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苏梓瑜,二十二岁,生在东北长在黑土地,运气好得有点邪乎。抽EXO专辑限量隐藏小卡像长了腿往我手里跑。演话剧那些酬劳高、难度大、需要临时救场的活儿,电话准响。这次砸过来的馅饼格外大——一个全球巡演的大型童话剧《星尘与暗礁》,角色是海盗船上飒爽利落的女水手长。剧团落脚的地方,像个被城市遗忘的秘密花园,开阔,安静,一条小河懒洋洋地穿过中央,阳光在粼粼水波上撒着碎金。
第一天报到,空气里是青草和湿润泥土的味道。我正跟导演老周——一位头发雪白、笑起来眼睛眯成缝的慈祥老头——站在河边聊着剧团的种种。老周絮叨着剧团卧虎藏龙,手指随意地往河对岸一指:喏,那孩子,叫简晞,才十九,演被诅咒的王子,戏份重,灵性得很,就是……
他的话音顿住,目光里掺进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我顺着望过去。
一个少年,独自站在稍远些的河岸边,对着潺潺流水,沉浸在自己的台词世界里。他瘦削,高挑,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深色长裤,露出的脖颈和手臂白得晃眼,像从未沾染过尘埃的初雪。阳光落在他柔软的黑发上,镀上一层浅金。他微微扬着头,侧脸的线条干净又脆弱,声音不高,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带着某种被缚住的忧郁,一字一句撞进流动的水声里。离他不远处,一匹温顺的棕色马正低头啃食着青草,尾巴悠闲地甩动。整个画面安静得像一幅古典油画。
就是右腿,老周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惋惜,车祸,高位截肢,右腿自髋关节以下…都没能保住。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河岸边的少年似乎结束了这一段的练习,他有些疲惫地缓缓走到马儿旁边,扶着马鞍,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流畅,坐到了柔软的草地上。接着,他弯下腰,双手在右腿裤管处动作了几下——动作熟练得让人心头发紧——然后,一条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假肢,就被他轻轻卸下,随意地搁置在了身旁的青草地上。那条空荡荡的裤管,瞬间塌陷下去,勾勒出令人心酸的轮廓。他浑然未觉远处的目光,只是微微仰起脸,闭着眼,感受着河面吹来的、带着水汽的风,拂过他汗湿的额发。
我的目光在那条孤零零的假肢和他安静仰起的苍白侧脸上停留了一瞬,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老周拍拍我的肩,示意该去排练厅了,我收回视线,那河边的少年和马,定格成初遇的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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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戏份主要在波澜壮阔的海盗船上,算是大结局的高潮部分。和我对手戏最多的,是个叫Brodie的小家伙,大家都亲昵地叫他Bro。顶着一头毛茸茸的棕色卷发,蓝眼睛像盛着星星的湖泊,小嘴儿甜得齁人,才四岁,已经是剧团的老演员了。这孩子有种神奇的魔力,仿佛自带强力胶。自从第一次排练我塞给他一块东北带来的大麻花后,他就成了我的腿部挂件,走到哪儿都要用他那软乎乎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指,奶声奶气地叫彤彤姐姐。
托Bro的福,我这个新人像被强力粘合剂粘进了剧团这个大拼图。他牵着我,像只精力旺盛的小导盲犬,穿梭在排练场的各个角落。彤彤姐姐,这是船长叔叔!他把我拽到一个铁塔似的东北大汉面前。演船长的演员叫大伟,身高直逼一米九,虎背熊腰,声如洪钟,笑起来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一开口就是浓郁的大碴子味儿:哎妈呀,梓瑜是吧Bro可稀罕你了!咱东北老乡啊那妥了,以后排练哥罩着你!
还有演神秘黑衣人头领的静姐,气质清冷,左臂是精巧的仿生义肢,手指灵活得能拈起地上的针;演老巫婆的芬姨,慈眉善目,走路时右腿膝盖处发出极其轻微的机械运转声,丝毫不影响她步履生风……这个剧团像一个奇妙的共生体,假肢与义体在这里是寻常的戏服一部分,掩盖之下,是同样炽热的灵魂和对舞台的虔诚。
Bro也成了我和简晞之间那根无形的、柔软的线。排练间隙,Bro会拉着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安静坐在角落看剧本的简晞身边,献宝似的举起我给他的小饼干:晞晞哥哥!彤彤姐姐给的!好吃!
