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头正毒。
陈砚赤脚踩在被太阳烤得发烫的青石板上,脚底板像煎锅里的鱼,扑棱扑棱地跳。他手里攥着半截青竹枝,竹节上渗出微甜的汁水,黏糊糊地糊在掌心。
阿砚,快些!
溪对岸,青芽儿踮着脚喊他。小丫头不过六岁,却总爱学大人叉腰,碎花短褂被风吹得鼓起,像只圆滚滚的河豚。她脚边歪着一只竹篾小篓,里头七零八落躺着几只金蝉——还活着的,翅膀颤巍巍地抖;已经僵了的,翅脉上凝着干涸的血色。
陈砚把竹枝往裤腰上一别,踩着溪石跳过去。水花溅起来,打湿他卷到膝盖的粗布裤脚,凉丝丝,舒服极了。
今日编个会飞的。他蹲下身,手指灵活地剥开竹枝外皮,露出里头青白的篾条,要飞得比王家大宅的屋脊还高。
青芽儿撇撇嘴,用草茎戳了戳篓里一只半死不活的蝉:飞再高有啥用蝉声好烦,它们叫得再响也飞不过高墙。
陈砚没接话。他知道青芽儿说的是王员外家的青砖高墙——那墙把溪南的佃户和溪北的良田隔开,像一道冷硬的疤。去年秋天,青芽儿她爹就是在这堵墙外跪了半宿,只为求王家少收一成租子,最后却换来一顿鞭子,背上的血痂到现在还没褪干净。
竹篾在陈砚指间翻飞,很快就现出蝉的轮廓。他折下一根细草茎,穿过蝉腹当作提线,轻轻一抖,竹蝉便振翅欲飞。
喏。他把竹蝉递到青芽儿眼前,给。
小丫头眼睛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祖母说,蝉活不过一夏。
陈砚心里颤了颤,扭头,看见祖母正坐在老桑树下的石墩上,手里摇着一把蒲扇,扇面破了边,露出几根伶仃的竹骨。她脚边搁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包袱皮上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得像是要把岁月都缝进去。
阿砚过来。祖母朝他招手,声音混在蝉鸣里,在阳光下恍惚间好像让人睁不开眼。
陈砚蹭过去,鼻尖立刻撞上了一股草药味——祖母身上总有这味道,苦里带甘。
知道蝉为何叫得这样响么祖母用扇柄点点树干,树皮上趴着一只刚蜕完壳的蝉,翅翼还是湿的。
陈砚摇头。
因为它们只有一夏可活。祖母的声音低下去,从泥里爬出来,唱完歌,就该走了。
青芽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小手揪着陈砚的衣角:那它们为啥不干脆别叫省点力气多活几天。
祖母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扇子一样展开:傻丫头,正因为短,才要叫得响亮啊。
陈砚低头看手里的竹蝉。蝉翼是用竹叶削成的,薄得能透光,纹路里仿佛还流淌着溪水的影子。他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有只手攥住了心脏。
祖母。他小声问,蝉真的飞不过去高墙吗
祖母没回答。她抬头望了望天,日头毒得很,把云都晒化了。远处传来王家大宅的钟声,悠悠荡荡。
有些墙,祖母用蒲扇遮住阳光,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撞破了头也翻不过去。
蝉鸣忽然停了。
陈砚攥紧竹蝉,篾条勒得掌心发疼。他看见青芽儿蹲在地上,用树枝划着高墙的轮廓,每划一道,就小声嘟囔一句:飞不过……飞不过……
风掠过桑树,卷起几片枯叶。陈砚抬头,看见祖母的包袱皮被风吹得鼓起来,露出里头一角暗红色的绣囊——那颜色像干透的血,又像陈年的朱砂。
蝉声又起。
这一次,陈砚觉得那声音不再吵闹。他低头把竹蝉塞进青芽儿手里,竹篾的棱角刮过她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给你。他说,飞不过也要飞。
青芽儿愣了愣,忽然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她举起竹蝉对着太阳瞄过去。
那等我学会写字,她眯起眼睛,就在它翅膀上刻‘陈砚’两个字。
刻我名字做啥
怕你飞了不认得回来的路。
蝉鸣如潮。陈砚低头揉了揉眼睛,再抬头时,看见祖母的包袱皮又被风掀起一角——这次,绣囊上的缠枝莲纹彻底暴露在阳光下,花蕊处赫然用金线绣着半个模糊的宫字。
他眨眨眼,再看时,祖母已经用蒲扇压住了包袱。
远处,王家的钟声又响了。
2
七月的天像被谁捅了个窟窿,方才还亮得晃眼的日头眨眼就被乌云吞了。蝉声戛然而止,风带着土腥味扫过田埂,卷起碎叶与干草,打在陈砚小腿上生疼。
要变天咯,小秀才,快回家!
