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困局:铁匣的回响 > 第一章

1
铁与骨的序章
冬日的望北县,天光总是吝啬的。破晓的灰白艰难地挤过狭小的窗框,落在陈默窄小的出租屋地板上,像一层冰冷的霜。闹钟还没响,一种熟悉的、源于骨骼深处的钝痛就先一步穿透了麻木的睡眠,沿着他缺失的右腿一路向上蔓延,精准地抵达神经末梢。幻肢痛。十多年了,它比任何闹钟都准时。
他睁开眼,望着天花板那道细小的裂纹,像他人生的一道豁口。几秒钟的放空后,是日复一日的机械流程:掀开被子,坐起身。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裸露的皮肤,带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他熟练地卷起右边空荡荡的裤管,露出膝盖上方那段连接着身体与金属的接口区域。皮肤有些红肿,昨晚大概又和义肢套筒摩擦得久了些。
打开床头柜,取出那条陪伴了他整个青壮年的、沉重且有些斑驳的金属下肢——这不仅仅是支撑,更是他醒着的世界里,时刻存在的、无法剥离的异化感。冰冷的钛合金构件磕碰,发出沉闷的轻响。他将那精心塑形的接受腔套在残留的大腿断端上,熟悉的压迫感和不适瞬间传来。锁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宣告着又一次的强制结合。他深吸一口气,如同每一次戴上这副枷锁,心中默念着那个十年前支撑他走进这里的初衷——报恩。只是如今,这两个字像一颗在盐水里浸泡了太久的梅子,入口只有一股复杂难辨的苦涩。
洗漱,穿上洗得发白的灰色旧式制服(协理中心还沿用着一些旧规)。镜中的男人,面容还算得上清秀,眉宇间却凝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郁结和早熟的沧桑。三十五岁,额角已有了细纹,眼神深处藏着火焰烧尽后的灰烬,以及一丝难以捕捉的、属于双鱼座的幽微水光。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假肢,关节处传来生涩的摩擦声。还行,能走。
推开吱呀作响的出租屋铁门,冷风夹杂着小县城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他汇入稀疏的人流,每一步落下,义肢的足跟都发出与水泥地接触的轻微异响,像一个带着节奏的、无声的宣告:看,这个人不一样。
十五分钟后,望北县资源统计与发展协理中心那栋方方正正、带着浓厚上个世纪风格的灰色四层小楼出现在眼前。楼前挂着簇新的为民服务,规范高效横幅,在冬日的风中猎猎作响。陈默抬头看了一眼那巨大的牌匾,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十年前的夏天,他第一次来报到时,就是在这里,抬头望着牌匾,眼眶发热,感觉自己被一种巨大的、温暖的、秩序井然的理想包围着。那感觉像做梦。
他径直走向大楼后侧的一道小门,这是非正式人员、包括清洁工和他这样的档案管理员习惯走的入口。比起光鲜亮丽、需要刷卡的正厅大门,这里更符合他的身份定位。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一股混杂着旧纸张、灰尘、消毒水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陈旧体制气息的味道钻入鼻腔。这味道如此熟悉,十年如一日,早已沁入他的衣衫,成为他生活基调的一部分。
走廊阴暗潮湿,头顶的白炽灯管有一半明明灭灭。尽头就是档案室。他掏出钥匙开锁,推开门。巨大的、密集排放的铁皮文件柜像沉默的钢铁丛林,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灰尘在窗棂透进来的微光中漂浮。
这就是他的领地,他报恩的第一线战场,也是他现实人生的核心困局所在。
他将自己的背包——一个用了很多年的帆布包——放在角落一张褪色起皮的老式办公桌上。桌面上堆满了需要整理归档的文件、登记簿,还有一本卷了边的专业书,那是无数个无人打扰的下午他用来短暂逃离现实的窗口。旁边放着一个搪瓷缸,上面的印字几乎磨光,隐约还能看出先进工作者的字样,是几年前发的纪念品。
刚坐下,门外就传来喧哗。副主任吴德海(人称吴胖子)标志性的大嗓门穿透隔音极差的墙壁:刘姐!那份县里李局要的材料,整利索没有下午就要送过去!别耽误事!哦对了,那个谁……小王!你跑趟银行,把我那份报销单赶紧办一下,对,对,金额你知道的……声音渐行渐远,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权。
紧跟着是小王那谄媚到能滴出油的应和:哎!吴主任放心!我这就去!您交给我绝对没错!李局那份材料我亲自送去!
