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每晚都会闯进我的卧室坐在床边。
她枯瘦的手指撩开蚊帐,幽幽对我丈夫说:妈怕你冷。
而我的丈夫,永远背对着我装睡。
直到她打碎了我珍藏的相框,那是我死去的孩子唯一的影像。
我平静地拿出离婚协议:房子归你,我净身出户。
她尖笑:离了我儿子你活不过三天!
半年后,前夫捧着房产证跪在我公司楼下。
我当着他的面,把离婚时放弃的房子钥匙扔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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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整个城市上空,也死死地捂住了这间小小的卧室。窗外偶尔漏进一丝惨白的光,很快又被无边的浓黑吞噬。空气凝滞不动,带着一股旧棉絮和陈年灰尘混杂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林晚僵直地躺在床的外侧,薄薄的被子像一层冰冷的裹尸布,紧紧贴着她的身体。每一次呼吸都显得艰难而刻意,生怕惊扰了身边那个背对着她、蜷缩成一团的男人——她的丈夫,陈哲。他均匀的鼾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种拙劣的表演。林晚知道,那鼾声之下,是绝对的清醒和刻意的逃避。
卧室门没有锁。
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或者说,是婆婆张春梅用她无孔不入的掌控力,在这套两居室的房子里烙下的铁律。任何一扇门,都不能对她关闭。林晚曾经试图反抗过,结果只是换来了陈哲长达半个月的冷脸,以及婆婆指桑骂槐、变本加厉的伺候——连续半个月,她的早餐只有一碗飘着几片黄叶的白粥。
就在林晚的神经绷紧到极限,几乎要断裂时,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如期而至。
吱——嘎——
老旧的合页发出干涩、绵长的呻吟,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在死寂的午夜被无限放大,狠狠刮过人的耳膜和心脏。一股混合着廉价花露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老年人的衰败气息,随着门缝的扩大,阴冷地弥漫进来。
林晚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又迅速被涌上的血液填满。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如同濒死的蝶翼。身边的陈哲,那平稳的鼾声连一丝一毫的停顿都没有,仿佛真的沉睡在另一个世界。
脚步声很轻,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拖沓和谨慎,像幽灵般靠近。每一步,都踩在林晚疯狂擂动的心跳上。她能感觉到那股视线,冰冷、黏腻,带着审视和占有的意味,落在她的后颈,又滑向陈哲的后背。
紧接着,床垫微微下沉。一股更浓烈的、属于婆婆的气息,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来。
蚊帐被一只枯瘦、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小心翼翼地撩开一角。那手指的骨节嶙峋突出,皮肤松弛地包裹着,指甲修剪得很短,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灰白。蚊帐细密的网格,在那张骤然凑近的老脸上投下诡异的阴影。
婆婆张春梅的脸离林晚的后脑勺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她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转动,贪婪地描摹着儿子沉睡的轮廓,然后,用一种刻意压低、却又足以让床上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气音,幽幽地开口:
阿哲啊……夜里凉,妈怕你冷,来看看你有没有踢被子……
那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温柔,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掌控欲。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林晚的耳膜,刺进她的心脏。一股冰冷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她听着婆婆用那絮絮叨叨的气音,开始数落今天菜市场的猪肉又贵了五毛,抱怨楼上邻居家的孩子晚上总是跑来跑去太吵,最后,又绕回到陈哲身上:……你上班辛苦,妈给你炖了虫草汤,明早起来记得喝,好好补补身子。外头那些东西,不干不净的,哪有妈做的放心……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晚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在滚烫砧板上的鱼,每一寸肌肤都在被无形的刀凌迟。婆婆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上,冰冷而潮湿。她甚至能感觉到婆婆身上那件廉价化纤睡衣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林晚几乎以为自己会在这种酷刑中窒息而死,那枯瘦的手指终于恋恋不舍地放开了蚊帐。床垫的弹簧发出轻微的呻吟,宣告着那股令人窒息的重压暂时离开了。脚步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拖沓,缓缓移向门口。
吱——嘎——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客厅渗进来的微弱灯光,也隔绝了那股腐朽的气息。卧室重新陷入一片沉重的、令人作呕的黑暗。
林晚猛地睁开眼,大口地喘息,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胸腔里憋闷得快要炸开。她扭过头,看向身边那个依旧背对着她、发出均匀鼾声的男人。黑暗中,他肩膀的轮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恨意,如同淬毒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猛地抬起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带着一种毁灭的冲动,狠狠地朝着那个宽厚、却无比懦弱的背影抓去!
