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未婚夫携新欢上门退婚。
父亲当场气晕,全府下人都在看我的笑话。
我跪在雨里,一片片拾起被撕碎的婚书。
指尖被碎瓷割破也浑然不觉。
林家完了,你这种商贾之女,配不上探花郎!
次日,我当掉祖传玉佩开起胭脂铺。
三月后,他的白月光跪着求我供货。
半年后,他的官途因亏空被斩。
烧掉最后一片婚书时,我轻笑:
这才刚开始呢,下一个该轮到谁了
雨,不是落下来的,是倒下来的。漆黑的夜幕被惨白的电光狠狠撕开一道裂口,紧跟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鸣,仿佛要将这百年林府的雕梁画栋砸个粉碎。冰冷的雨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瞬间就吞噬了回廊下灯笼那点可怜的光晕。狂风卷着湿透的落叶和尘土,狠狠抽打着门窗,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前厅里,灯火通明得有些刺眼,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几乎令人窒息的寒意。上好的檀木椅冰冷坚硬,我挺直脊背坐在下首,指尖却不受控制地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月牙痕。父亲林茂德坐在主位,脸色是一种风雨欲来的铁青,他放在紫檀木桌案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空气凝固了,只有窗外疯狂的雨声在喧嚣,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脚步声由远及近,湿漉漉地踏在回廊的青砖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感。门被粗暴地推开,一股裹挟着雨水腥气的冷风猛地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在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黑影。
周文柏来了。我名义上的未婚夫,新晋的探花郎。他身上的锦袍被雨水打湿了肩头,深色的水渍晕染开来,却无损他刻意维持的矜贵姿态。那张曾经温润如玉、引得满城闺秀倾慕的脸,此刻像蒙了一层冰冷的釉,眼神锐利而疏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直直刺向我。
然而,真正让父亲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让厅内侍立的下人们瞬间屏息、眼神惊疑交换的,是他臂弯里那个依偎的身影。
柳如烟。
她穿着一身素得近乎缟素的衣裙,料子却是千金难求的流光缎,在这惨白的灯火下,幽幽地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乌发只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着,几缕发丝被雨水沾湿,贴在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旁。她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动,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弱柳扶风、不堪一握的娇怯。她紧紧攥着周文柏的衣袖,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身体微微瑟缩着,往他怀里又贴紧了几分。那姿态,将无辜、委屈、被命运捉弄演绎得淋漓尽致。
世伯。周文柏的声音响起,像一块冰投入死水,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公式化的生硬。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目光越过父亲,直接落在他身后的博古架上某个虚无的点。
父亲林茂德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体晃了一下,旁边的管家林福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手臂。周文柏!父亲的声音嘶哑,像是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你…你带着她来这是何意!
周文柏终于将目光移向父亲,那眼神里没有愧疚,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像是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好的判决书。世伯息怒。今日冒雨前来,正是为了解除我与林小姐的婚约。他微微一顿,臂弯里的柳如烟适时地发出一声极低的、压抑的抽泣,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我与如烟…周文柏的声音刻意放柔了几分,低头看了臂弯里的人一眼,再抬头时,眼神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决绝,情投意合,心意已通。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此情此义,重于泰山。我周文柏既已金榜题名,身负朝廷功名,自当重信守诺,不负佳人。至于林小姐…
他的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旧情,只有一种赤裸裸的、对某种碍眼之物的厌弃和急于摆脱的冷漠。
林小姐出身商贾,性情…刚硬,与探花府邸的门楣,终究是…不甚相配。他斟酌着字眼,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勉强结合,恐成怨偶,徒增笑柄。不如就此作罢,各自安好。