然后是档案室对门女厕所里,刘美芳那尖利又刻意放大的声音,和另一个科室的女同事嚼舌根:……哎呀,快别提了!昨晚我家那口子又喝多了!吐得一塌糊涂!男人就没一个靠得住的……诶,你说新来的那个小赵,听说有对象了家里干嘛的……
陈默面无表情地抽出一份待归档的报表,手指划过冰冷光滑的纸面。这些声音构成协理中心日常的背景音,虚伪、功利、市侩、懒惰。报恩在这样的喧嚣里,这个词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幽默,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他翻开登记簿,开始一天的工作。窗外,阳光似乎更明亮了一些,努力地想挤过厚厚的积尘照进来,却只在文件柜冰冷的表面上留下一道徒劳的、惨白的光斑。
困局,从踏入这里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布好。
2
锈蚀的日常与无休的孤岛
档案室里只有文件翻页和偶尔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这声音成了陈默隔绝外面喧嚣的唯一屏障。他将一份统计报表仔细核对完毕,盖好章,按照年份分类号放入标着93年工业的铁皮柜深处。指尖划过冰冷的柜身,留下清晰的指纹印记,很快又会被灰尘覆盖。十年了,这份重复、枯燥到令人窒息的工作,是他对当年救命捐款所能表达的,最具象也最卑微的报偿。
他盯着柜子上93年工业模糊的标签,思绪有瞬间的飘忽。那年,他还小,这条腿还在。爸爸……陈国栋……还在位置最风光的年富力强时……念头刚起,便被走廊里更清晰的人声打断。
……嘿,听说了吗后勤科老王的闺女,就是那个嫁到省城的离了!啧啧,才几年功夫……
真的假的为啥啊
听说是男的有问题!生不出娃呗!都说是老王家闺女命苦……
哎呀,这年头,光图表面光鲜可不行,关键是要能生养!那可是头等大事!要不,再有钱,日子也过不下去!男人那个要是……嘿嘿……不行,那真是……
是刘美芳和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窥私欲和幸灾乐祸。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生养男人不行
一段冰冷刺骨的回忆碎片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张淑芬那张刻薄的脸,那双像秤砣一样评估他的眼睛,那句带着浓重乡土迷信色彩的腿肚子转筋影响了命根子吧那句锥心刺骨的提议托熟人帮你查查那个……精子
他手指猛地收紧,报表在他手里捏皱了一个角。
……
够了!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像要压灭心头蹿起的那点火星。手指用力将那张报表抚平,指尖都微微泛白。他迅速将报表归位,用力关上了铁皮柜门,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
外面,刘美芳的声音还在继续:……所以说啊,相亲找对象,女的一定要睁大眼!不光要看房看车,男的身体底子也得打听清楚!要不,掉火坑里哭都来不及!前年档案室那小陈不是也……
声音似乎有意无意地抬高了些,像是要确保屋里的人能听见。
陈默猛地转身,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档案室的门。走廊里的刘美芳和另一个女人吓了一跳,有些尴尬地看着他。
刘美芳脸上堆起假笑:哟,小陈啊忙呢
陈默面无表情,目光扫过刘美芳那张精心描画却掩不住市侩的脸,和她旁边那个神色闪躲的女同事。他的眼神很冷,像冻实了的冰湖面。
刘老师,他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班时间,公共场合议论他人隐私,还议论……那么隐私的事情,符合协理中心的‘优良作风’规范吗需要我调一下员工守则吗
刘美芳的脸瞬间涨红:哎呦!陈默你这话说的!我们就是闲聊两句!关心关心老王不行啊什么叫议论隐私你这人……她还想说什么,被旁边女人拉了一下。
行了行了刘姐,上班呢……女同事眼神示意刘美芳走人。
刘美芳狠狠剜了陈默一眼,踩着高跟鞋悻悻地走了,嘴里还嘟囔着:哼!轴得跟头驴似的!不识好人心!
