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蒹葭女儿 > 第一章

幼儿园家长会,爸爸抱着大姨的女儿骆弦玉。
同学起哄:那是她爸爸!
我沉默地看着家中愁容满面的妈妈,她手机里却存着爸爸带着口红印的睡照。
我劝她离婚,她给了我一耳光:你怎么可以破坏我的婚姻
高考结束的旅行途中,我接到她割腕自杀的消息。
葬礼上,我看着父亲和外公外婆虚伪的眼泪,只觉得讽刺。
十八岁读完博士,我向国家提出唯一的要求:
十四天内,让骆家和安家破产。
1
尘埃落定,我在妈妈墓前放下一束花:
下辈子,还是我来做你的妈妈吧。
幼儿园的礼堂里,空气闷热又甜腻,浮动着廉价颜料和汗水的味道。
我坐在硬邦邦的小塑料椅上,指尖抠着椅子边缘磨损的毛刺。
其他孩子的爸爸妈妈挨挨挤挤地坐在后面,低声絮语,像一片温暖的、嗡嗡作响的蜂巢。
我的身旁,却只有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空荡。
骆弦玉!老师的声音带着夸张的喜悦,你爸爸抱着你上来领小红花呀!
小小的礼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投向门口。
光线在那里明暗交织。
爸爸,那个一个月也未必能见一次面的男人,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像一尊精心雕琢的塑像,脸上挂着一种我从未在家里见过的、近乎疏朗的笑意。
他臂弯里抱着的,是我的表妹,大姨的女儿——骆弦玉。
他抱着她,步履从容地穿过过道,走向小小的舞台。
骆弦玉的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小脸亲昵地贴着他昂贵的西装领口,咯咯地笑着。
周围小朋友们的议论像细小的针,密密地扎过来:
看!骆弦玉的爸爸!
她爸爸好高呀!
每次都抱她上去呢……
那些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童稚的无心,重重地砸在我蜷缩的心上。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那里沾了一点昨天在院子里蹭上的泥渍,灰扑扑的。
塑料椅子粗糙的边缘,被我抠得更深了些,指腹传来一阵钝痛。
原来爸爸这个词,在骆弦玉那里,是怀抱,是小红花,是每一次理所当然的出席;
而在我这里,只是一个遥远模糊的符号,一个被妈妈反复描摹却从未真实存在的幻影。
空气里甜腻的气味忽然变得令人作呕,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死死盯着那点泥渍,仿佛它是这整个荒谬世界里唯一真实的东西。
2
推开家门,那股熟悉的、挥之不去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一点若有似无的药味。
窗帘只拉开了一条缝,吝啬的光线斜斜地切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也照亮了坐在陈旧沙发里的妈妈。
她整个人陷在阴影里,像一株脱水的水仙,曾经或许鲜亮过,如今只剩下伶仃的脆弱。
她没开灯,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手帕,眼神空茫茫地落在对面墙壁一片早已剥落的墙皮上,那里留下一个难看的、灰黄的印记。
妈妈,我走过去,把书包轻轻放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们……去看看爸爸吧
她像是被突然惊醒,猛地一颤,空茫的眼神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惊惧填满。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幅度很大,枯黄的头发随着动作散乱地拂在苍白的脸颊上:不!不能去!
