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个风俗:横死的新娘要用棺材钉封住眼耳口鼻。
我的新娘柳芸病逝前夜,紧紧抓住我的手说:别钉我……我怕黑……
我心软了,只钉了棺材盖。
下葬第七天,她穿着嫁衣坐在我的床头,说夫君我来陪你了。
可村里陆续有男人暴毙,死时胸口都绣着鸳鸯。
我跟踪她到后山,发现麻姑正教她剥人皮:多好的灯笼料子。
麻姑说:点天灯的新娘怨气最重,做灯笼才能照千年。
我看着柳芸熟练地穿针引线,突然想起——
她生前最怕疼,连绣花针扎手都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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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砚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口刚完工的楠木棺材,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蛇一样缠上来,带着新木特有的、微腥的潮气。这口棺木是为柳芸备下的。念头一起,那股阴寒便骤然刺入骨髓,激得他猛地一哆嗦。
里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像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硬生生拽出来。陈砚的心被那声音狠狠揪紧,几乎喘不过气。他慌忙丢下手里握着的刨子,急步冲进里屋。
幽暗的角落里,柳芸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单薄的身子裹在褪了色的粗布被子里,几乎看不见起伏。一盏油灯在炕沿上苟延残喘,豆大的火苗被窗缝里渗进来的冷风吹得左右摇曳,在柳芸惨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鬼影般晃动跳跃的光斑。她紧闭着眼,浓密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片绝望的阴影,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像是耗尽了她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炕头的小桌上,一碗早已凉透的药汁散发出浓重苦涩的气味,与屋子里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沉沉地混在一起。
芸娘…
陈砚扑到炕边,声音哽在喉咙里,抖得不成样子。他伸出手,想握住妻子露在被子外那枯瘦冰冷的手,指尖却只触到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凉。
柳芸的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吃力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眸子里,昔日温柔的光泽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令人窒息的枯槁。她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带着一种濒死者最后的、疯狂的执念:
砚…哥…
她冰凉的手指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死死攥住了陈砚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别…别钉我…眼睛…耳朵…嘴…鼻子…
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残存的生命,黑…我怕…怕黑啊…
最后几个字带着哭腔,混着绝望的呜咽,如同濒死幼兽的哀鸣,狠狠撞在陈砚心上。
陈砚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揉捏,痛得他眼前发黑。村里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像冰冷的铁链勒紧了他的喉咙——横死的年轻女人,必须用七寸长的棺材钉,封住眼、耳、口、鼻,镇住怨气,以免化为厉鬼回来作祟。柳芸缠绵病榻数月,油尽灯枯,虽非横死,却也是早夭。可看着妻子此刻眼中那刻骨的恐惧,陈砚只觉得那流传了不知多少代人的冰冷规矩,瞬间碎裂崩塌。
他反手紧紧握住柳芸那枯瘦如柴、冰冷得没有一丝热气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钉!芸娘,我…我发誓!绝不钉你!我…我只封棺材盖…只封盖…你…你别怕…
泪水终于决堤,滚烫地砸在柳芸冰冷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柳芸浑浊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微弱的、难以分辨的光,像是狂风里最后一星烛火。攥着陈砚手腕的力气一点点松脱下去,如同断线的风筝。她的嘴唇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那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眼皮沉重地合拢,再无声息。
第二天傍晚,柳芸被抬进了陈砚亲手打制的那口楠木棺材里。她穿着那件压箱底、一次也未曾真正在婚礼上穿过的崭新嫁衣,鲜红得刺目,衬得她脸白如纸。老村长阴沉着脸,手里托着那几枚沉甸甸、闪着乌光的棺材钉,走到陈砚面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陈砚,规矩就是规矩!封七窍,镇怨魂!你想让整个村子都不得安宁吗
老村长的声音沙哑而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周围的族人们也围拢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声的逼迫。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陈砚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棺材里妻子那张平静却毫无生气的脸,昨夜她哀求怕黑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回响。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村长!芸娘她…是病死的!不是横死!她…她胆子最小…最怕疼…最怕黑…我…我只封棺盖!求您…求大家了!
他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重重磕下,出了事,我陈砚一人担着!要我的命填进去都行!
