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凌晨三点半,手机的幽光映在林薇脸上,像一片小小的、冰冷的湖泊。窗外是沉沉的上海夜色,高楼的霓虹都倦了,只有远处黄浦江上偶尔驶过的货轮,发出几声沉闷的汽笛。空调无声地吐着冷气,吹拂着她丝滑的冰蓝色真丝睡袍,却吹不散心头那股莫名又熟悉的烦闷。
她饿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带着点无理取闹的饥饿感。
指尖划过屏幕,通讯录里那个名字——周屿,安静地躺在最顶端。几乎不需要思考,电话就拨了出去。嘟…嘟…嘟…响到第五声,才被接起。那边传来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却下意识放轻的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薇薇
声音穿过听筒,带着一种被窝里的暖意和刚被吵醒的沙哑,熨帖地钻进林薇耳朵里。
我饿了,林薇的声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娇气,像猫儿伸爪子挠人,不重,但让人无法忽视,想吃小龙虾,就复兴路那家‘虾忙’的,特辣的那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林薇几乎能想象出周屿此刻的样子:大概正从他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撑起身,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在凌晨的黑暗中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理解她这心血来潮的要求。他租住的老弄堂离复兴路可不近,骑他那辆破旧的电瓶车也得二十多分钟。
……好。
没有任何反驳,也没有一丝不耐烦,只有这一个字,清晰地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温顺。
林薇满意地弯了弯嘴角,挂了电话。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精致却略显空洞的脸。她把自己陷进沙发更深处,柔软的靠垫包裹着她。她知道,周屿一定会来。就像过去的十年里,每一次她心血来潮,无论凌晨三点还是狂风暴雨,他都会出现在她需要的地方,像一株沉默的植物,扎根在她生活的缝隙里。
她当然知道周屿爱她。那份爱意,笨拙又厚重,藏在他每次替她挡开拥挤人群的手臂里,藏在她生理期他默默递来的、永远温度刚好的红糖水里,藏在她心血来潮想吃城东某家网红蛋糕而他排了整整两小时队后,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里。像空气,像背景板,太过于习惯,以至于她从未真正思考过它的存在。
只是,她林薇是谁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长大的公主,家里偌大的别墅和衣帽间里堆满的奢侈品,是她理所当然的王国。周屿呢一个家境普通、穿着洗得发白的国货运动鞋、挤着地铁公交穿梭在这座光鲜城市缝隙里的程序员。他的爱再满,在她看来,也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墙——看得见那份心意,却总觉得不够格触碰她世界的核心。
所以,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好,把他定位在男闺蜜这个安全又便利的位置上。一个永远不会背叛、永远召之即来的情绪垃圾桶和万能跑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薇刷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那些精心修饰过的照片和浮夸的文字在她眼前流淌,却丝毫引不起她的兴趣。直到门铃响起,短促而克制。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走到门口。打开门,一股深秋凌晨特有的、带着湿冷寒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小小的寒颤。
周屿站在门外。他个子很高,此刻却显得有些佝偻,像是被外面的寒气冻得缩了起来。身上那件半旧的深灰色夹克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正在融化的雪粒,在楼道昏黄的声控灯下闪着微光。他的头发也被雪水打湿了,几缕黑发狼狈地贴在饱满的额角。手里紧紧拎着一个印着虾忙logo的白色塑料袋,袋子边缘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散发出混合着辛辣香料和热气腾腾的食物香气。
他的脸冻得有些发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看到林薇开门,他下意识地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带着点疲惫,却努力想显得轻松:喏,你的小龙虾,特辣。老板差点关门,刚赶上最后一份。
他把袋子往前递了递,声音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林薇的目光掠过他冻得微红的鼻尖,落在他肩头那片湿漉漉的雪迹上。一股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酸涩感,极其短暂地刺了她一下。但下一秒,另一种更强大的念头立刻覆盖了它——这是他自愿的。他自己愿意这样。
她伸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散发着热气和香气的袋子,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塑料,又迅速移开。谢啦,声音轻快,带着点被满足的慵懒,外面下雪了快进来暖和下
周屿摇摇头,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习惯性的退让。不了,太晚了,你吃完早点休息。
他抬手,似乎想习惯性地揉揉她的头发,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但手抬到半空,却又顿住了,最终只是有些局促地放下。明天…还要上班。
林薇点点头,没再挽留。门在周屿面前轻轻关上,隔绝了门内暖黄的灯光和诱人的食物香气。楼道里重新陷入寂静和昏暗。隔着厚重的门板,林薇似乎听见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疲惫的轻叹,随即是脚步声慢慢远去,消失在电梯的方向。
她拎着袋子走回客厅,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剥开一只红亮油润的小龙虾,鲜辣的味道刺激着味蕾。她吃得满足,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那点细微的酸涩感,如同小龙虾壳上难以剥离的尖刺,最终还是被她剔除了出去。周屿,一如既往,只是她生活里一个温暖、沉默、理所当然的背景音。
第二章
日子像黄浦江的水,裹挟着都市的喧嚣与浮华,平缓又迅疾地流淌。林薇依旧在周屿随叫随到的世界里安稳地做着她的小公主,直到那个闪耀着金色头像的对话框,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视野。
陈远帆。一个简单直接的名字,后缀是认证的蓝色V标和一连串令人咋舌的头衔。他的朋友圈像一册奢华生活的浓缩杂志:私人飞机舷窗外翻涌的云海,停泊在摩纳哥湛蓝港湾里的巨型白色游艇甲板,手腕上不经意露出的、足以买下市中心一套小户型的百达翡丽,背景是瑞士白雪皑皑的峰顶。他说话的方式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直接和掌控感,像猎鹰俯瞰着它的领地。