她的声音急促而尖锐,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否定,
你爸爸很忙的,他在做很重要的事……我们不能打扰他!不能……
她喃喃着,仿佛不是在对我解释,而是在一遍遍说服自己,催眠自己。
那条可怜的手帕被她绞得更紧,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她放在旧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
幽蓝的光在昏暗的室内格外刺眼。我下意识地瞥过去。
屏幕上是微信的预览图。发信人备注赫然是大姐。
下面跟着一张照片。
我的目光凝固了。
照片里的背景很陌生,光线暧昧。
爸爸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他躺在一张看起来就很柔软的床上,穿着松垮的睡衣。
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在他露出的脖颈一侧,靠近锁骨的位置,一个清晰、鲜艳的口红印,像一滴凝固的血,又像一个恶意的嘲讽标记,就那么赤裸裸地印在那里。刺目得让人窒息。
时间仿佛停滞了。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沉重的阻滞感。
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沉甸甸地坠回脚底。我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钉在原地的石像,视线从那个刺目的红印,缓缓移到妈妈脸上。她显然也看到了那条消息的预览,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把那声呜咽吞了回去。她飞快地抓起手机,屏幕朝下猛地扣在沙发上,动作仓皇得像在掩埋一件肮脏的罪证。
原来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汹涌的沉默在我们之间膨胀,塞满了这个昏暗、破败的空间。
那点可怜的斜阳也渐渐暗淡下去,阴影贪婪地吞噬着角落。
我看着她极力抑制颤抖的肩膀,看着她死死扣住沙发边缘、指甲几乎要陷进布料里的手,喉咙里堵着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压得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3
那天晚上,妈妈毫无预兆地发起了高烧。
我摸到她滚烫的额头时,心猛地一沉。
家里找不到退烧药,窗外是沉沉的、泼墨般的黑夜,雨点开始敲打玻璃,噼啪作响。爸爸的电话依旧是那个冰冷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用力拍响了隔壁陈叔叔的门板。
拍门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急促、慌乱。
门很快开了。
陈叔叔穿着家常的旧汗衫,脸上带着一丝被惊醒的茫然,看清是我,立刻被紧张取代:
安安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叔叔!我的声音带着哭腔,被冰冷的雨水和恐惧切割得支离破碎,我妈妈……她烧得好厉害!叫不醒……药……没有药……
陈叔叔脸色骤变,二话不说,转身就冲回屋里,只丢下一句:
等着!几秒钟后,他套了件外套,手里抓了钱包和车钥匙冲出来,一把抱起已经有些瘫软的我:别怕!叔叔在!
他冲进我家,毫不费力地将昏沉呓语的妈妈背了起来。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后背。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停在巷口的车,小心翼翼地将妈妈安置在后座。
我紧跟着钻进去,紧紧握着妈妈滚烫的手。
陈叔叔发动车子,老旧引擎在雨夜里轰鸣着,车轮碾过积水,溅起高高的水花。
他一边开车,一边不时从后视镜里担忧地看过来:安安,跟你妈妈说话,别让她睡太沉!坚持住,马上就到医院了!
车子在湿滑的街道上疾驰,车灯劈开沉沉的雨幕。
我握着妈妈的手,感受着她不正常的灼热,看着陈叔叔在驾驶座上焦急却沉稳的侧影,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渴望猛地冲垮了心防。
黑暗中,我带着哭腔,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那个盘桓心底很久的念头喊了出来:
妈妈!离婚吧!我们和陈叔叔过好不好让陈叔叔做我爸爸吧!求你了妈妈……
话还没说完,一个用尽全力的巴掌狠狠扇在我的脸上。
啪!
脆响在疾驰的车厢里炸开,盖过了引擎的轰鸣和窗外的雨声。我被打得头猛地偏向一边,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嗡嗡作响。
整个世界都在眩晕。
安以宁!
妈妈的声音嘶哑、尖利,像砂纸磨过玻璃,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她不知何时竟挣扎着半坐起来,身体因为高烧和暴怒而剧烈颤抖,手指死死地指向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浓烈的绝望。
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怎么敢……怎么敢破坏我的婚姻!那是你爸爸!是你爸爸啊!