不甚相配各自安好父亲林茂德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带着血腥味。他猛地甩开林福搀扶的手,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周文柏,手指抖得如同风中残烛,周文柏!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当年你周家落难,你爹重病缠身,是谁雪中送炭,供你读书,延医问药!是我林家!是我林茂德掏空了半副身家!你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口口声声说林家恩义,周家永世不忘,让你善待我女儿!这才几年尸骨未寒啊!你…你这探花功名,难道不是靠我林家的银子堆出来的如今你一朝得志,就嫌弃我女儿是商贾出身就带着这么个…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上门折辱!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高,如同濒死猛兽的咆哮,在雷雨的轰鸣中撕扯。他脸色由铁青转为骇人的紫红,额角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
商贾怎么了没有我林家这满身铜臭的银子,你周文柏早饿死在哪个破庙里了!轮得到你今日人模狗样地站在这里大放厥词!你…你…他气得浑身筛糠般颤抖,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呛咳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破风箱声,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
爹!我终于无法再沉默,猛地站起身想要冲过去。
然而,周文柏的动作更快。他似乎早已预料到父亲的反应,脸上没有半分动容,只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他面无表情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朱红色的硬封册子——正是那份承载着两家十几年情谊与承诺的婚书。
多说无益。周文柏的声音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锋,彻底斩断了最后一丝情面,林世伯,恩情我周文柏记着。但婚约,今日必须解除。林小姐,你我缘分已尽,莫要纠缠,徒增难看。
话音未落,在父亲绝望愤怒的目光和我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他双手抓住那朱红的婚书两端,猛地用力!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这充斥着雷雨咆哮和父亲粗重喘息的大厅里,显得异常清晰,异常残忍。
一下,又一下。
那象征着我前半生安稳与期许的婚书,那承载着父亲半生心血与尊严的信物,就在周文柏那双骨节分明、曾执笔写出锦绣文章的手里,被冷酷地、决绝地撕成了碎片。鲜红的纸屑如同被碾碎的花瓣,纷纷扬扬,从他指间飘落,零乱地洒在冰冷光滑的青砖地面上。
噗——
父亲林茂德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飘落的红色碎片,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心口。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鲜红的液体溅在身前的地砖上,与飘落的婚书碎屑混在一起,触目惊心。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爷——!管家林福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炸开,扑了上去。
啊!柳如烟也适时地发出一声惊恐短促的尖叫,仿佛被这血腥场面吓坏了,整个人更紧地缩进周文柏怀里,脸埋在他胸前,肩膀抖得厉害。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下,在那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里,一抹极快、极冷的笑意,如同毒蛇的芯子,一闪而逝。
厅内瞬间大乱。仆妇们惊呼着涌上来,七手八脚地去搀扶昏迷不醒的父亲。哭喊声、脚步声、混乱的指挥声混杂着窗外更加狂暴的雨声,像一锅煮沸的粥。有人撞倒了椅子,有人碰翻了茶盏,瓷器碎裂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在这片兵荒马乱中,周文柏搂着瑟瑟发抖的柳如烟,迅速退后几步,避开了混乱的中心。他眉头紧锁,看着地上昏迷的父亲和忙乱的下人,眼神里没有半分担忧,只有毫不掩饰的嫌恶,仿佛怕沾上什么甩不掉的晦气。他低头对怀里的柳如烟低声说了句什么,柳如烟微微点头,怯生生地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里哪里还有半分惊恐,分明是淬了毒的得意和轻蔑。
林府,完了。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我猛地抬眼,是厨房管事的婆子,平日里最是捧高踩低,此刻她叉着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诮,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混乱中的每个人都听清,瞧瞧,老爷都气吐血了!大小姐哼,以后还指不定是哪家的下堂妇呢!
就是,商贾之女,还想攀高枝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另一个年轻些的丫鬟接口,声音里满是鄙夷,一边假意收拾地上的碎瓷片,一边斜眼瞟着我,嘴角撇着,探花郎那是文曲星下凡,金贵着呢!柳小姐那才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做派,温婉贤淑,才配得上探花郎!