简晞会抬起眼,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安静得有些疏离。他通常只是对Bro很轻地点点头,或者摸摸他的卷发,对我则只是视线短暂地一碰,便迅速垂下。
有一次,Bro又拉我过去送水。简晞接过水,低声道了谢。Bro立刻像完成任务的小狗,转身跑去找别的乐子了。简晞的目光还停留在Bro跑远的背影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瓶身。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
他为什么…叫你‘彤彤姐姐’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哦,那是我的小名。家里人朋友都这么叫,习惯了。
他沉默了几秒,长长的睫毛垂着,在苍白的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就在我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他忽然抬起眼,目光飞快地掠过我的脸,又迅速落回手中的水瓶上,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那……我也可以……叫你彤彤吗
空气似乎静了一瞬。河边的风穿过排练厅半开的窗户,带来一丝凉意。我看着少年低垂的、泛着一点可疑薄红的耳尖,心头微微一软。他似乎鼓足了很大勇气才问出这句话。
当然可以啊。
我语气轻快地回答,试图驱散那点微妙的紧张感,名字就是让人叫的嘛。
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握着水瓶的手指,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那层透明的冰壳,似乎因为这个小小的称呼,又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但Bro的热情是融化坚冰的小太阳。次数多了,简晞那层冰壳似乎也裂开了一丝缝隙。有时Bro缠着我玩闹,他会远远看着,嘴角牵起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更意外的是,他开始主动靠近。不再是Bro拉着他过来,而是他自己,拿着剧本,在我独自揣摩台词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旁边不远的地方。起初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株安静的植物。后来,会在我某个词句反复拿捏不准时,用他那清冽干净的嗓音,不高不低地念出下一句,或者轻声提点一句:这里,愤怒里可以多一点悲伤。他是被背叛的王子。
他的指导精准而敏锐,直指核心。排练时,当我的水手长需要与他的被诅咒王子有短暂却激烈的对峙戏份,隔着几步的距离,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墨色眼瞳里翻涌的绝望与不甘,那力量几乎要将人吸进去。下了戏,那汹涌的情绪又瞬间褪去,他依旧是那个沉默、苍白、习惯性将自己藏在人群边缘的简晞,下意识地,总是用身体微妙的姿态,将他完好的左腿朝向人群。
全球巡演的首站,就在我们这座城。巨大的剧场,座无虚席,丝绒帷幕厚重如夜。震耳欲聋的掌声浪潮般一波波冲击着舞台。最终的大幕即将合拢,所有演员手拉着手,在辉煌的灯光下,满面笑容地走向台前,向观众鞠躬致意。欢呼声浪几乎掀翻屋顶。我和Bro站在舞台中央偏右的位置,小家伙兴奋得小脸通红,一手紧紧抓着我,另一只手用力挥舞。简晞,按照既定的位置,站在我的左后方,一个相对不太起眼的角落。
就在我们准备进行最后一次集体深鞠躬的时刻。
意外发生了。
没有任何预兆。简晞随着众人的动作,身体重心习惯性地向前倾去,准备弯腰。就在那一刹那,他右腿裤管与假肢连接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如同惊雷的——咔哒。
紧接着,那条承载着他站立尊严的、被精心隐藏在裤管下的金属与复合材料假肢,竟毫无征兆地,从髋关节处精密的接受腔连接处,倏然滑脱!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那条冰冷、泛着无机物光泽的假肢,哐当一声,重重地砸在光洁如镜的舞台地板上,声音刺耳得盖过了所有掌声。它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无情揭穿的、巨大的、冰冷的谎言。
简晞脸上的血色在万分之一秒内褪得干干净净,比舞台最亮的追光灯还要惨白。他身体猛地一晃,全靠完好的左腿和瞬间爆发的核心力量才勉强稳住,没有狼狈地摔倒。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被无边的惊恐、羞耻和难以置信的绝望瞬间淹没、撕裂。整个世界在他眼中轰然倒塌,只剩下那条躺在聚光灯下、被无数目光灼烧的假肢,和他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空荡荡的、剧烈颤抖的右腿裤管。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破碎的、几乎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哽咽。下一秒,所有的理智和伪装彻底崩溃。他甚至来不及、或者说完全不敢弯腰去碰触那条冰冷的腿,像一头被利箭射穿的小鹿,猛地转过身,用那条完好的左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以一种极其别扭、踉跄、重心严重不稳的姿态,跌跌撞撞地、狼狈不堪地朝着后台漆黑的侧幕条里冲去。泪水在他转身的瞬间,终于决堤,汹涌地冲出眼眶,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划出刺眼的亮痕。他甚至没有试图去擦,只是拼命地、绝望地逃离那个将他彻底剥光的舞台,逃离那无数道瞬间变得复杂、探究、或许还有怜悯的目光。