她的身体猛地一软,重重地倒回座椅里,大口喘着气,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狼狈地糊了一脸。
车厢里只剩下她痛苦的喘息声,雨刷器单调的刮擦声,还有我脸上那一片麻木的、不断扩散开来的灼痛。
后视镜里,陈叔叔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脚下油门踩得更深了些。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被雨水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团,飞快地向后掠去。
我捂着脸颊,那火辣辣的痛感一直烧到心里,烧尽了最后一丝残留的、属于孩童的天真期待。
有什么东西,在那一记耳光里,彻底碎裂了,冰冷而坚硬。
4
高考结束后的夏天,阳光白得刺眼,空气里蒸腾着柏油马路被烤化的气息。
我独自背着包,踏上了南下的火车,目的地是一个地图上随意圈出来的、名字听起来就带着水汽和安宁的小镇。
我需要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城市,离开那栋房子里的阴影,去晒一晒发霉的心。
火车穿过漫长的隧道,黑暗笼罩车窗。
就在这短暂的、与世隔绝的黑暗里,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的光在幽暗中亮得刺目。屏幕上跳动着舅舅的名字。
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我迟疑地划开接听。
安安……舅舅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无法掩饰的仓皇,……你妈妈……你妈妈她……
后面的话被一阵压抑不住的哽咽打断。听筒里只剩下混乱的电流声和他粗重的、破碎的呼吸。
整个世界的声音骤然消失。
车厢外隧道岩壁的呼啸,邻座旅客低低的谈笑,甚至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一下,又一下,像沉闷的鼓点敲打着即将崩塌的堤岸。
手机冰冷的塑料外壳硌着掌心,那点凉意却钻不进身体深处不断蔓延的寒冰里。
舅舅未尽的哽咽在耳边无限放大,每一个破碎的抽气都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神经。
我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窗外,火车猛地冲出隧道,刺目的阳光瞬间倾泻而入,填满了整个车厢。那光如此强烈,如此无情,晃得人睁不开眼,却一丝一毫也照不进我瞬间沉入冰渊的眼底。
阳光落在脸上,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片灼人的空白和死寂。
舅舅后面又说了什么,抑郁症、割腕、发现太晚……那些词句像零散的、冰冷的弹片,呼啸着穿过那片刺眼的光,扎进意识里,留下一个个模糊却致命的空洞。
葬礼设在安家老宅阔大却压抑的灵堂里。
黑纱垂落,挽联低悬,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百合香气和一种更深的、属于死亡和伪装的腐朽味道。
巨大的黑白遗像悬挂在正中央,照片里的妈妈似乎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嘴角带着一丝模糊的、被岁月磨平棱角的温顺笑意,眼神却空洞地望着下方这群披麻戴孝的人。
爸爸跪在灵前最显眼的位置。
他穿着笔挺的黑色丧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背脊却佝偻着,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正承受着世间最沉痛的哀伤。
阿月……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混蛋……他哭嚎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悔恨,你怎么这么傻……怎么就这么走了……你让我怎么办啊……
外公外婆和舅舅围在他身边,同样哭得不能自已,老泪纵横,相互搀扶着才不至于倒下。
外婆更是几次三番哭得背过气去,被旁人搀扶着掐人中。
他们的悲伤如此外放,如此汹涌,像一场精心排练的、声嘶力竭的悲情戏剧,弥漫在灵堂的每一个角落。
我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裙,站在灵堂入口处最边缘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水晶棺里,妈妈的脸被厚厚的妆容覆盖着,苍白得毫无生气,嘴角被化妆师强行拉出一个僵硬的、近乎诡异的弧度。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终于摆脱了所有的愁苦,又像是无声地嘲笑着眼前这场盛大的虚伪。
5
爸爸那痛彻心扉的哭嚎,外公外婆捶胸顿足的悔恨,舅舅涕泪横流的悲恸……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苍蝇,钻进我的耳朵里。看着他们跪在遗像前那痛苦扭曲的面容,我只感到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荒谬。
真奇怪,人活着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吝啬得不肯多给一分;人死了,他们却能如此慷慨地挥霍廉价的眼泪和虚伪的忏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猛地转过身,推开身后厚重的大门,冲了出去。
外面是炽热的午后阳光,明晃晃地砸下来,几乎要灼伤皮肤。
我扶着冰冷的廊柱,大口呼吸着带着草木腥气的空气,才勉强压下了那股强烈的呕吐欲。
阳光如此炽烈,却丝毫无法驱散从灵堂里带出来的、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恶心。