田埂尽头的佃户老侯扛着锄头冲他喊着。可陈砚却盯着溪南那排低矮的泥屋——青芽儿还在屋边捡螺呢。
轰——
闷雷滚过。陈砚心里猛地一抽,拔腿狂奔,赤脚踩在滚烫的泥地上,溅起的泥水瞬间被热风蒸干。
雨箭如矢,墙倾如纸。
青芽儿——!
雨声吞没了呼喊。陈砚扑到溪岸时,暴雨已倾盆。
那间泥屋像纸糊的灯笼,在雨里颤了三颤,喀啦一声后,墙裂出蜈蚣般的缝。青芽儿她娘尖叫着让女儿往外跑,自己却被塌下来的梁木砸中肩膀,扑倒在泥浆里。
阿娘!
青芽儿哭喊,回头看去。下一瞬,整面墙轰然倒下,泥浪溅起三尺高,把女人半个身子埋了进去。
陈砚眼前一黑,喉咙里迸出一声撕裂的吼:救人!
雨幕里冲来一道人影——青芽儿她爹赤着上身,脊梁上的鞭痕被雨水泡得发白。他扑到废墟前,徒手刨土,指甲缝里瞬间塞满血泥。
帮把手!青芽儿她爹朝陈砚呼喊。
陈砚扑过去,十根手指插进湿泥,冰凉刺骨。泥里混着碎瓦、锈钉,划得掌心火辣。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一把抓住青芽儿她娘的手腕——那只手还死死攥着半片碎布,是青芽儿的小花褂。
轰!又一道雷劈下。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雨帘被撕开,王家大管家披着油衣,骑在高头大马上,手里甩着马鞭:谁让你们堵路的误了收租你十条命也赔不起!
老赵跪在泥水里,恳求道:求大管家借几把锹,我屋里人还压着——
啪!
鞭梢毒蛇般抽在老赵脸上,血线顺着雨水滑进嘴角。
贱骨头!墙倒了怪谁明年佃租加一成!
马鞭再次扬起,陈砚猛地扑过去,马受惊扬蹄,管家一个趔趄险些摔下。
小杂种!管家扬鞭就要往陈砚头上抽。
住手!
苍老却稳的声音穿透雨幕。祖母陈氏不知何时撑一把破伞站在田埂上,灰白鬓发湿透贴在脸侧,背却挺得笔直。
祖母手里提着那只褪色的蓝布包袱,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打在她青筋凸起的手背上。她一步步走到泥屋废墟前,弯腰,从包袱里摸出那只暗红绣囊。
拿去。
绣囊抛出一道弧线,落在老赵脚边。雨水冲开系带,里头滚出几粒碎银,在泥水里闪着冷光。
管家眯起眼,认出绣囊上金线绣的宫字残纹,神色一变,终究冷哼一声,勒马转头:三日之内,补好墙,交齐租!
