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被复制的灵魂与身份 > 第一章

我的生活被人盗版了
>我被公司辞退那天,收到一条匿名短信:小心那个长得像你的人。
>几天后,一个和我穿同款西装的男人坐在我的工位上,连咖啡都点一样的焦糖玛奇朵。
>他不仅取代了我的工作,还搬进了我对面的公寓。
>更可怕的是,他连我的童年创伤都了如指掌。
>你父亲用皮带抽你时,是抽左臂还是右臂他微笑着问我。
>我砸碎咖啡杯扑上去,却被他轻易按在桌上。
>别激动,他凑到我耳边低语,我比你更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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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薄薄的再生纸通知单躺在手心,边缘粗糙得如同砂纸,刮得指腹生疼。空气里悬浮的灰尘粒子,在从巨大落地窗斜射进来的惨淡光线下无所遁形。我盯着上面加粗的辞退二字,墨迹像是刚刚凝固的伤口,又黑又沉。周围工位嗡嗡的低语,敲击键盘的噼啪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电话铃声,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潮水般将我围困在中央。我的名字,陈默,曾经嵌在高级分析师的头衔前,如今孤零零悬在通知单顶端,像被遗弃在荒岛上的路标。
收拾东西的过程机械而麻木。那盆仙人球,叶片上落满灰尘,摸上去有细微的颗粒感;用了五年的马克杯,杯口有一道细微的豁口,喝水时总会不自觉地避开那个位置;一沓厚厚的项目分析报告,打印纸边缘卷曲,每一页都浸透了无用的心血。我把它们塞进一个半旧的纸箱里,动作迟缓。同事们目光躲闪,偶尔投来一瞥,也飞快地移开,仿佛我身上沾染了某种无形的瘟疫。最后一只笔被丢进箱子,那点微弱的声响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惊起。
抱着纸箱走出公司那扇沉重的、能映出人影的玻璃大门,外面城市黄昏的喧嚣扑面而来。车流尾灯连成赤红的河流,喇叭声此起彼伏,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将夕阳切割成无数块燃烧的碎片。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行字:

**小心那个长得像你的人。**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算什么拙劣的玩笑还是某种恶毒的诅咒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在暖烘烘的晚风里显得格外突兀。我猛地回头,身后只有行色匆匆的路人,一张张模糊而疲惫的面孔,没有任何一张与我相似。幻觉还是某个知道我失业后,落井下石的混蛋我把手机狠狠塞回口袋,纸箱粗糙的边缘抵着肋骨,硌得生疼。城市的霓虹在我眼中晕开,变成一片模糊而躁动的光斑。
失业后的日子,如同被丢进一个巨大而滞缓的泥沼。白昼漫长,无所事事,时间粘稠地流淌。简历石沉大海,银行账户的数字像失血般一点点萎缩,焦虑像无声的霉菌,在墙壁上、天花板上,甚至空气里悄然滋生、蔓延。我把自己关在租住的那间朝北的小公寓里,窗帘终日低垂,光线昏暗。空气凝滞,带着隔夜泡面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唯一与外界的联系,就是手机屏幕上偶尔亮起的、来自猎头或招聘平台的冰冷推送,点开,又迅速熄灭。
几天后,一个微乎其微、几乎被焦虑淹没的念头,像水底的泡泡一样浮起:也许该回公司一趟,拿回那份忘在抽屉里的、无关紧要的体检报告。那报告或许没用,但此刻,它仿佛成了我残存生活里一个必须抓住的锚点。
午休时间刚过,写字楼大堂依旧人来人往。我混在人群中,刷了那张还没来得及注销的门禁卡——滴的一声轻响,绿灯亮起,闸机打开。那声音刺耳得像是一种嘲讽。电梯平稳上升,熟悉的失重感包裹着我。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熟悉的、混合着打印油墨、速溶咖啡和某种昂贵空气清新剂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曾经的工位区域。脚步却在距离几米远的地方,像被无形的冰墙冻住。
我的工位上,坐着一个人。
他穿着和我那套面试时咬牙买的、压箱底的藏青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袖口露出半截和我同款的、磨旧了边缘的深蓝色腕表。他的坐姿,甚至微微前倾、肩膀微耸的角度,都和我习惯性的样子如出一辙。最刺眼的,是他手边放着的那个白色纸杯,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杯口飘散出熟悉得令人心悸的甜腻香气——焦糖玛奇朵,双份糖浆。
我的视线凝固在那杯咖啡上,喉咙发紧,几天前那条冰冷短信的寒意瞬间倒灌回四肢百骸。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缓缓转过头。
那一刻,周围的空气彻底冻结、碎裂。
那张脸……那张脸!