指尖在距离他睡衣布料只有毫厘之遥的地方,硬生生顿住。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不能。还不是时候。愤怒的岩浆在胸腔里沸腾、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又被她死死地、更狠地压了回去。喉咙里堵着的那团硬物,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噎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无声地张开嘴,像一条濒死的鱼,贪婪地、无声地吞咽着这令人窒息的黑暗。
忍。必须忍下去。为了那最终的反击,为了彻底摆脱这令人作呕的泥沼,她必须把这一刻的屈辱,连同那浓得化不开的恨意,一起咽下去,变成骨头里的刺,心头的刀,等待时机,一击毙命!
***
清晨的阳光,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明媚,透过沾着油腻灰尘的玻璃窗,斜斜地切进小小的客厅。光线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在疯狂地舞动,如同这屋子里看不见的、永不停歇的硝烟。
林晚端着一小碟咸菜从厨房出来,脚步很轻。婆婆张春梅正背对着她,坐在那张蒙着洗得发白旧布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块半湿的抹布,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擦拭着摆在电视柜正中央的一个相框。
那相框是崭新的,硬塑材质,边缘是俗气的金色。里面嵌着的,是陈哲大学刚毕业时穿着廉价西装拍的一张单人标准照,青涩,带着点刻意装出的成熟。婆婆擦得小心翼翼,指尖拂过相片上儿子略显僵硬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稀世珍宝,浑浊的老眼里溢满了毫不掩饰的慈爱和得意。
林晚的目光只在那相框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她沉默地把咸菜碟子放在桌上那碗孤零零的白粥旁边。桌上没有她的碗筷。
起来啦婆婆没有回头,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刻意的慵懒,粥在锅里,自己去盛吧。她终于放下抹布,拿起那个擦得锃亮的相框,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慢悠悠转过身,扫了一眼餐桌,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啧啧,这咸菜,腌得这么咸,齁死人!阿哲血压高,吃不得咸,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一点都不上心!
林晚没应声,转身进了厨房。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隔夜饭菜混合着廉价洗洁精的怪味。她揭开锅盖,里面是薄薄一层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白粥,上面飘着几片蔫黄的菜叶。她用勺子搅了搅,锅底刮起一点沉底的米粒。她盛了小半碗,端出来,坐在餐桌最靠边的椅子上,默默地小口喝着。粥是温的,带着一股铁锅的腥气。
婆婆张春梅已经挪到了餐桌主位,拿起筷子,挑剔地拨弄着那碟咸菜,嘴里还在絮叨:……一点都不会过日子!看看你昨天买的肉,肥得流油,阿哲能吃吗他胃不好,得吃精瘦肉!也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她夹起一小根咸菜,放进嘴里,立刻夸张地呸了一声,咸死了!盐不要钱啊败家!
林晚低着头,捧着碗,粥水寡淡无味,滑过食道,像吞下冰冷的沙砾。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按揉着后腰的位置。那里曾经受过伤,在几个月前那个冰冷的手术台上。每一次揉按,都像有一根无形的针,扎进记忆深处最黑暗的角落,带来一阵尖锐而绵长的钝痛。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无影灯惨白的光,还有……还有身体里被强行剥离的那份重量。那痛楚不仅仅是生理的,更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余震。
妈,早。陈哲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从卧室走出来,睡眼惺忪,声音带着刚起床的沙哑。他径直走到餐桌旁,看也没看林晚一眼,拉开主位旁边的椅子坐下。
婆婆张春梅立刻像换了一张脸,刚才的刻薄挑剔瞬间消失无踪,堆起满脸的慈祥笑容,把擦得锃亮的儿子相框往桌边推了推,仿佛要让儿子也欣赏一下自己的英姿,然后赶紧起身:阿哲醒了快坐快坐!粥妈给你盛好了,温的,正好入口!咸菜妈给你挑过了,不咸的,放心吃!她动作麻利地端出一碗明显浓稠得多、还冒着热气的粥放到陈哲面前,又殷勤地夹了一筷子她精心挑拣过的咸菜放在粥上。
陈哲嗯了一声,拿起勺子,埋头喝粥,全程没有看林晚一眼,仿佛她是这屋子里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林晚喝完了自己碗里那点稀汤寡水,放下碗,准备起身去上班。婆婆的声音像冰冷的蛇信子,又一次精准地舔舐过来:碗放着吧,我待会儿洗。你呀,出门前把垃圾带下去,堆门口一晚上,味儿都飘进来了。她顿了顿,眼皮都没抬一下,对了,晚上早点回来,阿哲他二姨今天过来,你下班顺路去‘福满楼’打包几个硬菜回来,记得要红烧蹄髈,你二姨爱吃。钱嘛……她拉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林晚放在鞋柜上的包,……你先垫着,回头再说。
