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钢化玻璃桌面,像一块巨大的、永不融化的寒冰,倒映着林晚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份离婚协议书就躺在上面,纸张边缘锐利得能割伤人。江临的签名已经龙飞凤舞地落在右下角,墨迹浓黑,带着一股斩钉截铁、迫不及待的意味。
一支昂贵的黑色签字笔被随意地丢在协议旁边,笔帽滚开,露出尖锐的金属笔尖,像一枚小小的、淬了毒的钉子。
签吧。江临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像浸透了冰碴的冷水,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投下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阴影。他身上那件熨帖的手工西服,散发着冷冽的雪松与皮革混合的气息,这曾让她迷恋到骨子里的味道,此刻却像毒药一样侵蚀着她的神经。
林晚的指尖蜷缩在桌下,冰冷得几乎失去知觉。胃里毫无预兆地翻搅起来,一股强烈的酸气猛地冲上喉咙。她下意识地弯下腰,一手死死捂住嘴,另一只手慌乱地在桌面上摸索,想去够桌角那个小小的金属垃圾桶。
呕……压抑不住的干呕声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声音仿佛触动了江临某个极度厌恶的开关。他猛地抬脚,皮鞋坚硬的鞋尖精准地踢在金属桶壁上。
哐当!
垃圾桶应声翻倒,里面几团废纸滚了出来,孤零零地躺在地毯上,像她此刻无处安放的狼狈。
林晚,戏演够了吗江临俯下身,手臂撑在冰冷的桌面上,那张曾经让她无数次心动的英俊面孔逼近,此刻却淬满了冰霜和毫不掩饰的讥诮。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一寸寸刮过她因为呕吐而更加惨白的脸,雨晴躺在ICU等你的肾救命的时候,你在哪里嗯拿着我妈的钱,计划着怎么远走高飞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晚的心脏。
不是这样的!她想呐喊,喉咙却被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和更深的绝望死死堵住。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消毒水气味浓得化不开的医院走廊尽头,婆婆周美云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刻薄和轻蔑如同实质。一张冰冷的、填着巨额数字的支票被硬塞进她手里,指甲几乎掐进她的皮肉。
拿着,林晚。周美云的声音压得又低又冷,像毒蛇吐信,识相点,拿了钱,签了放弃肾源的同意书,立刻滚出江家,滚出临儿的视线!江家的门,你这种女人永远别想再进!
她当时是怎么做的她死死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片,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当场把它撕碎。她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妈……我签。但钱,我不要。她颤抖着,在那份放弃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迹歪斜得如同垂死挣扎的蚯蚓。她把支票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周美云昂贵的鳄鱼皮包上,然后转身,冲进了冰冷的雨幕里。
第二天,她躺在手术台上,身体被锋利的手术刀剖开,取走了一颗维系着健康的肾脏。剧烈的麻醉反应让她几乎死去活来,冷汗浸透了病号服。剧烈的疼痛撕扯着身体深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未愈的伤口,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那份记录着手术日期、捐献者姓名的病历,被她死死压在出租屋抽屉的最底层,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最后一点可悲的尊严。
她用一颗肾,换来了江雨晴的命,也换来了江临此刻口中轻描淡写的收钱跑路的罪名。
胃里的翻腾终于平息了一些,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空洞。林晚慢慢直起身,身体里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软得几乎撑不住。她避开江临那双淬了冰、淬了毒的眼睛,目光落在桌面那份协议上。
我签。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轻飘飘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在空气里。她伸出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去够那支冰冷的签字笔。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笔杆的瞬间,小腹深处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被钢针狠狠搅动的绞痛!