眉毛的弧度,鼻梁的线条,下颌的轮廓,甚至连左耳垂上那颗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就像一面精心打磨过的镜子,映照出另一个我。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它们看着我,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一丝属于陈默的焦虑、迷茫或者愤怒,只有一种全然的、令人窒息的陌生。那眼神穿透了我,仿佛我只是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空,留下冰冷的眩晕。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隔断的挡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声音惊动了他。
他微微挑起一边眉毛,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妙的弧度,那是我紧张或思考时才会有的、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动作。他站起身,动作流畅自然,向我伸出手。
你好,他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模仿出来的质感,像在播放一段录音,我是陈默。他清晰地报出我的名字,字正腔圆,如同宣示主权。
那只手悬在半空,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和我的一样。周围的同事似乎被这诡异的场景短暂冻结,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电流在空气中噼啪作响。
我死死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盯着那只伸过来的、仿佛要攫取我所有存在的手,喉咙里像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没有握上去,一个字也说不出。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我猛地转身,撞开旁边一个端着咖啡杯的同事,咖啡泼洒出来,烫人的液体溅到我的手背,也浑然不觉。我跌跌撞撞地冲向电梯,像逃离一场瘟疫。身后,那个陈默的手,缓缓地、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他重新坐下,端起那杯焦糖玛奇朵,抿了一口,姿态娴熟得令人发指。电梯门合拢的瞬间,我最后瞥见他似乎微微侧头,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冰冷而清晰。
电梯急速下坠的失重感拽着我的五脏六腑往下沉。我冲出写字楼,初夏午后的阳光白晃晃一片,刺得眼睛生疼。人行道上行人如织,一张张面孔在我视线里扭曲变形。我几乎是跑着回到了租住的公寓楼——那栋位于城市边缘、外墙灰扑扑、楼道里永远弥漫着油烟和潮湿气味的旧楼。
汗水浸透了衬衫,黏腻地贴在背上。我掏出钥匙,金属冰冷的触感稍稍拉回一点神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咔哒一声,门开了。
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迈进玄关,习惯性地带上门。就在门即将合拢的瞬间,隔着狭窄的门缝,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对面那扇一直紧闭的、属于空置公寓的房门。
门,竟然开着一条缝。
心脏骤然紧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股寒意从脚底猛地窜上头顶。我猛地停住关门的动作,僵在原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对面很安静,死一般的寂静。
那条幽暗的门缝,像一张无声咧开的嘴,嘲笑着我的恐惧。我死死盯着它,后背紧贴着自家冰冷的防盗门,手心全是冷汗。时间仿佛凝固,只有血液在耳膜里轰鸣。
就在这时,那扇门,动了。
它被从里面缓缓拉开,发出轻微而干涩的摩擦声。门后的阴影里,一个身影逐渐清晰。
藏青色西装,一丝不苟。那张脸——那张属于陈默的脸——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从噩梦里直接走出来。
他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个刚拆开的、印着超市Logo的牛皮纸购物袋。他似乎刚整理完东西,袖子挽到小臂,露出和我一样的、手腕处略显单薄的线条。看到我,他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而浮现出那种精准模仿出来的、带着点拘谨的友善微笑。
哦,是你啊。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平稳无波的调子,却刻意染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新邻居般的热情,刚搬来对面。真巧。他朝我扬了扬手里的购物袋,里面露出几包方便面和速冻水饺的包装角,以后就是邻居了,多多关照。那笑容加深,嘴角的弧度完美复刻了我应付陌生人时的样子,却在那双平静得近乎空洞的眼睛映衬下,显得无比诡异,像一张精心绘制却毫无生气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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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到底是谁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摩擦着喉咙。身体里的恐惧和愤怒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血管里冲撞,几乎要冲破皮肤。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对抗这席卷全身的冰冷战栗。
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潭,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扭曲而惊恐的脸庞。我说过了,他语气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耐心,仿佛在纠正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是陈默。他微微歪了下头,一个我紧张思考时才会有的小动作,和你一样。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神经。
门被他轻轻带上。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那张脸,也隔绝了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
砰!