知道了。林晚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一潭死水。她走到门口换鞋,弯腰时,后腰又是一阵熟悉的酸胀刺痛袭来,让她动作微微一滞。她吸了口气,挺直背脊,拎起门边那个鼓鼓囊囊、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垃圾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防盗门。
门外楼道里的空气,带着尘埃的味道,却比屋内清新了不止百倍。林晚反手关上门,将那令人窒息的一切隔绝在身后。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团被压抑了一整夜的火焰,并没有熄灭,反而在这短暂的喘息中,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清晰。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为那即将到来的爆发积蓄力量。
***
日子像一架生了锈的齿轮,在令人窒息的重复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缓慢而沉重地向前碾过。婆婆张春梅的规矩如同无形的蛛网,将林晚越缠越紧。
客厅角落那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塑料外壳摄像头,黑洞洞的镜头,像一个永不疲倦的幽灵之眼,冰冷地监视着林晚在家的每一个举动。林晚曾试图用一块布盖住它,结果引来了婆婆长达三个小时的哭天抢地,控诉林晚心术不正、想害死她这个老婆子、在家里藏了见不得人的东西。陈哲下班回来,面对母亲的哭诉,只是烦躁地皱着眉,把林晚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疲惫和不耐烦:妈年纪大了,你就不能顺着她点一个摄像头而已,又不拍你洗澡睡觉,你遮它干什么非要闹得家宅不宁
林晚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许诺要给她一个港湾的男人,此刻眼中只有对麻烦的厌倦和对母亲权威的默认。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那块布拿开了。那冰冷的镜头,从此便成了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冰箱里的剩菜,永远标记着陈哲专属。有一次,林晚加班到深夜,饥肠辘辘地回到家,看到冰箱里有一盘中午剩下的、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排骨。她犹豫了一下,拿出来热了热。刚吃了两口,婆婆幽灵般出现在厨房门口,那张老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阴沉刻薄。
谁让你动阿哲的排骨的婆婆的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那是我特意给阿哲留的!你饿死鬼投胎啊外面的饭还堵不住你的嘴一点当媳妇的自觉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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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握着筷子的手顿住了,看着盘子里那两块被咬过的排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放下筷子,盘子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她没有争辩,也没有解释自己还没吃晚饭。她站起身,把那盘排骨倒进了水池边的垃圾桶里,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她喉咙里压抑的哽咽。
客厅电视柜的玻璃门里,陈哲从小到大各种姿势的相片塞得满满当当,像一座供奉太子的神龛。而林晚带来的、属于她的东西——一本大学时喜欢的诗集,一个朋友送的陶瓷小摆件,甚至一张她和陈哲婚前为数不多的合影——都被婆婆以占地方、看着碍眼、不吉利为由,强行塞进了最底层那个积满灰尘的抽屉深处,不见天日。
最让林晚无法忍受的,是婆婆那些根深蒂固、近乎偏执的规矩。她坚信孕妇不能吃兔肉,否则孩子会兔唇;不能吃鸭肉,否则孩子会长蹼;不能吃羊肉,否则孩子会得羊癫疯……林晚流产前,婆婆就曾因为她不小心喝了一碗同事送的羊肉汤而大发雷霆,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存心要弄掉陈家的种、心肠歹毒。
如今,林晚流产了,婆婆的规矩非但没有丝毫松动,反而变本加厉地笼罩在她的生活里,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吃饭时筷子不能插在饭上,像上香;晚上九点后不能洗头,会招邪气;晾衣服时,女人的内衣裤绝对不能挂在男人衣服的上方,否则会压住男人的运道……这些荒谬可笑的规矩,婆婆执行起来一丝不苟,稍有违背,便是横眉冷对、指桑骂槐,甚至摔摔打打。