老村长看着他额头渗出的血丝,又看看棺材里穿着嫁衣的柳芸,最终长长叹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像一块揉烂的破布。他重重地把那几枚棺材钉收回怀里,只挥了挥手:封盖吧。陈砚,你记住今天的话!
那语气,沉重得像是在宣判什么。
沉重的棺盖被几个壮实的后生抬起,缓缓合拢。陈砚亲手拿起锤子和几枚普通的铁钉,钉角钉。每一次锤击落在木头上,都像是砸在他自己的心口上,沉闷的回响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荡。他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视线一片模糊。
第七天,是柳芸的头七。
夜色浓稠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棺材铺低矮的屋顶上。风不知何时停了,死寂笼罩着一切。陈砚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一盏油灯在桌上摇曳,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像一个随时会扑过来的怪物。
他蜷缩在冰冷的炕角,身上裹着柳芸生前盖过的被子,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她身上特有的、淡淡的药草混合着皂角的气息。这气息此刻却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心。恐惧和悲伤像冰冷的潮水,一阵阵漫过他的身体,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颤抖。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惊悸中模糊、飘荡。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混沌边缘,他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冷气息,毫无征兆地弥漫了整个屋子。那绝不是冬天的寒意,而是一种浸入骨髓、带着死亡气息的冰冷。桌上的油灯火苗骤然缩小,变成了一粒幽蓝的绿豆,光线也随之黯淡下去,屋子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灰蓝色。
陈砚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冻结了。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动脖子,一寸一寸,艰难地转向炕沿的方向。
借着那幽蓝微弱的光,他看见了一个身影。
柳芸。
她穿着下葬时那身刺目的大红嫁衣,鲜红得如同刚刚泼洒上去的、尚未凝固的血。她就那样端端正正地坐在炕沿上,离他蜷缩的身体不过咫尺之遥。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梳着新嫁娘的发髻,簪着那支陈砚倾尽积蓄买给她的银簪子。嫁衣的领口簇拥着她白皙的颈项,脸上的妆容精致得毫无瑕疵,仿佛正要赶赴一场盛大的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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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张脸却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刷了一层厚厚的劣质墙粉。更诡异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温柔和羞涩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直勾勾地、毫无生气地凝视着陈砚的方向,里面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光亮和情感。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泥土腥味和某种奇异甜香的腐败气息,随着她的出现,瞬间充斥了陈砚的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陈砚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在疯狂地打颤,咯咯作响。极度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遍全身,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柳芸那涂着鲜红口脂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僵硬而标准的笑容。那笑容挂在惨白的脸上,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一个冰冷、飘忽、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如同贴着地面滑行的毒蛇,清晰地钻进陈砚的耳朵:
夫…君…
声音带着一种生疏的、模仿般的腔调,我…回…来…陪…你…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微微歪了歪头,空洞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陈砚,那僵硬的笑容纹丝不动,如同画上去的一般。
陈砚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了上来。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意识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
陈砚再次醒来时,天已蒙蒙亮。冰冷的晨光透过糊着旧纸的窗户,吝啬地洒进屋里,驱散了昨夜那令人窒息的幽蓝。他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如擂鼓,浑身被冷汗浸透,冰冷粘腻。
炕沿上空空如也。
没有大红嫁衣,没有惨白的面孔,没有诡异的笑容。只有冰冷的土炕,和他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屋子里回荡。
是梦一个太过真实、太过恐怖的噩梦
他颤抖着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冰冷的灶台、堆放杂物的角落、那张他钉了无数棺材的木匠长凳……一切似乎都和昨日一样。桌上那盏油灯早已熄灭,灯捻焦黑。他试图说服自己,是悲伤过度,是心力交瘁产生的幻觉。昨夜那冰冷的触感,那腐败的气味,那柳芸空洞的眼神和僵硬的声音……都只是他濒临崩溃的臆想。
然而,一股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却固执地萦绕在他的鼻端。那香气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正是昨夜柳芸出现时弥漫的味道。这气味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自欺欺人的幻想。
陈砚失魂落魄地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村道上,几个早起的村民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脸上笼罩着浓重的不安。一看到他,那低语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恐惧,有探究,有深深的怀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
陈…陈砚,
一个平日还算熟络的汉子,声音干涩地开口,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村…村西头的李屠户…昨儿夜里…没了。
陈砚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死…死得蹊跷啊!