我猛地甩上自己的房门,巨大的声响在狭窄的楼道里回荡。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门板,仿佛那是隔绝怪物的唯一屏障。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滑坐在地上,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刺骨的寒意。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膝盖上。
他就在这里。在我的对面。在我的名字里。在我的生活里。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不断膨胀的阴影,将我牢牢罩住。
我成了自己生活的幽灵。
白天,我像孤魂野鬼一样在城市里游荡,图书馆角落、公园的长椅、二十四小时营业快餐店里最不起眼的卡座,成了我临时的栖身之所。手机屏幕上,偶尔亮起的是催缴房租的短信提示,或是寥寥无几的、冰冷得毫无温度的拒信通知。我竭力避开那栋写字楼的方向,避开所有可能撞见他的路径,仿佛那里是瘟疫的中心。
然而,无所不在的、关于他的信息,却像孢子一样,无孔不入地飘散进我的避风港。
先是大学时代一个关系尚可、如今在另一家公司任职的同学,在微信上发来一个惊叹的表情包:靠!陈默你小子可以啊!听说跳槽去维斯塔了还是核心项目组深藏不露啊兄弟!后面跟着一个挤眉弄笑的动图。
维斯塔。那正是我刚刚被扫地出门的公司名字。核心项目组那曾是我梦寐以求、为之熬了无数通宵却最终失之交臂的位置。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这轻薄的塑料壳。我盯着那条信息,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肋骨,闷痛难当。
紧接着,是猎头打来的电话。对方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热情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恭维:陈先生您好!我是锐锋猎头的Lisa。是这样的,我们这边了解到您在维斯塔科技的表现非常优异,尤其是最近主导的‘天穹’项目,业内评价很高啊!正好我们这里有个机会,职位和待遇都非常匹配您的资历……
天穹项目那是我离职前一个月,被临时抽调支援,只负责了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数据分析,连项目会议都没资格参加的后台工作!主导优异评价很高
胃里一阵翻搅。我猛地捂住嘴,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电话那头还在喋喋不休地描绘着那个诱人的机会,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药。我粗暴地挂断了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像一只嘲讽闭合的眼睛。
世界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覆盖,声音变得遥远而不真切。我坐在快餐店油腻的塑料椅上,窗外车水马龙,阳光炽烈,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个顶着陈默名字的幽灵,正堂而皇之地占据着我曾奋力攀爬的位置,享用着我曾渴望的赞誉,把我的人生轨迹涂抹得面目全非。而我,真正的陈默,却蜷缩在阴影里,像一个被彻底删除的错误代码。
傍晚,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那栋旧公寓楼下。暮色四合,楼宇的轮廓在灰蓝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压抑。抬头望去,我那扇朝北的窗户黑洞洞的,像一张沉默的嘴。而对面,那扇属于他的窗户,却透出温暖的、鹅黄色的灯光。
那灯光像一根针,狠狠刺进我的瞳孔。
我僵在楼下,仰着头,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不知过了多久,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忽然被推开了。一个身影出现在窗口。
藏青色的家居服取代了西装,但那张脸,在灯光的勾勒下,清晰得如同我的镜中倒影。他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马克杯——和我家里那个用了五年、杯口有豁口的一模一样。他倚在窗边,姿态放松,目光似乎随意地投向楼下,然后,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他甚至微微举了举手中的杯子,动作自然得像是在跟一个熟悉的老邻居打招呼。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耻辱和暴怒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视野边缘泛起一片猩红。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猛地转身,冲进了昏暗的楼道。
脚步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咚咚作响,急促而沉重,敲打着我的耳膜和心脏。我冲到自家门口,手抖得几乎插不进钥匙。好不容易打开门,又砰地一声甩上,巨大的回音在空荡的房间里震荡。没有开灯,我冲到窗边,猛地拉开厚重的窗帘。
隔着不到三米的狭窄楼距,对面窗户里的景象毫无遮拦地撞入眼帘。
他还站在窗边,似乎料定我会看过来。暖黄的灯光笼罩着他,那张和我分毫不差的脸孔上,神情平静得令人发指。他看到我拉开窗帘,嘴角甚至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怜悯或者仅仅是全然的漠然
然后,他做了一个动作。
他缓缓抬起右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表演般的优雅,将那个白色的马克杯凑到唇边,喝了一口。紧接着,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一个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表情,是我每次喝烫嘴的咖啡或热水时,下意识会流露出的习惯性动作。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他放下杯子,目光穿透夜色,笔直地落在我脸上。隔着玻璃和黑暗,我仿佛能听到他无声的宣告:看,连这个,我也一样。
我猛地拉上窗帘,房间里彻底陷入黑暗。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黑暗中,我大口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熊熊燃烧,却找不到出口,只能灼烧着自己。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四肢百骸。那个他,不仅占据了我的位置,我的名字,如今连我这些最私密、最不经意的身体记忆,都在被他一丝不苟地复制、演绎!