林薇名字很美,人应该更美。这是他的开场白,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起初林薇只是抱着一种猎奇和虚荣的心态回应。但陈远帆的攻势精准而猛烈。他不像周屿那样笨拙地嘘寒问暖,他直接砸下令人无法抗拒的邀请。当林薇随口抱怨了一句办公室的空调太冷时,第二天,一款最新顶配的、打着精致丝带的Dyson冷暖风扇就送到了她的工位,引来同事一片艳羡的低呼。当她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夕阳下的外滩照片,配文魔都的黄昏总是带着点寂寞,陈远帆的回复紧随其后:寂寞是对美的浪费。周末有空吗带你去看真正的大海,没有钢筋水泥的味道。
真正的邀请函在三天后送到她手中。纯黑色的厚重卡纸,烫着优雅的金色船锚徽记——是远帆号游艇的私人酒会。
周末,外滩码头。深秋的风带着江水的湿冷,吹拂着林薇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和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香槟色小礼服裙。她裹紧披肩,目光在停泊的豪华游艇中搜寻。然后,她看到了它。
远帆号像一头线条流畅、通体雪白的巨鲸,优雅地卧在浑浊的黄浦江水中,与周围那些已然足够奢华的船只相比,依旧显得鹤立鸡群。艇身反射着清冷的天光,散发着一种冰冷而昂贵的气息。
陈远帆就站在连接码头与游艇的舷梯旁。他本人比照片上更具压迫感,身材高大挺拔,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包裹着结实的身体,腕表在微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看到林薇,他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伸出手:林小姐,欢迎登船。你比我想象中更耀眼。他的手掌干燥、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游艇内部是另一个世界。水晶吊灯的光芒柔和地洒在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上,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缓缓移动的浦江两岸璀璨夜景。侍者端着香槟无声穿梭,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雪茄、香水和食物的混合气息。陈远帆的手自然地搭在林薇的腰后,引着她穿梭在衣香鬓影间,低声向她介绍着那些她只在财经杂志上见过的面孔。他说话时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红酒的醇厚和一种志在必得的自信。
喜欢吗他带着她走到船头的甲板,远离了舱内的喧嚣。江风更大,吹乱了林薇的头发。黄浦江在脚下流淌,两岸灯火如同倾倒的星河,远处陆家嘴的摩天楼群在夜色中勾勒出冰冷的几何线条。陈远帆递给她一杯香槟,深色的眼眸在夜色中凝视着她,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漩涡。
林薇的心跳得很快,一种混合着虚荣、兴奋和被巨大财富包围的晕眩感让她脸颊发烫。她点点头,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很……震撼。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这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奢华。
陈远帆低笑一声,那笑声在江风中显得有些模糊。这算什么他微微倾身,距离近得林薇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木质香水味,等你成为这里的女主人,想去看哪片海,随时可以出发。马尔代夫、圣托里尼、大溪地……阳光、沙滩,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像海妖的歌声,林薇,你值得最好的。一场最盛大的婚礼,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陈远帆的女人。
婚礼两个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在林薇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她仰头看着陈远帆在夜色中轮廓分明的侧脸,那双深眸里映着江上的灯火,仿佛盛满了承诺。巨大的幸福感和被选择的骄傲感瞬间淹没了她。周屿那沉默的身影、那件沾着雪粒的旧夹克,在她此刻被奢华和承诺点燃的世界里,渺小得像一粒尘埃,迅速沉没,消失不见。
她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矜持,主动踮起脚尖,在那张带着掌控意味的薄唇上印下一个滚烫的吻。陈远帆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笑意,随即加深了这个吻,手臂有力地环住她的腰,将她拉入怀中。身后,魔都冰冷的灯火成了他们拥吻的背景板,冰冷而遥远。
第三章
那个夜晚之后,林薇觉得自己的人生像坐上了火箭。陈远帆的礼物更加频繁和昂贵,从限量的Birkin包到稀有的粉钻项链。他带她出入顶级会所,品尝动辄五位数的私房菜。林薇的朋友圈里充满了令人炫目的照片,每一次定位都引来无数的点赞和艳羡的评论。她沉浸在一种飘然欲飞的云端感里,看周屿的目光,也带上了更多不自觉的俯视和怜悯。
周屿的沉默一如既往,只是那份沉默里似乎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疏离。他依旧会接她的电话,但回复变得简短;依旧会帮她处理麻烦,比如修她那台总是蓝屏的旧笔记本,或者在她忘记带公寓门禁卡时送来备用钥匙,但那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暖意的注视,似乎淡了。林薇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对此浑然未觉,只觉得周屿终于懂事了,明白了他们之间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直到一次周末,陈远帆带她去他在佘山脚下新购入的别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私人花园,室内是冰冷的现代极简风格,昂贵的意大利家具线条冷硬。林薇穿着陈远帆送她的真丝睡裙,靠在他怀里,看着窗外萧瑟的冬日园林。
远帆,她声音甜腻,带着对未来蓝图的美好憧憬,你说,我们的婚礼在哪里办比较好马尔代夫的水上教堂还是巴黎的古堡我觉得……
她的话被一声突兀的、带着毫不掩饰讥诮的轻笑打断。
陈远帆推开了她,动作算不上粗暴,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冷漠。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她,点燃了一支雪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高大的背影。
婚礼他的声音透过烟雾传来,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像淬了毒的针,林薇,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林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看着那个背影,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误会你……你不是说……
陈远帆缓缓转过身,脸上挂着一种林薇从未见过的、赤裸裸的轻蔑。他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她精心保养的脸、她身上的真丝睡裙,最终停留在她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
玩玩而已,他吐出一口烟圈,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你不会真以为,我会娶你这种女人吧
我这种女人林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我哪种女人陈远帆,你把话说清楚!