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谁又低声嘟囔了一句。
议论声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耳朵里。那些平日里毕恭毕敬的面孔,此刻都扭曲了,写满了嘲讽、怜悯、鄙夷,还有赤裸裸的看戏的快意。他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孤立在混乱中心的我,如同在围观一件待价而沽的、已经彻底跌落的货物。每一道目光都像鞭子,抽打在摇摇欲坠的尊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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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那里,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指甲更深地掐进了掌心,那点微弱的刺痛感,是此刻唯一能证明我还清醒的东西。心口的位置,像是被挖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冷风裹挟着冰雨,在里面呼啸盘旋,冻得灵魂都在颤抖。愤怒吗痛吗当然。可此刻更汹涌的,是一种彻骨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这冰冷迅速蔓延,冻结了所有的表情,冻结了所有的软弱。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
我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那堆散落在冰冷青砖上的红色碎片。
大厅里嘈杂的议论声似乎瞬间低了下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惊疑、不解和更深的嘲讽。他们大概以为我会崩溃,会哭喊,会扑上去撕打那对狗男女。
我走到那堆碎纸前,停下了脚步。目光低垂,落在那些鲜红的、被撕扯得边缘不规则的纸片上。它们浸在父亲喷出的那滩暗红血迹里,又被从敞开的厅门外卷入的雨水迅速打湿、晕染,像一朵朵被踩进泥泞里的残破红花。
然后,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我撩起裙摆,缓缓地,屈膝,跪了下去。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父亲温热的血,瞬间浸透了薄薄的夏裙料子,刺骨的寒意顺着膝盖直冲头顶。青砖的坚硬硌着骨头,生疼。但我感觉不到。我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眼前这片狼藉上。
我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或悲伤,而是某种竭力压抑的、即将破笼而出的东西。我的动作很慢,很稳。一片,又一片。我小心地拾起那些湿透的、沾着泥污和血迹的婚书碎片。指尖触碰到被雨水泡软的纸屑,冰冷的触感顺着神经蔓延。
就在我拾起一片被压在碎瓷片下的纸屑时,锋利的瓷器边缘,毫无预兆地划过了我的食指指腹。
嗤——
很轻的一声,一道细长的伤口瞬间绽开,殷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滴落在湿漉漉的青砖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更深的暗红。疼痛尖锐地传来。
但我只是动作微微顿了一下。没有抽气,没有皱眉,甚至没有去看那伤口一眼。仿佛那流血的不是自己的手。我的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地面的碎片上,眼神空洞得吓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厅内摇曳的烛光和窗外惨白的闪电,却没有任何光亮能真正照进去。麻木。一种深入骨髓的、冻结了所有感官的麻木。血珠顺着指尖滑落,混入地上的泥水血污之中,消失不见。我继续着拾捡的动作,指尖沾染了更多的污秽和血迹,却浑然不觉。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周文柏的方向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惺惺作态。
柳如烟依偎在他怀里,抬起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声音柔柔弱弱,却清晰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文柏哥哥…林小姐她…她这样,看着好可怜…我们…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她说着,眼圈又恰到好处地红了,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可怜周文柏冷哼一声,搂着她的手紧了紧,声音如同淬了冰,如烟,你就是太心善。商贾之家,重利轻义,惯会做这些表面功夫博人同情。撕毁婚书,是她自取其辱!林家倾颓在即,她这种身份,连给我周府提鞋都不配!收起你那无谓的怜悯!
配不上探花郎这几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地、精准地刺穿了我耳中那片麻木的嗡鸣。周文柏冰冷刻毒的声音,柳如烟矫揉造作的怜悯,周围下人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和鄙夷目光……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在这一刻,像无数道冰冷的激流,猛地冲垮了那道由麻木筑起的脆弱堤坝。
一股岩浆般滚烫、带着毁灭气息的洪流,从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里轰然爆发,瞬间席卷四肢百骸!烧灼着冰冷的血液,冲撞着麻木的神经,几乎要将我的理智焚为灰烬!手指猛地收紧,那片刚刚拾起的、沾满血污的婚书碎片在掌心被狠狠攥紧,锋利的边缘更深地嵌入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痛楚,非但没有让我退缩,反而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心神的混沌迷雾!
跪跪给谁看博取谁的同情周文柏的柳如烟的还是这些等着看林家彻底倒塌的下人们的
林家完了就因为周文柏的背信弃义就因为这满府的势利小人
我林挽月,生来就是商贾之女!那又如何林家能扶起一个周文柏,难道就扶不起我林挽月!
配不上……这三个字像烙铁,烫在心上,也彻底点燃了沉寂在血脉深处、属于林家先祖的那股子不服输的狠劲与精明!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力量,伴随着那焚心的怒火,猛然灌注全身!
就在周文柏那句提鞋都不配的尾音落下的瞬间,我猛地抬起了头!
一直低垂的眼帘骤然掀开,空洞和麻木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锐利光芒。那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直直地、毫无畏惧地刺向周文柏和依偎在他怀里的柳如烟!