唔……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猛地从喉咙里冲了出来,比刚才的干呕更加凄厉。林晚瞬间弓起了身体,像一只被滚水烫熟的虾米,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玻璃桌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从额头、鬓角、后背疯狂地涌出,眨眼间就浸湿了她单薄的衣衫,冰冷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令人牙关打颤的寒意。剧痛像无数把钝刀,在她小腹里疯狂地剐绞、撕扯,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不受控制地从身体深处汩汩涌出,迅速濡湿了双腿间的衣物。
林晚!江临的怒斥声几乎在同时响起,带着一种被反复愚弄后的极致烦躁和暴怒。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单薄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粗暴地想把她从桌面上拽起来,你又在搞什么鬼把戏装流产林晚,我告诉你,够了!别以为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能……
他的吼声如同惊雷,却在看到她身下景象的瞬间,戛然而止。
昂贵的、浅灰色的羊毛地毯上,在她蜷缩的双腿之间,正迅速晕开一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暗红色。那颜色如此浓稠,如此不祥,带着生命流逝时特有的铁锈腥气,瞬间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浓烈得令人窒息。
江临那双总是盛满冷漠和讥诮的瞳孔,在接触到那片不断蔓延的猩红时,骤然紧缩。他抓着林晚肩膀的手,力道像被什么东西瞬间抽空,僵在那里,指尖甚至微微颤抖了一下。暴怒的面具出现了一道细微的、几不可见的裂痕,一丝惊疑不定和难以置信的空白掠过眼底。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发出一个短促而古怪的气音。
剧痛如同海啸,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林晚摇摇欲坠的意识。视线开始模糊、旋转,办公室冰冷的灯光变成一片炫目的白点。江临那张震惊失语的脸,在她涣散的视野里扭曲、晃动,最终被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似乎听到了一声遥远而模糊的咆哮,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充满了惊怒和某种她无法分辨的恐慌:……叫救护车!快!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像是渗进了每一寸空气分子里,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钻进肺腑。冰冷,刺鼻,带着一种宣告生命无常的残酷味道。林晚的眼睫颤动了几下,如同濒死的蝶翼,挣扎着掀开一条缝隙。
眼前是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灯光,惨白的墙壁。这里是医院,一个她刚刚才被夺走重要器官的地方,现在,似乎又夺走了她别的什么。
小腹深处传来一阵阵绵长而钝重的空痛,仿佛里面被生生挖走了一块,留下一个巨大的、灌着冷风的空洞。这感觉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比失去那颗肾脏时更添了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醒了一个平静到近乎冷漠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林晚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一块砧板上的肉,手里拿着一份报告。
林晚女士医生确认了一下她的名字,语气公式化得像在宣读一份产品说明书,很遗憾通知你。车祸导致你腹部受到严重撞击,宫内妊娠约八周,胚胎已经停止发育,发生了完全性流产。我们已为你进行了清宫手术。
冰冷的字句,一个一个砸下来,清晰无比。
流产……八周……清宫……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她那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窝,然后狠狠搅动。林晚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孩子……她和江临的孩子那个在她腹中悄然孕育了两个月、她还未来得及知晓其存在的小生命就这么……没了
在她刚刚签下离婚协议,在她刚刚因为那个收钱跑路的罪名被钉上耻辱柱的时候在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任由器械刮走她血肉的时候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悲恸如同海啸,瞬间将她淹没。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身体在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连带着身下的病床都发出细微的吱嘎声。眼眶干涩得发疼,竟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仿佛所有的水分都被那巨大的空洞抽干了。
医生似乎对这种反应司空见惯,继续用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说着更残忍的话:另外,由于这次创伤性流产和清宫手术对子宫内膜造成了非常严重的损伤,结合你之前单侧肾脏切除的身体状况……
医生顿了顿,目光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怜悯的东西,但快得让人抓不住。她最终只是公事公办地宣判:
林晚女士,你今后自然受孕的几率,无限接近于零。换句话说,你永久丧失了生育能力。
永久丧失生育能力。
这几个字,像最后的、也是最沉重的棺盖,轰然落下,将林晚彻底封死在冰冷绝望的黑暗里。那个被挖空的小腹,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疯狂地吞噬着她仅存的一点点热气和希望。
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空气都在嗡嗡作响。
江临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裹挟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高级香槟的甜腻酒气。他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点精致的锁骨。那张英俊的脸上,还残留着几分宴会后的松弛,眉宇间却写满了被打扰的不耐烦,甚至……一丝嫌恶。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病床上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林晚,眉头紧紧拧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担忧,只有赤裸裸的质疑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林晚,他几步走到床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烦躁,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电话里说得那么严重,非要我立刻过来雨晴今天生日,所有人都在等我!他瞥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医生,语气里的不耐几乎要溢出来,医生,她又怎么了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了
江先生。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林女士刚刚经历了车祸后的完全性流产手术,并且……
流产江临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短促而尖利地嗤笑出声,打断了医生的话。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刀,死死钉在林晚毫无血色的脸上,那眼神里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只剩下浓稠的、化不开的鄙夷和彻底的、令人心寒的不信任。
林晚!你真是好手段啊!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几乎将病床上的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他俯下身,冰冷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的冰碴,狠狠砸向她,为了赖在江家,为了博取那点可怜的同情,你连流产这种戏码都敢编你真以为我会信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指尖带着一丝香槟残留的微凉触感,却比烙铁更烫伤她的皮肤:车祸流产呵!你这种满口谎言、为了钱连亲人都能算计的女人,也配怀上我江临的孩子也配当母亲
每一个配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晚的心口,将她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支撑彻底粉碎。