林晚感觉自己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腐朽的茧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霉菌的味道,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枷锁的碰撞。她沉默地应对着这一切,像一潭表面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死水。那潭水底,积压的淤泥和仇恨,正一天天变得厚重、粘稠,酝酿着冲破堤坝的力量。
***
又是一个死寂的午夜。窗外连一丝风都没有,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林晚侧躺着,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僵硬的姿势而酸痛麻木。身边的陈哲照例背对着她,呼吸平稳绵长,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吱——嘎——
那扇从不落锁的卧室门,再次被缓缓推开。浓烈的花露水混合着老人味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了进来。枯瘦的手指,撩开了蚊帐。
林晚闭着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紧握的拳头。她清晰地感觉到婆婆张春梅那浑浊的目光,像带着倒刺的刷子,一遍遍扫过她的后背,然后,那目光落在了陈哲身上,黏腻得令人作呕。
……阿哲啊,睡着没婆婆那刻意压低的、带着诡异温柔的气音又响了起来,妈心里头不踏实,总觉得……有东西在窗户外面晃……你说,会不会是……
林晚的耳朵嗡嗡作响,婆婆后面那些神神叨叨、关于不干净东西的低语,像一群恼人的苍蝇在她脑子里盘旋。她猛地翻了个身,动作很大,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烦躁和抗拒,面朝着墙壁。她感觉到婆婆的目光骤然聚焦在自己身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满和审视。
哼。一声清晰的、带着鄙夷的冷哼从蚊帐外传来。婆婆显然对她的不敬举动极为不满。紧接着,林晚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什么金属物件被拿了出来。
妈请了高人,专门给你求的。婆婆的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神秘和得意,显然是对着陈哲说的,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林晚的耳朵里,辟邪镇宅,百无禁忌!桃木的,阳气最足!就挂你们床头,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保管近不了我儿子的身!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毒的暗示,有些人啊,命里带煞,自己不干净,还容易招惹些晦气东西进门!阿哲,你可要当心!
林晚的心脏被这恶毒的话狠狠刺中,骤然缩紧。她猛地睁开眼,在透过蚊帐的、窗外微弱的光线下,她看到婆婆张春梅正踮着脚,试图把一把粗糙的、带着树皮的桃木小剑挂在他们床头的墙壁钉子上!那歪歪扭扭的剑尖,正对着她睡的这一侧!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可以忍受屈辱,可以忍受刻薄,甚至可以忍受那夜夜骚扰,但她绝不能忍受这把指向她的、带着恶毒诅咒的桃木剑!
拿走!林晚霍地坐起身,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在寂静的夜里骤然划开一道口子。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把丑陋的木剑,眼神锐利如鹰隼。
婆婆张春梅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惊得动作一僵,手停在半空。随即,那张老脸因为震惊和愤怒迅速扭曲起来,浑浊的眼睛里射出怨毒的光:你吼什么反了你了!我给我儿子挂个辟邪的,碍着你什么了我看你就是心里有鬼!怕被照出来吧
我说,拿、走!林晚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她的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退让。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命令我这是我儿子的家!我想挂哪就挂哪!轮得到你指手画脚婆婆彻底被激怒了,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她非但没有拿开,反而更加用力地将那把桃木剑往钉子上按去,因为激动,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够了!一直沉睡的陈哲终于装不下去了,他猛地坐起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对着林晚低吼道:大半夜的吵什么吵妈挂个东西怎么了能掉你一块肉你就不能消停点!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对麻烦的厌恶和不耐烦,目光掠过那把桃木剑时,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
婆婆见儿子站在自己这边,气焰更盛,示威般地将桃木剑挂稳,还用力按了按,嘴里不依不饶地骂着:就是!丧门星!自己生不出孩子,还想克死我儿子不成挂个剑挡挡你的煞气,那是为你好!不知好歹的东西!