那背影,仓惶得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
我的心脏像是被那只冰冷的假肢狠狠砸中,骤然缩紧,疼得无法呼吸。大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Bro,去找大伟叔叔!我飞快地把Bro往旁边船长演员大伟的方向一推,甚至顾不上看小家伙惊愕的表情,提起碍事的戏服裙摆,朝着简晞消失的那片浓稠黑暗,不顾一切地追了过去。
后台通道交错如迷宫,光线昏暗,弥漫着尘埃、汗水和卸妆油混合的复杂气味。道具箱、移动布景板杂乱堆放,形成一片片扭曲的阴影。我焦急地穿梭其间,呼唤被压抑在喉咙里:简晞简晞!
终于,在一条堆满废弃布景板和蒙尘旧幕布的最偏僻通道尽头,我看到了他。
他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后背死死抵着粗糙的墙壁,仿佛想把自己整个儿嵌进去,彻底消失。那条卸下的假肢被他胡乱地扔在脚边,像一件被遗弃的垃圾。他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那条残余的、此刻显得异常单薄的大腿根部,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整个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声从紧咬的齿缝里断断续续地挤出,闷闷地撞击着寂静的空气。
那么高挑的一个人,此刻缩成小小的一团,脆弱得像暴风雨中被打落在地、瑟瑟发抖的雏鸟。巨大的绝望和羞耻感如同实质的茧,将他层层包裹、窒息。
我屏住呼吸,慢慢靠近,每一步都轻得如同踩在薄冰上。在他面前缓缓蹲下,伸出手,指尖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极轻极轻地碰了碰他因极度紧绷而僵硬的肩膀。
简晞……我的声音干涩发紧。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呜咽声戛然而止。埋在膝盖里的头颅抬了起来。
泪水糊满了他的脸,额发被冷汗浸湿,狼狈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那双总是蒙着薄雾、沉静甚至有些疏离的眼睛,此刻红得吓人,里面盛满了赤裸裸的、破碎的、无处遁形的痛苦和绝望。他看着我,眼神空洞,仿佛认不出我是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羞耻和恐惧在熊熊燃烧。
假的……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都是假的……演的……都是假的!我……我……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痛苦堵住了所有话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我的鼻腔和眼眶。没有任何犹豫,我伸出手臂,坚定地、却又无比轻柔地,将这个颤抖的、冰冷的身体揽进了怀里。我的手臂环过他单薄的、剧烈起伏的背脊,另一只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他被冷汗浸透的后脑勺,像安抚一个受惊过度的孩子。
不是的,简晞,我贴着他冰冷的耳朵,声音低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抚慰力量,你演得很好,非常好。大家看到的是舞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被诅咒王子,是简晞!那个角色是真的!你的努力是真的!你的痛苦和挣扎,在戏里都是真的,都打动人了!没有人……没有人会只盯着……那个意外看……
我避开了那个具体的词,只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僵硬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地一震,随即,那强撑的堤坝彻底崩溃。他不再压抑,像抓住唯一的浮木,猛地伸出双臂,死死地回抱住我,把脸深深地、用力地埋进我的肩窝。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我戏服的肩部布料。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如同受伤小兽般绝望的、彻底的嚎啕大哭。滚烫的眼泪汹涌地奔流,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戏服肩部,灼烫感直抵皮肤。他瘦削的脊背在我掌心下剧烈地起伏、颤抖,每一次抽泣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压抑了太久的恐惧、羞耻、不甘和痛苦,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温热的泪水洇湿了我的肩颈,那热度却让我心头发冷。我只是一下下,轻轻拍着他瘦得硌人的背脊,像在哄Bro入睡,无声地传递着:我在这里,我看见了,没关系。
那晚,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流淌成模糊的光河。我把他送回了那个位于老城区、安静得有些孤寂的公寓楼下。他一路沉默,头抵着冰凉的车窗,侧脸在街灯的光影里明明灭灭,只有眼睫偶尔的颤动泄露着内心的波澜。车停稳,他低低说了声谢谢,声音嘶哑得像被沙砾磨过,随即推开车门,动作有些滞涩地扶着车门站定。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我,身影在昏暗的路灯下拉得很长,单薄得像一张纸片,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那条重新安装好的假肢支撑着他,每一步都迈得异常沉重,慢慢消失在单元门幽暗的入口里,像被寂静无声地吞没。