大厅里的空气仿佛被我眼中陡然迸射出的光芒冻结了。混乱的哭喊声、下人的议论声、窗外的风雨声,在这一刻都诡异地沉寂下去,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微响。
周文柏搂着柳如烟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一分,他大概从未想过,那个在他印象中要么温顺、要么沉默的林家女,会露出这样一双眼睛。那里面没有泪,没有哀求,没有他预想中的崩溃,只有一片冰冷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火焰,烧得他心头莫名一悸。他脸上的傲慢和鄙夷僵住了,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目光刺穿,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痕。
柳如烟更是浑身一颤,那伪装得极好的楚楚可怜瞬间凝固在脸上。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我的视线,那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剥开她层层叠叠的伪装,直刺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她抓着周文柏衣袖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身体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冰冷污浊的地上站了起来。动作并不快,甚至因为长久的跪地而有些僵硬,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带着一种沉凝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湿透的裙摆沉重地贴在腿上,往下滴着混着血和泥的水。冰冷的寒意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却再也无法冻结我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站直了身体,脊背挺得如同悬崖峭壁上迎风的青松。不再看周文柏,也不再理会柳如烟那虚伪的惊惧。我的目光缓缓扫过大厅。
那些或明或暗、带着各种情绪的眼睛——幸灾乐祸的、鄙夷的、怜悯的、麻木的——在我冰冷的目光扫视下,如同被滚水烫到一般,纷纷躲闪开去。方才还议论纷纷的厨房婆子和丫鬟,更是瞬间噤若寒蝉,脸色发白地低下头,恨不得缩进阴影里。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被众人围着、依旧昏迷不醒的父亲身上。他脸色灰败,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迹。管家林福正焦急地用帕子替他擦拭,老泪纵横。
看着父亲的模样,心口又是一阵尖锐的绞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决心!林家不能倒!爹不能倒!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和雨水腥气的空气涌入肺腑,像是注入了新的力量。然后,在死寂般的大厅里,在周文柏和柳如烟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在满府下人屏息的等待中,我开了口。
声音不高,甚至因为之前情绪的冲击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玉盘上,冷冽、平静,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盖过了窗外呼啸的风雨:
来人!
把老爷抬回房,小心伺候。立刻去请回春堂的陈老大夫,用最快的轿子!告诉陈老,诊金加倍,务必保住老爷!
林福!我的目光转向老管家。
管家林福猛地一震,像是被惊醒,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和老汗,下意识地挺直了佝偻的背脊:老…老奴在!
你亲自去账房,调取所有能调动的现银,备好。我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地像是在布置一件寻常家务,另,立刻派人,持我的名帖,去城南‘信和’当铺,找李朝奉。告诉他,林家大小姐,要当一件祖传的旧物,请他务必亲自掌眼,给个公道价。今日就要现银!
林福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里面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当祖传之物在老爷吐血昏迷、周家退婚、满府风雨飘摇的当口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
立刻去办!我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锐利如电,直刺林福眼底深处那抹犹豫,林家还没倒!我的话,还作数!
这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厅。林福浑身一个激灵,脸上最后一丝迟疑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猛地一躬身,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是!大小姐!老奴这就去办!说完,他再不看任何人,转身踉跄着冲出前厅,身影迅速消失在回廊的雨幕中。
我的视线重新落回地上那堆被我拾起、攥在手心的湿透婚书碎片上。指尖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染红了掌心那些脆弱的红纸。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手中所有的碎片,一点一点,用力地揉捏、攥紧!锋利的纸边和碎瓷再次割破皮肤,鲜血顺着指缝渗出,将那团红纸彻底染成了深褐色。
然后,我抬起手,将那团浸透了我鲜血的、象征着我过去所有屈辱和幻梦的污秽纸团,狠狠地、决绝地,砸在周文柏脚前湿漉漉的青砖地上!
啪!
