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隐忍,从小就寄人篱下的人,从来不愿大张旗鼓,去四下宣扬哭诉自己的苦难。
可她苦不苦,赵媪都知道。
因而赵媪把挽儿交给了乳娘,一手接过谢密,一手牵着谢砚,跟着她一起,前后脚地出了殿。
这五日来,正殿的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这是阿磐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出殿。
不过是五日,却好似已经过去了五年。
晌午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这是五月底还是六月初了,总有些恍惚记不清日子。
但连日夜雨多,到底是要入夏了吧。
快入夏吧,夜里寂冷。
廊下挎刀立着的谢韶虽没有拦她,可还是冷着脸横起了刀来,“‘二公子’,就不必去了吧?”
这狗东西。
还是那么能狺狺狂吠。
别的不提,便说子期下药的事,就少不了他的功劳。
赵媪横了他一眼,开始批评了起来,“我说谢将军呀,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儿多了?大王许你在这,是命你保..........”
赵媪一开口便吸引了谢韶的火力,谢韶当即扭过头来,冷声打断了她,“赵家宰也不必去了吧?”
赵媪被呛了一句,愈发要分个高下,“我说大将军呀,嬷嬷我去大王殿前,你也要管一嘴,你这么干,大王知道吗?我这就去大王面前说理去!”
如今除了宫人,殿外也都开始称晋君为大王了。
也是,距他南面称尊,也没有几日了。
谢韶咬着牙喝道,“你敢!”
赵媪抱着孩子梗着脖子就往前冲,“半截身子都入了土,老妇我有什么不敢的!”
谢韶捏着拳头,险些要抡起来,“你试试?”
挽儿“哇”的一声哭,谢砚也闭着眼大叫。
赵媪有了孩子们壮胆,“嘿”了一声,扬起一半脸来就朝谢韶伸了过去,“来!来!来!你打呀?你年轻气壮的,你欺负妇孺老小,你这么牛逼,大王可知道?”
赵媪市井出身,可不跟他玩虚的,不必出手就叫他下不来台。
谢韶气不过,可在大明台到底不敢下手,再果真落下个欺负妇孺老小的名声,还不是平白给自己丢脸。
宫人还在一旁躬身候着,瑟瑟发抖不敢抬头,不敢说话。
不日,这两个殿前险些打起来的,一个将要封候拜将,一个要做后宫大主管,没有一个是谁能招惹得起的。
阿磐没有正眼看他,只平平道了一句,“嬷嬷是家宰,跟个看门的,计较什么?”谢韶的火气霍地一下就窜到了脸上,气得他险些拔出刀来,“你!”
前夜才说他是“武夫”,眼下又讽他是个“看门的”,晋君一称王,想必他也要跟着封地封侯,便是先不必封地封侯,少不得也要先拜个中将军、大将军。
姬氏血脉在此,他有自恃尊贵的理由。
只是管你尊不尊贵,看门的就是要比家宰低一头。
谢砚瘪着嘴巴叫,“叔父,叔父欺负母亲和阿嬷,告父亲!阿砚告父亲!”
谢韶气的眼珠子发蓝,他自己清楚,状要是告到了晋君殿前,少不得有他的苦头吃,因此恨恨地放下了刀,冷脸道了一句,“大公子可不要乱说话。”
到底是身子闪开,往后退了一步,放她们出行。
宫人见事态缓和,连忙躬身上前,“夫人和公子们随奴家来,马车就在阶下候着啦。”
赵媪哼了一声,一甩脑袋,牵着谢砚的小手就往前走,“夫人,咱们走!”
再不理会廊下那咬牙切齿的将军,由宫人引着经由丹墀,下了九丈高阶,走得她有些气喘,好在阶下停着马车。
多尊贵气派的马车啊。
金支秀华,庶旄翠旌,赤金铃铛于四角垂着,在风中发出好听的声响,雄壮的驷马伫着,正安然打着响鼻。
那是谢玄的王青盖车。
他的王青盖车她乘坐过许多回,可此刻再乘,好似心境也都大不一样了。
真叫人触目伤怀。
心事重重地和孩子们登上车,宫人吆喝一声,这便打马启程了。
赵媪原本气哄哄的,有谢砚为她说话,她转脸就高兴起来。
一路上笑得春光灿烂,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去了,一个劲儿地亲,一个劲儿地夸,“哎呀我的宝儿,我的好孙孙哎,真不愧是阿嬷带大的,知道心疼阿嬷,知道为阿嬷做主啦!”
谢砚就蹭在赵媪怀里,“阿嬷”“阿嬷”地一个劲儿地叫。
孩子就是这样,谁亲他,待他号,他就向着谁。
赵媪也没有冷落谢密,谢密就在她怀里抱着呢。
谢密不说话,对什么都没有反应,赵媪大抵觉得不忍,虽没有吧唧一口一口地亲,但还是摸了摸谢密的小脸,忍不住叹了起来,“唉,这可怜的孩子。”
是啊,是可怜的孩子。
不然,这马车里该多热闹啊。
哥哥弟弟在一起,必争先恐后地要抱抱,要亲亲,要两颗小脑袋全都凑到一起玩,一起好奇地把小脑袋钻出王青盖车。
记得那日晋宫,不就是这样的一副热闹的景象吗?
那时候谢密小小的身子就趴在这窗边,指着宫中那一片明黄黄的颜色叫,“花花!母亲,花花!”
可惜如今,谢密再也不会欢喜地叫“母亲”,叫“花花”,也再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阿磐暗叹一声,拨开鲛纱帐朝窗外看去。
驷马拉着王青盖车在晋宫又宽又长的大道上轱辘辘驰着,跑得又快又稳,车身悬着的赤金铃铛在风里叮咚作响,与以往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问,“嬷嬷,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赵媪笑道,“是六月啦,等到大典一办,就有新的纪年啦。”
是,如今是怀王六年,惠王五年,晋君还没有称尊,就还没有昭告天下。
他会启用什么样的年号呢,他没有说过,她便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