巨大的羞辱感像岩浆一样冲上头顶,烧得她浑身发颤。
陈远帆嗤笑一声,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玩味和刻薄:还需要我说多清楚林薇,你住着谁给你租的公寓你身上穿的戴的,哪一样不是靠着我陈远帆一个稍微有点姿色、爱慕虚荣、想靠着男人往上爬的女人罢了。你该不会真以为,睡几次,就能进我陈家的门了他的话语像鞭子,抽打在林薇脸上,你这种货色,玩玩是新鲜,娶回家呵,我陈远帆还没那么不挑食,捡别人穿过的破鞋。
破鞋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薇的心上。她猛地站起来,浑身剧烈地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巨大的、灭顶的羞辱和愤怒。你混蛋!她抓起手边一个冰冷的金属摆件——那是一个造型抽象、线条锋利的现代雕塑——用尽全身力气朝陈远帆砸过去。
陈远帆轻易地侧身躲开。摆件砸在冰冷的钢化玻璃茶几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玻璃碎片四溅。
啧,陈远帆皱了皱眉,像是嫌弃她弄脏了他的地方,语气充满了不耐烦,闹够了就滚吧。看在你陪我解闷的份上,这套房子里的东西,喜欢的可以带走一两件,算我赏你的。他掏出手机,看也不再看她,司机在门口,给你十分钟收拾干净滚蛋。
说完,他径直走向书房,重重地关上了门。那声闷响,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宣告了林薇美梦的终结。
巨大的空旷感和冰冷的羞辱瞬间吞噬了她。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上。昂贵的真丝睡裙贴在同样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寒意刺骨。眼泪无声地流着,不是因为失去陈远帆,而是因为那番话像刀子一样,把她一直以来的骄傲、矜持和自以为是的价值,剥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他撕碎了她的幻梦,也撕碎了她赖以维持骄傲的假面。
世界一片死寂,只剩下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这座冰冷奢华的巨大囚笼里回荡。过了不知多久,巨大的空洞和冰冷的恐惧才重新攫住她。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承接她此刻破碎狼狈的容器。几乎是本能地,她摸索着掉在地上的手机,屏幕碎裂的纹路像她此刻的心。手指颤抖着,在通讯录里疯狂下滑,最终死死地按在了那个名字上——周屿。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那边传来周屿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但更多的是深夜被惊扰的紧绷:薇薇出什么事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林薇一直强撑着的最后一丝防线彻底崩溃了。委屈、羞耻、愤怒、还有无法言说的恐惧混在一起,冲垮了堤坝。她对着手机,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起来,语无伦次:周屿……周屿……他……陈远帆……他骗我……他骂我……他让我滚……呜……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死寂。林薇的哭声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凄厉。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她以为信号断了,久到她几乎被绝望淹没,周屿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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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死水,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竭力压抑后的疲惫。
地址给我。他说,简短的四个字,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没有安慰,也没有她潜意识里期待的愤怒或心疼,我去接你。
第四章
林薇像一片被狂风蹂躏过的落叶,蜷缩在佘山别墅冰冷的台阶上。夜风带着山林的湿冷,穿透她单薄的衣衫,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她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被夜色吞噬的山影,脸上泪痕纵横交错,早已冰冷。
远处传来引擎低沉的轰鸣,两道刺目的光柱划破浓重的黑暗,由远及近。一辆熟悉的、有些年头的大众Polo,带着一路的风尘仆仆,猛地刹停在她面前,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车门被用力推开,周屿几乎是跳了下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半旧的连帽衫,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一路疾驰的疲惫和无法掩饰的焦灼。他大步冲到林薇面前,蹲下身,急切地上下打量她:薇薇!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他的声音带着喘息,那份熟悉的担忧和紧张,像一道微弱却滚烫的光,试图穿透林薇此刻包裹全身的冰冷和绝望。
林薇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着他焦急的侧脸,那曾是她最熟悉、最觉得安全的面容。委屈和依赖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她猛地扑进他怀里,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双手死死揪住他连帽衫的衣襟,把脸埋在他温热的颈窝,放声痛哭:周屿……他不要我了……他骂我是破鞋……他让我滚……
周屿的身体在她扑入怀中的瞬间僵硬了一下。他本能地抬起手臂,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轻轻拍抚她的后背,给她一点支撑和安慰。然而,他的动作在半空中凝滞了。
林薇因为哭泣而剧烈地抽噎着,身体在他怀里微微起伏。她身上那件昂贵的、在撕扯中已经有些凌乱的真丝吊带睡裙,一侧细细的肩带滑落下来,露出了左边精致的锁骨。就在那片白皙肌肤的下方,靠近颈窝的位置,一个刺目的、深紫色的吻痕,清晰地烙印在那里。在昏黄的路灯光线下,那印记像一枚丑陋的图章,昭示着不久前发生过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亲密和占有。