小腹的空洞还在剧烈地疼痛,身体深处被器械刮过的冰冷触感仿佛还在。而眼前这个她曾经深爱、付出一切的男人,正用最恶毒的语言,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狠狠捅上一刀,然后撒上一把最咸的盐。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失去了色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白和死寂。医生刚才宣判的那句永久丧失生育能力,此刻在江临这诛心的话语映衬下,变成了一个巨大而荒诞的讽刺。
她看着他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他薄唇开合间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化作实质的利刃。那股从身体最深处涌上来的恶心感再次猛烈地翻腾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她猛地侧过头,对着床边那个空空如也的垃圾桶,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早已空无一物,只有苦涩的胆汁和撕心裂肺的绝望不断上涌。
呕……
她呕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冷汗再次湿透了单薄的病号服,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蜷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
够了!江临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他直起身,嫌恶地后退一步,仿佛她是什么肮脏的传染源。他掏出手机,动作带着一种施舍般的烦躁,飞快地按了几下屏幕。
嘟…嘟…的忙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几秒后,电话似乎接通了。
喂,张秘书。江临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和掌控感,目光甚至没有再看床上蜷缩成一团、痛苦干呕的林晚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团需要被处理的垃圾,立刻给我账户划一百万过来。对,现在。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打发乞丐般的轻慢,另外,联系一下中心医院妇产科的刘主任,就说我太太林晚,刚做了个小手术,需要‘静养’。你安排人过来‘照顾’好她,在我处理好离婚后续之前,别让她再出现在我面前惹麻烦。
照顾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带着不容置疑的禁锢意味。
挂断电话,他居高临下地睨着林晚,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终于被处理的麻烦。他整了整自己价值不菲的袖口,语气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宣布一件无关紧要的公事:
林晚,钱会打到你账户。离婚协议生效后,我希望你信守承诺,永远、彻底地消失。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其冷酷的弧度,补充道,看在你至少签了那份放弃书的份上,这一百万,算是我买断你最后一点价值。以后,我们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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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冷漠的回响,一步步走向门口,没有一丝留恋。那扇厚重的病房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关上,彻底隔绝了他冷漠的背影,也彻底隔绝了林晚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一百万,买断她一颗肾脏的牺牲,买断她腹中悄然逝去的骨肉,买断她作为一个女人孕育生命的最后可能。
两清
林晚蜷缩在冰冷惨白的病床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干呕和绝望的悲恸而不住地颤抖。她慢慢抬起手,摊开一直死死攥紧的掌心。掌心里,赫然躺着一个小小的、被汗水浸透的、早已失去光泽的易拉罐拉环。冰冷的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那是很久以前,一个夏夜,江临随手从一罐可乐上扯下来,带着几分醉意和戏谑,套在她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时,他眼底似乎也曾有过一丝微光,笑着说:先欠着,晚晚,以后给你换个鸽子蛋大的。
鸽子蛋没有来,来的只有这冰冷的病房,和一句句淬毒的你不配。
指环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直直刺入心底。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枚廉价的、象征着她所有卑微爱恋和愚蠢幻想的拉环,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身体里的血,仿佛在这一刻,真的流干了。
三年后。
海城艺术中心穹顶之下,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璀璨如星河的光芒,将新锐艺术拍卖夜的衣香鬓影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辉。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水、香槟气泡和陈年橡木桶的气息,低沉的谈笑与杯盏轻碰的脆响编织成上流社会特有的华美乐章。
林晚站在一幅色彩浓烈奔放的抽象画前,画布上肆意泼洒的蓝与红,像是凝固的海啸与火焰。她微微侧着头,天鹅颈的线条在灯光下优雅流畅,耳垂上一枚小巧的钻石耳钉,折射出细碎而冷冽的光。一身剪裁完美的烟灰色丝绒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腰肢纤细得不盈一握。曾经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怯懦与卑微,如今已被一种沉静的、近乎疏离的自信所取代,像一层薄而坚韧的冰。
Lin,这幅‘混沌之焰’反响比预期更热烈。一个温和悦耳的男声在她身侧响起。顾淮递过来一杯剔透的香槟,镜片后的眼眸含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暖意。他今天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蓝色丝绒礼服,更显温文尔雅。
林晚——如今圈内新锐画家Lin
Wan——接过酒杯,指尖冰凉,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礼貌而疏离:谢谢,顾总。市场有时很奇妙。她刻意忽略了顾淮眼中那份过于炽热的情愫。三年前那场几乎将她碾碎的车祸后,是顾淮的哥哥,那位主刀医生,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她藏在出租屋抽屉最深处、染着血的病历本,联系上了顾淮。是顾家,给了她一个全新的名字,Lin
Wan,和一个重新站起来的支点。
下一件拍品,就是你的‘星尘’了。顾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脸上,紧张吗
林晚轻轻晃动着杯中金黄的液体,气泡细密地上升、破裂。她刚要开口,一股强大而突兀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寒流,毫无预兆地从身后袭来,瞬间冻结了她周遭的空气。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带着雪松与皮革的冷冽尾调,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破碎的噩梦里。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一只骨节分明、属于男性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她的左手手腕!那力道极大,如同铁钳,瞬间在她细腻的皮肤上勒出红痕,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和难以置信的颤抖。
林晚猝然回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倒流。
江临就站在咫尺之遥。
三年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依旧是上帝精心雕琢的杰作,只是眉宇间沉淀了更深的冷峻和一种上位者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昂贵的深黑色手工西装包裹着他挺拔的身躯,一丝不苟。然而此刻,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总是盛满冷漠和掌控的眼眸,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还有某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在那双墨黑的瞳孔里疯狂地交织、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牢牢吸附,死死地钉在林晚被迫抬起的左手上,更确切地说,是钉在她无名指上那枚小小的、早已失去金属光泽的易拉罐拉环上!