那些悲恸的哭嚎声,隔着厚重的门板,依旧隐隐约约地传来,像是为这场荒诞葬礼伴奏的、走调的哀乐。
葬礼后的家,空得像一座巨大的、失去灵魂的坟墓。
阳光透过擦得过于干净的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冷冰冰的几何光斑,空气中漂浮着清洁剂残留的柠檬香精味,试图掩盖掉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爸爸坐在客厅昂贵的真皮沙发上,姿态是刻意的松弛,试图营造出一种我们谈谈的温和氛围。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
安安……以后,就我们父女俩了。你……有什么想法想做什么爸爸都支持你。
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温暖一些,搬回来住吧家里……太空了。
我正弯腰提起脚边那个早已收拾好的旧行李箱,拉杆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听到他的话,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直起身,目光平平地扫向他。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像结冰的湖面,清晰地映出他此刻脸上刻意堆砌的、虚假的关切。
他西装革履,头发精心打理过,试图扮演一个幡然悔悟、慈爱失职的父亲。
然而,那精心修饰的外表下,每一个毛孔似乎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虚伪气息。
一股深沉的、积压了十八年的厌憎,混合着灵堂里目睹的荒诞悲情戏码带来的恶心感,瞬间冲破了所有束缚。
我看着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带着毫不掩饰的刻毒:
吵死了。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那点强装的温和像劣质墙皮一样簌簌剥落。
你不说话会死吗我的声音拔高了一些,每个字都淬着冰渣,狠狠砸过去,装什么装和虚伪的人待久了,也被同化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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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片惊愕的茫然和狼狈的惨白。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精心维持的姿态彻底崩塌,像个被戳破的、泄了气的皮球。
我已经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更不想再听到从他嘴里吐出的任何一个音节。
那声音本身,连同他那张脸,都让我生理性地反胃。
记起来了吗当年,他也是这样,当我想让他在这里多待一会的时候。
我猛地转过身,行李箱的滚轮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单调而决绝的声响,碾过一室死寂的虚伪和尴尬。
我拉开门,外面是夏末黄昏燥热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种逃离污秽后的、短暂的锐痛。
身后那栋华丽而空洞的房子,连同里面那个呆若木鸡的男人,被重重关在门内。
6
世界很大,而我孑然一身,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箱子里装着仅剩的几件衣服,几本书,一张妈妈模糊的旧照,还有一颗被冰封的、不再需要家这个字眼的心脏。
夕阳把我的影子拖得很长,斜斜地投向空旷的街道。
于我而言,全家只剩下我一个了。
我在哪,家才在哪。
至于承载着我和妈妈记忆的那个屋子,也只是屋子罢了。
四年后,当我站在国家某核心部门肃穆而安静的办公室里,窗外是首都冬日的阳光,清冷地透过巨大的防弹玻璃窗洒在深色的地毯上。
空气里只有文件翻页的细微声响和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
办公桌后面,几位身着深色正装、神情凝重的领导审视着手中那份薄薄的、却足以撼动某些领域的报告。
我的履历很简单:跳级完成学业,十八岁,全球顶尖学府的博士学位,以及几项足以引起高层重视的、具有战略前瞻性的理论模型和初步技术构想。
他们需要我的头脑,我的创造力,以及我身后代表的未来。
安博士,为首的领导放下报告,目光锐利而沉稳,带着审视,你的能力和贡献,国家非常重视。关于你提出的……进入核心研究机构的申请,原则上没有问题。国家会为你提供最优越的条件和支持。
他顿了一下,指尖轻轻点在报告上,只是……关于你附加的那唯一一条要求,我们需要确认。
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又凝滞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探究、不解,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我穿着简单的深色套裙,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迎着那些目光,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地,砸在寂静的空间里:
我确认。骆家,安家。我清晰地吐出那两个姓氏,不带丝毫温度,十四天。每天,按计划执行打击。十四天后,我要看到他们彻底破产,一无所有。
我的要求被一丝不苟地执行了,如同最精准的死亡倒计时。
我苦了十四年,妈妈苦了一辈子。
用十四天的时间,真是太短了。
但是时间长了,他们享受的好日子岂不是多了
国家出手,便是告知所有和他们有联系的企业全都斩断这些合作!