林晚看着眼前这对母子,看着那把悬在头顶、象征着她所有屈辱和诅咒的桃木剑,又看着陈哲那副理所当然、置身事外的嘴脸。胸腔里翻腾的岩浆在这一刻骤然冷却、凝固,变成一种坚硬如铁、冰冷刺骨的决心。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都被这彻骨的寒意冻结了。她没有再争吵,甚至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她默默地躺了回去,拉高被子,将自己整个蒙住,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和声音。
黑暗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沉寂的、燃烧过后的灰烬。灰烬深处,一点冰冷的火星,悄然亮起。
***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下流淌,像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婆婆张春梅似乎把那晚的胜利视为某种宣言,言行举止间那种掌控一切的得意更加露骨。陈哲则沉浸在这种病态和谐的表象里,享受着母亲无微不至的伺候,对林晚刻意的沉默和疏离视若无睹,甚至带着一种摆脱了麻烦的轻松。
直到那个周末的午后。
阳光难得慷慨地洒满客厅,带着初秋的暖意。林晚坐在窗边的小凳上,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旧纸箱。她正在整理一些很久没动过的旧物。纸箱里大多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褪色的明信片、断了链子的廉价手链、大学时的笔记本……翻到箱底时,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带着丝绒质感的方角。
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东西从一堆杂物中抽了出来。
是一个深蓝色的丝绒小方盒。盒子边缘有些磨损,颜色也暗淡了。她屏住呼吸,用几乎虔诚的动作,轻轻打开了盒盖。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精致相框。相框是银色的,边缘雕刻着简约的藤蔓花纹。相框里,没有照片。
只有一张小小的、边缘微微泛黄的B超影像单。白色的底片上,一个模糊却清晰可辨的、小小的孕囊轮廓,安静地躺在那里。那是她失去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也是最后的影像。是她在最绝望的黑暗里,紧紧抓住的、唯一的光。每次独自一人时,她都会拿出这个相框,指尖轻轻抚过那小小的轮廓,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短暂存在过的、微弱的搏动。这是她心底最深的伤口,也是最珍贵的秘密祭坛。
林晚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冰冷的玻璃表面,抚过那模糊的影像轮廓,眼眶瞬间红了。她将相框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早已消散的温暖。
就在这时,一股浓烈的、廉价的檀香混合着老人味的气息猛地逼近。婆婆张春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旁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晚手里的相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某种莫名的紧张。
手里拿的什么鬼东西藏藏掖掖的!婆婆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一种审查的意味,整天翻这些破烂,晦气!赶紧扔了!
林晚像是没听见,依旧低着头,手指珍重地摩挲着相框的边缘,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
婆婆见她不动,更恼了,那种被忽视的权威受到挑衅的感觉让她怒火中烧。她猛地伸出手,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指,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直接抓向林晚手中的相框!
跟你说话呢!聋了给我!
别碰它!林晚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厉声喝道!她下意识地将相框紧紧护在怀里,身体向后缩去。
她这激烈的反应彻底激怒了婆婆。张春梅那张老脸瞬间涨红扭曲,眼中凶光毕露:反了!还敢吼我!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倒要看看!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枯瘦的手带着惊人的力气,疯狂地去抢夺林晚死死护在怀里的相框!
放手!这是我的东西!林晚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变了调,她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两人在狭小的客厅里撕扯起来,凳子被带倒,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你的这个家里什么东西是你的!连你都是我们陈家买来的!给我!婆婆的指甲狠狠抓在林晚的手背上,留下几道刺目的血痕。她尖利的叫骂如同淬毒的针,丧门星!克死我孙子的扫把星!留着这晦气东西想咒谁呢!
争夺中,林晚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向后踉跄。她死死抱着相框,却无法阻止它从手中脱出——
啪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脏骤停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客厅里炸开!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晚踉跄着站稳,目光呆滞地看向地面。
那个深蓝色的丝绒小方盒摔开了,里面那个精致的银色相框,连同保护着那张B超单的玻璃,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锋利的玻璃碎片像散落的星辰,折射着冰冷的阳光。而那张承载着她所有爱与痛的影像单,可怜地躺在碎片中央,被一块尖锐的玻璃狠狠刺穿、撕裂!
