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从泥瓦房到县委大院 > 第一章

雨点噼啪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反复浸透后散发出的、带着陈腐草根气息的湿冷。陈雨站在泥泞的村道中央,背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身上的白衬衫早已被雨水洇湿了大半,紧贴着皮肤,凉意丝丝缕缕地渗进来。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参差不齐的瓦房顶,落在不远处一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上——那是溪水村村委会的所在地。小楼的外墙被雨水冲刷出深浅不一的痕迹,像一张饱经风霜、布满沟壑的脸。
到了。他深吸一口气,那湿冷带着土腥味的空气直冲肺腑,将胸膛里最后一点属于城市的燥热和初来乍到的激昂彻底浇灭。帆布包的带子深深勒进肩膀,包里除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最重要的,是那份崭新的选调生派遣通知,纸张硬挺,似乎还残留着打印机油墨的微温。改变世界这个念头在此刻显得遥远又陌生,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泥水的毛玻璃。
推开村委会那扇吱呀作响、油漆剥落的木门,一股更为浓郁的潮湿霉味混合着陈年纸张和劣质烟草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咙发痒。办公室不大,几张老旧的办公桌拼凑在一起,桌面坑洼不平,漆色早已磨尽,露出灰白的木茬。墙角堆着几摞泛黄的报纸和文件,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唯一的窗户玻璃裂了一道细长的纹,雨水正顺着缝隙顽强地渗进来,在水泥地上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洼。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色工装、头发花白的老会计从一堆账本里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老花镜,眼神里带着一丝长久疲惫后的麻木和不易察觉的审视。
新来的陈书记老会计的声音沙哑,像是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木头,我是老周。喏,你的位置。他指了指靠窗一张最破旧的桌子,桌面甚至比别处更凹陷些,上面孤零零躺着一本卷了边的签到簿和一支秃了头的铅笔。
陈雨默默走过去,放下沉重的帆布包。雨水顺着窗缝滴落,正好砸在桌角,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他拉开抽屉,想找块抹布,指尖却触到一叠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几张纸,纸页边缘磨损得厉害,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欠电费通知单…镇农机站配件款催缴…村小学课桌椅维修费拖欠…一行行冰冷加粗的数字,像沉重的秤砣,一个接一个砸进陈雨的眼底。三千、五千、一万二……这些数字冰冷地罗列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老会计,对方正埋头在账本里,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些纸张的存在。陈雨捏着那几张薄薄的、却又重逾千钧的欠条,指尖微微发凉。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这个被遗忘角落的屋顶,也敲打着他初出茅庐、尚带着象牙塔余温的心。
一个闷雷在天际滚过,像沉重的石碾碾过破旧的鼓面,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陈雨猛地从一堆关于村集体经济可行性分析的草稿中惊醒,桌上的煤油灯焰心被灌进来的冷风吹得剧烈摇晃,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巨大而狂乱的影子。他揉了揉干涩发红的眼睛,窗外已是泼墨般的漆黑,密集的雨点砸在瓦片上的声音从淅沥变成了疯狂的鼓点。
坏了!一个念头闪电般劈入脑海。白天走访时,村西头李奶奶那间摇摇欲坠、土墙裂开大口子的破瓦房像一根刺,狠狠扎在他心里。老人蜷缩在阴暗角落、浑浊眼神里的空洞和认命,此刻在雷声和暴雨的刺激下变得无比清晰。
他腾地站起来,抄起门后一把锈迹斑斑的旧柴刀和挂在墙上的破旧塑料雨披,一头扎进门外的瓢泼大雨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单薄的雨披在狂风里如同纸片般猎猎作响,根本挡不住分毫。脚下泥泞不堪,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粘稠的沼泽里,拔腿都异常艰难。天地间只剩下狂暴的雨幕和震耳欲聋的轰鸣,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急速下沉。
凭着白天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村西头。借着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他终于看见了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屋檐残缺处倾泻而下,土墙根部被冲刷得泥泞一片,那道白天就触目惊心的裂缝在电光映照下显得更加狰狞,仿佛一张随时要吞噬一切的巨口。屋里没有一丝光亮,死寂得可怕。
李奶奶!李奶奶!陈雨冲到门前,用力拍打着那扇腐朽不堪的木门,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微弱而嘶哑。里面毫无回应,只有雨点击打万物的噪音。他心头一紧,不再犹豫,抡起柴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向门板早已朽烂的门栓位置。木屑飞溅,湿透的木头发出沉闷的断裂声,几下之后,哐当一声,门板向内歪斜着倒了下去。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潮湿的土腥气混合着涌出。借着又一道闪电的亮光,陈雨看见屋角那堆破棉絮在微微蠕动。他冲进去,脚下踩着冰冷泥泞的地面。李奶奶蜷缩在角落的破棉絮里,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眼神涣散,嘴唇乌紫,几乎失去了意识。