十四天,每一天,财经新闻的头版头条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滚动播放着骆氏集团和安氏控股遭遇的精准打击:
核心项目被叫停,资金链被银行抽贷斩断,股价在恐慌性抛售中一泻千里,连带着爆出陈年的、足以致命的财务造假和违规交易丑闻……
每一次打击都打在七寸上,不致命,却足以让伤口溃烂、脓血横流。
昔日煊赫的商业帝国,像被白蚁蛀空的高楼,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天天加速倾颓,发出令人牙酸的崩裂声。
媒体用词一天比一天惊悚:惊雷、雪崩、末日审判……
最终,骆氏集团正式申请破产清算、安氏控股宣告资不抵债,进入破产程序的新闻标题,冰冷地宣告了这场倒计时的终结。
尘埃落定。
7
深秋的墓园,一片肃杀。
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在冰冷的墓碑间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哀鸣。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衰败的气息。
我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大衣,手里只拿着一束花。不是葬礼上那种铺天盖地的、香气浓烈的白百合,而是一束简单干净的白色小雏菊,间或点缀着几支浅紫色的勿忘我。
花朵在寒风中微微瑟缩着,带着一种柔韧的生命力。
走到妈妈的墓碑前。
黑色的碑石冰冷坚硬,上面镶嵌着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她依旧年轻,笑容温顺而模糊,眼神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怯生生的茫然,像是永远在困惑着这个对她太过残酷的世界。
我蹲下身,将手中的花束轻轻放在墓碑前。
雏菊和勿忘我的花瓣触碰到冰冷的石面,微微颤抖了一下。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松林的呜咽。
我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墓碑上那冰冷的、凹刻的名字。
石头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妈妈,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人,又像是在对着这空旷的天地自语,都结束了。
目光落在照片中妈妈那双带着怯意的眼睛上,停留了很久。
那些她默默吞咽的泪水,那些她深夜压抑的啜泣,她手机里那张刺目的照片,还有她打在我脸上那记滚烫的耳光……
所有灰暗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奇异地沉淀了下去。
下辈子……我顿了顿,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承诺的坚定,还是我来做你的妈妈吧。
风骤然大了些,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埃,打着旋儿扑向远方。
雏菊细小的白色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着,像无数个细小的、微弱的回应。
照片里,妈妈温顺模糊的笑容,在秋日清冷的阳光下,似乎也染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的暖意。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束在风中摇曳的小花,还有照片里那双仿佛终于得到安宁的眼睛。
然后,拉紧了大衣的领口,转身,沿着铺满落叶的小径,一步一步,走进了墓园深处清冽的风里。
妈妈番外:雏菊未眠
那年蝉鸣聒噪的午后,我听见他涨红着脸对朋友说:
谁喜欢那个穷鬼只是邻居罢了。
课桌下的手死死掐进掌心,血珠混着泪水洇湿了半张数学卷子。
后来骆家派人接我时,祖母的翡翠镯子硌得我腕骨生疼:安家少爷成了植物人,总不能委屈了玉言。
高考那天他们锁住房门,灌进喉咙的药汁又苦又腥。
醒来时只看见婚书上一行冰冷小字:骆明月。
他醒来后看我的眼神像看垃圾。
只有女儿递来蜡笔画时,他眉间才掠过一丝活气。
直到姐姐发来那张照片——
他脖颈的红痕像烧红的烙铁,烫穿我最后一点念想。
女儿哭着求我离婚那刻,巴掌却先甩了出去。
药片在掌心积成小小的雪山。
最后一次抚摸女儿获奖证书的烫金字体。
对不起啊...妈妈太懦弱了...
月光漫过婚纱照上僵硬的笑脸。
雏菊在窗台无声凋落。
药瓶在掌心窸窣作响,白色的小药片互相推挤着,像一堆细小的、冰冷的骸骨。
窗外的月光很亮,斜斜地切进来,照亮梳妆台上那张蒙尘的婚纱照。
照片里的我穿着繁复的蕾丝婚纱,脸上堆着照相师要求的、僵硬的微笑,眼神却空洞地飘向镜头之外。
而他,安家的掌权人,我的丈夫,即便在昏迷两年后醒来拍这张迟到的结婚照时,眉宇间也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嘴角的弧度带着清晰的敷衍和厌弃。
那冰冷的厌弃,隔着相框玻璃和经年的灰尘,依旧锐利地刺穿过来。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药瓶冰凉的塑料外壳,目光却像被什么牵引着,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静静躺着女儿获得的国际数学奥林匹克金牌的证书复印件。
烫金的字迹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骄傲的光。
心口那团沉甸甸的、压了半辈子的东西,似乎被这微光烫了一下,裂开一道细小的缝隙,涌出滚烫的酸楚和…一种近乎解脱的释然。
我的安安,她不需要我这个懦弱无能的妈妈了。
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蝉声嘶鸣,空气被烈日烤得滚烫扭曲。
教室窗外的老槐树叶子蔫蔫地打着卷。
我抱着刚收上来的数学作业本,穿过走廊回教室,脚步在靠近后门时下意识地放轻了。
……阿城,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喜欢洛明月那丫头
是班里那个总是咋咋呼呼的男生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
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脚步钉在原地。隔着教室门半开的缝隙,我看到陈树生——
隔壁从小一起长大的树生哥,被几个男生围在中间。
他涨红着脸,像煮熟的虾子,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嘴唇哆嗦着,声音又急又冲,带着一种被戳破心事的狼狈和少年人脆弱的自尊:
胡…胡说八道什么!谁喜欢她了!就…就是个邻居!穷得要死,谁看得上!