周屿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吻痕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抬起的臂弯,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的心疼和焦急,甚至他脸上因为一路疾驰而泛起的血色——都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林薇还在哭诉着,声音破碎不堪:……他说我只是玩玩……他说我配不上他……周屿……我该怎么办……
周屿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手臂还僵在半空,目光却像被吸住了一样,无法从那个深紫色的印记上移开分毫。他眼中有什么东西,那是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燃烧着他、无论林薇如何任性骄纵都未曾熄灭的东西——那份深埋心底、不求回报却无比炽热的爱意,如同被瞬间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海,发出了嗤的一声轻响,然后彻底地、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那是一种灵魂被抽离的空洞感。他脸上的表情变得一片空白,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沉寂。仿佛支撑他世界的最后一根支柱,轰然倒塌。
过了很久,久到林薇的哭声都变成了压抑的抽噎,周屿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收回了自己僵在半空的手臂。他扶着林薇的肩膀,用一种近乎机械的力气,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开一点距离,让她能够站稳。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先上车。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头,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他避开了林薇困惑又依赖的目光,转身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动作有些僵硬,外面冷。
林薇被他推开,茫然地站在原地,脸上还挂着泪。她看着他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绷得死紧,下颌线如同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第五章
那晚之后,林薇的世界像是被强行按下了静音键。陈远帆带来的喧嚣、羞辱和短暂的云端感彻底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片狼藉的废墟。而在这片废墟之上,更让她恐慌的是,那个她以为永远会沉默矗立的身影——周屿,也仿佛人间蒸发了。
她开始疯狂地拨打周屿的电话。不再是过去那种带着点娇蛮的命令口吻,而是充满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慌和依赖。手机贴在耳边,听着里面一遍遍传来冰冷而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或者,在漫长的等待后,直接转入忙音。
她给他发微信。从最初的带着点委屈的质问周屿你人呢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到后来变成语无伦次的倾诉和道歉周屿,我好难受……那天晚上……对不起……我不该……
再到最后,只剩下卑微的祈求周屿,你理理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了……
所有的信息都石沉大海,绿色的对话框孤零零地悬挂在屏幕上,连一个已读的灰色标记都没有出现。那个小小的、熟悉的灰色头像,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凝固在她通讯录的顶端。
林薇这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习惯。过去十年,周屿像空气,像背景音,像她生活操作系统里一个默认的、永不掉线的插件。她习惯了凌晨三点一个电话就能吃到的小龙虾,习惯了电脑死机时他总能及时出现的魔法,习惯了搬家时他默默扛起所有重物的背影,习惯了他看她时,眼神里那份永远温暖、永远不会消失的光亮。
现在,空气被抽空了,背景音消失了,插件被强行卸载了。她公寓的水管爆了,冰冷的自来水喷涌而出,她手忙脚乱地试图用毛巾堵住,却被浇得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抱着膝盖坐在湿漉漉的地板上,第一个念头是打电话给周屿,随即才意识到,那个电话,再也打不通了。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慌攫住了她,比水管里喷出的水更刺骨。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翻看周屿的朋友圈。一片空白,仅三天可见。点开他的头像,签名不知何时改成了简短却触目惊心的一句话:
备胎漏气了,该换新的了。
短短八个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林薇的心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原来,那个沉默的、温暖的男闺蜜,心里什么都清楚。她的利用,她的理所当然,她的轻视……他一直默默承受着,直到那个吻痕,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失落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几乎让她窒息。她不能失去周屿。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强烈地占据了她的大脑。不是因为爱(她固执地这样告诉自己),而是因为……习惯对,就是习惯!她只是习惯了有他的生活而已!
这个理由,像一根救命稻草,让她稍稍喘了口气。她必须找回他,修复这个被自己亲手弄丢的习惯。
她开始笨拙地模仿周屿曾经为她做过的一切。她起了个大早,顶着深冬清晨刺骨的寒风,跑到周屿曾经排了两小时队为她买过的那家网红蛋糕店。队伍依旧长得让人绝望。她冻得鼻尖通红,手指僵硬,在寒风里哆嗦着排了近两小时,才买到一小块他曾经提过的、她当时只尝了一口就嫌腻的提拉米苏。
她捧着那盒精致的蛋糕,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打车直奔周屿工作的科技园区。她记得他公司大楼的位置。在楼下寒风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看到穿着那件熟悉的旧夹克、背着黑色电脑包的周屿,和几个同事一起从旋转门里走出来。他脸上带着工作后的疲惫,正低头看着手机。
周屿!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急切,小跑着迎上去,把蛋糕盒子递到他面前,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她认为最甜美、最讨好的笑容,给你!那家店的提拉米苏!排了好久队呢!