那枚廉价的、可笑的、却被他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戒指,此刻正以一种近乎荒谬的姿态,圈在她纤细的无名指根部。
晚晚……江临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剧烈的颤抖。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纤细的骨头捏碎,融入自己的骨血里。他高大的身躯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那双燃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锁住她,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是你……真的是你!你还戴着它……你还……
那枚被他当作垃圾一样遗忘的拉环,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一个荒谬却让他心跳如擂鼓的念头疯狂滋生——她戴着它!是不是意味着……她从未真正放下那些恨,是不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汹涌的回忆裹挟着迟来的、尖锐的痛楚,瞬间席卷了江临。他想起离婚协议上她惨白的脸,想起地毯上刺目的血,想起自己冰冷刻薄的诛心之言……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需要抓住她,确认她的存在,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然而,就在他的另一只手失控地想要伸向林晚肩膀的瞬间,一道身影如同最坚固的屏障,沉稳而迅捷地挡在了林晚身前,恰到好处地隔开了江临那带着侵略性的碰触。
顾淮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冰,温和的气质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不容侵犯的冷冽。他高大的身形将林晚完全护在身后,姿态是毫不掩饰的保护姿态。
江总。顾淮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和不容置疑的提醒,请自重。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江临那双翻涌着狂澜的眼睛,语调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您恐怕是认错人了。这位女士,是Lin
Wan小姐,今晚拍卖会的重要艺术家,也是我们顾氏文化未来的合伙人。
Lin
Wan江临像是被这个陌生的名字狠狠刺了一下,眼底翻腾的火焰瞬间凝固。他难以置信地重复着,目光越过顾淮的肩膀,死死钉在林晚的脸上,试图从那张精致却无比陌生的面容上找到一丝一毫属于林晚的脆弱和依恋。
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被顾淮护在身后,左手腕上还残留着他粗暴捏出的红痕。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泓结了冰的深湖,不起半点波澜,看向他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素未谋面的、举止失当的陌生人。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应有的愤怒,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心头发冷的漠然。
仿佛他江临,连同他所有的震惊、狂喜、悔恨,在她眼中,都不过是一幕无关紧要的滑稽戏。
不可能……江临喃喃自语,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死死地攫住她无名指上那枚小小的拉环。那是他亲手套上去的,带着戏谑和轻慢,是他唯一给过她的、如同施舍般的信物。这枚廉价的东西,此刻却成了刺向他心口最锋利的一刀,嘲笑着他迟来的、廉价的心痛。那戒指……那是我给你的!你怎么可能是Lin
Wan林晚!你看着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嘶哑和不顾一切的执拗,瞬间吸引了周围不少探究的目光。
林晚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枚冰冷的拉环硌着指根,带来一丝细微的痛感。她微微抬起下颌,迎上江临那双充斥着血丝、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睛。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如同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只有唇角极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流露出一种近乎悲悯的厌倦。
戒指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像冰珠落在玉盘上,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哦,你说这个她甚至抬起左手,随意地晃了一下,那枚易拉罐拉环在璀璨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点黯淡的光,一个小玩意儿,看着有趣,就随手戴上了。江总若是喜欢这种风格,改天让顾总送你一打
她的话音轻飘飘落下,像一把最锋利的柳叶刀,精准地、无声无息地剖开了江临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妄想。那枚曾被他弃如敝履、又被她珍藏多年的拉环,在她口中,轻描淡写得如同路边捡到的垃圾。
江临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脸色在璀璨的灯光下骤然褪尽了血色,变得一片骇人的惨白。攥紧的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响声,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盘踞的毒蛇。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林晚那彻骨的漠然注视下,轰然碎裂。
查!给我掘地三尺地查!她这三年到底去了哪里!跟顾淮是什么关系!所有的一切!立刻!马上!