奶奶,别怕!我背您出去!陈雨顾不得许多,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老人冰冷僵硬的身体挪到自己背上。老人的体重轻得吓人,像一捆干枯的柴禾。他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挪,每一步都踩在没过脚踝的泥水里,背上的老人冰凉的气息喷在他的后颈。
刚艰难地挪到屋外相对高一点的地面,身后猛地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声,紧接着是土石崩塌的沉闷巨响!陈雨猛地回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就在他刚刚踏出的地方,那面本就岌岌可危的土墙,连同半边屋顶,轰然坍塌下来!泥浆和破碎的瓦片瞬间将刚才李奶奶蜷缩的角落彻底掩埋,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杂物迅速涌向那个巨大的缺口。
陈雨背脊一阵发凉,冷汗混着雨水滚落。差一点,只差一点!他不敢再想,背紧老人,在泥泞中艰难跋涉,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朝着村委会的方向挪去。雨水糊住了眼睛,冰冷刺骨。
终于把李奶奶安顿在村委会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木床上,裹上老会计翻出来的破旧棉被。陈雨累得几乎虚脱,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不住地往下滴着水。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胸腔里火烧火燎。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人声。几个被惊动的村民披着蓑衣或顶着破塑料布,探头探脑地挤在门口,脸上沾着雨水,眼神复杂地朝里面张望。昏黄的煤油灯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映出一片沉默的阴影。
啧…老李家那破屋,塌了也是迟早的事。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新来的小陈书记另一个声音带着点疑惑,随即又压低了些,看着细皮嫩肉的,倒是有把子力气…不过,那声音顿了顿,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大半夜的,雨这么大,演给谁看呢别是刚来就想挣个名声吧
陈雨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他看向门口那几个模糊的人影。煤油灯的光晕之外,他们的表情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那带着怀疑和冷意的低语,却像冰冷的针,穿过嘈杂的雨声,清晰地扎进他的耳朵里,刺得他心口一阵尖锐的疼痛,比背上冰冷的泥水更让人窒息。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冰冷的淤泥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老会计在一旁叹了口气,默默地往快要熄灭的炉灶里添了把柴。
雨水在屋檐下汇成浑浊的水流,滴滴答答,敲打着沉默的黎明。陈雨坐在冰冷的门槛上,一夜未眠。李奶奶在里间昏睡,偶尔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门口那几句刀子般的冷语,反复在他脑子里回响,嗡嗡作响,盖过了雨声。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印。
演给谁看挣名声
一股灼热的、带着屈辱和不甘的火焰在胸腔里燃烧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墙角,从自己那个帆布包里翻出一个小巧却沉甸甸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色泽温润的羊脂白玉平安扣,用一根细细的红绳穿着——那是奶奶临终前颤巍巍塞进他手里的传家宝,老人家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殷切的嘱咐:小雨…出门在外…平平安安…
冰凉的玉扣贴在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奶奶指尖的温度。陈雨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霉味和雨水泥土腥气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了胸口的燥热和委屈。他睁开眼,眼神里的茫然和刺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沉静。他把玉扣紧紧握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像是一剂强心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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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叔,陈雨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麻烦您跑一趟县里,帮我找个可靠的典当行,问问这个…能值多少钱。他把那枚带着体温的玉扣轻轻放在老会计面前斑驳的办公桌上。
老周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他看看桌上那枚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温润光泽的玉扣,又抬头看看陈雨年轻却布满疲惫血丝的脸,嘴唇哆嗦着:陈书记…这…这可是你奶奶…
我知道。陈雨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比起一块玉,溪水村的老人们能不能有口热乎饭吃,能不能有个安全的地方待着,更重要。他指了指里屋的方向,李奶奶微弱的咳嗽声隐约传来,昨天…是运气好。下次呢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那些欠条,钱的事,先别管那些窟窿了。就用这个当本钱,咱们自己干!