轰——
像是一道惊雷在脑子里炸开。
世界瞬间失声,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又轰然坠落的嗡鸣。
怀里的作业本变得千斤重,几乎要脱手砸在地上。
我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嘴里蔓延开,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尖锐的刺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瞬间碾碎的荒芜来得尖锐。
原来在他眼里,我和我的贫穷,是如此不堪的存在,是需要急切撇清的耻辱。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座位。
坐下时,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摊开的数学卷子上,一道复杂的几何题线条交错。
视线一片模糊,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砸落在卷面上,洇开一团团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掌心传来黏腻的感觉,低头看去,殷红的血珠正从被掐破的伤口里慢慢渗出,混着眼泪,在苍白的卷子上晕染开一片刺目又狼狈的污迹。
那鲜红的污迹,像烙印,烫穿了少女时代最后一点微弱的、关于温暖和未来的幻想。
后来,骆家的人来了。
开着锃亮的黑色轿车,停在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与周围低矮破败的平房格格不入。
来接我的祖母,穿着一身昂贵的丝绸旗袍,手腕上那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碧绿通透。
她拉过我的手,动作看似亲昵,实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那冰凉沉重的镯子硌着我的腕骨,生疼。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唇开合,吐出的话像淬了冰的针:
明月,回家了。安家那边…少爷出了点意外,躺了两年了。总不能让玉言跳那个火坑,你是姐姐,又流着骆家的血,该为家里分忧了。
她的目光扫过我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以后,你就是安家的少奶奶了。
火坑分忧这些冰冷的词砸下来。
原来所谓的认祖归宗,不过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替换。假千金骆弦玉是珍宝,需要呵护;
而我这流落在外、一身穷酸的真女儿,只配被推进那个名为植物人妻子的火坑里,当作祭品。
腕骨上翡翠镯子的凉意,顺着血脉一路蔓延到心底。
再后来,就是那场被锁死的高考。
那是唯一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是我在无数个深夜里,就着昏黄灯光拼命刷题、熬红了眼睛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考试当天清晨,我早早起来,换上最干净的衣服,把准考证和文具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心跳得厉害。
门,却从外面被反锁了。
放我出去!我要考试!
我拼命拍打着厚重的木门,指甲在门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门外传来骆玉言娇柔又带着恶意嘲弄的声音,透过门缝清晰地钻进来:
姐姐,安家少奶奶还需要考什么大学呀安心待着吧,别给我们骆家丢人了。
紧接着,是钥匙转动锁孔的咔哒声,彻底断绝了希望。
绝望的嘶喊卡在喉咙里。
门下方那个小小的、用于递送食物的活板被拉开,一只手粗暴地伸进来,捏住我的下巴。
一股又苦又腥的液体被强行灌了进来!我挣扎着,呛咳着,苦涩的药汁顺着嘴角流下,弄脏了衣襟。
意识像沉入粘稠的泥沼,迅速模糊、抽离……最后的知觉,是身体被拖起来,重重地扔回那张冰冷的、属于安家少奶奶的婚床上。
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醒来时,世界一片死寂的苍白。
床头柜上,放着一份刺眼的文件。
鲜红的印章盖在骆明月三个字旁边。那不是我的名字,那是一个被强行赋予的、冰冷的符号,一个囚笼的烙印。
安家少爷,我名义上的丈夫,依旧无知无觉地躺在隔壁房间,像一尊昂贵而脆弱的石膏像。
时间像生了锈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
两年后,他竟然奇迹般地醒了。当那双紧闭的眼睛终于睁开时,我心中竟荒谬地升起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唾弃的期盼。也许…也许…