马蹄声远去。
雨小了。泥屋只剩半截焦黑的墙。青芽儿她娘被拖出来时,嘴唇青紫,却还睁着眼,先去看女儿。
青芽儿扑进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砚站在废墟边,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是汗还是泪。祖母把伞倾向他,自己却湿透了半边肩膀。
阿砚。祖母声音低哑,记住今天。
陈砚攥紧拳头,指节发白。他抬头,看见青芽儿她爹跪在泥水里,把那几粒碎银一粒一粒捡起来,掌心被银子边缘割破,血珠滚进雨水。
远处,蝉声又起,却嘶哑破碎。
风一吹,那半截焦墙终于哗啦一声,彻底塌成一堆泥。
3
夜沉得像一缸打翻的墨,连蝉都噤了声。陈家小院里只剩一架老纺车吱呀吱呀地哭,月色被窗棂切成惨白的条,落在祖母佝偻的背上,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
陈砚趴在门槛边,手里攥着半截蜡烛头,火苗抖得人心慌。他已经数到第七次断线——祖母的梭子每顿一次,他便在泥地上划一道痕,七道,像七枚钉子钉进他胸口。
阿砚,去睡。祖母头也不抬,说道。
我再背一章《中庸》。陈砚把蜡烛往书页上凑,烛泪滚下来烫了手,他却没缩,明日学官要抽背。
祖母没再劝,梭子飞得更快。棉线在月光下泛出银白,把她整个人缠成茧。陈砚知道,那匹布织完,明日就能换三十文钱——刚好够买半刀黄麻纸。而他眼下的《四书注疏》,还差整整三卷。
三更鼓响,梭子声戛然而止。
祖母突然俯身,一口血吐在织机上,殷红顺着经纬漫开,像雪地里绽开的梅。陈砚冲过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不碍事。祖母用袖口胡乱抹了抹嘴角,老毛病,吐完就舒坦。
陈砚的喉咙像被棉线勒住,一个字也挤不出。他看见祖母的发簪掉了,花白头发散下来——那是他娘生前最爱的簪子,如今镀的银都磨尽了,露出里头乌铁的底子。
去,把炕席底下的包袱拿来。祖母拍拍他的手。
陈砚照做。包袱布褪成了灰黄,解开时散出一股陈年的檀香味——里头躺着半块玉珏,缺处锋利,像被人生生掰断。玉质温润,却有一道裂痕自宫字中间劈下,把好好的篆文劈成两半。
祖母用指尖摩挲那裂痕,良久才道:当年……你外祖留下的。她没说是哪一年,也没说外祖是谁,只把玉珏塞进陈砚手里,明日拿去当铺,换《注疏》后三卷。
陈砚指尖一抖,玉珏险些落地。他忽然想起六岁那年,曾在祖母枕下摸到过同款绣囊,囊口绣的也是这半个宫字。那时他追问,祖母只回他一句:有些墙,撞破了头也翻不过去。
如今墙没倒,祖母却要先把自己撞碎了。
我不去!陈砚攥紧玉珏,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先生说明年可荐我去县学,我不差这几卷书!
祖母抬眼,眸子里映着烛火:县学那得多少束脩多少贽见礼砚儿,咱们没有退路。
梭子啪一声断了,棉线弹在陈砚手背上,火辣辣一道红。祖母弯腰去捡,背脊弯得厉害,再直起来时,整个人晃了晃,像风中残烛。
陈砚过去抱住她,闻到她衣襟上浓重的草药味,混着血腥,冲得他眼眶发热。祖母的手落在他发顶,轻轻拍了拍,像在拍一只受惊的雏鸟。
你听,祖母低声说,外头的蝉。
夜太静,静得能听见院墙外老槐树上最后一只蝉的哀鸣。那声音嘶哑,却一声比一声高,像要把喉咙撕破。
它知道自己活不过秋,祖母的声音贴在陈砚耳边,可它还是要唱。
陈砚的眼泪砸在祖母手背上,滚烫。祖母用拇指替他抹去,指腹的茧子刮得他脸生疼:哭什么等你蟾宫折桂,再赎回来便是。
她顿了顿,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扇子一样展开:到时候,记得给祖母买块桂花糕——要西市老赵家的,别买东巷的,他家掺了槐花粉,苦。
陈砚想说好,喉咙却哽得发苦。他抬头,看见月光透过窗棂,把祖母的影子钉在墙上,瘦削、笔直。
五更鸡鸣时,祖母已把布匹卷好,用草绳捆成方方正正的一摞。陈砚抱着书匣站在门口,匣子里躺着的那半块玉珏。
青芽儿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衣裳湿得能拧出水,怀里却揣着个布包: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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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包散开,是三个还带着体温的馒头,表皮被压出了指印。小丫头眼睛亮得吓人:我偷的我爹的,他今晚去王家装车,没发现。
陈砚刚要开口,青芽儿忽然踮脚,用袖子胡乱擦了把他眼角:哭什么哭阿砚定要飞出这笼子,飞得高高的,再给我们带糖回来!