那张模糊的、小小的轮廓,被彻底撕碎了。
林晚的世界,也在这一声脆响中,彻底碎裂了。她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愤怒和悲伤,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她像一尊瞬间失去灵魂的石像,僵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堆残骸。
哎呀!婆婆张春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随即看到林晚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愧疚,反而迅速被一种扭曲的、恶意的快意取代。她撇了撇嘴,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用一种极其刻薄、极其轻松的语调说道:
碎啦碎得好!碎碎平安嘛!早就说了是晦气东西,留着招灾!这下好了,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帮你收了!省得你整天抱着那死鬼东西哭丧着脸,影响我儿子的运道!晦气!她甚至带着一种替天行道般的得意,用脚尖随意地拨弄了一下地上的玻璃碎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那碎碎平安四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林晚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着。
林晚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她没有理会婆婆刻毒的言语,也没有去看陈哲是否被惊动、是否站在卧室门口。她的目光,只专注地落在地上那些碎片上,落在那张被撕裂的影像单上。
她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极其小心地、一片一片地,拾起那些锋利的玻璃碎片。冰凉的触感刺痛指尖,她却毫无知觉。她将那张被玻璃刺穿的B超单碎片,连同承载它的相框残骸,一片一片,仔细地、珍重地捡起来,拢在手心。玻璃的尖角割破了她的手指,殷红的血珠渗出,滴落在白色的影像碎片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目而绝望。
她捧着这一捧冰冷的、染血的残骸,慢慢地直起身。脸上没有泪,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寒冰烈焰。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还在喋喋不休、满脸刻薄快意的婆婆张春梅,像穿透一团无意义的空气。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向卧室。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柄缓缓出鞘、敛尽所有光华、只为致命一击的利剑。
客厅里,只剩下婆婆张春梅带着胜利余韵的刻薄絮叨,以及卧室门口,陈哲皱着眉、带着一丝不解和被打扰睡眠的烦躁、却依旧选择沉默的身影。
***
卧室的门,在林晚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客厅里婆婆那令人作呕的噪音和陈哲那令人心死的沉默。门锁落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在这个死寂的空间里,却如同一个时代的终结。
林晚没有开灯。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已经带上了暮色,灰蒙蒙的,将这小小的空间涂抹成一片冰冷的铅灰色。她走到床边,将手里那捧染血的玻璃和相片碎片,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碎片在柜面上散开,发出细碎的声响,像一声声无声的控诉。
她站直身体,环顾着这个她住了三年,却从未真正属于过她的家。目光扫过墙上那把丑陋的桃木剑,扫过角落那个冰冷的摄像头,扫过衣柜里属于她的、少得可怜又被挤压在角落的衣物。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控制和腐朽的气息。
够了。真的够了。
心底那个早已摇摇欲坠的世界,在相框碎裂的瞬间,轰然坍塌。随之而来的,不是毁灭的黑暗,而是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明。所有的犹豫、不甘、痛苦,都被这彻底的破碎碾成了粉末,随风散去。留下的,只有一片废墟之上,那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走到衣柜前,拉开了最底层的抽屉。抽屉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文件袋静静地躺在那里。她把它拿了出来,动作沉稳,没有一丝颤抖。
她拿着文件袋,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了那盏光线昏黄的台灯。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桌面上的一小块区域。她抽出里面的文件——是几份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她拿起桌上那支用了很久的黑色签字笔,拔开笔帽。
笔尖悬在乙方签名栏上方,那空白处像一个等待填写的判决书。林晚的目光落在协议书上关于财产分割的条款上。她拿起笔,没有丝毫犹豫,在房产归属那一栏里,清晰而用力地写下一行字:
位于XX小区X栋X单元XXX号房屋(产权证号:XXXXXX)归男方陈哲所有。
然后,在女方自愿放弃其他夫妻共同财产分割权利的条款前,她重重地打了一个勾。
净身出户。她不要这屋子里任何一件沾染了他们母子气息的东西!她要的,是彻彻底底的剥离,是斩断这令人窒息的锁链!哪怕代价是孑然一身,她也认了!
