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楼梯扭曲着上升,冰冷的金属扶手在视野里划出令人眩晕的弧线。头顶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平日里是奢华的点缀,此刻却像个不断旋转的万花筒,将破碎的光斑胡乱泼洒下来。
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整个人都飘着,轻得像一片被风吹起的羽毛,完全感觉不到脚下本该存在的坚实台阶。只有一股冰冷的力量,蛮横地从背后袭来,狠狠推在我脊椎正中。
啊!
失重感猛地攫住了我。
世界瞬间颠倒、倾斜、疯狂地旋转起来。墙壁、楼梯扶手、天花板上繁复的浮雕……
所有东西都搅成一团模糊而尖锐的色块,呼啸着向上方——不,是向我的下方——飞速退去。
身体像一只沉重的麻袋,笨拙地翻滚、撞击。沉闷的咚!咚!声,骨骼与坚硬大理石台阶碰撞的脆响,交替着钻进我的耳朵,又迅速被尖锐的耳鸣淹没。
在混乱翻滚的间隙,我猛地抬了下头。
就在楼梯的最高处,那个将我推入深渊的起点,江曼姿站在那里。她穿着一条剪裁完美的米白色连衣裙,纤细的手指优雅地搭在冰冷的金属扶手上。阳光从侧面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晕。
可她的唇边,却清晰地勾着一抹笑。不是惊慌,不是意外,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得偿所愿的得意。
那笑容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模糊的视线里。
江…曼…姿……
破碎的气音卡在喉咙里,连我自己都听不清。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带着沉重的力量,不容抗拒地淹没了所有感官。
最后的意识,只剩下那抹悬挂在旋转楼梯顶端得意的笑容。
死寂。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寂静包裹着我。没有心跳的擂鼓,没有血液奔流的喧嚣,甚至感觉不到呼吸时空气进出肺腑的微凉。
身体……不,似乎已经没有所谓的身体了。我像一缕被遗弃的烟,没有重量,没有形状,只有一点微弱而固执的念头还漂浮着。
我看着下方。
巨大的水晶吊灯依旧亮着,光芒却显得那么空洞,徒劳地照亮着灵堂中央那口冰冷的水晶棺。棺木表面反射着刺眼的光斑,像一滴巨大的眼泪。里面躺着的,是我。
穿着一条素净的白色长裙,头发被精心梳理过,脸上覆盖着薄薄的粉,试图掩盖死亡的青灰,却只显得更加僵硬。像橱窗里摆放失当的昂贵人偶。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白菊香气,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沉重木料的气息,沉闷得让人窒息。低低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背景里坏掉的杂音。
我的父母,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父亲江弘毅曾经挺直的脊梁佝偻着,母亲苏婉清则像个被抽走灵魂的纸人,全靠旁边的男人搀扶着,才没有瘫软在地。
那个男人……是傅沉舟。
他穿着剪裁极佳的黑色西装,身姿依旧挺拔,像灵堂里一根沉默而坚韧的柱子。他的一只手稳稳地托着母亲苏婉清摇摇欲坠的手臂,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父亲江弘毅微微颤抖的肩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薄唇紧抿着,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直,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可怕,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浓稠得化不开的东西,像暴风雨前压城的黑云。
他平静地接受着每一个前来吊唁者的慰问,微微颔首,低声说着节哀。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这一切真的与他无关,他只是个尽职尽责帮忙料理后事的家族友人。
傅先生,节哀顺变……
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握着他的手,声音沉重。
谢谢。
傅沉舟的声音毫无起伏。
母亲终于支撑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身体猛地往下坠。傅沉舟的手臂瞬间收紧,稳稳地将她半抱在怀里,另一只手迅速扶住差点跟着倒下的父亲。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微微低下头,靠近母亲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声音太轻了,我无法捕捉。只看到母亲剧烈颤抖的身体似乎被那低语强行按住,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
他的平静像一层完美的冰壳,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可那冰壳之下,我莫名地感到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他搭在父亲肩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森冷的白。
宾客终于散尽了。
灵堂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空旷和死寂。白菊惨白的花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凄冷。香炉里最后几缕青烟,也挣扎着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傅沉舟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黑色雕塑。他没有去看旁边几乎虚脱的父母,也没有去看棺木里的我。他只是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灵堂入口那两扇沉重的、刚刚合拢的大门上,似乎在确认最后一个无关的人是否真的已经离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凝固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然后,他动了。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一丝犹豫。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股凌厉的风。他一步踏到那口华丽冰冷的水晶棺旁,高高扬起了右手——
那绝不是要轻抚告别的手势!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他的拳头,裹挟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力量,狠狠砸在了棺盖的边缘!