祖母站在门槛内,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晨风吹起她花白的鬓角,像一簇将熄未熄的火苗。
陈砚转身,把书匣抱得更紧。晨雾漫上来,淹没了他的脚踝,也淹没了祖母和青芽儿的影子。
远处,天光乍破,一线金边刺破云层。陈砚低头,看见怀里的玉珏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那道裂痕却愈发刺眼,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
他忽然明白,祖母给他的不只是一块玉,而是一把钥匙——一把用血和命磨出来的,去撞那堵高墙的钥匙。
4
天还没亮透,陈砚已把考篮系在背上。乌篷小船晃晃悠悠,像一片枯叶贴着河面。河面水汽弥漫,水气里浮着桐油灯味,船老大蹲在船头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被风一吹,忽明忽暗,像将灭未灭的前程。
过了郡城,就是龙门。船老大磕了磕烟锅,声音混着水汽,小相公,你背着一家子的命,可得当心。
陈砚没答,只把考篮又往紧里系了系。篮里三卷《四书注疏》是他用祖母的半块玉珏换的,书脊上还沾着祖母咳出的血。那血像一枚朱砂印,烙在纸上,也烙在他骨头上。
上岸时,雾正浓。郡城的青石板被夜雨洗得发亮,踩上去像踩碎了一地碎镜。陈砚把考篮护在胸前,怕溅起的泥水污了书,也怕撞了谁的马。
怕什么来什么。
长街尽头忽有马蹄声,密如骤雨。雾被撕开,一匹赤骢高头大马昂首冲来,鞍上少年锦衣金冠,腰悬玉笛,袖口绣着斗大的王字。那是王员外的独子王玙,郡城有名的小太岁。
陈砚急急侧身,马鞭已破空而至。
不长眼的穷酸!王玙勒马,鞭梢在陈砚脚前炸出一声脆响,溅起的泥水扑了他满脸。
陈砚抬眼,看见王玙鞍后悬着一只金丝考篮,比自己背的这只大了整整一圈,篮盖雕着麒麟踏云——那是郡守特赐的祥麟篮,专供世家子弟。
让开。王玙用鞭柄拨开陈砚,像拨开一堆碍事的稻草,你也配挡在我前面
陈砚没动。
王玙笑了,露出两排白得发冷的牙:你算个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他忽地扬鞭,直抽陈砚背后的考篮。鞭梢卷住篮绳,猛地一扯。
啪——
考篮飞出,三卷《注疏》在空中散开,扑簌簌落在泥水里。陈砚扑过去,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疼得眼前发黑,却先伸手去护书。
王玙的脚正踩在他手背。
钻心的疼。
王玙俯身,用鞭柄挑起陈砚的下巴:听说你写了篇《寒蝉赋》骂我爹可惜啊,蝉就是蝉,叫得再响,也飞不过高墙。
陈砚手背血肉模糊,死死盯着王玙的眼睛。
王玙嗤笑,马鞭再次扬起。
住手!
一声暴喝从雾中劈来。街角冲出一人,粗布短打,肩背柴刀,竟是青芽儿她爹老赵。汉子挡在陈砚身前,像一堵墙:郡城脚下,还请王公子放了这孩子!
王玙眯起眼,认出老赵:哟,塌了房的泥腿子也敢管闲事
老赵的拳头攥得咯吱响,却终究没挥出去。王玙的随从已拔刀围上来,雪亮刀尖映着晨雾,像一排獠牙。
陈砚从泥水里爬起,手背的血顺着指尖滴在《注疏》的封面上,晕开一朵小小的红梅。他弯腰,把散落的纸页一张张捡起,用袖子擦干,再抬头时,眼底一片平静。
王公子。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今日你扯碎我的考篮,受教了,我们来日方长。
王玙愣了一瞬,旋即大笑,笑声惊起檐角栖鸦:好,我等着。到时候你落榜,就来我府上做个马夫,专给我擦靴子!