另一个村民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恐惧,脸…脸都青了,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像是活活吓死的!最…最邪门的是…
他吞了口唾沫,声音抖得更厉害,他…他那光溜溜的胸口上,绣着…绣着一对鸳鸯!红艳艳的丝线,活灵活现的!那针脚…啧啧,细密得不像话,可…可周围一点血点子都没有!邪性!太邪性了!
鸳鸯!胸口绣着鸳鸯!
陈砚如遭雷击,耳边嗡嗡作响,昨夜那穿着大红嫁衣坐在炕沿的身影,那双空洞的眼睛,那冰冷的声音……瞬间无比清晰地涌回脑海。柳芸生前,最喜欢绣的,就是鸳鸯。她绣的鸳鸯枕套,是他们简陋婚房里唯一的亮色。
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比昨夜更甚。那不是幻觉!绝对不是!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整个村子的噩梦。每隔一两天,必定有一个男人在夜里无声无息地暴毙。死状如出一辙:浑身僵硬,面目扭曲狰狞,仿佛死前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赤裸的胸口上,都绣着一对栩栩如生、红得刺目的鸳鸯。针法细腻工整,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精巧。每一次新的死亡被发现,都会在村子里掀起一阵新的恐慌浪潮。
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村民看向陈砚的眼神,彻底变了。从最初的怀疑和探究,变成了赤裸裸的恐惧和憎恶。他成了所有人眼中灾祸的源头,是那个打破禁忌、放出厉鬼的罪人。每一次走在村道上,都像是穿过一片冰冷的荆棘丛,那些怨毒的目光和刻意的躲避,比冬日的寒风更刺骨。
就是他!非要坏了祖宗规矩!
柳芸回来索命了!带着鸳鸯咒!
下一个…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们
滚出村子!瘟神!
恶毒的咒骂和驱赶声,时常在陈砚身后响起,如同跗骨之蛆。老村长阴沉着脸找过他一次,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声音嘶哑而绝望:陈砚!你造的孽!村里的人命债,都要算在你头上!你…你好自为之!
浑浊的老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厌弃和恐惧。
陈砚把自己关在棺材铺里,门窗紧闭,如同困兽。恐惧和内疚日夜啃噬着他。每当夜幕降临,那冰冷的、带着泥土腥甜的气息似乎就隐隐浮动在空气中。他不敢睡,整夜整夜地睁着眼,抱着柳芸生前盖过的被子,蜷缩在墙角,听着屋外呼啸的风声,总觉得那风声里夹杂着细微的、女人的呜咽和……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芸娘…真的是芸娘回来了吗那个生前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绣花针扎破手指都会疼得掉眼泪的温柔女子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胸口绣鸳鸯…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信物啊!难道…难道她的魂魄被困住了被什么东西控制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在陈砚心中疯长。他不能这样等死,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村里的人一个个不明不白地死去,最后轮到自己。他要弄清楚!哪怕要面对的是化为厉鬼的芸娘,他也要问个明白!