陈默面无表情地关上档案室的门,反锁上。背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听着高跟鞋嗒嗒嗒远去的节奏,他缓缓闭上眼。
关心这协理中心里哪一丝一缕的空气,是真的关心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恶心感再次翻涌上来。他不愿去回想那段细节,但张淑芬的嘴脸和李晴最后躲闪的目光,像最毒的嘲讽,烙印在他灵魂深处。婚姻呵……那是健全人才能玩的奢侈品,是他这种人妄想触碰就会被现实烧得体无完肤的炼狱。
他走到窗边,用力推开那扇沾满灰尘的旧窗。冰凉的北风猛地灌进来,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他贪婪地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仿佛要将肺里的污浊全部置换掉。
一个人,挺好。至少不必再承受那种审视和侮辱。
下午快下班时,办公室干事小李拿着一张通知单敲开了档案室的门,脸上带着点同情的意味,又有点公事公办的疏离。
陈哥,这个……你看一下。小李把通知单放到他桌上。
《关于年度爱岗敬业标兵及工作表现突出个人评选工作的通知》。
陈默扫了一眼。这类评选,按照惯例,向来是正式工的保留节目,奖金、荣誉、甚至与晋升挂钩,与他这个临聘身份的档案管理员关系不大。但每年,中心也会意思一下,给所有在编和临聘人员发一份象征性的鼓励金,数额不大,一二百块,算是一点年终安慰。
知道了。陈默点点头。
小李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了一句:那个……鼓励金,应该过两天财务会统一造表。吴主任在会上说,今年经费有点紧张……但大家应该都还是有的吧……他的语气有些不确定。
陈默抬眼看他:谢谢。
小李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匆匆离开了。
陈默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份光鲜亮丽的通知单上。爱岗敬业标兵……刘美芳吴胖子他在登记簿边缘写下一个日期,墨迹深重。讽刺。巨大的讽刺。
他不再看那通知,拿起一份尘封的旧档案盒,重新投入到机械的清理工作中。窗外的阳光彻底沉了下去,档案室里更暗了,只有他头顶一盏孤灯亮着。
下班时间到了。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争相离开。默默整理好自己的桌子,锁门。拖着那条沉重冰冷的腿,再次汇入归家的人流。每一步假肢落地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在嘈杂的街市上,都像一个孤独的回音,敲打着无人理解的寂静。
3
冰与锤
冬日的清晨,那股萦绕在出租屋里的冰冷孤寂尚未散去,协理中心那陈腐的空气又无缝衔接地将陈默裹挟进去。档案室的铁皮柜泛着金属特有的寒光,他机械地打开、取件、登记、归位,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十年如一日,这本该是报恩的姿态,如今却只剩下麻木的惯性在驱动他手指的动作。
上午九点半,走廊的广播系统滋啦作响,里面传来办公室干事小李公事公办的通知:各部门请注意,中心将于十点整在三楼第一会议室召开全体职工大会,部署近期重点工作并通报有关评选事项,请所有人员准时参加。
通报评选事项。陈默签字的笔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想起几天前小李那张欲言又止的脸,和那份鲜红的《通知》。鼓励金那是最后的、微薄的,对他这个透明人身份象征性的确认。他需要那点钱吗不算太需要。但他需要那份确认——至少,证明他的存在没有被彻底抹去。
他锁好档案室的门,拖着沉甸甸的腿,走向三楼。走廊里同事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话题多是中午去哪儿吃,周末带孩子干什么。他像一滴融入不了油锅的水珠,沉默地汇入人流,每一步都清晰地提醒着自己与他们的不同。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空气浑浊,几十号人让原本不小的空间显得有些逼仄。陈默找了个角落靠墙的位置坐下,尽量减少存在感。主席台上,副主任吴德海已经坐在那里,红光满面,肥胖的身躯将椅子挤得满满当当,他正和身边一个科员低声谈笑,唾沫星子仿佛都能看到。
会议开始,无非是些陈词滥调。提高认识、狠抓落实、服务大局……吴德海的声音洪亮而缺乏实质内容。陈默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窗外冬日灰白的天空上。窗玻璃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话题终于转到了评选上。
……接下来,通报一下今年‘爱岗敬业标兵’及‘工作表现突出个人’的评选结果!吴德海清了清嗓子,拿起一张名单,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
会场稍稍安静了一些。刘美芳不自在地挺了挺胸脯,嘴角掩饰不住得意。
经过科室推荐、中心评审小组认真研究并报请领导批准,吴德海拖长了调子,本年度‘爱岗敬业标兵’授予——办公室,王胜利同志!
掌声响起,不算热烈,被称作小王的年轻人立刻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冲着吴德海和台下各个方向频频点头哈腰。
‘工作表现突出个人’授予——综合业务科,刘美芳同志!
掌声稍微稀疏了些。刘美芳矜持地站起来,扶了扶头发,笑容满面地向主席台鞠躬,又假模假式地向台下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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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胖子满意地看着这一幕,紧接着,脸上堆起了他那标志性的、带着施舍般恩惠的笑容:当然!中心的发展离不开每一位同志的努力!特别是那些在平凡岗位上默默奉献的同志!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的陈默。
陈默的心,不受控制地往下沉。他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考虑到大家一年的辛苦付出,中心决定,吴德海的声音带着虚假的热忱,向全体在岗在编的正式职工,发放年度工作鼓励金!金额统一为两百元整!将在春节前随当月工资一并发放!希望大家再接再厉,为新一年的工作打下良好基础!
全体在岗在编的正式职工!