江临的咆哮声在顶层总裁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震得巨大的落地窗都嗡嗡作响。昂贵的红木办公桌上,文件被他一掌扫落,雪片般飞散一地。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理智的困兽,在空旷奢华的空间里焦躁地踱步,昂贵的意大利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重而混乱的回响。助理战战兢兢地垂手立在门边,大气不敢出。
Lin
Wan哈!好一个Lin
Wan!他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上关于新锐画家Lin
Wan寥寥无几的公开资料,那几张在艺术展上被拍下的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眉眼沉静,气质疏离,美得惊心动魄,却也陌生得让他心慌。林晚……你休想用这种拙劣的把戏撇清一切!休想!
他猛地想起拍卖会那晚,她无名指上那枚刺眼的拉环,想起她依偎在顾淮身边时那副全然陌生的冷漠模样,一股混合着嫉妒、愤怒和被愚弄的狂躁火焰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他必须知道真相!必须把她身上那层Lin
Wan的伪装撕得粉碎!
江总……助理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递上一个厚重的牛皮纸档案袋,私家侦探那边……送来了您要的……关于林……关于Lin
Wan小姐的一些……旧事资料。特别标注了,是从中心医院绝密档案库调取的复印件。
旧事江临猛地转身,一把夺过档案袋,动作粗暴得几乎要将其撕裂。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他迫不及待地扯开封口的白线,厚厚一沓泛黄的纸张和打印件滑了出来,最上面几张是车祸现场的勘察报告和医院急诊记录,日期赫然是……三年前,他们签署离婚协议的那一天!
纸张在江临剧烈颤抖的手指下发出簌簌的悲鸣。
……伤者林晚,女……送院时已昏迷,下体大量出血……初步诊断:宫内妊娠约8周,腹部遭受严重钝性外力撞击,疑似完全性流产……紧急行清宫术……
……术后诊断:创伤性流产,清宫术中发现子宫内膜损伤极为严重,结合患者既往单侧肾脏切除病史(详见附件病历),术后评估,自然受孕可能性几近于零……
……既往史附件:中心医院,肾脏外科,手术记录。患者:林晚。手术日期:20XX年X月X日。手术名称:同种异体活体肾移植术(供体)……
供体两个字,像两道猩红的闪电,狠狠劈进江临的瞳孔!
他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落地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死死攥着那几页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手背上的血管狰狞地凸起,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
供体……肾移植……手术日期……X月X日……
这个日期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记忆里!他记得!他怎么可能不记得!那天,是他妹妹江雨晴接受肾移植手术的日子!是林晚收钱跑路、他母亲周美云言之凿凿地告诉他林晚签了放弃书拿钱消失的日子!
可这白纸黑字……这医院的绝密印章……这手术记录上清清楚楚的供体:林晚!
嗡——
江临的脑子里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同时炸响,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母亲周美云那张刻薄而笃定的脸,林晚在离婚协议前惨白如纸、痛苦干呕的模样,地毯上那片刺目的、被他斥为演戏的猩红……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细节,在这一刻被这份冰冷的病历残忍地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完整而血淋淋的真相拼图!
不是演戏……那血是真的!她真的怀了他的孩子!而他……他当时在做什么他在搂着新欢给妹妹庆生!他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她不配做母亲!他甩下一百万,买断了她和孩子两条命!
嗬……嗬……江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抽气声,巨大的、灭顶的悔恨如同最汹涌的黑色海啸,瞬间将他吞噬、淹没、撕碎!他高大的身躯沿着冰冷的玻璃窗缓缓滑落,最终狼狈不堪地跌坐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背靠着冰冷的玻璃,蜷缩成一团。那叠泛黄的、记录着血淋淋真相的纸张从他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落,散了一地,如同祭奠的纸钱。
他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缝间露出的额角青筋暴跳,喉咙深处压抑着野兽濒死般的呜咽。原来……原来那个他弃如敝屣、百般折辱的女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早已被碾碎过一次又一次。而他,就是那个握着屠刀、亲手将她推入地狱的刽子手!
晚晚……一声破碎的、带着血味的呼唤,从他痉挛的喉间溢出,充满了绝望的痛苦,我的……孩子……
海城西区,一栋由旧厂房改造的艺术空间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将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吸纳进来,洒满整个画室。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亚麻籽油和新鲜画布特有的气息。这里安静得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只有画笔偶尔划过粗粝画布的沙沙声。
林晚正站在一幅巨大的画布前,画布上是大片大片沉郁压抑的深蓝与暗红,如同凝固的血与泪,正中央却诡异地裂开一道缝隙,透出刺眼而冰冷的白光。她穿着宽松的亚麻工作服,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她微微蹙着眉,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色彩与线条。
砰!
