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抵是真想要与她好好叙话的。
可不成啊,这个孩子如今不能离开一步。若是被抱去,离远了,离开了这大殿,被人杀了,抛了,那就连个活着的痴儿都没有了。
因而不成啊。
孩子不声不响地在怀中偎着,乖得不像话,小小的一个,没什么精神,这样的孩子还能祸乱谢氏的天下吗?
座上晋君话音一落,便有莫娘垂眉碎步地上前来。
这些日子谢密与她同在大明台,不需莫娘照看,一个个都忙得焦头烂额,没有人去留意莫娘去了什么地方。
原来她竟在建章宫。
莫娘在她一旁跪坐下去,恭恭敬敬地伸出一双手来,“夫人把二公子交给奴吧,奴会照看好的。”
阿磐不肯给,决计也不肯给的,“他如今只跟着妾,不愿跟乳娘。”
可那人仍旧坚持,便是坚持,声腔也并没有不悦,“阿磐。”
不管是不是痴傻,这到底是一根刺,这根刺横在他们中间,他见了这根刺就像见了自己的宿敌中山君,大约是无法与她心平静气地说话的。
莫娘领会到晋君的意思,张开双臂就要来抱孩子了.
阿磐眼锋睨去,莫娘一顿,便不敢再伸手了,暗暗瞧了一眼晋君,只是轻声劝道,“二公子就交给奴吧,奴跟着侍奉二公子也有好些日子了,二公子不会不跟的..........”
阿磐冷眼睨莫娘,“退下。”
她的声音不高,似她这样的性子,除非气极,是不会发出很高的声音来的。
但就是这平平的两个字,令莫娘原本已经探出去的双手讪讪地缩了回去。
莫娘怕的也不是她,是座上的晋君,是这晋宫至高权力的掌控者。
你瞧,在这战火频仍的年代,权力到底有多重要啊。
莫娘不敢说话,不过再去望了晋君一眼,见晋君不曾阻拦,也只好起身退下了。
但见座上晋君长叹一声,神色复杂,一双长眉下意识地蹙着,蹙得紧紧的,正定定地朝她望着。
阿磐不忍说出什么伤他的话,却也不忍再伤害怀里这个人事不知的孩子。
心中百转千回,十分难过,却还是温静地冲座上晋君笑着回话,“大王说吧,他听不懂。”
她至今也不愿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痴傻”,痴傻的孩子是听不懂的,但她心里不愿意承认,因而也就不愿意把话说那么明白。
子期下药的事,若是谢玄授意,又何必说得那么明白。
那人默着,定定地瞧着那个孩子出神。
孩子睁着不怎么转的眼睛,只抓握着她的袍子,一动也不动,不哭,不恼,也不叫人。
他该知道,从前的谢密是不会这么老实的。
因而那人薄唇轻启,开口想说什么,不知怎么就辗转化成了一声轻叹,便也就什么都没有说。
她不依,他便当她在置气,他的话便噎在喉中,压进心里,便开不了口。
可总要好好地说一说话,似赵媪说的,日子还得过下去呢,在长久的沉默中,阿磐先问了起来,“大王定好日子了吗?”
那人抬眸时眉心有一瞬的舒展,她愿意开口,那人大抵是有些高兴的,因而问,“什么日子?”
阿磐温静地笑,“登庸纳揆的日子。”
可那人闻言微微黯然,但也笑着说话,“六月初六,是个好日子。”
哦,六月初六,大约也就三五日了。
好啊,他等了二十多年,总算等到了这么一天,阿磐发自肺腑地感慨,“晋国霸业已成,真为大王高兴啊。”
可那人却叹,“可孤,却并没有那么高兴。”
你瞧,那将将舒展不过片刻的眉心又习惯性地蹙了起来。
他为什么不高兴,她大约也知道。
不过还是因了中山君父子的缘故,到底使他们离了心。
晋君有晋君的不得已,可阿磐也有自己的无奈何。
不必再去责问子期下药的事,还是先解开两个人心头的症结,为孩子们谋一条后路吧。
建章宫偌大的殿堂肃然寂静,阿磐就在这寂静的大殿中对座上晋君慢声细语地说话,“近来,妾总在想,去岁在南国时,若是中山君也没有留下大王的孩子,也就不会有阿砚了。”
怕他听了不悦,因而边说边察看那人的神色。
那曾风华绝代的晋君神色晦暗,锁眉不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她得说啊,得说下去啊,好不容易有了面君的机会,硬着头皮也得为怀中的孩子争来一条活路啊。
心中闷闷的,还是温婉地笑着,“他待阿砚好,阿砚也喜欢他,至今见了他,也想要奔上前去抱一抱呢。”
不管是不是因了阿砚就是见石,终究萧延年善待阿砚,这一点是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那人神色怔着,微微出神,问她,“阿磐,你想说什么?”
真怕伤了谢玄,也真怕误了阿密啊。
一颗心酸涩郁结,怅怅不能舒展,临下车时赵媪叮嘱的话不得不提,终究把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妾想说,中山君不曾杀谢砚,但求大王.........但求大王格外开恩,也留下阿密,善待阿密吧!”
言罢跪伏在地,深深叩拜。
座上又是良久的沉默。
也许并没有许久,是因了她急于求一个恩典,等一个答案,因此觉得等待的时间尤其漫长,仿佛已经过去了许久。
就在这沉默中,殿内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声是从一旁侧殿里来的,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
一个老者。
一个医官。
来人进正殿的时候还作势施了一礼,晋君面前该有的礼节一点儿也没有少。
可说出来的话,却真叫人寒心,老者说,“老夫便知夫人来,定要逼迫大王。”
阿磐心神一晃,怔然直起身子,怔然地望向座上晋君。
她当这日是推心置腹的叙话,不知道就在侧殿还有人偷听。
是怕妺喜惑主媚上,乱了君王耳目,因而藏身一旁,好随时进殿打断,免得她误国欺君,耽误了晋国的国运吗。
心中酸涩,当真是酸涩啊。
阿磐怔然问道,“崔先生,这是什么话?”
老者在殿前站定,一脸的肃色,“三家归晋是大事,岂容半点疏忽?既然夫人把话说到了这里,老夫也就不必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