这九个字,像九根冰冷的钢针,精准而残忍地钉在了陈默的耳边!会场里的窃窃私语声、嗡嗡的议论声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整个世界好像都只剩下吴德海那张带着虚假笑意的肥脸和刺耳的回音!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也停滞了。
陈默感到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退潮,留下彻骨的冰凉。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咬紧的声音,几乎能尝到口腔里弥漫开来的血腥味。他能感受到那道从会场各个角落里投射过来的目光——怜悯嘲弄幸灾乐祸事不关己那些目光像无数根无形的芒刺,扎在他本就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啪嗒。
一声细微的轻响。
一份白色的打印纸,被一双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不小心地掉落在陈默脚边的水泥地上。
是那份《评选结果及鼓励金发放范围的通知》。
鲜红的公章,白纸黑字,触目惊心——发放范围:全体在岗在编正式职工。
刘美芳弯下腰,伸手去捡那张纸,动作缓慢得像刻意而为。她仰起脸看向陈默,脸上是掩不住的假惺惺的惊讶和一点恶意的得意:哎呀!不好意思啊小陈!你看我这没拿稳……不过,她捡起通知,用那张纸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心,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足以让附近几排人都听见,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惋惜和赤裸裸的幸灾乐祸,这个……你看了也好。吴主任在会上也强调了,经费确实紧张,要优先保障……嗯……在编同志的福利。你别多想,工作好好干,以后总会有机会的嘛……
哄笑声终于零星地响起,如同冷水溅入滚油,迅速蔓延开来。是那种毫不掩饰的、带着嘲弄和优越感的笑声,肆无忌惮地在会场里回荡,狠狠撞击着陈默最后的心理防线。
吴德海在台上也看到了这一幕,他非但没有制止刘美芳的挑衅,反而假作严肃地敲了敲话筒:安静!开会呢!都严肃点!小陈同志啊,你的心情组织上理解,但也要顾全大局嘛……轻飘飘一句话,算是盖棺定论。
陈默的眼前开始发黑,耳边是尖锐的嗡鸣。刘美芳那张刻薄的脸在晃动,吴胖子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在晃动,周围一张张带着嘲笑或漠然的脸在晃动……十年来的委屈、屈辱、隐忍、挣扎,在这一刻像汹涌的泥石流,彻底冲垮了他维持理智的最后堤坝!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动作太突然,带倒了身后的折叠椅,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地上!
整个会议室瞬间死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陈默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要从里面炸开!他双拳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着。目光扫过全场,那眼神冰冷如刀,带着燃烧的怒火和绝望的悲凉!
他似乎想说什么,想嘶吼!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熔岩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压抑到极致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具爆炸性的力量!
下一秒,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猛地转身,一瘸一拐地冲出了会议室!那扇厚重的防火门被他撞开又哐地一声狠狠合上!那巨响在寂静的会议室里久久回荡。
留下满屋子愕然、嘲笑、不解和死寂。
吴德海清了清嗓子,试图挽回局面:咳,个别同志情绪激动,我们要正确看待,继续开会……
没人关心会议接下来说了什么。那声巨大的摔门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每个人心底都激起了不同的涟漪。但对陈默来说,那扇门关上的,是他对协理中心最后一丝渺茫的期望和容忍。
4
雪夜死寂与旧伤回响
会议室那扇被摔上的门,隔开了两个世界。门内是吴德海试图掩饰尴尬、重新掌控的官腔发言和同事间心照不宣的低语。门外,是陈默。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冲下楼梯,逃离那栋散发着腐坏气息的大楼。冬日傍晚的风像无数细小的冰刀,刮在他火烧般的脸颊上,却丝毫无法冷却胸腔里那座轰鸣的、濒临爆裂的火山。屈辱感如同浓稠的沥青,紧紧包裹着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苦和窒息的闷堵。
刘美芳那刻薄又得意的脸,她手里拍打着的、标明了发放范围:全体在岗在编正式职工的通知单;吴德海轻飘飘却蕴含极致侮辱的个别同志情绪激动,顾全大局;还有那些目光——嘲弄的、冷漠的、仿佛他只是一场不体面闹剧的观众……这些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烁、切割、放大!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大街上的。街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冬夜寒冷的空气里洇开一小团模糊的暖意,却丝毫投射不到他身上。行人裹紧大衣匆匆而过,无人知晓这个大街上眼神空洞、脚步踉跄的男人,刚刚在某个权力的末梢里失去了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一种被全世界放逐的、彻骨的孤寂感,比寒风更凌厉地穿透了他。
外面的人没人懂我。他们的眼睛,只看得到利益、关系和自身的位置,从不会向下,看到角落里那个影子般的人。没有人!一个都没有!