此后的日子,他像人间蒸发。排练场里,那个安静的角落空了下来。电话不接,信息石沉大海。只有偶尔从导演老周那里得知,他请了假。Bro也察觉了异样,扯着我的衣角,仰着小脸问:彤彤姐姐,晞晞哥哥呢Bro想哥哥了。
我揉揉他的卷发,不知该如何回答。空气里似乎缺了一块,排练依旧进行,却少了某种沉静的力量。直到一周后,一次全剧连排,我才在后台昏暗的过道里瞥见了他。他正低着头整理戏服的袖口,侧脸依旧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动作更快了些,迅速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了属于他的候场区。擦肩而过的瞬间,我闻到他身上清冽的皂角气息,和他刻意回避的眼神一样,带着疏离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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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收到他的消息,是在又一场成功的演出结束之后。观众如潮的掌声尚未在耳畔完全平息,我拖着疲惫却兴奋的身体回到后台,手机屏幕亮起,一个简单到极致的名字跳了出来。
>【简晞】:那天…谢谢你。能…请你吃个饭吗地方你定。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最终,我选了一家离剧院不远的深夜粥铺,二十四小时营业,灯光暖黄,人声低絮,带着烟火气的安全感。
他来得比我早。坐在最角落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白水。橘黄色的灯光柔和地洒在他身上,却没能融化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郁。他穿着简单的灰色连帽卫衣,依旧习惯性地微微侧身,将右腿隐在桌下的阴影里。看到我,他仓促地站起身,眼神飞快地掠过我的脸,又迅速垂下,落在桌面的木纹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低声说:来了。
嗯。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热粥的香气氤氲上来,暂时驱散了空气里的紧绷。
一顿饭吃得异常沉默。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只是用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温热的蔬菜粥。我耐心地小口吃着,给他足够的时间。粥铺里的低语声、碗勺碰撞的轻响,仿佛构筑了一个与世隔绝的茧房。
直到碗里的粥彻底失去了热气。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不再闪躲,直直地看向我。那双墨色的眼睛在暖黄的灯光下,像是沉静的深潭,底下却涌动着复杂难辨的暗流。他握着勺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天晚上……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在周遭的嘈杂里却异常清晰,后台……你抱住我的时候……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继续说下去。空气似乎凝固了。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声音带着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震颤:
我右腿……幻肢痛,消失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握勺的手顿在半空。
幻肢痛。这个对常人陌生的词,却是许多截肢者日夜纠缠的酷刑——那早已不存在的肢体,却在神经的错觉里持续传递着尖锐的疼痛或难耐的麻痒,如同无法摆脱的幽灵。
他看着我震惊的表情,嘴角极其苦涩地扯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很荒谬,对吧一个拥抱……一个拥抱而已。他低下头,声音更低了,带着浓重的自嘲,可是……真的没有了。从你抱住我……一直到……你送我回家……那折磨了我快一年的、该死的、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像被什么东西活活撕扯的痛……它消失了。
他的声音哽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桌沿,指节用力到发白,就好像……好像那条腿……它还在……它被……被好好地……包裹住了……
他猛地停住,仿佛用尽了力气,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深深地、疲惫地垂下了头,浓密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沉重的阴影。暖黄的灯光将他笼罩,却照不亮他周身弥漫的孤寂和那份无法言说的困惑与脆弱。粥铺里嘈杂的人声、碗碟的碰撞声,在这一刻都退得很远很远,只剩下他压抑的呼吸声,和他话语里那份沉重的、带着体温的真实,沉甸甸地落在我们之间小小的方桌上。
时间在沉默的粥碗上方黏稠地流动。暖黄的灯光包裹着我们,也包裹着他那句话带来的巨大震颤。那困扰他如附骨之疽的幻痛,竟在我无心的拥抱中冰消瓦解这近乎神迹的偶然,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
那不是荒谬,简晞,我放下勺子,声音很轻,却试图穿透他周身的壁垒,那是你的身体在说话。它在告诉你,它记得被好好对待的感觉,哪怕……是通过别人的温度。