坚硬的水晶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蛛网般的裂纹以他的拳头为中心,闪电般蔓延开来!
沉舟!
父亲惊骇欲绝的嘶喊被这恐怖的碎裂声瞬间淹没。
母亲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彻底瘫软在地。
傅沉舟充耳不闻。他的眼神变了,那层冰封的平静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狰狞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深渊!里面只有疯狂,一种要摧毁一切、玉石俱焚的疯狂!
砰!!!
第二拳!更重!更狠!砸在棺盖中央!
大块的水晶碎片崩裂飞溅!像冰晶般散落在地毯上,反射着吊灯冰冷的光。
沉舟!你疯了!停下!那是见微啊!
父亲扑上来想拉住他,却被傅沉舟反手狠狠一推,踉跄着撞到旁边的花圈上,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
傅沉舟的右手早已血肉模糊,鲜血淋漓,顺着水晶棺的棱角蜿蜒流下,在惨白的灯光下红得刺目。可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那双染血的手带着一种可怕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插入棺盖的裂缝!
喀啦啦——!!!
刺耳的撕裂声!厚重的、价值不菲的水晶棺盖,竟被他徒手,以一种蛮横到极致的方式,硬生生撕裂、撬开!巨大的豁口狰狞地张开,露出里面穿着白裙的我。
浓重的防腐剂和死亡的气息混合着血腥味,猛地从豁口里涌出来。
他看也没看旁边惊骇失语的父母,手臂探入那冰冷的棺内,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穿过我的颈后和膝弯。
然后,他把我抱了出来。
以一个绝对保护的姿态,将我冰冷僵硬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他的手臂收得极紧,像是要把这具失去生命的躯壳重新勒进自己的骨血之中。他染血的下颌抵着我冰冷的额头,滚烫的液体——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滴落在我毫无知觉的皮肤上。
整个灵堂死一般寂静,只有他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嘶鸣。
他微微低下头,灼热的气息喷在我冰冷的耳廓。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腥和刻骨的恨意,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近乎绝望的温柔:
见微…别怕。
小叔…给你报仇。
……
我像一片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风筝,不受控制地漂浮在傅沉舟身后。灵堂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父母崩溃的哭喊被远远甩开,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世界的色彩和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前方那个抱着我的、染血的黑色身影,是视野里唯一清晰、唯一存在的焦点。
他抱着那具冰冷的躯壳,大步穿过深夜空旷无人的走廊。脚步声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敲出空洞的回响,笃、笃、笃……每一下都像敲在我虚无的心上。他走得很稳,手臂收得极紧,仿佛怀里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稀世的珍宝,不容有丝毫闪失。
他走进一间弥漫着消毒水和精密仪器特有气味的房间。冰冷的金属台,刺目的无影灯。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早已等候在那里,他们看到傅沉舟和他怀中抱着的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难以置信,但没人敢说话,甚至不敢直视傅沉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傅沉舟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冰冷的金属台上,动作轻柔得与他方才砸棺的暴戾判若两人。他俯下身,染血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我冰冷僵硬的脸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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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老医生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傅沉舟的目光倏地扫过去,冰冷如刀。老医生瞬间噤声,脸色惨白地低下头,和其他人一起沉默而迅速地忙碌起来。复杂的仪器被连接上那具身体,屏幕上亮起微弱而诡异的绿色线条,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傅沉舟就站在旁边,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又像是来自地狱的监工。他身上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在密闭的空间里弥漫开。他的视线牢牢锁在金属台上,对周围忙碌的医生和闪烁的仪器视若无睹。他缓缓抬起自己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看着上面深可见骨的伤口和淋漓的鲜血,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拿起旁边托盘里一块浸透了消毒液的纱布,没有一丝犹豫,狠狠地、用力地擦拭着伤口上的血迹和粘着的水晶碎屑。剧烈的疼痛仿佛根本不存在,他只是专注地清理着,直到伤口露出惨白的皮肉和翻卷的边缘。