茫然而麻木地,陈默的脚步将他带向那个熟悉又令人窒息的地方——父母家。那是他潜意识里唯一能暂时蜗居的壳,尽管壳内同样充满尖刺。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质家门,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的空气裹挟着饭菜的油腻气息扑面而来。母亲吴梅从厨房探头看了一眼,脸上的担忧瞬间凝固,化作更深的不安:小默……回……回来了脸色怎么这么……她话没说完,被客厅里的动静打断了。
父亲陈国栋关掉电视地方新闻的本地丰硕成果汇报,遥控器重重拍在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藤条摇椅承受着他陡然升起的怒气,发出痛苦的呻吟。那张原本只是刻板的脸,此刻绷得像一块将要开裂的青石板。
还知道回来!陈国栋的声音像淬了火的钢钉,尖锐地刺穿空气,老吴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说你在会上耍脾气,摔东西!当着全中心领导同事的面!他噌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门口形容枯槁的儿子,目光锐利如鹰,带着审视、失望和一种被牵连羞辱的暴怒。
疲惫如潮水般灭顶而来,陈默靠在门框上,连脱鞋的力气似乎都消失了。他张了张嘴,想解释那不仅仅是一场发脾气,那是尊严被当众剥光、践踏后的本能反应。可是,解释什么呢父亲的脸,那熟悉的责难和不容置喙的威压,与吴德海那张官僚面孔奇妙地重合了。
你爸我在协理中心干了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哪一回不是低调做人、踏实做事!陈国栋的声音一句高过一句,唾液星子几乎喷到陈默脸上,让你在里面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是为了让你报答恩情!为了让你安安稳稳活个下半辈子!不是让你去逞英雄、耍性格的!一个临聘的!要什么脸皮要什么公平!在那种地方,要的就是能忍!忍得了气,受得了委屈,才叫本分!才叫懂规矩!
本分!规矩!
这两个词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默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上!它们不再是简单的要求,而是父亲那套扭曲的、用以在系统中苟活下来的生存法则的核心!他要求儿子像他一样,把自己压缩成一块没有棱角、没有情绪的石头,供奉在那个腐烂的权力祭坛上!
一股更深沉、更久远的悲愤和绝望,猛地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翻涌上来!眼前父亲暴怒而扭曲的脸,与他记忆中另一张同样写满失望和苛责的脸孔,诡异地叠印在了一起!
场景撕裂!时光倒流!
县城中心小学的操场边缘,初冬。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十岁的小陈默,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袄,单薄的身影倚在冰冷的乒乓球台边。他的一条裤管里空空荡荡,刚做了截肢手术不久,厚重的绷带下是新鲜的创口,痛楚依旧钻心。他还没能完全适应身体的残缺和周围孩子或好奇或怜悯或恶意的目光。
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围着他,为首的叫刘强,是县里某位领导家的公子,块头比同龄人大一圈,脸上带着惯有的蛮横。
哟!独腿侠!新造型挺别致啊刘强怪笑着,伸手用力推了陈默一把。
瘦弱且平衡感还未完全恢复的陈默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慌忙用一条好腿和拐杖撑住,剧烈的晃动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哈哈哈!真废!推一下就快倒了!旁边的男生跟着起哄。
听说你这条腿是烂掉的啧啧,真是废物!以后走路都成问题吧刘强恶毒地笑着,眼神瞟向陈默的拐杖,然后猛地抬脚,狠狠踹在拐杖中间的金属支柱上!
哐当!拐杖脱手飞出老远!
失去支撑的小陈默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刚刚愈合一些的伤口受到剧烈撞击和摩擦,剧痛如同闪电般窜遍全身!鲜血迅速透过厚厚的裤子和绷带洇了出来,留下暗红色的印记!
呜……钻心的疼痛和巨大的屈辱让小陈默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呜咽,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哭鼻子鬼!摔一跤就哭!真是废物中的废物!刘强得意地大笑,其他男生也跟着哄笑。
周围的同学远远看着,没有人上前扶一把。
在教导处。年轻的女老师皱着眉头看着哭得抽噎、裤腿染血的小陈默。旁边是气焰嚣张的刘强和他同样带着倨傲神情的父亲。
门开了。陈默的父亲陈国栋匆匆赶来,腋下夹着单位发的黑色公文包。他看到儿子狼狈的样子和染血的裤子,眉头紧锁,但当他看清对面站着的人时——刘强的父亲,局里一个实权科室的科长——他脸上的肌肉不明显地抽搐了一下。
教导主任咳了一声,和了和稀泥:小孩子之间打闹,下手没个轻重……陈默家长,你看刘强也承认不小心了……让刘强道个歉,这事……
爸!小陈默带着哭腔,指着自己还在渗血的腿,他故意踹我拐杖!
刘强的父亲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陈默,对陈国栋说:老陈啊,孩子嘛,活泼点难免磕碰。你家陈默这身体……本身也容易……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小陈默满眼期望地看着父亲。他希望爸爸能为他主持公道,能说出严厉的话来谴责对方的恶劣!
陈国栋的目光在小陈默染血的裤腿、刘科长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教导主任那息事宁人的神色之间飞快地转了一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默了仅仅几秒。
然后,他上前一步,没有看儿子哀求的眼神,而是用一种低沉甚至带着点安抚(对刘科长家)的语气,对教导主任说:是,主任说得对。小孩子打闹正常……孩子不懂事,麻烦主任了。他转头看向小陈默,脸色严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斥责:男孩子,摔一跤哭什么鼻子!坚强点!别老想着惹事!捡起拐杖,跟刘强同学道个别,以后别闹就行!回家了!