画室厚重的实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门板砸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得窗框都嗡嗡作响。
林晚握着画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稠的钴蓝色颜料滴落在画布边缘,迅速晕开一小片污迹。她没有回头,只是眉心蹙得更紧,那平静无波的眼底,瞬间凝结了一层寒冰。
沉重的、踉跄的脚步声伴随着浓烈的、几乎令人作呕的酒气,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瞬间打破了画室的宁静。江临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楼。他身上的高定西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领带歪斜扯开,昂贵的面料上溅满了深色的酒渍。那张曾经英俊逼人、此刻却憔悴得脱了形的脸上,布满了青黑的胡茬,眼窝深陷,里面密布着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神狂乱而绝望,像一头彻底迷失在暴风雪中的濒死野兽。
他手里死死攥着几张皱巴巴、边缘甚至被撕裂的纸——正是那份从医院档案库翻出来的、染着血的病历复印件。
晚晚……江临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沫。他踉跄着扑到林晚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那眼神里翻滚着滔天的痛苦、悔恨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他试图去抓她的手臂,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晚晚!我……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他扬着手里那几张如同催命符般的纸,纸张在他剧烈的颤抖下哗啦作响,上面的字迹和印章在阳光下刺眼无比,病历……手术记录……我看到了!你捐了肾!你怀了孩子!车祸……流产……他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悲恸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泣声,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
他噗通一声,竟直挺挺地跪在了林晚面前冰冷的地板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在空旷的画室里格外清晰。他仰着头,泪水混合着汗水顺着他憔悴的脸颊疯狂滚落,砸在昂贵的地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是我瞎了眼!是我混蛋!是我听信了我妈的话!是我……是我害死了我们的孩子!晚晚!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语无伦次地忏悔着,试图用额头去触碰林晚垂在身侧的手,你打我!你骂我!你杀了我都行!晚晚……求你……求你再看我一眼……求你告诉我……告诉我那孩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林晚终于动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跪在她脚边、涕泪横流、狼狈不堪的江临身上。她的眼神里,没有他预想中的滔天恨意,也没有半分动容。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平静。那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愤怒都更可怕,仿佛他此刻撕心裂肺的痛苦表演,在她眼中只是一幕荒诞的闹剧。
然后,在江临绝望而祈求的注视下,林晚做了一件让他全身血液瞬间冻结的事情。
她微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那只没有沾染颜料的手,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温柔,覆盖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那是一个无比清晰、充满保护意味的姿势。一个准母亲,抚摸腹中胎儿的姿势。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江临跪在地上,仰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晚那只轻轻覆在小腹上的手。他脸上纵横的泪痕还未干涸,扭曲痛苦的表情却瞬间僵死,如同被急速冷冻的石膏面具。那双翻涌着悔恨狂澜的瞳孔,在接触到她那个轻柔抚摸的动作时,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渊,所有的情绪——痛苦、祈求、忏悔——在万分之一秒内被彻底冻结、粉碎!
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天灵盖,冻僵了他每一根神经,每一滴血液。
孩子
她的孩子
她和……谁的孩子!
巨大的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天灵盖上,砸得他眼前一片漆黑,耳膜嗡嗡作响,几乎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像一条濒死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嘴唇。
林晚的目光终于从自己小腹上移开,重新落回江临那张惨白如鬼、写满巨大惊骇和绝望的脸上。她的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只有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透出底下万年不化的、足以冻碎灵魂的绝对寒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早已看穿他所有狼狈挣扎的了然,和一丝……悲悯的嘲讽。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底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看着他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烂泥般瘫软下去。她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像淬了万年寒冰的针,精准地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江临,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那个能为你摘星星的林晚,早就死了。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只覆在小腹上的手,指尖似乎极其轻柔地动了一下,像是在安抚腹中沉睡的小生命。然后,她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半句:
和你的孩子一起,死在手术台上了。
死在手术台上了……
这七个字,如同七道来自地狱的审判,带着冰冷刺骨的终局意味,狠狠砸在江临的头顶!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被活生生剜出心脏的凄厉哀嚎,猛地从江临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整个人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蜷缩在地板上,身体剧烈地痉挛着,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那几张被他视若珍宝、承载着血泪真相的病历纸,从他无力松开的手中飘落,如同几片枯叶,盖在了他因巨大痛苦而扭曲的脸上。