他到底是什么他要做什么这种被彻底窥视、被一点点蚕食替代的感觉,比失业,比贫穷,比任何现实的困境都要恐怖一万倍。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窗外,对面那扇窗户透出的、象征着他存在的鹅黄色灯光,固执地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而刺眼的光斑,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日子在一种近乎窒息的胶着中缓慢爬行。我像一只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浑身紧绷。邮箱里不再有猎头的消息,那个陈默显然已经彻底堵死了我所有的职业路径。银行账户的数字无情地逼近警戒线,催缴房租的最后通牒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焦虑不再是无声的霉菌,它已长成荆棘,缠绕着我的脖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的绝望。
那杯该死的焦糖玛奇朵,成了我唯一能负担得起的、短暂的麻痹剂。城市边缘这家连锁咖啡店,位置偏僻,价格低廉,人总是稀疏。我需要那点廉价的甜腻和咖啡因的刺激,来短暂驱散脑中盘踞的阴霾,哪怕只是片刻。午后的阳光斜射进巨大的落地窗,在仿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块。我坐在角落的老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刚点的、冒着微弱热气的焦糖玛奇朵。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世界依旧运转,只有我被遗弃在时间之外。
对面的椅子被无声地拉开。
我猛地抬头。
他就坐在那里。藏青色的休闲外套,敞开着,里面是一件和我身上同款的、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T恤。发型,额前几缕不听话垂落的发丝的角度,甚至下巴上那点刚冒头的、没来得及刮干净的青色胡茬,都和我如出一辙。他脸上挂着那种我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用于应付社交场合的、略显疏离又带着点善意的微笑。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和我完全一致的轮廓,像一个精心打造的、活生生的蜡像。
不介意吧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带着那种模仿出来的、属于陈默的温和腔调。他指了指我面前的杯子,看你点了,我也来一杯。老样子,焦糖玛奇朵,双份糖浆他语气自然得如同谈论天气。
我的手指骤然收紧,滚烫的咖啡溅出来,烫红了虎口的皮肤,却感觉不到痛。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带着毁灭一切的冲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被扼住了脖子。
侍应生恰好端着他的咖啡过来,小心地放在他面前。白色的纸杯,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和我面前的那杯摆在一起,像一对诡异的双胞胎。
他拿起小搅拌棒,轻轻搅动着杯中的液体,动作流畅自然,是我惯用的顺时针三圈、逆时针半圈的小习惯。他抬眼看着我,那目光平静得像在观察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然后,他微微前倾身体,压低了声音,仿佛要分享一个只有我们两人才懂的秘密。
你知道吗,他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牢牢锁住我的瞳孔,像两枚冰冷的探针,直刺灵魂深处。他嘴角的弧度加深,形成一个近乎温柔的微笑,然而那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全然的漠然。
小时候,他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你父亲用那条旧皮带抽你的时候……他微微歪了下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病态的、探究的兴致,是习惯抽你的左臂,还是右臂
轰——!
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时间凝固,空气冻结。父亲那张因暴怒而扭曲涨红的脸,皮带划破空气时尖锐的呼啸,皮肤被撕裂的剧痛,还有那弥漫在狭小卫生间里、混杂着血腥和恐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味……那些被我用尽力气封存在记忆最深处、早已结痂腐烂的恐怖碎片,被他用如此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一丝玩味的口吻,骤然血淋淋地撕扯开来!
不是工作!不是习惯!不是名字!
他连这个都……连这个都……
灵魂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无声的尖叫。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积压了无数个日夜的恐惧、愤怒和此刻被彻底亵渎的剧痛之下,终于,啪的一声,彻底崩断!
啊——!!!