我看着他在灯光下低垂的、脆弱的后颈,你太紧绷了,像一张拉满了随时会断的弓。或许……那个拥抱,只是让你的身体,短暂地‘相信’了它不需要再尖叫着证明自己的存在
他依旧低着头,肩膀却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紧绷的脊背线条不再像一块冷硬的钢板。他没有回应,只是长久地沉默着。空气里飘浮着粥米的微香和他无声的挣扎。
最终,他抬起头,眼眶依旧有些红,但眼神里那层厚厚的、隔绝一切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一点微弱的、带着迷茫的光。他看着我,声音沙哑,却不再破碎:我……我不知道。但那天……谢谢你追过来。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也……谢谢那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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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演的车轮滚滚向前。东京的樱花,巴黎的雨,伦敦的雾……舞台在变,掌声雷同。简晞依旧是那个安静的少年,但有什么东西悄然不同了。他不再刻意将自己隐藏在舞台边缘的阴影里。排练时,他会更主动地和大伟讨论某个走位,和静姐交流角色内心的层次。Bro依然是我们之间最快乐的纽带,简晞看Bro时,眼底的温柔不再一闪即逝,有时甚至会任由小家伙爬到他背上骑马。
最大的变化,发生在那匹棕色的道具马身上。以前,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它旁边,台词精准却带着无形的距离。现在,排练间隙,我偶尔会看到他倚在马身旁,一只手无意识地梳理着马儿颈侧光滑的鬃毛,低声对它说着什么。阳光洒在他和棕马身上,勾勒出一种奇异的、静谧的和谐。有一次,我甚至看见他极其快速地、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试探,用他那条包裹在长裤下的机械右腿,轻轻碰了碰马儿健硕的后腿。马儿只是甩了甩尾巴,喷了个响鼻,毫不在意。
那条腿,依旧是禁忌,但笼罩其上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阴影,似乎在阳光和日常的触碰下,一点点被驱散。
全球巡演的最后一场,回到了我们出发的城市。巨大的剧场座无虚席,气氛热烈得如同沸腾的海洋。当最后的掌声达到顶峰,全体演员手拉手走向台前谢幕时,简晞没有像以往那样站在我的侧后方。他站在了我的左手边,和Bro一起。小家伙兴奋地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简晞。
灯光炽热,掌声如雷。就在大家准备鞠躬的瞬间,简晞忽然松开了Bro的手。
在所有人,包括我惊愕的目光中,他向前迈了一步,走到了舞台最前端那束最亮的追光灯下。光芒将他整个人笼罩,白得耀眼。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全场瞬间寂静下来的动作。
他微微侧身,面向观众席,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将自己右腿的裤管,向上卷起了一截。
冰冷的金属关节,闪烁着无机质的光芒,流畅的机械结构连接着下方稳固的支撑脚,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那不再是后台角落里被遗弃的冰冷垃圾,不再是舞台上带来致命羞耻的意外脱落品。它就那样坦然地存在着,在聚光灯下,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此刻舞台叙事的一部分。
整个剧场陷入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下一秒,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简晞抬起头,苍白的脸上不再是恐惧或羞耻,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释然的微笑。他深吸一口气,就在那片寂静的、令人窒息的注目中,开始笨拙地移动。
他跳起了舞。或者说,是一种极其简单、甚至有些滑稽的动作组合。他微微摇晃着身体,用那条完好的左腿支撑着重心,那条闪烁着金属寒光的机械右腿则配合着,尝试着抬起、落下、轻轻点地。动作生涩,毫无章法,甚至好几次因为重心不稳而出现明显的趔趄。金属关节在寂静中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咔哒声,每一次声响都敲打在观众的心上。
那不是优美的舞蹈。那是挣扎,是试探,是驯服,是笨拙地学习用这残缺却坚韧的新腿,去笨拙地触碰脚下这片坚实的大地,去笨拙地回应头顶这片照耀他的灯光,去笨拙地……表达一种存在。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脸颊因为用力而泛起潮红。但他没有停下。那双墨色的眼睛亮得惊人,直视着台下无数双眼睛,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勇气和……奇异的平静。
死寂终于被打破。
先是零星的、试探性的掌声,如同雨点打在荷叶上。紧接着,这掌声迅速汇聚、膨胀、爆发!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喷发!雷鸣般的掌声、口哨声、甚至带着哽咽的欢呼声,瞬间淹没了整个剧场!那声音不再是给戏剧角色的,而是给眼前这个在光下笨拙起舞、撕开所有伪装、直面残缺与真实的少年!是给这惊心动魄的生命力!