画室里,只剩下他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和窗外无情倾泻进来的、冷漠的阳光。
海城的深秋,雨水总是来得又急又冷。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噼里啪啦地砸在江家别墅前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台阶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别墅内,昔日灯火辉煌、宾客盈门的景象早已荡然无存。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大厅里,昂贵的古董家具蒙上了一层薄灰,水晶吊灯孤零零地悬着,光芒黯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陈腐、绝望和昂贵香薰强行遮掩却徒劳无功的怪异气味。破产清算的封条如同白色的丧幡,冰冷地贴在紧闭的库房大门上。
江临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一动不动地陷在宽大的真皮沙发深处。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扔在地上,领口敞着,露出里面同样皱巴巴的衬衫。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已经空了的威士忌酒瓶,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花纹,瞳孔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浓重的酒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混合着多日未洗漱的颓败气息。
这一个月,如同炼狱。顾氏资本精准而冷酷的狙击,将他江氏集团最后一点残存的血肉彻底剔尽。曾经呼风唤雨的江家,如今只剩下这幢即将被银行收走的空壳豪宅,和一堆天文数字的债务。墙倒众人推,曾经环绕的朋友如同躲避瘟疫般消失无踪。
哥……哥!江雨晴跌跌撞撞地从旋转楼梯上冲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尖利。她身上还穿着几天前的真丝睡衣,早已皱得不成样子,脸色是久病未愈的蜡黄,眼底是深重的恐惧。她扑到沙发前,抓住江临僵硬的手臂疯狂摇晃,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哥!医院……医院刚来电话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慌让她语无伦次,他们说……说我的肾……肾又不行了!排斥反应……很严重!必须……必须马上找到新的肾源做二次移植!不然……不然我撑不过三个月了!哥!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哥!她哭喊着,整个人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像个无助的孩子。
肾源江临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落在江雨晴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他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遥远而荒诞的笑话,嘴角极其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发出一个短促而沙哑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呵……
江雨晴被他这反应吓住了,哭声噎在喉咙里。随即,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让她的眼睛瞬间亮起一丝病态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疯狂光芒。
林晚!哥!林晚!她猛地抓紧江临的手臂,指甲深深陷进去,声音因为激动而拔得更高、更尖,她……她不是给过我一个肾吗她一定……一定还能再给一个!她那么爱你!她以前什么都听你的!哥!你去找她!你求她!她一定会救我的!她一定会的!
林晚这个名字像一道带着倒刺的闪电,狠狠劈进江临死寂的脑海。他空洞的眼神猛地一缩,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攥着空酒瓶的手背上,青筋如同濒死的蚯蚓般暴凸而起。
那个名字,连同那个在画室里轻抚小腹、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的女人,瞬间撕裂了他强行用酒精麻痹的神经。巨大的痛苦、悔恨和一种灭顶的绝望再次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溺毙。他猛地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压抑的呜咽。
她不会……他嘶哑地挤出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的味道。
她会!她一定会的!江雨晴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根本听不进任何话,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哥!我是你亲妹妹啊!你忍心看着我死吗你去求她!跪下求她!她心软!她以前那么心软!哥!求你了!你去啊!
她哭喊着,用力推搡着瘫软在沙发里的江临,仿佛要将自己求生的所有希望都灌注到他那具早已腐朽的躯壳里。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急促的鼓点。
冰冷的雨水,如同天河倒灌,无情地冲刷着归晚画廊厚重的玻璃幕墙。雨水顺着光滑的玻璃蜿蜒流下,模糊了窗外的霓虹灯火,也模糊了玻璃上倒映出的室内景象。
画廊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一场小型的私人庆功酒会正在进行。空气中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混合着香槟的甜香、女士们身上昂贵的香水味,以及成功带来的轻松愉悦。衣冠楚楚的宾客们举着水晶杯,低声谈笑,气氛融洽而高雅。
林晚无疑是这场酒会的绝对焦点。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为简洁却气场十足的暗红色丝绒长裙,衬得肌肤如雪,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优美的天鹅颈。一枚设计独特的钻石胸针别在肩头,折射着璀璨的光芒。她一手优雅地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香槟,另一只手则极其自然地搭在身旁顾淮的臂弯里。顾淮微微侧身,正低声与她说着什么,镜片后的眼神温柔专注,唇角噙着笑意。林晚微微偏头听着,脸上带着一种沉静的、被妥善呵护的柔和光彩,那是江临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松弛与满足。她的左手无名指上,一枚设计简约却光芒夺目的钻戒,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无声地宣告着归属。
他们站在人群的中心,如同一对璧人,接受着周围人或真心或客套的祝贺,关于画廊的成功,关于她最新系列画作的天价成交,关于顾氏文化未来蓝图的构想……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那么触手可及的、属于Lin
Wan的新生。
突然,画廊那扇沉重的、镶嵌着铜钉的橡木大门,被一股巨大的、绝望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
哐——!