那一刻,世界仿佛寂静无声。
小陈默的眼泪还挂在脸上,眼中的火焰却在父亲那句别惹事、别闹就行的话语中瞬间熄灭,只余下一片灰蒙蒙的、冰冷的、无边的绝望和委屈。他看着父亲那张熟悉却异常陌生的脸,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被抛弃。原来在被世界歧视之外,在最需要依靠的人那里,他也得不到半点庇护。那流血的伤口,远比不上心底那一下被生生撕开的豁口来得痛彻骨髓。
冰冷的水泥地…渗血的绷带…父亲严厉斥责的脸…刘强父亲漠然的神情…父亲那句别惹事就行……
所有的画面、声音、疼痛、屈辱、绝望……宛如汹涌的潮水,在陈默被职场和家庭双重挤压到极限的此刻,轰然决堤!将他的心神彻底淹没!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在冰冷的水门汀地面上。
陈默缓缓抬起脸。脸颊上早已不是寒冬的冰冷,而是滚烫的泪水在肆意奔流。但那双眼睛,没有焦距,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悲伤。那是一种彻底碎裂后呈现出的极致空洞和枯寂,像被彻底烧焦的荒原。
他看着面前暴怒的父亲——那张与记忆深处十年前那张脸孔完全重合、没有丝毫改变的、只会要求他忍、认、守规矩、别惹事的脸!
胸腔里的那座火山,仿佛在这一瞬间耗尽了所有熔岩,爆裂后只余死灰与废墟。一股无法形容的、彻底了然的悲怆和荒谬感笼罩了他。他忽然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在笑,但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还要绝望。
陈国栋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非哭非笑的表情和死寂的眼神镇住了片刻,吼声卡在了喉咙里。
陈默的声音响了起来,嘶哑得如同砂纸磨过朽木,却低沉得可怕,每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敲打在这压抑的空间里:
爸……
他看着父亲的眼睛,那眼神穿透了十几年的时光和冰冷的现实。
十年前……在学校……刘强把我推倒……摔破了刚做完手术的腿……满地的血……我爸来了……
他告诉我……‘别惹事’。
今天……在协理中心……他们当众……把我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我爸来了……他告诉我……‘要守本分’、‘要忍’。
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流下,他却毫无知觉,只是死死盯着陈国栋那双由暴怒转为震惊、继而涌现出慌乱和羞愤的眼睛。
爸啊……
陈默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哽咽,从我十岁没了这条腿那天起……从我被人推倒嘲笑、流血……然后被你一句‘别惹事’轻轻推开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忍’啊!我一直‘守’着你教我的规矩啊!
忍着被人当异类看!忍着在单位当透明人!忍着被人算计!忍着那些冷言冷语!忍着一次次相亲被当成牲口一样挑剔品头论足!忍着那一点点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人的钱……被当众撕碎!!
守了十年了!爸!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濒死野兽的悲鸣,守得我这条命都快变成一块没有感觉的石头了!守得我……连我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都不知道了!
你告诉我的‘本分’,你教的‘规矩’……陈默的目光扫过这个陈旧、压抑的家,扫过父亲那张写满震惊和恐慌的脸,就是让我忍气吞声!让我打落牙齿和血吞!让你可以在你的老同事面前,还有个‘懂规矩’的儿子!让你的面子,还好看一点!
现在,他们把我的骨头都敲碎了……
他逼近一步,眼神像燃尽的余烬,绝望又带着一丝最后的锋利,您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就该像条癞皮狗一样……趴在那里……让他们随便踹……才能算是您满意的……报恩!
他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消耗而剧烈地颤抖着,那条金属的假腿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夜风穿过没关严的门缝,带着尖锐的哨音。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吴梅站在厨房门口,捂住了嘴,眼泪无声滑落。陈国栋僵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手指都在微微哆嗦。陈默那泣血的控诉,如同一面残酷的照妖镜,让他避无可避地看到了自己那套赖以生存的规则背后,对儿子造成的巨大伤害和赤裸裸的伪善。
那雪夜带来的,是更深的死寂。
5
破局之吼
死寂。
浓稠得令人窒息的死寂,像冰冷的铅块压满了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客厅。穿堂风不知疲倦地从门缝钻进,发出呜呜的尖啸,撕扯着凝固的空气。地上陈默滴落的那几滴泪痕,在昏黄的白炽灯下闪着冷冽的光。
吴梅的手仍死死捂在嘴上,眼泪汹涌地顺着指缝流下,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陈国栋僵立着,脸上的暴怒被抽干了血色,只剩下震惊、羞愤、被戳穿伪装的狼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如同蛛网般密密麻麻爬满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儿子刚才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精准地刺进他最不愿示人的伤处。那尘封多年、连他自己都快遗忘的旧事,被儿子带着泣血的回忆赤裸裸地挖了出来,暴露在冰冷的灯光下,暴露在老妻惊骇的目光中!