几天后,一辆沾满泥浆的破旧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艰难地驶进了溪水村。车斗里堆满了成袋的水泥、红砖、几根粗壮的木头梁柱,还有一口半人高的崭新大铁锅。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好奇又带着些疑虑地看着这些稀罕物。
陈雨跳下车斗,裤腿上溅满了泥点,脸上也蹭了几道灰痕,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拍了拍手,声音在空旷的村头显得格外响亮:各位叔伯婶娘!从今天起,咱们溪水村的老食堂,重新开伙!
人群里响起一阵嗡嗡的低语,夹杂着怀疑和不信。
开伙钱呢米面油盐哪来
就凭这些砖头水泥
陈雨没直接回答,他走到拖拉机旁,拿起一块红砖,用力拍了拍:砖头水泥是基础!咱们先得把地方收拾出来,修得结实、暖和!钱的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我陈雨豁出去这张脸,去求!去借!去赊!但咱们自己也得动起来!有力气的,出力气!有手艺的,露手艺!家里有富余菜蔬的,匀一点!咱们溪水村,自己养自己的老人!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韧劲,穿透了怀疑的空气。人群中沉默了片刻。终于,一个扛着锄头、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瓮声瓮气地说:陈书记,修房子,俺会点泥瓦活,算俺一个!接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木匠也慢悠悠地踱了出来,敲了敲自己的烟袋锅:木头活,交给我老头子吧。
像是冰面裂开了第一道缝隙,渐渐地,有人回家拿来了铁锹、簸箕,有人搬来了自家闲置的旧板凳、破桌子,几个妇女小声商量着回家去摘点青菜、挖点土豆。村委会那间破败的旧仓库前,渐渐有了人气,有了声响。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汉子们粗重的吆喝声、妇女们细碎的交谈声,第一次压过了溪水村往日的沉闷死寂。陈雨也撸起袖子,和泥、搬砖,汗水混着泥浆流下脸颊,手上很快磨出了水泡,又变成了血泡,最后结成硬茧。他看着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胸口那股憋闷终于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出口。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远未成功,但至少,不再是死水一潭了。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一声爆响,跳起几点火星。巨大的铁锅里,翻滚着浓稠的米粥,白色的蒸汽裹挟着粮食朴实的香气,在修缮一新、窗明几净的食堂里弥漫开来。几张擦洗得发亮的旧桌子旁,围坐着十几位老人。李奶奶坐在靠灶火最近的位置,手里捧着一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米粒晶莹的粥。她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喝了一小口,干瘪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是眼角那深深的皱纹里,慢慢沁出一点湿润的水光,在炉火的映照下微微闪烁。
老人们大多沉默地吃着,偶尔低声交谈两句,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小心翼翼的满足。食堂里暖烘烘的,驱散了屋外的深秋寒意。墙上挂着一个小黑板,上面是陈雨歪歪扭扭的字迹:今日午餐:南瓜粥,腌萝卜丝(王老倔家供)。王老倔就是那个曾抱着自家腌菜坛子,死活不肯让陈雨糟蹋他祖传手艺的倔老头。此刻,他正缩在角落一张桌子旁,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眼角余光却时不时瞟向其他老人夹他供应的腌萝卜丝的动作,每当有人夹了一筷子,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就飞快地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得意。
陈雨系着一条明显不合身的旧围裙,袖子高高挽起,正拿着长柄勺子,挨个给老人们添粥。看到老人们碗里见底,他脸上便露出一点轻松的笑意。这笑容,比刚来时那份书卷气的理想主义,多了风霜的刻痕,也沉淀下踏实的温度。
就在这时,食堂的门帘被一只黝黑的小手掀开一条缝,探进来一个小脑袋。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头发枯黄,扎着两个乱糟糟的小辫,小脸上沾着灰,一双眼睛却很大,怯生生地往里张望。她叫王小花,爹娘几年前去外地打工,就再没回来过音讯,跟着年迈多病的爷爷过活。