下一个夜晚,阴云密布,星月无光。陈砚灌下两大碗冰冷的井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裹着最厚的棉袄,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磨得雪亮的劈柴斧头——这冰冷的铁器多少给了他一丝微不足道的勇气。他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耳朵捕捉着屋外每一丝风吹草动。
时间在死寂和恐惧中一点点流逝。就在陈砚紧绷的神经快要断裂时,他听到了。
极其细微的,门轴转动的声音。吱呀——
一股熟悉的、冰冷刺骨、混合着泥土腥甜的气息,无声无息地弥漫进来。
陈砚的心跳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他屏住呼吸,透过门缝的缝隙死死盯向外屋。
黑暗中,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烟雾,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正是柳芸!她依旧穿着那身刺目的红,脸色在浓重的黑暗里白得像涂了一层石灰,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直视着前方。她径直飘向陈砚白日里做活的长凳,然后,极其僵硬地坐了下来,一动不动,如同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制作粗糙的纸人新娘。
陈砚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剧烈的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到最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刻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一直如同石雕般静坐的柳芸,忽然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她的动作依旧僵硬,关节仿佛没有润滑的木头。她没有再看陈砚的方向一眼,径直飘向虚掩的房门,像一缕被风吹散的红烟,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陈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就是现在!他猛地拉开房门,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赤红着双眼,凭着胸腔里一股孤注一掷的蛮勇,悄无声息地追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却丝毫不能冷却他滚烫的恐惧和决绝。柳芸那身刺目的红衣在浓重的夜色里像一盏飘忽的鬼灯,在崎岖的村道上忽隐忽现,速度不快,却透着一股非人的诡异。陈砚远远地辍在后面,借着房屋、草垛的阴影遮掩身形,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点上。
他们穿过死寂的村落,踏上了通往村后荒山的羊肠小道。山风更大了,呜咽着穿过枯枝败叶,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道路两旁的荒草在风中狂乱地舞动,投下张牙舞爪的怪影。柳芸的红衣在风中飘荡,像一片不祥的血色旗帜,引着陈砚一步步深入这令人胆寒的黑暗腹地。
越往山里走,空气越发阴冷刺骨。那混合着泥土腥气的甜腻气味,也变得越来越浓重,浓得几乎让人窒息。陈砚的牙齿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握着斧头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
终于,柳芸的身影停在了一处背风的、极其隐蔽的山坳前。那里有一片嶙峋的怪石,像巨兽狰狞的獠牙。红衣一闪,便消失在一块巨石后面。
陈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弓着腰,像一只潜行的猫,利用乱石和荒草的掩护,一点点靠近那块巨石。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踩断一根枯枝。
绕过巨石,眼前出现了一个被几块巨大岩石天然围拢出来的、勉强可称之为山洞的凹地。凹地中央,竟跳跃着一簇幽绿色的火光!那火光极不稳定,忽明忽暗,将周围嶙峋的岩石映照得如同地狱的獠牙,投下扭曲怪诞、疯狂舞动的巨大阴影。
借着这幽绿诡谲的光,陈砚看到了让他血液瞬间冻结的景象。
柳芸静静地站在火光旁,大红嫁衣在绿火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暗紫色。而在她的对面,站着一个极其矮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老妪。身形佝偻得几乎缩成一团,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黑得看不出本色的粗布衣裤。她稀疏花白的头发胡乱挽成一个揪,用一根磨得发亮的骨头簪子别着。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深得如同刀刻斧凿,堆积在一起,几乎淹没了她本就不大的五官。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在皱纹的缝隙里闪烁着一种非人的、浑浊而锐利的幽光,如同深潭里潜伏的毒蛇。
陈砚认得这张脸!这是村里早已被遗忘的麻姑!传说她年轻时曾是某个神秘傩戏班子的师娘,懂些邪门歪道,后来不知为何被驱逐,独自一人住在后山,几十年无人敢靠近,都以为她早就死了!
此刻,麻姑正用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蹲在地上。她枯瘦如鸟爪的双手,正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张摊开在冰冷岩石上的东西。
那是一张皮!
一张从某个刚死不久的人身上剥下来的、还带着暗红血丝的皮!那皮被某种手法处理得异常柔软,在幽绿的火光下泛着一种油腻腻的、令人作呕的光泽。依稀还能辨认出那皮上残留的、属于某个男人的粗壮轮廓和浓密胸毛的痕迹。
陈砚的胃猛地抽搐起来,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头。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皮肉里,才勉强没有发出声音。他认出那皮了!是村东头铁匠张大的!那个胸口绣着鸳鸯,昨天才被发现死在自家炕上的汉子!
麻姑的手指如同最灵巧的毒蛇,在那张新鲜人皮上缓慢而仔细地游走,嘴里发出一种含混不清、如同梦呓般的嘶哑声音:…看…看好了…丫头…这皮子…得趁热…趁软乎…下刀要稳…要顺着肌理…不能急…不能破…
她一边说,一边用一把薄如柳叶、闪着幽蓝寒光的小刀,在那人皮上做着某种演示,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练和专注。
柳芸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空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麻姑的动作。那张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麻木得如同戴着一张精致的面具。她僵硬地伸出手,接过麻姑递来的那把薄刀。那握刀的姿势极其笨拙,与她生前穿针引线的灵巧判若两人。
喏…这…才是…上好的灯笼料子…
麻姑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而贪婪的光,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戳了戳那张油腻腻的人皮,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点…点过天灯的新娘子…怨气最足…最足啊!剥下的皮…做的灯笼…才能…才能千年不腐…万年…不灭…照亮…照亮黄泉路…呵呵…呵呵呵…
点天灯!