马蹄声远去,雾散了。
陈砚站在原地,手背的血已凝成痂。青芽儿她爹默默递来一块粗布,陈砚摇头,撕下一片衣角,把伤口缠紧,再弯腰把最后一页《注疏》捡起。
纸上沾着泥,也沾着血。
他把那页纸贴在胸口,像贴住一把霜刀。
赵叔,陈砚声音发哑,借我一把刀。
老赵没问为什么,把柴刀递给他。
陈砚用柴刀削下一截青竹,削成一只小小的蝉,翼薄如纸。他把蝉放在考篮里,和残破的书卷一起。
走吧。
他背着考篮,一步一步走进晨光里。血从指缝渗出,滴在青石上,像一串小小的脚印。
蝉在篮里,无声,却振翅欲飞。
5
雨从漆黑的天幕里直插下来。贡院门前两盏风灯被风撕得只剩半片残纸,火光挣扎两下,灭了。人群却像涨潮,一浪一浪往前涌,油纸伞、竹笠、蓑衣,在雨里撞出碎裂的声响。
陈砚把考篮抱在胸前,竹篾勒进臂弯,疼得钻心,却不敢松。篮里只剩半截蜡烛、一方墨、一支狼毫——还有祖母咳在帕上的血丝,他悄悄叠好塞在笔管里,权当护身符了。
放榜了!
不知谁嘶了一嗓子,朱漆大门裂开一道缝,两名胥吏抬出黄榜,刷地贴上。雨水冲得纸面皱起,墨字却愈发狰狞。
陈砚被人流推搡着,脚下踩到不知谁的脚,踉跄半步,胸口正撞在榜前石狮的底座。疼得眼前发黑,却借此稳住身形。他抬眼,从第一行开始找:
第一,王玙。
第二,李修文。
第三……
指尖一路往下,第九行,两个字——陈砚。
闪电劈开,白光把那一行字烙进眼底,烫得他眼眶瞬间血红。九年寒灯,祖母咳到半夜的颤音,青芽儿偷塞的冷馒头,王玙马蹄下碎裂的考篮,全在这一刻炸开。
陈砚!陈砚!
身后有人喊,声音被雨撕得七零八落。陈砚回头,林远正从人缝里挤出来,蓑衣早被挤掉,头发贴在脸上,像刚从水里捞出的鬼。他比陈砚还瘦,颧骨凸出,眼底却烧着两簇火。
我没找着……林远声音发抖,雨水顺着下巴淌,你帮我看看,有没有‘林远’二字
陈砚喉咙发紧,再次扫榜。没有。真的没有。
林远笑了,嘴角扯到耳根,露出黄得发黑的牙:果然。
他转身就走,脚步轻得像怕惊动雨水。陈砚心里蓦地一惊,拔腿追上去。人群却在此刻反涌,把他撞得连退三步,再抬头,林远已走到榜旁那座朱衣点额石碑前。
石碑高七尺,上刻前朝状元故事,朱漆早被风雨啃噬,只剩斑驳石骨。
林远抬手,指尖抚过朱衣二字,血迹顺着指缝渗进去,像给残字描了最后一笔。
林远——!陈砚嘶吼,声音被雨幕吞没。
林远回头,雨水冲得他面目模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陈砚却读懂了——
永别了。
下一瞬,林远整个人扑向石碑,额角狠狠撞上朱字凹陷处。闷响像裂竹,血溅起三尺高。
人群尖叫,四散。陈砚趁机扑过去抱住他,掌心触到温热的黏腻,却怎么也堵不住。林远的眼还睁着,瞳孔里映着陈砚扭曲的脸,映着雨夜,映着榜文上第九名三个字。
王玙的马蹄就在这时踏破雨幕。金冠锦袍,马鞭挑着一盏琉璃灯,灯火映得他唇角笑意分明:第九可惜。家父替我谋了通政司观政,从六品。陈砚,你还得从翰林院编修熬起——熬到几时
陈砚没抬头,只是更紧地抱住林远渐冷的身体。王玙的靴跟踢了踢石碑,血水溅上他雪白的锦袍下摆,他嫌恶地皱眉:晦气。
马蹄声远去,贡院前的灯火一盏盏熄灭。
陈砚低头,看见林远右手死死攥着,指缝露出一角黄纸——那是他们一起抄的《朱衣点额》诗,纸已被雨水浸透,字迹晕成黑红一团。
雨停了,天边却滚过闷雷,像无数看不见的蝉在地下振翅。
陈砚起身,血顺着眉骨滑到嘴角,咸而腥。
他抬手擦去,转身走进更黑的天色。
6
陈砚辞官归乡。
归乡那日,陈砚特意带着块桂花糕,秋阳薄西山,斜斜地挂在老桑树的枯枝上。树死了,枝桠戟张,戳向天空。陈砚下马,官靴踏在碎叶上,脆裂声惊飞了树根下啄食的快要枯死的麻雀。