然而,当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我身上时,那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厌恶。
仿佛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粘在他鞋底、甩不掉的肮脏口香糖,一个用卑劣手段爬到他床上的、令人作呕的麻烦。
他拒绝我的靠近,拒绝我的声音,甚至拒绝我出现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
偌大的安家宅邸,我像一个多余而碍眼的幽灵,在角落里无声地游荡。
直到安安的降生。
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像一道微弱却倔强的光,劈开了我生命里浓重的阴霾。
只有抱着她,给她哼唱不成调的摇篮曲时,心口那块冻结的坚冰才会短暂地融化一点点。
也只有当安安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把一张画满了歪歪扭扭太阳和小花的蜡笔画塞到他手里时,他紧蹙的、永远带着厌烦的眉头,才会极其罕见地、微微松动那么一瞬。
那一瞬间的松动,成了我卑微活下去的、仅有的养分。
安安,我的女儿,是我在这片绝望泥沼里,唯一能抓住的、温热而真实的浮木。
可平静终究是假象。
那天,手机屏幕骤然亮起,骆玉言的名字像毒蛇一样盘踞在那里。下面跟着一张照片。
指尖冰凉地点开。
熟悉的卧室,熟悉的床。
他闭着眼,似乎睡得很沉。
而在他脖颈靠近锁骨的位置,一个清晰、鲜红的口红印,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精准地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也烫穿了我小心翼翼维持了多年的、摇摇欲坠的心防。
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沸腾着冲上头顶!
胃里翻江倒海,我冲到洗手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鬼的脸,眼窝深陷,写满了被彻底击垮的绝望和狼狈。
原来,他所有的厌恶和冰冷都是真的。
而我,守着这个空壳的婚姻,扮演着这个令人作呕的安太太,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天大的笑话!
那天晚上,安安的话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猝不及防地捅进了我溃烂流脓的伤口里。
妈妈!离婚吧!我们和陈叔叔过好不好让陈叔叔做我爸爸吧!求你了妈妈……
陈树生!
那个名字像一道尘封的、带着血痂的伤疤被狠狠揭开!
少年时他涨红着脸的否认,那句穷得要死,谁看得上,还有这些年他作为邻居偶尔投来的、欲言又止的复杂目光…
所有的难堪、屈辱、被彻底否定的卑微感,混合着被丈夫背叛的剧痛,以及内心深处对自己无能的极致痛恨,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安以宁!
我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手掌不受控制地挥了出去!
啪!
那声脆响,打在安安脸上,也像打在我自己早已腐朽的灵魂上。
看着她瞬间偏过头去、脸上浮现的红痕和那双盛满惊愕与受伤的眼睛,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瘫软下去。
陈树生从后视镜看过来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沉重的悲悯。
那悲悯,比任何唾骂都更让我无地自容。
我破坏了她最后的希望。
我亲手,打碎了我生命里唯一的光。
月光无声地流淌,梳妆台上婚纱照里僵硬的笑容在阴影里扭曲。
掌心那堆白色的小药片,像冰冷的沙粒。够了。真的够了。
我颤抖着拧开瓶盖,将那些小小的白色颗粒一股脑倒进嘴里。
没有喝水,任凭那苦涩的粉末粘在喉咙深处,带来窒息的呛咳。
身体慢慢滑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
意识开始模糊、飘散,像沉入温暖却致命的海水。
视线最后留恋地,投向床头柜上那份证书复印件。
烫金的字迹在月光下模糊成一片温暖的光晕。
安安…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无声地翕动着嘴唇,仿佛那个小小的、倔强的身影就在眼前,对不起啊…
滚烫的泪终于汹涌而出,滑过冰冷的脸颊。
妈妈…太懦弱了…
月光漫过婚纱照上那两张貌合神离的脸,温柔而残酷。
窗台上,白日里女儿摘回来插在清水瓶中的那几支小雏菊,在清冷的月色里,无声地、一片接一片地,凋零了。
洁白的花瓣飘落下来,像一场寂静的雪,覆盖了冰冷的地板。
这辈子太苦了,妈妈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