一声闷响。
纸团在冰冷的砖石上溅开一小片暗红的水渍。
周文柏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下意识后退半步,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柳如烟更是吓得低呼一声,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曾经让我少女怀春、如今却只剩厌恶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惊疑和重新涌起的恼怒。
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不是笑,是刀锋出鞘时闪过的寒芒。
周探花,我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你的婚书,还给你。
林家的‘恩情’,你也收好。
今日之辱,林家记住了。
滚。
最后一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裹着万钧雷霆的重锤,砸在周文柏和柳如烟的心上,也砸在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下人耳中。带着一种玉石俱焚后的平静,一种彻底斩断过去的冷酷。
周文柏的脸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最后定格为一种恼羞成怒的猪肝色。他死死盯着我,嘴唇翕动着,似乎想用更加恶毒的语言反击,想维持他高高在上的探花郎威严。然而,当他对上我那双深不见底、只余一片冰冷燃烧的眸子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那眼神太过陌生,太过可怕,仿佛蕴藏着能将他和他那刚刚起步的锦绣前程一同焚烧殆尽的业火。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声,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狼狈,猛地一甩袖子,拽着还在惊惧中回不过神的柳如烟,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大步冲入了门外瓢泼的雨幕之中。那身矜贵的锦袍,瞬间被雨水打得透湿,狼狈不堪。
厅门在他们身后被狂风猛地带上,发出一声巨响,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风雨,也隔绝了那对令人作呕的身影。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更加狂暴的雨点敲打瓦片的声音,噼啪作响,如同密集的战鼓。
所有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我身上。但这一次,那些目光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嘲讽、鄙夷和幸灾乐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惧、茫然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他们看着我,如同看着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浑身浴血却执刀而立的修罗。
我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任由湿透的衣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异常倔强的轮廓。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黏腻的血液混合着纸屑的污渍。胸口那团燃烧的火焰,非但没有因为周文柏的离去而熄灭,反而烧得更加旺盛、更加冰冷。
林家还没倒。
我林挽月,还没死。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冰冷的雨水顺着屋檐汇聚成流,狠狠砸在回廊的青石板上,碎裂成无数浑浊的水花。前厅那场令人窒息的闹剧余温犹在,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血腥味、屈辱和刻骨的寒意。我穿过空旷的回廊,湿透的裙裾拖曳在冰冷的地面,留下蜿蜒的水痕,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踩在刀尖上。掌心被婚书碎片割破的伤口,在冷水的浸泡和紧握下,传来一阵阵迟钝的刺痛,提醒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父亲卧房的门紧闭着,浓郁苦涩的药味弥漫出来,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我轻轻推开门,浓重的药气扑面而来。陈老大夫刚施完针,正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一边收拾药箱,一边低声对侍立在一旁、眼睛红肿的林福交代着什么。他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着,神情凝重。
床榻上,父亲林茂德静静地躺着,脸色是失血后的蜡黄,嘴唇干裂灰败。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而急促,额头上覆着一块湿冷的布巾。仅仅几个时辰,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掌管着偌大林氏商行的男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瞬间苍老了十岁。
陈老,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但竭力维持着平稳,我爹他…
陈老大夫闻声抬头,看见是我,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深重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站起身,示意我走到外间。林福也跟了出来,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大小姐,陈老大夫压低了声音,语气沉重,林老爷这是急怒攻心,血不归经,一口心头热血喷涌而出,乃是肝气横逆、心脉受损之兆,凶险异常啊!老夫已用了参片吊命,施针稳住了心脉,暂时算是缓过来了。但这病,根子在心上,是郁结难舒,是怒火伤肝!药石只能治标,若心结不解,郁气难平,只怕…只怕缠绵病榻,凶吉难料啊!
心结难解…郁气难平……
陈老的话像冰冷的锥子,一下下凿在我心上。周文柏那张冰冷绝情的脸,柳如烟那矫揉造作的姿态,如同淬毒的藤蔓,死死缠绕着父亲的心脉。这心结,这笔血债,只有血才能洗清!
我闭了闭眼,将眼底翻涌的恨意强行压下,再睁开时,只剩下沉静的坚毅:有劳陈老费心。请务必用最好的药,诊金不必顾虑。需要什么,只管吩咐林福去办。
陈老大夫叹了口气,点点头:老夫自当尽力。只是大小姐,你自己也要保重。府上…唉…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背起药箱,由林福引着去开方抓药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昏迷的父亲。我走到床边,慢慢坐下。床榻上的人气息微弱,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我的神经。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掖了掖被角,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背,那寒意直透心底。曾经这双手,温暖有力,能拨动算盘掌控万贯家财,也能慈爱地轻抚我的发顶。如今,却如此孱弱冰冷。
爹…我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哽在喉咙里。眼泪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却被我死死逼了回去。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林家还没倒,爹不能倒!周文柏和柳如烟还在逍遥,府里那些虎视眈眈的豺狼还在等着看我们父女彻底跌入尘埃!
哭那是弱者的哀鸣。
我要的是血债血偿!