然后,他拿起止血钳和缝合针线,手法异常熟练,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开始为自己缝合。针线穿过皮肉,发出细微的嗤嗤声。没有麻醉,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缝合的不是自己的血肉。只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无声地滚落。
缝合完毕,他随意地缠上绷带,动作利落得令人心头发寒。做完这一切,他才再次将目光投向金属台上毫无生气的我,眼神深处翻涌着无法言喻的暗流。
他微微俯身,薄唇靠近我冰冷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催眠般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见微…再等等。
等小叔…把外面的垃圾…清理干净。
那声音里的寒意,比金属台更冷。
……
接下来的日子,我如同一个被束缚在傅沉舟身边的幽灵,被迫目睹了一场精心策划、冷酷无情的清算风暴。
他回到了那个庞大的沈氏集团总部。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都市的车水马龙,阳光照射进来,却无法驱散他办公室内那股彻骨的寒意。
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依旧是那身一丝不苟的昂贵西装,右手缠着厚厚的绷带。他面无表情地签署着一份份文件,对着巨大的屏幕下达一个个简洁到冷酷的指令。他不再是灵堂里那个失控的疯子,而是变回了那个令人敬畏、手腕通天的商业巨擘,甚至比以往更加冰冷,更加高效。
但只有我这个漂浮在他身后的幽灵,能看到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属于商人的算计,只有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意志在燃烧。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地指向我大伯江昌明的公司——宏达实业。
一份份标注着绝密的调查报告被送到他桌上,那是关于宏达实业资金链的致命漏洞、几笔暗箱操作的地皮交易、以及江昌明个人巨额偷税的铁证。傅沉舟甚至没有细看,只冷冷地扫过标题,便签下名字。
这些足以将江昌明打入深渊的证据,被他用最隐秘也最有效的方式,不容反抗地送到了相关部门,送到了宏达最大的竞争对手手中。
屏幕上是宏达实业的股价走势图。那原本还算平稳的曲线,在傅沉舟的操作下,开始以一种令人绝望的速度断崖式下跌。每一次暴跌,都伴随着新闻里宏达实业被立案调查、银行断贷、核心项目被紧急叫停的噩耗。
我看到了大伯江昌明。
仅仅几天,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在家族聚会上总是高谈阔论的男人,彻底垮了。他坐在他同样豪华却显得无比空旷的办公室里,头发凌乱,眼窝深陷,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难以置信的惊恐。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全是催债和坏消息。他对着电话咆哮、哀求、最后变成绝望的嘶吼。他砸碎了桌上的电脑和昂贵的花瓶,碎片四溅。
是谁!到底是谁要搞垮我!
他歇斯底里地冲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咆哮,像一头困兽。
傅沉舟坐在他灯火通明、秩序井然的办公室里,平静地看着屏幕上宏达股价跌穿最后一道支撑线的警报。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声音毫无波澜:通知媒体,宏达实业的资产清算申请,可以公布了。
这条消息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几天后,一个阴雨绵绵的深夜,我看到了江昌明和他妻子周慧仪。他们站在宏达集团那栋曾经象征着财富和地位、如今却人去楼空的最高层天台边缘。
雨水淋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寒风呼啸。江昌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周慧仪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神空洞,嘴里似乎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
没有哭喊,没有犹豫。江昌明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这座吞噬了他半生的冰冷建筑,眼神里只剩下彻底的绝望和疯狂。他猛地拽住妻子周慧仪,两人像两片被狂风卷走的枯叶,从几十层的高处直直坠落下去。
砰!
