。
活在你亲手为自己建造的、永无天日的十八层地狱里。
日日夜夜,年年岁岁。
直到你,烂成一摊谁也不会多看一眼的枯骨。
我说完,再也不曾施舍给他哪怕半个眼神。
转身,在骤然爆发的、雷鸣般的掌声中,我走下舞台,走向那个一直站在原地,等我的男人。
走向周屹尘。
三年后。
瑞士,日内瓦湖。
午后的阳光碎金般洒在湖面上,也透过儿童康复中心一尘不染的落地窗,温柔地拥抱着每一个孩子。
这里没有刺鼻的消毒水味,只有青草、阳光和孩子们身上淡淡的奶香。
苏老师,你看!
一个叫安娜的金发小姑娘,像只快乐的蝴蝶,扑到我的画架前,高高举起她的作品。
画上,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温柔的女人,牵着一个模糊的小小的影子。
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手拉着手,站在太阳下。
我心口微微一窒,随即化为一片柔软的暖意。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安娜画的,是天使一家人吗
不。她认真地摇头,指着画上的女人,这是苏老师。
然后,她的手指又移到那个高大的男人身上。
这是每天都会来接你的,周叔叔。
我愣住了。
一道熟悉的身影恰好推门而入,他逆着光,周身仿佛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周屹尘脱下风衣,动作自然地搭在我的椅背上,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
他走过来,弯下腰,看着安娜的画,声音里带着笑意。
那……中间这个小天使,是谁呢
安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奶声奶气地说:是你们的宝宝呀!他会回来的。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心门。
周屹尘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盖住了我的眼睛,将我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温暖而安稳,隔绝了所有可能刺伤我的视线。
周围孩子们的嬉笑声仿佛远去了。
许久,他才松开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没有单膝下跪。
也没有华丽的辞藻。
他只是认真地、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那双眼眸里,映着我完整的、不再破碎的倒影。
苏晴。
他打开盒子,一枚设计简洁的钻戒,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而温暖的光。
三年前,你把傅言洲钉死在了过去。
今天,你愿意让我,成为你未来的合法证明人吗
画上的那个位置,我想站一辈子。你……愿意给我这个资格吗
他把所有的选择权,都交到了我的手上。
尊重,耐心,和从未缺席的守护。
我看着他眼底的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忽然就笑了。
那滴悬了许久的泪,终于顺着笑意滑落,却是温热的。
我用力点头。
我愿意。
生活终于像眼前的日内瓦湖,平静,辽阔,且充满了生机。
关于傅言洲的消息,是在半年后,我才再次听到的。
是我的前助理林姐打来的电话,她如今已是业内顶尖的经纪人。
晴晴,傅氏集团……今天彻底清算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早已注定的事。
最后一笔资产被拍卖,连那个名字,都从商界被抹掉了。
我嗯了一声,手里正在给一盆新生的多肉浇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林姐还是忍不住说:
还有……墓园那边的人说,那个守墓的疯子,前几天冻死在了墓碑旁。
手里,还攥着一块早就坏掉的、给孩子买的电子表。
警察去的时候,人都僵了,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去为他收尸。
最后还是墓园方,随便在山脚下挖了个坑,埋了。
林姐叹了口气:晴晴,他……算是遭报应了。都过去了。
我放下小水壶,走到窗边。
窗外,周屹尘正带着孩子们在草地上放风筝,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传出好远。
阳光落在他的肩上,他回头看我,笑得温柔。
是啊。
都过去了。
傅言洲的地狱,是守着一座冰冷的坟墓,在无尽的悔恨中自我放逐,最终烂成一摊谁也不会多看一眼的枯骨。
而我的新生,是守护着眼前这些鲜活的生命,和爱我的人一起,走向被阳光铺满的、真正的未来。
我对他笑了笑,推开门,挽住周屹尘的手臂,一起走向那群正在追逐风筝的孩子们。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紧紧地包裹住我。
那一刻,风吹过耳畔,带来的,全是新生的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