小花陈雨放下勺子,走过去,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得柔和,吃饭了吗
小花摇摇头,大眼睛盯着锅里翻滚的粥,又飞快地瞄了一眼老人们碗里的腌萝卜丝,小小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吞咽了一下。
来。陈雨牵起她冰凉的小手,把她带到灶台边。他拿过一只干净的小碗,舀了满满一碗热粥,又特意多夹了一筷子王老倔那油亮脆生的腌萝卜丝放在粥上。他把碗塞到小花手里,温热的碗壁熨帖着她的小手。端稳了,慢慢吃,小心烫。
小花捧着碗,大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那些坐着的老人。李奶奶放下自己的碗,朝她招招手,声音沙哑却带着暖意:囡囡,过来,到奶奶这儿来吃。
小花这才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挨着李奶奶坐下,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粥。热粥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也似乎熨帖了她长久以来的怯懦和孤单。陈雨站在一旁看着,小女孩捧着碗、吃得专注又珍惜的样子,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老人们有了热饭,可这些像野草一样散落在村里的孩子们呢他们的饿,不仅仅是肚子。废弃的村小学那空洞洞的窗户和长满荒草的操场,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小花,等小花吃完,陈雨收拾碗筷时,装作不经意地问,想不想…和别的娃儿一起,认字、读书、画画
小花猛地抬起头,沾着米粒的小脸上先是茫然,随即那双大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彩,她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却异常清晰:想!
陈雨的心,被这一个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想字,狠狠撞了一下。他知道,养老食堂只是他答卷上的第一行字。这深山里孩子们眼中渴求的光,是另一道必须作答的难题。
废弃的村小学像个被时光遗忘的巨大伤口,嵌在溪水村边缘。校舍的墙壁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黄色的土坯,窗户只剩下黑洞洞的框架,风毫无阻隔地灌进去,发出呜咽般的回响。操场上荒草丛生,足有半人高,在深秋的风里瑟瑟发抖。
陈雨站在操场中央,脚下是破碎的砖块和厚厚的枯草。王小花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角,大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好奇又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渴望,打量着这片巨大的、荒凉的废墟。
陈书记,这…这能行吗身后跟着的村委委员老赵,看着这破败的景象直嘬牙花子,修房子可不是养老食堂砌个灶台那么简单,这得多少砖瓦木料钱从哪来还有,娃儿们念书,老师呢一连串的问题像石头一样砸过来。
陈雨没立刻回答。他弯腰,从荒草丛里捡起半截粉笔头,白色的粉末沾在他带着薄茧的手指上。他走到一面还算完整的山墙前,那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大片的土黄色。陈雨捏着那半截粉笔,踮起脚尖,在墙上最高的地方,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字——人。
白色的粉笔痕在斑驳的土墙上异常醒目。他退后一步,指着那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操场上:老赵,你看这个‘人’字,一撇一捺,顶天立地。咱们溪水村的人,不能永远只会弯着腰刨食,眼瞅着娃儿们连个‘人’字都不认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破败的校舍和荒芜的操场,眼神锐利如刀:钱,我再去求!去化缘!去镇上、县里,磨破嘴皮子也要磨来一点!料,我们自己动手!能拆的旧料拆下来用,能省的地方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老师…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身旁仰着小脸、专注地看着墙上那个人字的王小花身上,先找村里念过书的老先生顶着!再想办法请镇上的老师周末来帮忙!哪怕只教会他们写自己的名字,也比当睁眼瞎强!