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似乎穿透了雨幕,也穿透了我虚无的感官。
傅沉舟站在他公寓顶层的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红酒,猩红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荡。窗外是城市璀璨的灯火,像一片流淌的星河。
他静静地看着脚下那片被警灯染成红蓝交织的区域——那是江昌明夫妇坠楼的地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复仇的快意,也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举起酒杯,对着那片混乱的光影,轻轻地、无声地碰了一下冰冷的玻璃。然后,将那杯如同鲜血般的红酒,一饮而尽。
下一个,是江曼姿。
她消失了。不是从公众视野,而是从所有人的认知里,彻底蒸发了。她的社交账号停留在最后一条炫耀新买限量款包包的动态。她的狐朋狗友找不到她,甚至她的父母,在跳楼前似乎也完全忘记了这个女儿的存在。
只有我知道她去了哪里。
城市边缘,一栋被废弃多年的、隶属于沈氏旗下某个早已停产的化工厂厂区。地表建筑破败不堪,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而在深深的地下,穿过几道需要特殊权限才能开启的厚重防爆门,隐藏着一个冰冷、空旷、与世隔绝的空间。
墙壁和地面都是粗糙的水泥,只有头顶几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散发着昏黄惨淡、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灰尘味,还有一种隐隐的、铁锈般的腥气。
江曼姿就被锁在这里。
她蜷缩在冰冷水泥地的一个角落,身上那件曾经光鲜亮丽的米白色连衣裙早已污秽不堪,沾满了暗红的血渍和灰尘。她的头发纠结成一团,脸上布满泪痕和污垢,曾经精心描绘的妆容早已花掉,露出底下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五官。
她的手腕和脚踝被粗大的铁链锁住,铁链的另一端深深嵌在冰冷的墙壁里。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会带起一阵哗啦啦的、令人绝望的金属摩擦声。
她像一只被遗弃在垃圾堆里的、濒死的鸟。
厚重的防爆门无声地滑开。光线涌入,在地上投下一个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影子。
傅沉舟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休闲装,脚上是一双软底的运动鞋,踩在水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手里拿着一个……普通的工具箱,就是那种家庭里常见的、装着扳手钳子锤子的黑色塑料工具箱。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是在走进自家书房。只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吓人,像两点幽冷的鬼火。
嗒…嗒…嗒…
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地下室里被无限放大,敲打在江曼姿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她猛地抬起头,看到傅沉舟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巨大的恐惧让她瞬间失声,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像筛糠一样剧烈地抖起来,拼命地向冰冷的墙角缩去,铁链被扯得哗哗作响。
别…别过来!傅沉舟!沉舟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放过我!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
她终于找回声音,嘶哑地哭喊起来,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求饶。
傅沉舟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哭嚎。他径直走到地下室中央,将工具箱轻轻放在地上。塑料箱体与冰冷水泥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这声音却让江曼姿的哭喊瞬间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恐惧的呜咽。
他蹲下身,打开工具箱。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工具:大小型号不同的铁锤、钳子、扳手、几卷纱布、消毒液……甚至还有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
他慢条斯理地挑选着,动作专注而细致,像是在挑选一件趁手的艺术品。最终,他拿起了一把中等型号的羊角锤。沉甸甸的铁锤在他手中掂量了一下,锤头反射着惨白的灯光。
他站起身,拎着锤子,一步一步,走向墙角缩成一团、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江曼姿。
不…不要!不要过来!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江曼姿爆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绝望地用手扒拉着地面,指甲在粗糙的水泥上刮擦出血痕。
傅沉舟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巨大的阴影完全将她笼罩。他微微歪了下头,像是在打量一件毫无价值的物品。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
见微……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带着奇异的回响,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毛骨悚然,……被你推下去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江曼姿的尖叫戛然而止,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惊恐万状地看着他。
傅沉舟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到了江曼姿那双曾经精心保养,此刻却沾满污垢和血痂的手上。他慢慢蹲下身,视线与她惊恐扭曲的脸平齐。
告诉我,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令人血液冻结的好奇,推她下去的时候……
他伸出没有拿锤子的左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江曼姿的右手腕!动作快如闪电!
——用的是这只手吗
啊——!!!
江曼姿被他触碰的瞬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仿佛被烙铁烫到一般,疯狂地扭动身体想把手抽回来,但傅沉舟的手如同铁钳,纹丝不动!
下一秒,傅沉舟的右脚抬起,精准而冷酷地踩在了江曼姿被他攥住的手腕上!