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林晚两个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最后一笔落下,她将笔帽啪地一声合上。声音清脆,像一道封印,彻底封死了回头路。
她将签好的协议整理好,重新放回文件袋。然后起身,打开衣柜,拿出了那个跟随她多年的、半旧的二十四寸行李箱。她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快而有序,没有丝毫留恋。只拿属于自己的衣物、几本重要的书、笔记本电脑、洗漱用品。那些曾经被婆婆塞进角落的小摆件、诗集……她看都没看一眼。这屋子里的一切,连同那些屈辱的回忆,对她而言,都已是垃圾。
箱子很快被填满。她拉上拉链,将文件袋塞进行李箱外侧的夹层。整个过程,不到二十分钟。
卧室的门被再次打开。林晚拉着行李箱,走了出来。
客厅里,婆婆张春梅正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狗血的家庭伦理剧,一边磕着瓜子,地上已经吐了一小堆瓜子壳。陈哲则歪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里,低头刷着手机游戏,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着,发出噼啪的声响。
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惊动了他们。
婆婆张春梅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到林晚拖着箱子,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惯有的刻薄和厌烦:大晚上的,拖着个箱子叮铃哐啷的,作什么妖还让不让人……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林晚已经走到了客厅中央,停住了脚步。她没有看陈哲,目光平静地落在婆婆那张写满刻薄的老脸上,然后将手中那份装在透明文件袋里的离婚协议书,轻轻地、却带着千钧之力,放在了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塑料文件袋落在玻璃茶几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
签了吧。林晚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客厅里那虚假的平静。那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和疏离。
婆婆张春梅的瓜子僵在了嘴边,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茶几上那份文件,又猛地抬头看向林晚,像看一个疯子。陈哲也猛地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游戏音效还在欢快地响着,他脸上的表情从被打扰的不悦迅速转为惊愕和茫然。
什……什么东西婆婆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变调。
离婚协议。林晚清晰地吐出四个字,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房子归陈哲,我净身出户。签了字,明天去民政局办手续。
死寂。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电视机里还在聒噪地播放着婆媳争吵的剧情,显得格外讽刺。
几秒钟后,婆婆张春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带翻了旁边的瓜子盘,瓜子哗啦洒了一地。她指着林晚的鼻子,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一种被冒犯的恐慌,整张脸都扭曲变形,声音尖利得能刺穿耳膜:
离……离婚!你说离婚!林晚!你疯了吧你!就为了那个破相框你跟我耍什么横啊!她气得浑身发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晚脸上,离了我儿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活得过三天吗!就凭你那点工资,出去喝西北风都没地儿!连个蛋都下不出来的废物!你离!我看你敢离!我看你能蹦跶到哪儿去!
陈哲也站了起来,脸上最初的惊愕被一种被冒犯的怒火取代,他皱着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烦躁:林晚,你闹够了没有妈不就摔了个相框吗至于吗整天拉着个脸给谁看赶紧把箱子放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林晚静静地听着婆婆的尖叫辱骂和陈哲的斥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等他们的声音稍微停歇,她才缓缓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平静地落在了陈哲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丢人现眼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彻骨的嘲讽,比起在这个活棺材里当个被监控、被侮辱、连自己孩子遗物都保不住的活死人,离婚……怎么会是丢人现眼呢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这个家庭腐朽溃烂的内核。陈哲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张着嘴,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只剩下被戳中痛处的羞恼。
林晚不再看他们。她弯下腰,平静地拿起茶几上那份离婚协议,放回自己随身的挎包里。然后,她直起身,拉过身边的行李箱,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大门走去。
轮子碾过地上的瓜子壳,发出细碎的碎裂声。
站住!你给我站住!婆婆张春梅气急败坏地尖叫着,冲上来想抓住林晚的胳膊,反了天了!谁准你走的!把协议给我撕了!听见没有!
林晚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手臂轻轻一甩。婆婆那点力气在她此刻决绝的力量面前,如同蚍蜉撼树,被轻易地甩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
张春梅,林晚的手握住了冰冷的门把手,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客厅里,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冰冷,看好你的宝贝儿子。从今往后,这活死人的福气,都归你了。
咔哒。
门锁被拧开。
砰!