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林福回来了,他手里拿着几张薄薄的银票和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更多的却是沉重。
大小姐,他走到我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悲愤,老奴按您的吩咐去了‘信和’。李朝奉看了玉佩…唉,那杀千刀的,知道我们林家遭了难,往死里压价!说什么兵荒马乱,古玉行情不好,又是死当…只肯给这个数!他把那几张银票递到我面前,面额加起来不过八百两银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八百两那块祖传的羊脂白玉佩,水头足,雕工精,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平日里去当,少说也值两千两!这李朝奉,分明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林福又把手里的布包递过来,声音更低,带着一种隐秘的决绝:老奴…老奴知道这点钱远远不够。斗胆…斗胆把老奴在城西那个小院子的地契也押上了!那院子虽破旧,地段尚可,是祖上留下的最后一点产业…李朝奉又加了三百两,一共一千一百两现银,都在这儿了。他把布包放在我手边的矮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看着那几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银票,看着林福递过来的那个装着全部身家、同样轻飘飘却又无比沉重的布包。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林福在府里几十年,忠心耿耿,那城西的小院,是他留给儿孙最后的退路。如今,为了林家,为了我这个刚刚被踩入泥潭的大小姐,他竟毫不犹豫地押上了所有!
福伯…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大小姐!林福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他挺直了佝偻的背脊,声音虽低却斩钉截铁,您别说了!老奴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老爷待我恩重如山!只要您和老爷还在,林家就还有指望!这点东西算什么老奴信您!信您一定能带着林家…挺过去!
挺过去……
这三个字像滚烫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所有的软弱、所有的酸楚,都被这灼热的信念瞬间烧成灰烬!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意逼退,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
好!我拿起那几张银票和沉甸甸的布包,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最后翻盘的筹码,福伯,这份情,我林挽月记下了!
现在,听我说。我的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却快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部署,这一千一百两,是林家翻身的最后本钱,一分一毫都不能错用。
第一,立刻去寻牙人,我要在城南最热闹、但铺面租金最便宜的‘花枝巷’,盘下一个临街的小铺面。不要大,但要干净敞亮,位置要显眼!越快越好,价钱压到最低!只签半年租约!
第二,拿着我的亲笔信,我从袖中(早已被雨水浸透)抽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墨迹有些晕染但字迹尚清晰的素笺,上面是我昨夜在辗转反侧、预感到风暴来临时写下的几个关键名字,去找这几个人。城西的胭脂匠人老赵头,他儿子欠着赌债,急需用钱;东街口那个被夫家赶出来、带着孩子艰难度日的刘娘子,她有一手调香绝活;还有城隍庙后街那个哑巴小丫头阿箩,她心思细巧,能仿最时兴的花样。告诉他们,林家大小姐新开了胭脂铺子,急需人手,工钱按市价再加两成,管一顿午饭,但有一条——嘴巴要严,手脚要干净!愿意来的,明日卯时,花枝巷新铺子见!
第三,我的目光扫过父亲床榻边矮几上那碗几乎没动过的、早已凉透的药汁,眼神冰冷,府里那些不干不净、长了反骨的‘眼睛’,该清理了。厨房那个李婆子,还有她那个在二门当差、专爱嚼舌根的外甥女春桃,手脚向来不干净,跟大房那边眉来眼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找个由头,把她们这个月的工钱结了,立刻打发出去!若敢闹,就直接报官,说她们偷盗主家财物!杀鸡儆猴,让剩下的人看清楚,谁才是这府里现在说话算数的人!
林福听着我一条条清晰果断的指令,脸上的悲戚和沉重渐渐被一种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振奋所取代。他浑浊的眼睛越来越亮,腰杆也挺得更直了。
是!大小姐!老奴明白!这就去办!他再无半分犹豫,转身就走,步伐虽然依旧沉重,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和昏迷的父亲。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泼墨。我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风涌进来,吹拂在脸上。掌心的伤口被冷风一激,传来清晰的刺痛。
花枝巷…胭脂铺…
这条路,是背水一战,是孤注一掷。用林福毕生的积蓄,用我最后一点微薄的信任,去博一个渺茫的生机。一旦失败,林家将彻底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我们没有退路!
我低头,看着掌心那道被婚书碎片割开的、已经凝结了暗红色血痂的伤口。指尖轻轻抚过那粗糙的疤痕。
这痛,这辱,这血债……
周文柏,柳如烟,还有那些落井下石、等着看笑话的魑魅魍魉……
你们等着。
我林挽月,回来了。
带着商贾之女的铜臭,带着被你们踩进泥里的尊严,带着焚尽一切也要爬起来的烈火!
这场翻身仗,才刚刚开始。我不仅要活下去,我还要你们——跪着,把从我林家拿走的一切,连本带利地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