军用靴坚硬的鞋底,带着他全身的重量,狠狠地碾了下去!
咔嚓!
一声清晰到令人头皮炸裂的骨裂声!
呃啊——!!!
江曼姿的惨叫瞬间拔高到非人的程度,身体猛地弓起,眼球暴突,眼白瞬间被血丝充满!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失去意识,口水混着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出。
傅沉舟的脸上,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绽开了一抹笑容。那笑容极淡,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愉悦和残忍。
他微微俯身,靠近江曼姿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声音轻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淬毒:看来……是这只。
他松开了攥着她手腕的手,但踩在她腕骨上的军靴并未移开,反而又加了几分力。江曼姿的惨叫声已经变得嘶哑破碎,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傅沉舟直起身,掂量了一下手中的羊角锤。锤头的金属在昏黄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他不再看江曼姿濒死的惨状,目光落在她那只被踩得变形的手上,像是在思考从哪个角度下手比较合适。
他缓缓举起了锤子。
地下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江曼姿不成调的、濒死的呜咽,和铁锤被举起时带起的微弱风声。
就在那沉重的锤头即将落下的前一刻——
傅沉舟!你这个疯子!魔鬼!你不得好死!
江曼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傅沉舟,声音嘶哑尖锐,充满了极致的怨毒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你为她做了这么多!杀了这么多人!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她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笑声扭曲如同夜枭,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刺耳得令人作呕:
江见微!她早就死了!死透了啊!尸体都烂了!你抱着个死人发疯!你清醒一点啊!你做的这一切,她根本看不见!听不见!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过是个抱着尸体发疯的变态!疯子!哈哈哈哈……
她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傅沉舟的动作停住了。
高举的锤子悬在半空。他脸上的那抹残忍的笑意消失了,瞬间冻结成一片空白。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瞳孔猛地缩紧,里面翻涌起一种极其复杂、极其剧烈的风暴——是极致的恨是被戳破真相的狂怒还是……
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整个地下室陷入一片死寂,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只有江曼姿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
就在这片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中——
嗡…嗡…嗡…
一阵突兀的、极其轻微的震动声响起。
是傅沉舟放在旁边工具箱上的手机。
屏幕亮了起来,在昏暗的地下室里发出幽幽的光。屏幕上跳动着一个名字——生命中心
秦述白。
这微弱的光和震动,在此时此地,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惊雷!
傅沉舟那空白一片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猛地转头,死死盯住那部震动的手机,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刺穿屏幕!他悬在半空的锤子甚至忘了放下。
他几乎是瞬间就动了!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几步跨到工具箱旁,染血的左手一把抓起手机!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按下接听键,动作因为某种强烈的情绪而微微不稳。他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屏住。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急促、颤抖、带着巨大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失真,却无比清晰地穿透了地下室的死寂,也穿透了我虚无的感官:
傅…傅先生!奇迹!简直是医学史上的奇迹!江小姐…江见微小姐…她…她刚刚…刚刚睁眼了!
她…她醒了!
……
时间失去了意义。前一秒还漂浮在冰冷血腥的地下室,下一秒,意识就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抽离,投入一片温暖的、粘稠的黑暗。不再是虚无的漂浮感,而是重新拥有了沉重的边界。眼皮像是被胶水粘住,沉重得抬不起来。身体像灌了铅,每一个关节都锈死了,连动一动指尖都耗费着难以想象的力气。
耳朵里先是嗡嗡的鸣响,像无数只蜜蜂在颅内振翅。渐渐地,一些模糊的声音穿透了这层噪音屏障。
……生命体征……稳定……
……不可思议……神经反应……
……监测……继续……
声音断断续续,遥远而嘈杂,像是隔着厚厚的海水传来。但其中有一个词,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微弱却清晰的涟漪。
傅先生……外面……
傅先生……傅沉舟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记忆沉重的闸门!旋转楼梯的坠落,江曼姿那抹得意的笑,灵堂水晶棺碎裂的巨响,他染血的手臂和那句见微别怕,宏达股价的暴跌,天台坠落的黑影,地下室昏黄的灯光、冰冷的铁链、刺耳的骨裂声和江曼姿疯狂的诅咒……
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入脑海!