一声非人的嘶吼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凄厉得划破了咖啡馆慵懒的午后。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狂兽,身体猛地弹起,带翻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双手抓起面前那杯滚烫的焦糖玛奇朵,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朝着那张微笑的脸砸了过去!
滚烫的褐色液体在空中泼洒开来,带着甜腻焦糊的气味,如同倾泻的怒火。白色的纸杯在空中翻滚。
他没有躲。
他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那杯滚烫的咖啡和杯子,带着我全部的恨意和绝望,狠狠砸在他的额角上!
砰!一声闷响。
纸杯碎裂,褐色的液体顺着他的额角、鬓角流淌下来,混杂着白色的奶油泡沫,狼狈地滴落在他崭新的藏青色外套上。滚烫的液体灼烧皮肤,留下一片迅速泛红的印记。一块锋利的塑料碎片划开了他左侧眉骨上方的皮肤,一道细细的血线蜿蜒而下,很快和咖啡渍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肮脏的暗红色。
周围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侍应生手里的托盘哐当掉在地上。其他顾客惊恐地站起身后退。
他依旧坐在那里,只是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头微微偏了一下。额角的伤口渗着血,咖啡汁液顺着脸颊滑落,粘稠而狼狈。然而,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上,那抹微笑竟然没有消失!反而更深了,扭曲着,混合着流淌的咖啡和血渍,像一副被恶意涂抹过的油画,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诡异!
疼痛似乎只是给他增添了一抹残酷的注脚。
我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愤怒和发力而剧烈颤抖,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呼哧作响。一击之后,那瞬间爆发的力量仿佛被抽空,只剩下无尽的虚脱和更深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恐惧。我看着他脸上的血和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缓缓地抬起手,没有去擦拭脸上的污秽,反而用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拂开了几缕粘在伤口上的、被咖啡浸湿的头发。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从容。
然后,他站了起来。
动作快得超出我的反应。在我因为虚脱而动作迟滞的瞬间,他已经一步跨过翻倒的椅子,欺身到了我的面前。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肩膀,那力量像冰冷的铁钳!天旋地转!我的后背狠狠砸在冰冷的仿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桌上的杯碟哗啦作响。脊椎传来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冒。
他俯下身,那张沾着咖啡和血迹、却依旧保持着扭曲微笑的脸庞,在我因剧痛而模糊的视野中迅速放大,占据了全部。滚烫的、带着咖啡甜腥气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额角那道伤口渗出的血珠,滴落下来,温热粘稠,正砸在我的眼皮上。
我剧烈地挣扎,像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用尽全身力气踢打、扭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的嘶鸣。但他的身体像一座山,那只按住我肩膀的手纹丝不动,力量大得超乎想象,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T恤渗入骨髓。
混乱中,我瞥见周围几张惊恐万状的脸,有人举着手机似乎在拍摄,有人想上前又畏缩不前。侍应生慌乱地喊着什么,声音却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凑得更近了,嘴唇几乎要贴上我的耳朵。那冰冷、平稳、毫无波澜的声音,像一条毒蛇,钻了进来:
别激动,他低语,气息拂过我的耳廓,激起一阵剧烈的恶心和战栗。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愉悦的喟叹,像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又像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
我比你,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我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更像‘你’。
那只按住我肩膀的手,力量没有丝毫松懈,反而像在确认一件物品的质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掌控一切的意味。
额头上的血珠,顺着眉骨滑落,黏腻地流进我的眼角,视野染上一片猩红。世界在血色的模糊中剧烈摇晃、变形。后背抵着冰冷僵硬的桌面,肩胛骨被硌得生疼,但这一切的痛楚,都远不及耳边那冰冷话语带来的万分之一。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作呕的满足感,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的神经上来回拉扯。
我比你,更像‘你’。
每一个字,都在猩红的视野里炸开,留下焦黑的空洞。