他抬头,看见枝桠间悬着一只风干的蝉蜕,薄翼透明。
风一过,蝉蜕轻晃,像一声未出口的叹息。
几个孩童追逐着跑过,手里举着竹枝,枝梢挑着一只断翅的蝉。蝉还在挣扎,翅脉颤抖,发出细若游丝的哀鸣。
飞不高!飞不高!孩童们拍掌大笑,一脚踩下。
蝉壳碎裂,声音清脆得像骨头折断。陈砚忽然弯下腰,干呕起来。
暮色四合时,他站在祖母坟前。土腥味从坟头升起,像一条不肯散去的魂,缠着陈砚的脚踝,一步一步往心里钻。
他把灯笼放在脚边,火舌被风压得极低,照出墓碑上陈氏二字——笔画方正,却掩不住骨子里的萧索。
祖母从未说过自己姓宫。她死前那日,咳得血溅在帐上,仍只道:埋我时,别立碑,别写姓,我担不起。陈砚以为她是怕阴司索旧债,如今才知,她是怕黄土压不住一段被抹去的姓氏。
玉珏在掌心合拢,两半纹路咬合,拼成一枚完整的宫字。篆体圆转,本该雍容华贵,却被岁月磨得棱角森冷。
陈砚闭上眼,指腹描过玉面,仿佛描过祖母枯瘦的手背——那手曾替他缝补破衣,也曾在深夜偷偷抚过这块玉,指节蜷曲,像要把一生的耻与恨都勒进玉里。
您原该是金枝玉叶。他低声说,声音散在风里,像自嘲,却偏生做了草芥。
记忆翻涌而来。
他三岁那年,祖母抱着他坐在门槛上,指着远处皇城的方向,说那是天上的街市。他信了,直到七岁才知道,天上的街市不亮铜镜,只亮刀光。那一夜,祖母的绣囊里第一次掉出玉珏,她慌忙捡起,用袖子擦了又擦,擦得血丝渗进玉纹。
十二岁,他偷偷把玉珏拿去当铺,想换一本《春秋左传》。祖母追到街口,当众打了他一巴掌,手却抖得比他还厉害。当夜,她跪在灶台前,把玉珏埋进灰里,哭着说:这是你外祖留的命根子,再丢,我就没脸见祖宗了。
如今祖宗在哪里皇城根下,乱葬岗里。
陈砚睁开眼,灯笼的火光映在玉上,绿得发黑,像一泓封冻的潭。
风掠过坟头,蒿草沙沙,仿佛祖母在回应。
您说撞不破的墙,我撞了。陈砚的声音低哑,像磨钝的刀,撞得头破血流,才发现墙后是另一堵墙。
科举放榜那日,他跪在王玙的马前,看着同窗血溅石碑;琼林宴上,他举杯敬权贵,袖口沾着林远的命;如今衣锦还乡,却连祖母的坟都保不住完整——暴雨夜,新坟被冲塌,露出半截棺木,棺头刻着小小的宫字,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
原来您早知结局。他喃喃,指尖抚过墓碑,您让我读书,不是为破墙,是为让我看清墙有多高。
灯笼的火苗忽地一跳,熄了。黑暗瞬间吞没一切,唯有玉珏在掌心透出幽冷的光。陈砚忽然笑了,笑声短促,像刀尖划过瓷面。
您看,我连您的遗言都做不到。他对着墓碑深深一揖,却终究没跪,我跪过太多人,唯独没跪过您。
远处传来更鼓,三声沉闷,像黄土下的棺钉。陈砚把玉珏埋回坟前,土粒从指缝泻下,每一粒都带着祖母的温度——那是灶膛里的灰,是织布机的木屑,是深夜偷偷拭泪的帕子。
最后一撮土覆平,他直起身,官袍下摆沾满泥污,像被尘世烙下的印记。
您安心睡吧。他转身,声音散在风里,墙我撞过了,头破血流,却也认了。原来草芥终究长不成乔木,蝉鸣再响,也飞不过秋。
夜风卷起他的影子,拉长,又揉碎,像极了一只折翼的蝉,徒劳地扑向看不见的苍穹。
7
陈砚立在巷口,不知走到哪里。他本想径直走过,却听见窗内传出低低的读书声——
夏虫也,朝菌也,蟪蛄不知春秋……
尾音软软的,带着童稚的拖腔,却猛地掐断。
娘,我背错了么孩子怯怯地问。
没错。女人的声音很轻,只是这一句,要再响些。蝉鸣再短,也要把一夏唱透。
陈砚的心头一颤,他终究还是辜负了祖母和青芽儿的期待。
窗纸早被烟火熏黄,破了一角,正好露出半张侧脸。青芽儿坐在矮凳上,鬓边别着一根枯柴簪,额发垂下来,遮了眉眼。她手里握着一截木炭,在石板上写蟪蛄二字,笔划歪扭,却极用力,指尖磨得发红。