巨大的声响瞬间压过了室内的音乐和谈笑,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几十道惊愕、探寻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一股浓重的湿冷霉气瞬间灌入温暖的室内。门口的光影里,站着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是江雨晴。
她浑身湿透,单薄的家居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病弱不堪的身形,头发像水草般黏在惨白如纸的脸上,嘴唇冻得乌紫,不住地哆嗦。她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曾经娇蛮的眼睛里只剩下巨大的、濒死的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衣角不断滴落,在她脚下迅速汇集成一小滩冰冷的水渍。她像一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水鬼,与这衣香鬓影、温暖奢华的场景格格不入,显得无比诡异而刺眼。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穿过静止的人群,死死地钉在了被顾淮护在身侧、穿着耀眼红裙的林晚身上。
林晚姐——!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如同裂帛般撕裂了室内的寂静。江雨晴用尽全身力气,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湿透的拖鞋在地板上留下两行肮脏的水痕。她踉跄着,在无数道震惊、鄙夷、嫌恶的目光注视下,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林晚面前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得让人心悸。
林晚姐!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江雨晴仰起那张被雨水和泪水冲刷得狼狈不堪的脸,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哀求。她伸出颤抖的、被冻得发青的手,想要去抓林晚华贵裙摆的边角,动作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的肾……我的肾不行了!排斥反应……医生说……说必须马上换!不然……不然我就活不成了!她的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眼神里是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绝望祈求,林晚姐!我知道错了!我以前不该那样对你!是我混蛋!是我狼心狗肺!你打我!你骂我!你把我千刀万剐都行!求求你……求求你再救我一次!再给我一个肾吧!看在我哥……看在你们以前的情分上!林晚姐!求你了!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真的弯下腰,额头就要重重地磕向冰冷坚硬的地板!那姿态,卑微到了极致,也疯狂到了极致。
整个画廊死一般寂静。
所有的宾客都屏住了呼吸,震惊地看着这突如其来、如同荒诞戏剧般的一幕。香槟杯悬在半空,交谈凝固在唇边。空气仿佛被冻结了,只剩下江雨晴凄厉的哭求和窗外哗哗的雨声。
无数道目光,带着震惊、探究、鄙夷和一丝隐秘的兴奋,聚焦在了风暴的中心——林晚的身上。
林晚静静地站着。
在江雨晴撞门而入、凄厉哭喊的整个过程中,她的身体甚至连一丝最细微的颤动都没有。她脸上的表情,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眼前这跪地磕头、声嘶力竭的一幕,不过是幕布上上演的一出拙劣默剧,与她毫无干系。
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匍匐在脚下、如同烂泥般的江雨晴。
她的目光,只是极其缓慢地、平静无波地,扫过周围那些凝固的、写满震惊和窥探欲的脸。然后,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几步之外,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堆叠着晶莹剔透香槟杯的香槟塔上。金色的酒液在灯光的折射下,流淌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
就在江雨晴的额头即将触碰到冰冷地面的瞬间。
林晚动了。
她没有理会脚下卑微的乞求,也没有去看身旁顾淮瞬间变得凝重而充满保护欲的眼神。
她只是极其优雅地、从容不迫地,松开了挽着顾淮臂弯的手。然后,她微微侧过身,面向那座流光溢彩的香槟塔。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在江雨晴绝望抬起的泪眼中,林晚缓缓地抬起了她那只戴着耀眼钻戒的左手。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仪式感。
纤细白皙的手指,探入了她随身携带的那个小巧精致的晚宴手包。指尖在里面停留了一瞬,然后,夹出了一张小小的、边缘裁剪整齐的硬质卡片。
那是一张器官捐献卡。
卡片是干净的白色,上面印着红十字的标志,还有她曾经签下的名字——林晚。卡片被保存得很好,只是边缘微微泛黄,透着一丝岁月的痕迹。
林晚垂眸,目光极其平静地落在这张卡片上,眼神无悲无喜,像是在看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遗物。
下一秒。
嘶啦——!
一声清晰无比的、纸张被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在江雨晴骤然收缩、写满巨大惊恐的瞳孔倒映中,林晚那双曾执画笔描绘世间色彩的手,此刻正用一种决绝而冷酷的力量,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地,将那张象征着生命延续希望的器官捐献卡,撕得粉碎!
洁白的碎片,如同祭奠的纸钱,纷纷扬扬从她指间飘落。
然后,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近乎窒息的目光中,林晚抬起了手,将掌心那一小撮残留的碎屑,对着那座流光溢彩、象征着成功与欢庆的香槟塔最高处,轻轻一扬。
洁白的碎片,如同冬日里最后一场绝望的细雪,纷纷扬扬,飘洒而下。它们落在盛满金色酒液的水晶杯沿,落在剔透的杯壁上,落在堆叠的杯脚间,瞬间被冰凉的酒液濡湿、浸透,缓缓沉没。
林晚清冷的目光,终于从香槟塔上移开,缓缓垂下,落在了脚边那个浑身湿透、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彻底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如同死鱼的江雨晴身上。
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死寂,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最终审判般的凛冽寒意:
江雨晴,她叫她的全名,字字清晰,带着你江家所有人,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漂浮在香槟里的纸屑碎片,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如同淬了万载寒冰的弧度,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给我的孩子,陪葬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重的雨幕,紧随而来的惊雷,如同天罚的鼓点,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