沉重的防盗门在她身后,被用力地关上。那一声巨响,彻底斩断了她与这个腐朽之地的最后一丝联系。
门内,传来婆婆张春梅歇斯底里的哭骂和陈哲气急败坏的吼声,像一场混乱荒诞的闹剧,被永远地隔绝在了身后。
门外,初秋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拂在林晚的脸上。她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这自由的、没有廉价花露水和腐朽气味的空气,拉着行李箱,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入了暮色渐沉的楼道里。身后那个所谓的家,在她决然的背影里,轰然倒塌,化为废墟。
***
深秋的风,带着北方特有的凛冽和干燥,卷起人行道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扑向行人的裤脚。天空是那种灰蒙蒙的、高远而冷漠的铅灰色,阳光吝啬地躲在厚重的云层后面。
林晚裹紧了身上剪裁精良的米白色羊绒大衣,步履从容地走出那栋现代化的、在CBD区域也显得颇为气派的写字楼玻璃旋转门。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她刚从一场重要的项目汇报会下来,结果很理想,客户满意,上司嘉许,团队士气高昂。此刻,她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职业性微笑,眼神明亮而锐利,周身散发着一种自信而干练的气场,与半年前那个在腐朽家庭中挣扎、眼神死寂的女人判若云泥。
刚走下台阶,来到楼前的小广场,一个佝偻而熟悉的身影,猛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陈哲。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羽绒服,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毛衣。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才半年不见,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瘦了一大圈,背也微微驼着,全然不见了当初那副置身事外的、带着点优越感的模样。
他看到林晚,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几乎是踉跄着,跌跌撞撞地朝她冲了过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深红色的硬壳本子——是那套房子的房产证。
小晚!小晚!你等等!等等我!陈哲的声音嘶哑而急切,带着哭腔,充满了惶急和哀求。
林晚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因为他的出现而改变一丝一毫的节奏。她脸上的职业微笑在看清来人是谁的瞬间,便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漠然。她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呼喊,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走,方向是写字楼旁边的地下停车场入口。
小晚!求求你!听我说句话!就一句!陈哲终于冲到了她面前,张开双臂,不管不顾地拦住了她的去路。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那股浓重的烟味和长时间没洗澡的体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让林晚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他噗通一声,竟然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刺耳。他双手颤抖着,将那本深红色的房产证高高举过头顶,像进献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卑微的乞求。
小晚!你看!你看啊!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尖锐变形,我把房子拿回来了!过户了!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妈……妈她管不着了!真的!你看清楚!房产证!我们的房子!你的房子!现在它是你的了!你回来吧!求求你回来吧!
他语无伦次地喊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狼狈不堪。周围进出写字楼的白领们纷纷侧目,投来好奇、探究甚至鄙夷的目光。
林晚终于停下了脚步。她微微垂眸,冰冷的目光落在那本深红色的、被他举得高高的房产证上,又缓缓移到他涕泪横流、写满绝望和哀求的脸上。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怜悯,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只有一种看透了所有把戏的、彻底的漠然。
我们的房子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和风声,陈哲,你似乎忘了。半年前签协议的时候,我就说得很清楚。
她微微俯身,凑近了一点,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陈哲的耳朵里:那地方,从里到外,都让我恶心。包括你和你妈。
陈哲举着房产证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一片。他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晚的目光越过他卑微的身影,投向不远处写字楼前那个醒目的、不锈钢材质的分类垃圾桶。她直起身,动作优雅地从自己那款简约大方的通勤包里,掏出了一串钥匙。钥匙扣很简单,只有两片金属片和一枚小小的、早已失去光泽的银色心形挂饰——那是很久以前陈哲送她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搬家时随手塞进了包里,忘了丢。
她纤细的手指捏着那串钥匙,在陈哲骤然瞪大、充满惊骇和不解的目光注视下,手腕轻轻一扬。
一道银色的弧线划破灰蒙蒙的空气。
叮当——哐啷——
钥匙串精准地落入了标着可回收物的垃圾桶口,撞击着桶壁,发出一连串清脆而空洞的声响,最终沉寂在桶底。
那声音不大,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哲的心口。他高举着房产证的手臂,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无力地垂落下来,深红色的本子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瘫跪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个吞噬了钥匙的垃圾桶口,身体筛糠般抖动着,连哭泣都发不出声音了。
林晚没有再看他一眼。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动作从容而优雅。然后,她挺直了背脊,迈开脚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重新响起,清脆,稳定,充满了力量。她径直走向地下停车场的入口,身影很快消失在明亮的灯光和车流的方向。
深秋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陈哲僵跪的身影,掠过那本孤零零躺在冰冷地上的深红色房产证,呜咽着奔向远方灰蒙蒙的天空。那本曾经承载着无数人渴望的红色本子,此刻在冰冷的石面上,像一块被遗弃的、毫无价值的砖头。
林晚坐进自己那辆线条流畅的白色轿车驾驶座,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她系好安全带,启动引擎,车子平稳地滑出车位。车载音响里流淌出舒缓的钢琴曲。
她平静地目视前方,汇入傍晚繁忙的车流。城市的霓虹初上,在车窗上投下流动的光影。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来自猎头,关于一个更具挑战性、薪酬也更丰厚的职位邀约。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
车子加速,驶向前方灯火璀璨、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后视镜里,那栋气派的写字楼和陈哲跪在楼前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连同那段腐烂发霉的过去,一同被碾碎、抛弃,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