旁边的孩子不过六七岁,瘦得脖子支不住脑袋,眼睛却大,黑得像两丸浸了水的炭。他盯着石板,小声嘟囔:念书有什么用王员外家缺喂马的小厮,一月三百文,还管饭。
青芽儿的木炭顿住,啪一声断成两截。
再说一遍
孩子吓得缩肩,却仍犟嘴:隔壁阿旺哥去了,昨天还得了赏钱,买了糖饼——
话未说完,青芽儿已抬手。巴掌没落下去,停在半空,最后只轻轻落在孩子发顶,揉了揉。
阿娘听人说,她声音低下来,却像从井底传上来,带着冷意,他一早替马刷毛,手滑,被踹折了腕子。王家人说晦气,不仅没给药钱,还打了他一顿。
孩子不说话了,低头抠着衣角。那衣裳是青芽儿旧裙改的,补丁叠补丁。
陈砚站在窗外望着。
他忽然想起十三年前,自己也是这般年纪,蹲在蒙馆的石阶上,把《寒蝉赋》背得滚瓜烂熟。塾师拍案叫好,转头就被王家的家丁掀了桌子。砚台砸在地上,碎墨溅了他一脸。
窗内,青芽儿重新拾起半截木炭,在石板上写了一个更大的蝉字。
记住,她教孩子,蝉活不过秋,可它偏要在最热的日头里叫。叫破了嗓子,也叫得整座林子都听见。
孩子似懂非懂,眨巴着眼。
青芽儿温柔地抚摸孩子的头:你砚叔靠读书飞了出去,你也能。
孩子不解,小声嘀咕:可阿旺哥说,飞得再高,也飞不过高墙……
青芽儿沉默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得眼角泛起细纹,像干涸的河床裂开。她伸手,从灶台最里侧掏出一小块碎银,塞到孩子衣兜里。
明日去市集,买刀纸,买新墨。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耳语,剩下的钱,买块桂花糕——要西市老赵家的,别买东巷的,他家掺了槐花粉,苦。
孩子眼睛一亮,又迅速黯淡:那阿娘吃什么
青芽儿没答,只抬手,指了指窗外那棵枯桑。树梢上还挂着一只风干的蝉蜕,薄翼透亮。
我早吃过了。她说,吃风,吃雨,吃你们读书的声音。
陈砚站在窗外,呆呆着想着。
烛光掠过窗棂,照在青芽儿侧脸,映出她鬓边的白。陈砚抬手,想敲门,却在指尖碰到门板的刹那,又缩了回来。
他转身,官袍下摆扫过巷口的青苔,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孩子在窗内忽然问:阿娘,砚叔是不是回来了
青芽儿沉默无言。
风掠过枯桑,蝉蜕轻轻晃动,发出极细的裂响。
陈砚低头,看见自己靴底沾着半片枯叶,叶脉里还残留着去年秋天的血。他弯腰,轻轻把它拂落。
身后,读书声又起,童音稚嫩,却一字一顿——
夏虫也,朝菌也,蟪蛄不知春秋……
声音穿过破窗,穿过十三年的风雨,穿过他背上的官印,最终消散在巷口那盏将熄未熄的灯笼下。
8
暮色像一张被雨水泡软的纸,轻轻一碰就要碎。
陈砚立在巷口,官袍下摆早被夜露打湿,贴在脚踝上,冰冷无比。
他手里攥着那块桂花糕——西市老赵家的招牌,隔了十多年,味道一点没变,只是舌尖尝来,苦得发涩。
阿娘,我背完了。孩子把石板推到青芽儿面前,炭笔写的蝉字歪歪扭扭,最后一捺却拉得极重,几乎戳破石面。
青芽儿没急着夸,只伸手抚过那道捺,指尖沾了黑粉,又轻轻抹在孩子眉心:记住,这是你的命签。
孩子眨眼,黑眼珠里映出灯火:命签不是该在庙里求吗
庙里的签,是别人替你写。青芽儿的声音低低的,却带着铁锈味,自己写的,才作数。
陈砚忽然想起十三年前,自己站在蒙馆废墟里,从碎瓦间捡出半块残砚,砚底也刻着个蝉字——那是塾师亲手刻给他的,说蝉虽薄翼,却能裂石穿林。
巷口传来车轮碾过青石的声响,王家的马车回来了。灯笼的红光在雨里晕开,像一摊新鲜的血。车辕上的铜铃叮当,每一下都敲在陈砚的脊骨上。
孩子趴在窗沿,眼睛一亮:是阿旺哥回来了!