这三个字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陈砚脑海中的迷雾!他浑身剧震,几乎要从藏身的岩石后跌出去!
他想起来了!村里流传着一个极其久远、早已被尘封在记忆最底层的恐怖传说!百多年前,村里曾有一个新嫁娘,在成亲当夜被夫家发现婚前失贞。为了平息祖宗之怒,她被活生生剥光衣服,裹上浸透油脂的麻布,捆在村口的老槐树上,从脚底点燃……活活烧成了一根照亮夜空的人烛!那凄厉的惨叫据说持续了整整一夜,烧焦的人油滴了满地……后来,那棵老槐树就枯死了,树下寸草不生。
那个新娘,据说…就叫麻姑!
原来是她!是这个被活活点了天灯、怨气滔天的恶鬼!是她缠上了芸娘!是她把芸娘变成了剥人皮、绣鸳鸯的怪物!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岩浆在陈砚胸中翻腾奔涌!他看着柳芸僵硬地握着那把薄刀,对着那张摊开的人皮,笨拙地、尝试着要划下去…那动作生涩得可怕,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被操控的木然。
就在这时,麻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那浑浊锐利的眼睛猛地抬起,如同探照灯般,精准无比地射向陈砚藏身的那块岩石!
谁!
一声尖利、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厉喝,骤然撕裂了山坳的死寂!
陈砚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猛地向后一缩!
然而,太迟了!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重血腥味的阴风,如同实质的绳索,瞬间缠绕上他的脖颈!巨大的力量扼住他的喉咙,将他整个人从藏身的岩石后面硬生生拖了出来,狠狠掼在冰冷的地面上!
陈砚眼前一黑,剧烈的窒息感让他眼前金星乱冒。他本能地挣扎,双手徒劳地去抓挠那无形的束缚,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幽绿的火焰疯狂跳动,将整个山坳映照得如同森罗鬼蜮。麻姑那张如同揉烂树皮般的老脸,带着令人作呕的狞笑,瞬间逼近到陈砚眼前。皱纹堆积的缝隙里,那双浑浊的眼睛闪烁着非人的、贪婪而恶毒的光芒,死死锁定在他年轻而结实的身体上。
嗬嗬…嗬嗬嗬…
麻姑的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怪笑,干瘪的嘴唇咧开,露出焦黄稀疏的牙齿,好…好料子…新鲜的…活料子…阳气足…灯笼…灯笼更亮…
枯树皮般的手指带着冰冷的触感,贪婪地抚过陈砚剧烈起伏的胸膛,那感觉如同毒蛇爬过皮肤。
陈砚拼尽全力挣扎,双脚在冰冷的岩石上乱蹬,却如同蚍蜉撼树。那无形的束缚越收越紧,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另一个身影缓缓移到了他的视线边缘。
是柳芸。
她依旧穿着那身刺目的大红嫁衣,在幽绿的火光下像一滩凝固的污血。她慢慢地、僵硬地在陈砚身边蹲了下来。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依旧是死水般的空洞麻木。她手里,还握着那把薄如柳叶、闪着幽蓝寒光的剥皮刀。
麻姑浑浊的眼睛转向柳芸,声音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催促:丫头…看…看好…活人…活人剥皮…才…才够韧…够亮…
柳芸空洞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向了陈砚的脸。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柳芸的熟悉,没有爱恋,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怨恨。只有一片绝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死寂和漠然。仿佛在她眼中,陈砚已经不是一个人,而仅仅是一块等待处理的灯笼料子。
她握着刀的手,笨拙地抬了起来。冰冷的刀锋,在幽绿的火光下,反射出一点毒蛇信子般的寒芒。
陈砚的视线绝望地凝固在那把即将落下的刀上。极度的恐惧如同冰水灌顶,却在绝望的深渊里,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回光返照般刺破迷雾,带着尖锐的讽刺,狠狠扎进他最后的意识里:
芸娘…她生前…最怕疼了…连绣花针扎破一点点手指头…都会疼得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