身体里那股支撑我扑上来的狂怒,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粘稠、足以淹没一切的冰冷绝望。挣扎停止了,四肢软绵绵地瘫在桌面上,只剩下胸腔还在徒劳地、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被撞击的后背,带来尖锐的刺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拼凑不出。眼泪混着额头上滑落的、他的血水,咸腥滚烫地流进嘴里。
他按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终于缓缓松开了。那只手离开时,甚至还带着一种……安抚般的、轻轻拍了两下的动作像主人在安抚一只受惊过度、不再具有威胁的宠物。
皮鞋踩在沾满咖啡渍和碎渣的地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如同看着一团毫无价值的垃圾。那张血迹斑驳、咖啡污秽的脸,在咖啡馆惨白的灯光下,依旧维持着那副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他甚至抬手,用还算干净的袖口内侧,随意地擦了一下眉骨上方那道细小的伤口,动作漫不经心,仿佛只是拂去一点灰尘。
然后,他转过身,不再看我一眼。藏青色的背影穿过几张惊惶闪避的桌子,推开咖啡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融入了门外街道上喧嚣流动的人群,眨眼间消失不见。
留下我,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皮囊,瘫在冰冷的桌面上。周围是狼藉的碎杯、泼洒的咖啡、惊魂未定的目光和低低的议论声。侍应生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声音带着颤抖:先……先生您……您没事吧需要……帮您叫救护车吗
我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掠过他惊恐的脸,掠过周围那一张张模糊而疏离的面孔,最终落回天花板上刺眼的白炽灯光。那灯光白得晃眼,白得空洞,白得毫无意义。
救护车不。没有任何一辆车,能把我从这个噩梦里运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身体里残存的一点力气,支撑着我像一具提线木偶般,僵硬地从桌面上滑下来。双腿软得几乎无法站立,我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椅子背才勉强稳住。没有看任何人,没有回应任何话语。我低着头,穿过那些复杂的目光,推开那扇残留着他离去时气息的玻璃门,走进了外面的世界。
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沉甸甸的,仿佛随时会坠落。空气潮湿闷热,带着暴雨将至的土腥气。
我没有方向,只是凭着本能,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麻木地向前挪动。城市的喧嚣——汽车的鸣笛、商店门口招徕顾客的电子音乐、行人的谈笑——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失去了所有意义。额头上黏腻的血迹已经半干,结成暗红色的痂,糊在眉角和眼皮上。后背被撞击的地方,每一次迈步都牵扯出闷钝的疼痛。
我走到了一条僻静的、通往河滨公园的林荫道边。高大的梧桐树在阴沉的天空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脚步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我重重地跌坐在冰冷潮湿的路牙石上。
口袋里有东西硌着大腿。我机械地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是它——那张将我推入深渊的辞退通知。再生纸粗糙的触感,此刻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
我把它掏了出来,没有展开,只是紧紧攥在手里。劣质的纸张边缘,像砂纸一样摩擦着掌心。
一滴冰冷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在我的手背上。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稀疏的雨点迅速连成了线,又织成了幕。雨丝冰冷,带着初夏特有的凉意,打湿了我的头发、肩膀,也打湿了手中那张薄薄的纸。
纸上的墨迹,在雨水的浸润下,开始晕染、模糊。那加粗的辞退二字,边缘像墨色的触手般扩散开来,黑色的线条扭曲、交融,越来越淡,越来越难以辨认。
我死死盯着那团不断化开的墨迹,仿佛看着自己正在溶解的存在。那个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液,一遍遍在耳边回放:我比你,更像‘你’。
父亲皮带抽打时的呼啸……工位上他端起焦糖玛奇朵的手势……对面公寓窗户透出的鹅黄色灯光……他眉骨渗血却依旧微笑的脸……所有碎片化的、令人窒息的画面,在雨中疯狂地旋转、搅动,最终都汇聚成一个冰冷的问题,像墓碑一样沉重地砸在我的意识里:
如果连最深的伤痛、最私密的习惯、最不堪的记忆都能被如此精确地复制、占有……那么,我,究竟是谁那个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陈默,到底还剩下什么或者说,是否真的……存在过
雨,越下越大。冰凉的雨水冲刷着额头干涸的血迹,顺着脸颊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湿透的纸张在手中变得沉重、绵软,墨迹彻底晕成一团混沌的污渍,再也无法辨认出任何字迹。
我蜷缩在冰冷的雨水中,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树干,像一块被世界遗弃的、正在融化的顽石。意识在冰冷的冲刷下,一点点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虚无。只有那彻骨的寒冷,和手中那团不断被雨水稀释、最终消失不见的墨色污迹,是唯一真实的触感。
嗒…嗒…嗒…
脚步声
不是幻觉。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紧不慢的韵律,踏破雨幕的嘈杂,从林荫道的深处传来。不止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