周屿停下脚步,抬起头。他的目光扫过林薇冻得发红的脸,扫过她手里那个印着网红店Logo的精致盒子,最后,落在了她努力维持笑容的眼睛上。那眼神里没有惊喜,没有感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疏离感的平静,平静得让林薇心头发慌。
他身边的同事好奇地打量着林薇,目光在她身上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和手里的蛋糕盒之间逡巡,带着几分探究和了然。
周屿没有接蛋糕。他甚至没有多看那盒子一眼。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林薇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寒风,带着一种林薇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彻骨的疲惫和冷淡:
林薇,他叫她的全名,不再是那个亲昵的薇薇,别这样。
说完,他像是避让什么令人不适的东西,微微侧身,绕开僵在原地的林薇,径直走向路边停着的那辆熟悉又破旧的Polo。他没有回头,拉开车门,发动引擎,车子很快汇入晚高峰的车流,消失不见。
只留下林薇一个人,傻傻地站在科技园区冰冷的风口,手里那块昂贵的提拉米苏,此刻重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寒意从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比深冬的风更冷。她精心策划的挽回习惯的第一步,像一个拙劣的笑话,被周屿那三个字轻易地碾碎了。
第六章
林薇第一次失眠了。不是为陈远帆,而是为周屿那冰冷的三个字——别这样。那三个字像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将她强行拉回过去,那些被周屿默默填满的缝隙,此刻清晰地显现出来,形成巨大的、空洞的回响。
她开始像个强迫症患者一样翻看和周屿的聊天记录。几千页的对话,大部分是她在说,她在抱怨工作、吐槽同事、分享看到的搞笑视频、心血来潮要他帮忙查资料……而他,永远是最简洁的回应:好、收到、马上到、别急,我在。偶尔穿插着他提醒她带伞、提醒她别熬夜、在她生病时发来的药在你门口的简短信息。
她从未回复过一句谢谢。
她翻看手机相册。那些精心修饰过的自拍、昂贵的下午茶、奢华的礼物……在这些照片的边缘,偶尔会捕捉到周屿的身影。在同学聚会的角落里,他正安静地给她剥虾;在她搬家那天,他满头大汗地扛着一个巨大的纸箱,只留下一个模糊而疲惫的侧影;在她生日派对上,他站在炫目的灯光之外,手里拿着她随手塞给他的、吃了一半的蛋糕,眼神却一直追随着被众人簇拥、笑得张扬的她……那些被忽略的角落,那些模糊的背景,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带着迟来的、尖锐的刺痛感。
原来,她的世界,早就被他无声地撑满了。他的爱不是空气,而是氧气。当氧气被抽离,窒息的痛苦才如此清晰而致命。
恐慌变成了燎原的野火。她不能失去他。这个念头不再是关于习惯,而是变成了一个尖锐的认知——她需要他,依赖他,也许……早就爱上了他,只是那份爱被她的骄纵和习以为常蒙蔽了。只是这个认知来得太迟,太痛。
几天后,高中同学群里炸开了锅,嚷嚷着要组织毕业十年的聚会。地点定在了一家高档中餐馆的包厢。林薇盯着那条通知,指尖冰凉,心脏却狂跳起来。她知道,周屿一定会去。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聚会那天,林薇盛装出席。她穿着一条剪裁完美的酒红色丝绒长裙,衬得肌肤胜雪,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她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女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包厢里气氛热烈,老同学们推杯换盏,笑闹声震天。周屿坐在角落,穿着简单的深色毛衣,和旁边一个做技术的同学低声聊着什么,神情平静疏离,几乎不怎么参与中心的热闹。
酒过三巡,气氛达到高潮。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当酒瓶的瓶口不负众望地、晃晃悠悠地指向她时,包厢里爆发出一阵起哄声。
大冒险!大冒险!众人齐声喊着。
林薇深吸一口气,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端着酒杯,径直走向角落里的周屿。
喧闹的包厢奇迹般地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和他身上,充满了好奇和八卦的兴奋。
周屿抬起头,看着她走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林薇在他面前站定。灯光打在她身上,酒红色的丝绒泛着幽光。她看着他,这个她认识了二十年、却好像今天才真正看清的男人。过往的点点滴滴——他的沉默守护,他的笨拙付出,他眼中熄灭的光——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巨大的酸楚和不顾一切的冲动淹没了她所有的矜持和骄傲。
她仰起头,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浓烈的酒精灼烧着她的喉咙,也给了她最后的勇气。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酒意而带着明显的颤抖,却清晰地响彻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包厢里:
周屿!我选大冒险!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目光死死锁住他平静无波的眼睛,我的冒险就是——我后悔了!我林薇后悔了!我以前是瞎了眼!我现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喜欢你!不,我爱你!周屿,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空气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满脸通红、情绪激动的林薇和依旧平静得可怕的周屿之间来回扫视。
周屿沉默地看着她。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感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薇的心在狂跳之后,开始一点点下沉,沉入冰冷的谷底。
就在她几乎要承受不住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压力时,周屿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清水,修长的手指握着透明的玻璃杯壁。他没有看林薇,目光低垂,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和讽刺。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清晰地刺破了包厢里凝固的空气,每一个字都砸在林薇的心上,砸得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可惜了。他轻轻晃了晃杯子,水光潋滟,我的女孩,他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林薇瞬间惨白的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却又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不该把她的第一次,那么随便地给了别人。
哗啦——
林薇手中空了的酒杯,再也握不住,失手滑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周屿那句平静却残忍的话,在她脑海里疯狂地回旋、撞击。
原来,他介意的,是这个。那个夜晚,那个吻痕,那个她为了虚荣轻易交付的自己……成了他心中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也成了她此刻最大的原罪。包厢里死寂一片,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有震惊,有怜悯,更多的是一种看戏般的了然。羞耻感如同岩浆,灼烧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比陈远帆的羞辱更甚百倍。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冲出那个令人窒息的包厢,又是如何跌跌撞撞回到那个冰冷空旷的公寓的。
第七章