陈默的话音落了很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看着父亲那张如同被急速风干、瞬间枯萎下去的脸,看着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巨大慌乱和躲闪,心中最后那点关于父亲可能会醒悟的、极其微弱渺茫的希冀,也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没有愧疚。一点都没有。只有被当面揭穿后的狼狈和无措。
彻底的冰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那是一种连绝望都燃烧殆尽后,剩下的绝对清醒的寒冷。
客厅里,只剩下吴梅压抑的抽噎声和陈国栋粗重紊乱的喘息声在交织。
陈国栋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想反驳,想再次用父亲的权威去压制,想咆哮你这是忘恩负义!、没有老子哪有你今天!。但这些话卡在嗓子眼,却在儿子那双燃烧着余烬、又冰冷如深渊的目光注视下,变得那么虚软无力。那些支撑了他一生的、自以为是的本分和规矩,在儿子用十年伤残人生和两代屈辱铸成的铁证面前,碎成了一地无用的渣滓。
咔哒!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陈默脸上所有的痛苦、悲愤、挣扎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一种深井枯竭后的空旷。他伸出手,不再颤抖,稳稳地按在冰冷光滑的钛合金假肢接受腔连接处,精准地扣动了那个陪伴了他十年、每次活动都带着轻微滞涩的锁扣。
咔哒!
解开的声响不大,在死寂的房间里却如同惊雷!
陈国栋和吴梅惊愕地看着他的动作。
陈默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个人。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手指沿着那冰冷坚硬的金属结构缓慢而坚定地滑动。动作间带着一种告别般的、近乎虔诚的庄重。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还僵立着的父亲,望向客厅尽头那扇蒙着厚厚灰尘、玻璃泛黄的旧窗户。窗户外,是望北县县城更沉的夜色。
他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不再是方才那种撕裂的悲鸣,而是低沉的、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如同滚落山谷的巨石撞击大地般的决绝:
爸,您说得对……协理中心给我的,是饭。
他顿了顿,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凉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彻骨的嘲讽和对所有过往的彻底割裂,一条被施舍、被踩在泥里的狗,靠摇尾乞怜,也能讨到两口剩饭。
十年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那条解锁后的金属假肢虽然依旧连接支撑着他,却仿佛卸下了无形的枷锁,步履间带出沉闷而清晰的金属摩擦声。每一声,都敲在陈国栋骤缩的心房上。
我一直在吃……吃得满口泥,满嘴血……吃得我……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声音骤然拔高,像一根被拉到极致崩断的钢丝,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狂暴的怒火!
吃得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吃得我忘了当年病得快死的时候,那点儿捐款背后的东西是什么味儿了!吃得我以为自己就该是条狗了!!
吴梅吓得后退一步,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捂嘴的手放下,只剩下无声的恐惧。陈国栋脸色彻底变成死灰,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那条命!陈默猛地指向自己残缺的腿根,动作大得几乎要撕裂空气!是很多人一起救的!有您单位的同事,有街坊邻居,有不知名的人!那是光!是希望!
可您呢!他话锋直指陈国栋,声音如同滚雷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和控诉!您把我带回了家!也把我带进了您那套‘本分’的笼子!您教我摇尾巴!教我钻规则的空子去钻营自保!教我对着刘强他爸那张脸露出讨好的笑!教我对吴胖子刘美芳之流的恶臭视而不见、甚至逆来顺受!您把我从一条差点被打折脊梁骨的小病狗,成功地教成了一条被打断脊梁骨、只会趴着吃屎的癞皮老狗!!!
陈国栋被这从未有过的、狂风暴雨般的尖刻怒骂彻底击溃,身体晃了晃,向后踉跄一步,狼狈地撞在了摇椅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指着陈默,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嘴唇翕动,却只吐出几个破碎的气音:你……你……
陈默的目光扫过母亲惊恐的泪脸,扫过父亲濒临崩溃的狼狈样子,最终定格在客厅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泛黄旧照上——那是多年前,协理中心获得的某个优秀集体的合影。照片里父亲站在前排,笑得意气风发。
您问我知不知感恩报恩陈默的声音陡然降了下去,却带着能冻结灵魂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砸落:爸,我告诉您……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眼睛因为强烈的情绪而充血,赤红一片。他抬起头,仿佛要将这最后一声呐喊穿透屋顶,刺破这县城压抑的天空!我爱这个国家!爱的就是这个国家应该有,却偏偏在我们这个狗屁协理中心里,在您这样道貌岸然了一辈子的人身上,被一点点啃噬干净的良心和脊梁!我他妈就是怕它完了!怕它烂在你们这种人手里的!!!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内炸开,又猛地收紧,变成一种淬炼过的、带着金铁碰撞之音的最终宣判:
但那堆散发着您规矩味儿的、爬满蛆虫的腐肉……
老子吃不下了!