至于这里,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那片荒草,明天!就叫上人,把草除了!把这操场,先给我收拾出来!
陈雨的行动力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涟漪。他白天在工地和食堂之间穿梭,协调材料、指挥人手,手上新茧叠着旧茧。晚上,就在村委会那盏昏黄的灯下,伏案疾书。一份份言辞恳切、数据详实的报告,详细描述着溪水村留守儿童的现状、废弃校舍的改造计划、以及未来哪怕最简陋的教学设想。他跑镇教办、跑县教育局,一遍遍陈述,一次次恳求,不厌其烦地解释每一个细节。他的鞋底磨薄了,嘴唇也起了燎泡,但眼神里的执拗却像淬了火的铁。
半个月后,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一辆半旧的皮卡车卷着泥水驶进了溪水村。县教育局一位姓刘的科长,带着两个工作人员,打着伞下了车。刘科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戴着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绕着那间被简单清理过、但依旧破败的校舍转了一圈,又看了看热火朝天清理操场的村民,眉头一直紧锁着。
陈雨同志,刘科长推了推眼镜,语气公事公办,困难局里都看到了。但财政紧张,专项资金都是有严格规划的…
陈雨的心沉了一下,但他没放弃,立刻从随身带着的旧帆布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被翻得卷了边的材料:刘科长,您看,这是我们的详细计划和预算,每一分钱怎么用都列出来了!我们还发动了村民投工投劳,能省下不少人工成本!还有这些孩子,他指向远处,王小花和几个同样衣衫破旧的孩子正躲在树后,怯怯地朝这边张望,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啊!这间破屋子收拾出来,哪怕只挡风遮雨,给他们一个能聚在一起、有人教他们认几个字的地方,那也是希望啊!求您了,刘科长,哪怕批一点点启动资金,买点黑板、粉笔也行!
刘科长接过那沓沉甸甸、字迹工整的材料,沉默地翻看着。雨丝飘落在他微秃的头顶和镜片上。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那片荒芜的操场,扫过远处那几个孩子渴望又胆怯的眼睛,又落在陈雨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执拗的眼睛上。半晌,他合上材料,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镜片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唉…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这样吧,我回去尽量…争取。先从局里挤一点旧桌椅板凳、黑板粉笔之类的教学物资给你们,算是支持。启动资金…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从别的项目里挪一点点,但别抱太大希望,杯水车薪。
虽然只是旧桌椅和微薄的希望,但陈雨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紧紧握住刘科长的手,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谢谢刘科长!谢谢!有黑板粉笔就太好了!我们一定用好!一定!
刘科长看着他满是泥点的手和真诚得近乎灼热的眼神,最终只是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嘴角却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其短暂的、近乎无奈的笑容。这个细微的表情,像一道微光,短暂地照亮了溪水村灰蒙蒙的雨天。
七年的时光,像村口那条溪水,时而湍急,时而平缓,裹挟着泥沙与落叶,不舍昼夜地流淌。它冲刷掉了陈雨脸上最后一点青涩的书卷气,刻下了风霜的痕迹,也让他的眼神沉淀下磐石般的沉稳和历经磨砺后的温润光泽。溪水村褪去了旧日的灰败,养老食堂的炊烟成了最温暖的坐标,那所由废弃小学改造的溪水希望学堂里,传出的不再是风声呜咽,而是孩子们参差不齐却充满活力的读书声和欢笑声。
此刻,一辆半旧的吉普车停在村委会门口,引擎低沉地轰鸣着。陈雨的行李很简单,一个磨得发白的帆布包,一个装满了书籍和文件的纸箱。新任的村支书老赵,当年那个满口质疑的老村委委员,如今头发已白了大半,正用力握着他的手,声音有些哽咽:陈书记…真舍不得你走啊!这些年,溪水村…多亏了你!