巨大的痛苦、冰冷的恐惧、滔天的恨意……还有最后那一刻,手机里传来的那个颤抖的、如同神谕般的声音——她醒了!
这些混乱而强烈的情绪,如同实质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我沉重的躯壳!
唔……
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我干涩灼痛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就是这声微弱的呻吟,像按下了某个关键的开关。
周围那些模糊的、遥远的嘈杂声瞬间消失了。
一片绝对的寂静。
紧接着,我感觉到床边微微一沉,仿佛有什么重物被小心翼翼地放下。
然后,一股熟悉的气息猛地靠近!带着淡淡的、冷冽的雪松木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和……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他独有的那种压迫感。
是他!傅沉舟!
我甚至不需要睁开眼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瞬间认出了这个存在。那股气息是如此强烈,如此真实,带着活人的温度,瞬间驱散了我意识里残留的冰冷和血腥。
一只大手,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极其轻柔地触碰到了我的脸颊。指尖冰凉,但那触感却像滚烫的烙印,瞬间灼烧着我的皮肤。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小心翼翼地描摹着我的眉骨、眼睑,动作轻得像是在触碰一件一碰即碎的稀世珍宝,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劫后余生的恐惧和珍视。
见微……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呼唤,紧贴着我的耳廓响起。那声音里蕴含了太多太多东西——狂喜、恐惧、不敢置信、小心翼翼的试探……以及一种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情感洪流。
这声呼唤,这熟悉的触碰,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体深处爆发出来!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掀开了沉重无比的眼皮!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大片大片柔和的白光。光线刺得眼睛生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泪水滑落,视野开始艰难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上方一片柔和的白——那是病房的天花板。
然后,我的目光急切地、不顾一切地向下移动。
一张脸,在模糊的视野边缘,逐渐变得清晰。
是傅沉舟。
他离得那么近,近得我能看清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他瘦了很多,下颌的线条更加锋利,像刀削过一样。眼下是化不开的青黑,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疲惫刻痕。那双曾燃烧着地狱之火、也曾深不见底如同寒潭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着我。
那双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狂喜如同沸腾的岩浆,几乎要喷薄而出,却又被恐惧死死地按在眼底。他像是怕自己一眨眼,眼前的景象就会像泡沫一样破碎消失。他的呼吸屏住了,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承载了太多疯狂、痛苦、绝望和此刻难以言喻的震撼的眼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熟悉又仿佛陌生了许多的脸。灵堂里他砸碎水晶棺的疯狂,地下室里他拎着锤子的冷酷,他抱着我冰冷的身体说再等等的偏执……所有的画面都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重新变得无比鲜活,带着血腥味的重量,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
视线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向下移动。
越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过他微微滚动的喉结,最终,落在了他随意搁在床边、离我最近的那只手上。
手腕上,缠绕着厚厚的、洁白的绷带。绷带边缘,靠近腕骨内侧的位置,隐隐透出一点干涸的血渍。那下面,是他在灵堂徒手砸碎水晶棺留下的伤口。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点刺目的血渍上。
灵魂状态下看到的画面——他染血的拳头,他徒手撕裂棺盖,他血肉模糊却毫不在意地为自己缝合——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身体里残余的力气在这一刻奇迹般地汇聚起来。
我缓慢地抬起自己那只沉重如同灌铅的手臂。手指因为虚弱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无比艰难地向前探去。
冰冷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一小片温热的皮肤——那是他手腕上方,没有被绷带完全覆盖的地方。
指尖下的脉搏,在皮肤下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沉稳,炽热,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这真实的触感,像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冰冷和恐惧。
我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摩擦着,发出嘶哑微弱的气音,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我此刻全部的力气,却清晰无比地在这个安静的、只有生命监测仪轻微滴答声的空间里响起:
傅…沉…舟……
我…回…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他死死盯着我的那双眼睛里,那片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强行维持的平静海面,轰然碎裂!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重重地砸落下来。
正正砸在我那只触碰着他手腕的、冰冷颤抖的指尖上。
灼热得几乎要烫伤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