这笼子……
老子呆腻了!!
这协理中心……
老子他妈的不干了!!!
我陈默!他猛地举起自己的右臂,那高举的姿态却带着一股悲怆而庄严的力量,像一面破碎的战旗!
就是断了腿!瞎了眼!做条单腿蹦的独驴!用爬的!我也要爬出自己的路!
从今往后!我的命,我自己挣饭吃!就是饿死!也他妈死在有太阳晒着、有风吹着、干干净净的野地里!
吼声落下,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真空。仿佛所有的空气都被他这声吼烧空了。
陈默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风箱一样起伏。长时间的沉寂带来的晕眩感阵阵袭来。他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但他强迫自己挺直了腰背,那脊梁如同刚刚淬火重铸的钢!目光最后扫了一眼父亲那张彻底失去神采、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脸,扫过母亲那泪流满面、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转身,解锁的假肢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拖着那条不属于他的腿,走到门口,弯腰,毫不犹豫地拉开了那扇隔绝着冰冷外界和窒息温暖的家门。
寒风卷着零星的、冰冷的雪沫,呼啸着扑打在他的脸上。
他一步踏了出去。
没有停顿。
没有回头。
将父母家那扇象征着囚笼的门,以及门后所有的规训、责难、虚伪和那沉甸甸的恩情债,都留在了身后无尽的黑暗里。
街灯在飞雪中晕开微弱的光晕,映照着他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假肢每一次落地的声音,都像是一个砸向腐朽世界的鼓点。
咚!咚!咚!
他一步步,重新汇入望北县县城更沉寂、也更冰冷的夜色深处。
尾声:雪夜微光
陈默最终没有回到那个出租屋。那狭小的空间里塞满了十年的尘埃和无处发泄的屈辱,此刻只会让他觉得更加憋闷。他在寒风中走了很久,漫无目的,假肢的金属关节因为寒冷和长时间的走动而变得越发僵硬、刺痛。飞雪渐大,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带来冰冷的真实感。
不知不觉,他停在了望北县资源统计与发展协理中心那栋灰色大楼的马路对面。深夜时分,大楼大部分窗口漆黑一片,只有门房和个别值班室还亮着惨白的灯。像个巨大的、蛰伏在夜色中的怪兽,那曾吞噬了他十年青春的牢笼。
他静静地站在马路牙子上,任由风雪将他包裹。没有愤怒,没有眷恋,只有一种彻底掏空后的疲惫和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新生感。
大楼侧后那扇他走了十年的小门开了。传达室的王老头,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和他一样仿佛被遗忘在角落的老人,披着件旧军大衣走出来,似乎是出来倒炉灰。
王老头看见了风雪中对街僵立着的陈默。隔着一条不算宽的街道,昏黄的路灯和飞舞的雪花让彼此的面容都模糊不清。但王老头似乎认出了他。老头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喊话,只是默默地从军大衣口袋里摸索着。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朝着陈默的方向小跑了两步,却又在马路中央停了下来。
他抬起手,用力地将一个东西隔着风雪扔了过来!
一个裹着塑料纸的小物件落在了陈默脚边的雪地里。
陈默低头弯腰,冰冷的假肢让他动作有些艰难。捡起来。是一包廉价的红梅烟,还有一个小小的、滚热的塑料皮鸡蛋。隔着塑料纸都能感受到那点微弱的热量。
王老头站在马路中间,对他用力地点了点头。风雪很大,看不清老人的表情。然后老头没再停留,转身抱着手臂小跑回了传达室的小门,咔哒一声关上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默握着那包冰冷的香烟和那个微温的鸡蛋,久久地站在原地。
风雪越来越大,几乎要将整个望北县彻底埋葬。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栋沉默的大楼,然后转过身,将香烟和鸡蛋揣进自己同样冰冷的口袋里。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洗尽肺腑间最后的浊气。
他拖着那条依旧沉重冰冷的金属腿,一步一步,迈上了马路对面的人行道。
路灯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风灌进他洗得发白的旧外套里,很冷。冻得骨头缝都疼。
但他迎着风雪,缓缓地,挺直了脊背。
那背影在漫天飞雪、黯淡街灯的交错光影中,如同一柄刚刚淬火出鞘、锋芒未显却已挣脱了所有枷锁的短刃。
刺骨寒风卷过空旷街道,发出尖锐的呼哨,淹没了所有声响,只留下那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着更深沉的夜色跋涉而去的、沉重的金属足音。
咚……咚……咚……
(全文终)
他的困局在协理中心大门内终结,而属于一个人的未来,于风雪夜色中,沉重起步。这便是这个挣扎灵魂所换取的、虽前途未卜却干干净净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