那一晚的当众羞辱,像一场高烧,彻底击垮了林薇。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打击让她倒下了。公寓里没有药,没有热水,只有冰冷的空气和无尽的黑暗。她蜷缩在床上,厚重的羽绒被也无法驱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身体一阵冷一阵热,意识在模糊的边缘沉浮。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雪的凌晨。她打开门,看到周屿肩头落满了雪,手里拎着热气腾腾的小龙虾袋子,冻得嘴唇发白,却还努力对她笑着……画面猛地一转,又变成了陈远帆那张刻薄的脸,吐出破鞋两个字……最后定格在周屿在同学会上,那双平静无波、却说着最残忍话语的眼睛……
不……别走……她在滚烫的混沌中呓语,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周屿……别走……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错了……
就在这时,她似乎听到了门锁被转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是幻觉吗高烧让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的卧室门口。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林薇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朦胧的视线里,一个熟悉而高大的身影逆着客厅的光线站在门口。是周屿!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隐约可见药盒和粥碗的轮廓。他脸上带着一路赶来的风尘和担忧,眉头紧锁。
真的是他!不是梦!巨大的委屈和依赖感如同洪水决堤,瞬间冲垮了林薇所有的防线。她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大概是以前给过他的备用钥匙她早已忘了),也顾不上思考他为什么还会来。她只知道,在她最脆弱、最痛苦的时候,他来了。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她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猛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周屿垂在身侧的手腕。她的手指滚烫,带着病中虚弱的颤抖,却抓得异常用力,仿佛那是她生命里最后的稻草。
别走……她看着他,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哀求,周屿……别走……求求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知道错了……
滚烫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周屿的手背上,那温度灼得他指尖微微一颤。
周屿的身体僵硬地站在床边,被她滚烫的手死死抓着。他低头看着她。她烧得双颊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睛因为高烧和泪水而红肿不堪,整个人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那副狼狈不堪、褪去了所有骄傲和伪装的模样,和他记忆里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光芒四射的林薇判若两人。
他看着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看着她眼中汹涌的悔恨和绝望的依赖,看着她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自己的皮肤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着内心的挣扎。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房间里只剩下林薇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林薇的心在等待中一点点沉下去,沉入无底的深渊。他终究还是不肯原谅她吗那个吻痕,那晚的破鞋,同学会上那句可惜了……是她亲手在他心里划下的、无法弥合的伤口。
就在绝望彻底吞噬她之前,她感觉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极长的叹息。
那叹息声里,揉碎了太多东西——十年的隐忍,巨大的失望,被刺伤的自尊,还有……一丝无法彻底斩断的心疼。
然后,她那只死死抓着他的手,被他另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覆盖住。他俯下身,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她那只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他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极其轻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紧攥的手指掰开。
林薇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恐慌让她几乎要再次哭喊出来。
然而,周屿并没有松开她的手。他只是将她的手指从紧攥的状态舒展开。接着,他做了一个让林薇彻底愣住的动作。
他拉起了自己身上那件旧连帽衫的袖子——正是那晚在佘山别墅外接她时穿的那件。袖口已经有些磨损起球。他用那粗糙的、带着体温的棉质袖口,极其轻柔地、一点点地,拭去林薇脸上纵横交错的、滚烫的泪痕。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极其珍贵的、却又伤痕累累的瓷器。
泪水被温软的布料吸走,留下一点微凉的湿意。林薇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低垂的、看不清情绪的眼睫,看着他专注地用袖子为自己擦泪的动作。
然后,她看到,周屿在擦拭她眼角最后一滴泪珠时,他的手停顿了一下。接着,他微微侧过头,用那同一片、刚刚擦拭过她泪水的袖口内侧,飞快地、不着痕迹地,在自己同样微微泛红的眼角,用力抹了一下。
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林薇清晰地看到了。她看到了他眼角那一点瞬间被布料吸走的、不易察觉的水光。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那堵厚厚的冰墙上,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却无比清晰的碎裂声。
周屿没有再说话。他直起身,将被角仔细地掖好,动作依旧带着点生疏的僵硬,却透着一丝不容错辨的认真。他转身,默默地拿出袋子里的退烧药,又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他把药片和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声音低沉而平静:
把药吃了。粥在保温桶里,饿了就喝点。
说完,他没有再看她,也没有离开。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她,静静地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个沉默的背影,像一座重新矗立起来的山,隔开了外面冰冷的世界,将这个小小的、充斥着病痛和泪水的空间,笼罩在一片无声的、带着暖意的守护之中。
林薇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残留的、属于他袖口的微凉湿意,再看看床头柜上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温水。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泪水里除了巨大的委屈和心酸,还混入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弱的暖流,和一种近乎虔诚的、迟来的醒悟。
她艰难地撑起身体,拿起药片,就着温水吞下。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开,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灼烧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原来,真正的爱,不是游艇上的奢华承诺,不是富豪掷下的千金一掷。是雪夜里那份热气腾腾的小龙虾,是此刻床头这杯平淡无奇的白水,是那个明明被伤透了心、却依然在她病倒时沉默赶来的背影,是……他转过身去,用袖子偷偷擦掉自己眼泪时,那无声的脆弱与原谅。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得太晚,代价太大,但万幸,似乎……还不算彻底太迟。