青芽儿的手却先一步捂住孩子的嘴,指节绷得发青。
陈砚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马车停下,先跳下来的却不是阿旺,而是王家的管家。他手里攥着一根麻绳,绳头拖在泥水里,后面拴着个人。
那人佝偻着背,左手腕用破布吊在胸前,布条渗出血迹。他抬头,月光照在脸上,正是阿旺。孩子吓得往青芽儿怀里缩,她却把孩子按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把恐惧一并碾碎。
管家扬手,阿旺被拽得跪倒在马车前。王玙的声音从帘内传出,慵懒得像刚睡醒的猫:偷了主家的马料,按规矩,该砍哪只手
阿旺的嘴唇抖得厉害,却说不出一个字。管家抬脚,靴底碾在他受伤的腕骨上,一声脆响,像枯枝被踩断。
孩子猛地挣开青芽儿,冲到窗边:阿旺哥!
青芽儿追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自己却先红了眼。陈砚看见她另一只手伸进灶台,摸到那把缺了口的菜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忽然就动了。
官袍下摆扫过青苔,发出极轻的裂帛声。他走到马车前,影子被灯笼拉得老长。王玙掀帘,看见是他,眉梢挑了挑:陈大人深夜至此,莫非要为个马奴求情
陈砚没答,只弯腰,拾起那根麻绳。绳上沾着泥,也沾着血。他用指腹抹去,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王大人,按《大周律》,私刑不得过杖二十。
王玙笑了:律法是你们寒门读的,我们世家,只读家法。
陈砚抬眼,眸色深得像井:家法再大,大不过国法。
话音未落,他忽然扯过麻绳,反手缠住管家手腕,猛地一拽。管家踉跄前扑,膝盖重重磕在石板上,发出闷响。
放人。陈砚说。
王玙眯起眼,终于收起笑。他盯着陈砚官袍上那枚不起眼的补子,忽然想起当年自己袖口沾的血。那时他以为,血是冷的,如今才发现,原来也能烫手。
巷尾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郡衙的巡丁。火把的光在雨里跳动,像无数只挣扎的蝉。王玙缓缓放下帘子,声音从车内传出,轻得像一声叹息:陈大人,你赢了今夜,赢不了天亮。
马车掉头,铁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阿旺瘫在泥水里,手腕扭曲成诡异的角度,却咧嘴笑:大人,您不该来的……
陈砚没说话,只脱下官袍,撕成布条,替他缠住伤口。布条很快被血浸透,他却越缠越紧,仿佛这样就能把断裂的骨头也一并接回。
青芽儿牵着孩子站在门口,火光映在她脸上,照出她眼底的水光。孩子指着那块桂花糕,小声问:阿娘,他是好人吗
青芽儿没答,只伸手,把孩子的脑袋按在自己颈窝。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铁锈味:记住,好人也会流血,但血不会白流。
陈砚起身,官袍残破,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里衣。他走过青芽儿身边,脚步微顿,却终究没回头。
巷口,巡丁的火把渐渐远去,黑暗重新聚拢。陈砚低头,看见自己靴底沾着的半片枯叶,叶脉里还残留着去年秋天的血。他弯腰,轻轻把它拂落,然后抬脚,一步步走进更深的夜色。
身后,童音稚嫩,却一字一顿,像钝刀刻在石板上——
蝉鸣再短,也要响彻一夏。
声音穿过破窗,穿过十多年的风雨,穿过他背上的官印,最终消散在巷口那盏将熄未熄的灯笼下。
而黑暗里,有极轻的碎裂声响起,像蝉翼挣开最后的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