灯光师如梦初醒,一道更温暖、更宏大的光柱精准地笼罩住他。在那片金色的、汹涌的声浪海洋中心,简晞终于停下了那笨拙的舞步。他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淋漓,却站得笔直,像一棵经历风雨后终于挺直脊梁的树。他微微扬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滚烫的、充满生机的掌声全部吸入肺腑。然后,他睁开眼,目光穿过耀眼的灯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舞台侧幕条后,那个早已泪流满面的我。
他看着我,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不是悲伤,不是自嘲,而是一种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纯粹的、带着水光的明亮。像阴霾散尽的晴空,像破冰而出的第一缕阳光。他抬起手,不是擦拭汗水,而是朝着我的方向,轻轻地、无比郑重地,挥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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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西区剧院的邀请函,像一片金色的羽毛,轻盈地落在我的掌心。更大的舞台,更顶尖的团队,一个无法拒绝的崭新起点。出发的日子定在深秋。
机场大厅空旷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离别。行李箱的滚轮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声响。候机的人群如同流动的河,广播里温柔的女声用中英文交替播报着航班信息,编织着离别的背景音。
我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刚收到的讯息:
>【简晞】:D区安检口,柱子旁。
抬起头,目光穿过熙攘的人流,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穿着浅驼色的薄呢大衣,依旧显得清瘦挺拔,像一株落尽枝叶却依旧风骨嶙峋的树。他站在一根巨大的承重柱旁,微微低着头,碎发垂落,遮住了些许眉眼,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身边没有行李,只有他自己。
我拉着行李箱,朝他走去。滚轮声在他面前停下。
他闻声抬起头。几个月不见,他似乎又清减了些,下颌线更加清晰,但眼神里的沉郁消散了许多,沉淀出一种更沉稳的静气。他看到我,嘴角很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像初雪融化时溪流上掠过的微风。
来了。他轻声说,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依旧清晰。
嗯。我点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离别的千言万语哽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句,谢谢你……来送我。
他摇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仿佛要将此刻的轮廓刻印下来。然后,他的视线移向我身边的行李箱。
这个,他忽然开口,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带着方便吗
还好,挺顺手的。我下意识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拉杆冰凉的金属表面。
他沉默了几秒。机场广播再次响起,温柔的女声清晰地播报着飞往伦敦的航班开始登机的信息。那声音像一根无形的线,轻轻扯动了一下紧绷的空气。
就在广播余音袅袅将散未散之际,简晞忽然动了。他向前迈了一小步,伸出右手,不是去拉行李箱的拉杆,而是用掌心,轻轻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抵在了我行李箱的侧面。动作很轻,却像按下了某个暂停键。
我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他依旧微微低着头,额发在眼前投下小片阴影,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只能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着的、显得有些倔强的唇线。
几秒钟的静默。机场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只有我们之间,行李箱的金属拉杆,和他那只抵在其上的、骨节分明的手。
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像砂纸轻轻摩擦过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彤彤,他叫了我的小名,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你抽卡运气那么好……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对上我的眼睛。那双墨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释然,有祝福,还有一丝极力隐藏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痛楚的温柔。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更低了些,却字字清晰地落在我耳中:
抽中我……是不是最亏的一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机场巨大的穹顶下,流动的人群、闪烁的航班信息屏、广播里持续不断的通知声……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只有他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开,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感官。
抽中我,是不是最亏的一次
不是遇见,不是认识,而是抽中。他将自己放在了和那些限量小卡、那些天降馅饼般的话剧机会同等的位置上,一个被命运随机抛给我的奖品。带着自嘲,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更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确认——确认他这残缺的、曾带来巨大麻烦的存在,在她一路开挂的好运人生里,是否只是一个格格不入的、亏本的意外。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涩,瞬间漫上眼眶。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眼底,视线瞬间模糊。眼前他清瘦的身影,在泪光中摇晃、重叠。
亏吗
脑海里飞速闪过无数碎片:河边卸下假肢的苍白侧影;后台蜷缩在角落里绝望颤抖的身体;粥铺灯光下困惑而脆弱的剖白;以及最后那场演出中,在追光灯下笨拙起舞时,那双亮得惊人、燃烧着生命力的眼睛……
说什么傻话……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眼泪却先一步滑落下来。我抬起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坚定,简晞,你听着。抽中你……
我顿了顿,看着他骤然紧张起来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
是我抽过的,最好的隐藏款。
他抵在行李箱上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双墨色的眼瞳猛地收缩,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瞬间凝固,随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动荡起来。惊讶、难以置信、随即是巨大的、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光亮。他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如同承受不住雨滴的蝶翼。苍白的脸颊上,瞬间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抵在行李箱侧面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沉重的、却又无比郑重的力量,收了回去。他重新抬起头,眼眶也微微泛着红,但嘴角却努力地向上扬起,试图弯出一个笑容。那个笑容依旧有些苍白,有些勉强,却不再苦涩,不再自嘲,像是冰封的河面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底下温暖的、流动的水光。
他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将这一刻我的样子,连同那句话,一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极轻、极快地点了下头,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音:
嗯。
机场广播再次响起,温柔而冰冷地催促着飞往伦敦的乘客尽快登机。那声音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在离别的鼓点上。
该走了。我吸了吸鼻子,拉起行李箱的拉杆。
嗯。他又低低应了一声,侧身让开道路。
我拉着行李箱,从他身边走过。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的气息混合着机场清冷的空气拂过我的脸颊,带着清冽的皂角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他的独特温度。
我没有回头。
脚步坚定地朝着安检口走去。滚轮声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规律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离别的节点上。身后那道目光,沉静、复杂,带着无声的重量,一直跟随着我,直到我汇入安检的队伍,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
很久以后,伦敦阴雨绵绵的下午,我收到一张来自剧团的照片。是《星尘与暗礁》新一轮巡演首场的谢幕照。舞台灯光璀璨,演员们手拉手鞠躬。照片的中心位置,站着一个穿着王子华服的清瘦身影。他站得笔直,微微仰着头,脸上带着平静而坚定的微笑。在他左边,是笑得一脸灿烂、紧紧拉着他的手的Bro。而在他右手边的位置,站着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是演船长的大伟,正豪迈地大笑着。
那个位置,原本,是属于我的。
照片下面,只有一行简短的文字,来自老周导演:
>【老周】:小晞现在站得很稳。他说,总要有人站到灯光亮一点的地方去。
窗外,伦敦的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我放下手机,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屏幕。桌上,新拆封的EXO专辑旁,静静躺着一张刚抽出的、流光溢彩的小卡。卡面上印着月光骑士,银辉熠熠,仿佛能穿透遥远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