第八章
窗外的夜色由浓转淡,灰白的天光一点点渗入窗帘的缝隙。林薇在药效和那杯温水带来的暖意中昏昏沉沉地睡去,又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中醒来。高烧已经退了大半,虽然身体依旧虚弱无力,但头脑却异常清醒。
她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向窗边。周屿还站在那里,背对着她,身形显得有些疲惫,却依旧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床头柜上,那个保温桶已经被打开,盖子放在一边,里面是温热的、散发着淡淡米香的白粥。
周屿似乎听到了她细微的动静,转过身来。他的脸色有些憔悴,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一夜未眠。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一时都有些无言的尴尬和复杂。
感觉怎么样周屿先开了口,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语气却平静温和了许多,像退潮后的海滩,虽然残留着风暴的痕迹,但终究归于缓和。
好多了,林薇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谢谢你……昨晚……
周屿快步走过来,拿起一个靠枕垫在她身后,动作自然而熟练,仿佛做过无数次。别乱动。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林薇靠在枕头上,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她看了二十年、熟悉到骨子里、此刻却让她心疼又愧疚的脸。昨晚他那句可惜了和他用袖子擦泪的画面,交替在她脑海里闪现。她知道,有些话,必须由她来打破这层坚冰。
周屿,她鼓起勇气,声音虽然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对不起。
周屿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将保温桶里的粥盛到碗里,白瓷勺轻轻搅动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我知道,这三个字太轻了,轻得……根本抵不过我对你做过的事。林薇的喉咙有些哽咽,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下去,目光紧紧追随着他,我利用你的感情,把你的付出当作理所当然,把你当成退路,当成备胎……我眼瞎心盲,被虚荣冲昏了头,为了一个垃圾,把真正对我好的人……伤得体无完肤。
她看到周屿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同学会上你说的话……是对的。林薇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刻的悔恨,我……我把自己弄丢了。我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那么轻易地……当成了换取虚荣的筹码。我不仅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我自己。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林薇的心悬着,等待着审判。她不知道,这迟来的忏悔,还能不能穿透他心上的坚冰。
过了许久,周屿才慢慢放下手中的碗。他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林薇的脸上。那眼神深邃复杂,有尚未散尽的痛楚,有被触动的波澜,还有一种林薇从未见过的、带着审视的沉静。
薇薇,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斟酌,你知道,我介意的,到底是什么吗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指尖揪紧了被子。她以为他会再次提起那个吻痕,那个第一次。
周屿看着她瞬间紧张起来的样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苦涩。不是那个吻痕,也不是……你的第一次给了谁。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疲惫和锐利,我介意的,是你明知道我爱你,却利用这份爱,把我当成你随时可以取用的退路。我介意的,是你为了一个认识没多久的所谓‘富豪’,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推开我,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我介意的,是你把自己放在一个可以被随意估价的位置上,然后……把我也连带看轻了。
林薇怔住了。她以为的原罪,在他口中,竟不是最核心的痛点。他的痛苦,源于更深的地方——源于她的利用,她的轻视,她对他那份沉甸甸爱意的亵渎。
巨大的羞愧感再次席卷了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滚烫的泪水再次滑落。
周屿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眼神里的锐利和痛楚慢慢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他伸出手,没有再用袖子,而是用指腹,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脸颊上的泪珠。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碰在她敏感的皮肤上,却带来一种奇异而真实的暖流。
别哭了,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叹息,哭多了……伤眼睛。
这简单的一句,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薇心中最后一道闸门。她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带着淡淡皂角香和熬夜后微尘气息的旧毛衣里,放声大哭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恐惧的宣泄,而是彻底的、迟来的悔悟和心痛的释放。
对不起……周屿……真的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我发誓……她哭得语无伦次,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
周屿的身体在她扑入怀中的瞬间再次僵硬了一下,但这一次,他没有推开她。他僵持的手臂在空中停顿了几秒,最终,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和释然,缓缓地、坚定地回抱住了她颤抖的身体。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隔着薄薄的被子,一下一下,轻轻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终于归家的孩子。他的下巴抵在她散发着洗发水清香的发顶,无声地接纳着她所有的眼泪和忏悔。
窗外,冬日的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金色的光束透过窗帘的缝隙,斜斜地洒落在床前的地板上,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影。漫长的寒冬似乎在这一刻,终于窥见了融雪的微光。
第九章
时间是最好的疗药,也是最公正的裁判。当冬日的寒意被春风悄然吹散,梧桐树抽出嫩绿的新芽,林薇和周屿之间的关系,也如同经历寒冬复苏的藤蔓,缓慢而坚韧地生长着,缠绕着。
没有戏剧性的复合宣言,没有轰轰烈烈的追求。他们的相处方式,像被重新校准的钟摆,回到了某种更接近本质的节奏。林薇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她学会了倾听,学会了关心,学会了笨拙却真诚地付出。她会记得周屿随口提过想看的电影,提前买好票;会在他加班到深夜时,不再是电话催促,而是默默煮一碗热汤面放在保温桶里送到他公司楼下;她甚至开始学着去了解他代码世界里那些她曾经觉得枯燥无比的术语。
周屿的沉默里,也渐渐重新有了温度。那份小心翼翼的疏离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包容的温和。他依然会为林薇挡开拥挤的人潮,依然会在她生理期默默递上暖水袋,但眼神里不再有那种卑微的仰望,而是多了几分平等的珍视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沉甸甸的踏实感。
林薇的公寓到期了。她没有再选择市中心昂贵的地段,而是在周屿公司附近一个环境清幽的小区租了一套温馨的两居室。搬家那天,周屿依旧是主力。他熟练地打包、搬运,额角渗出汗珠。林薇递给他一瓶水,看着他仰头喝水的侧脸,阳光勾勒着他清晰的喉结线条。
周屿,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我们结婚吧。
周屿喝水的动作顿住了。他放下水瓶,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询问,却没有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林薇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不是因为你原谅了我,也不是因为愧疚。是因为……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达,因为和你在一起,我才是我。好的,坏的,任性的,狼狈的……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不需要伪装。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觉得……安心,踏实。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无比真挚,我想和你有个家,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家。好吗
周屿静静地看了她很久。阳光透过窗户,在他眼底跳跃。过往的伤痕、挣扎、泪水、悔悟……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沉淀下来,最终化为一片温柔而坚定的海。
他伸出手,没有说好,也没有说我愿意。他只是用那只有着薄茧、曾为她擦去无数次泪水、也曾笨拙地拍抚她后背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的承诺。
温暖的力量从他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熨帖着她微凉的指尖,也熨帖着她那颗曾经迷失、如今终于找到归途的心。林薇的眼前瞬间模糊了,她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失而复得的温暖和安稳。
第十章
婚礼没有选择马尔代夫的水上教堂,也没有选巴黎的古堡。就在上海,在黄浦江畔一家有着巨大落地窗的精致餐厅里。窗外是奔流不息的江水和对岸陆家嘴璀璨的天际线,窗内是温暖的灯光、盛放的白色玫瑰和至亲好友真挚的笑脸。
林薇穿着洁白的缎面婚纱,剪裁简约而优雅,没有繁复的蕾丝和耀眼的钻石,只有颈间一条细细的铂金链子,吊坠是一枚小巧的、设计成岛屿形状的素戒——那是周屿用他第一份像样的项目奖金买的。她的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优美的颈线,脸上妆容清淡,笑容却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光彩,比任何珠宝都更动人。
周屿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身姿挺拔。当林薇挽着父亲的手臂,一步步走向他时,他的目光始终牢牢地锁在她身上。那眼神,专注、温柔,带着一种穿越时光尘埃、饱经沧桑后沉淀下来的、深海般的爱意和笃定。
司仪站在他们面前,脸上带着职业而温暖的微笑,声音洪亮而清晰地回荡在安静下来的宴会厅里:
周屿先生,你是否愿意娶林薇小姐作为你的妻子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
周屿没有丝毫犹豫,他凝视着林薇的眼睛,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穿透空气:我愿意。
林薇小姐,你是否愿意嫁给周屿先生作为你的丈夫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他,对他忠诚直到永远
林薇的呼吸微微一滞。当司仪念出那句无论是顺境或逆境时,那些刻意尘封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尖锐地刺入脑海——奢华冰冷的游艇,陈远帆刻薄的嘴脸,那句破鞋的羞辱,同学会上周屿平静却残忍的可惜了,还有自己病中狼狈的哭求……巨大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脚踝,让她指尖冰凉,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恐惧攫住了她。害怕过往的污点会永远成为他们之间的裂痕,害怕此刻的幸福只是镜花水月……她下意识地想抽回被周屿握着的手,仿佛那温暖是偷来的。
就在她指尖微动的瞬间,周屿的手猛地收紧。
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安抚,将她微凉的手紧紧包裹在他温热的掌心里,牢固得仿佛焊在了一起。一股强大而温暖的力量,带着令人心安的电流,瞬间从他紧握的掌心传递过来,沿着她的手臂,一路熨帖到她冰冷颤抖的心脏。
林薇抬起头,撞进周屿深邃的眼眸里。他的目光沉静而有力,像磐石,像港湾,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的不安,却没有一丝动摇或责备。那眼神无声地诉说着:我在。过去我在,现在我在,未来,我依然会在。那些伤痕,我们一起扛。
冰冷的潮水仿佛遇到了坚固的堤坝,迅速退去。暖流重新注满了心房,驱散了所有阴霾。巨大的安心感和汹涌的爱意淹没了她。
林薇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脸上重新绽放出灿烂夺目的笑容,比窗外的阳光更耀眼。她的声音清亮、坚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清晰地回应道:
我愿意!
现在,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伴娘递上戒指盒。周屿拿起那枚属于林薇的钻戒,戒指的造型很别致,主钻周围镶嵌着细小的蓝宝石,如同环绕着岛屿的海浪。他执起她的左手,动作轻柔而庄重,将戒指缓缓套入她的无名指。微凉的铂金触感贴合着皮肤,像一个小小的、甜蜜的封印。
轮到林薇了。她拿起那枚属于周屿的男戒,简约的铂金素圈,内圈刻着他们名字的缩写和婚礼日期。她执起周屿的左手。当戒指即将套入他无名指的瞬间,她的指尖,隔着婚纱蓬松的裙摆,轻轻碰触到了口袋里一个硬硬的小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是很多很多年前,大概还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在美术课上随手画的。一张歪歪扭扭的、用彩色蜡笔涂鸦的结婚证。上面画着两个火柴人,一个扎着冲天辫(代表她),一个头发像刺猬(代表他),旁边用歪歪扭扭的童稚字体写着:林薇和周屿,永远结婚!一百年不许变!
下面还有她的签名——一个画得很大的、咧着嘴笑的太阳。
这张幼稚的涂鸦,在无数次搬家和清理中,竟然被周屿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珍藏在一个旧铁盒的最底层。几天前,当他们在整理准备搬入新家的物品时,林薇无意中翻了出来。那一刻的震撼和心酸,无法言喻。她把这张小纸片偷偷藏了起来,带到了婚礼上。
此刻,指尖触碰着口袋里那个小小的、承载着最初最纯真约定的硬角,林薇的心被一股巨大而温暖的酸涩感填满。她抬起头,看着周屿温柔注视着她的眼睛,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是纯粹的、幸福的泪水。
她稳稳地将戒指推进他的指根。铂金的光芒在灯光下微闪。
司仪的声音带着笑意和祝福响起:现在,新郎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在宾客们祝福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周屿伸出手,捧起林薇的脸颊。他的动作珍重而温柔,指腹轻轻拂过她眼角的泪痕。然后,他低下头,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不同于游艇上那个带着眩晕和虚荣的吻。它温暖、坚定,带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带着十年风雨沉淀下来的厚重爱意,带着失而复得的珍惜,带着对彼此伤痕的包容,也带着对未来漫长岁月的承诺。
窗外,黄浦江奔流不息,承载着无数故事和梦想。窗内,光影交织,定格成永恒。林薇闭上眼,感受着唇上传来的温软触感和那令人安心的气息,泪水滑落唇边,却是甜的。
她终于明白,公主的城堡,从来不在云端,不在游艇,而在那个愿意用沾雪的肩头为你送来温暖,愿意用旧衣的袖口为你擦干眼泪,愿意紧握你的手带你穿越所有风暴的,沉默岛屿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