陈雨用力回握,笑容温和:老赵,溪水村是大家的,路还长着呢,靠你们了。他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当年一起在食堂工地挥汗如雨的汉子,有在学堂帮忙照看孩子的婶娘,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不舍。
他拉开车门,准备上车。就在这时,村道那头,忽然传来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拐杖点地的笃笃声。
等等!陈书记!等等!
陈雨循声望去,心头猛地一震。
只见村道上,缓缓走来一群人。打头的,是李奶奶,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最好的衣服,被两个老姐妹搀扶着,手里颤巍巍地捧着一个粗瓷大碗,碗里盛满了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面堆着油亮亮的炒鸡蛋和几片腊肉。她身后,是溪水村几乎所有的老人,有的端着碗,有的捧着碟子,里面装着自家舍不得吃的鸡蛋、腌菜、煮好的红薯……王老倔走在中间,手里托着的,竟是他那视若珍宝的腌菜坛子,坛口敞开着,散发出熟悉的咸香。他们步履蹒跚,却走得异常坚定,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水光,一步步朝着吉普车围拢过来。
陈书记…吃了饭再走!李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把那碗堆得冒尖的饭菜高高地举到陈雨面前,碗沿因为她的手抖而微微晃动,百家饭…吃了…平平安安…步步高升!
对!吃了再走!老人们七嘴八舌地喊着,把各自手中简陋却滚烫的食物往前递。那混杂着饭菜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带着泥土的质朴和阳光的暖意,瞬间将陈雨包围。这哪里是饭这分明是沉甸甸的、无法用言语衡量的心意!他喉头哽咽,眼眶发热,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了李奶奶递来的大碗,碗壁传来的温度烫得他心头发颤。
谢谢…谢谢大家…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这最朴素的几个字。
就在这感动的暖流涌动之时,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急促的声音穿透了人群:陈书记!等等小花!
人群分开一条缝,王小花像只小鹿般冲了进来。当年那个枯黄头发、怯生生的小女孩,如今已长成了十四五岁的少女,个子高了不少,虽然依旧瘦削,但眼神明亮,透着山里孩子特有的韧劲。她跑得气喘吁吁,小脸涨得通红,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一个用红纸糊着、画着稚嫩花朵图案的储钱罐,罐口还用橡皮筋仔细地扎着。
小花跑到陈雨面前,双手将那个沉甸甸的储钱罐高高举起,一直举到陈雨胸口的位置。她仰着小脸,因为奔跑和激动,声音带着微微的喘息,却异常清晰响亮,每一个字都像清泉击石:
陈书记!这个…这个给你!
陈雨低头看着那个画着歪歪扭扭花朵的储钱罐,愣住了:小花…这是
这是我们的‘小花基金’!王小花的声音更大了一些,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和一种近乎庄严的使命感,学堂里所有弟弟妹妹们一起攒的!大家捡废纸、挖草药、帮家里干活…一分一分攒起来的!她看着陈雨的眼睛,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着无比认真的光芒,我们知道钱不多…但这是我们的心意!陈书记,你带着它,去帮更多像我们一样…上不起学、没人管的弟弟妹妹!让他们…也能念书!也能有光!
小花基金…溪水希望学堂的孩子们…一分一分攒的…去帮更多的孩子…上学…
这几个简单的词组,像带着万钧之力的惊雷,在陈雨耳边轰然炸响!他捧着那碗滚烫的百家饭,目光落在小花高举的、画着稚嫩花朵的储钱罐上。那粗糙的红纸,那歪扭的线条,此刻在他眼中,却比任何金雕玉琢的珍宝都更璀璨夺目!一股汹涌澎湃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他仿佛看到无数个清晨,小小的身影在草丛里寻找塑料瓶;看到黄昏时,孩子们背着装满草药的竹篓从山路上归来;看到他们把小手里攥着的、带着体温的硬币和毛票,郑重地塞进这个罐子里……
这份心意,这份纯粹到极致的、由他亲手点燃并传递开来的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承受,却又温暖得足以融化世间最坚硬的寒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剧烈哽咽和眼底汹涌的湿热,郑重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不是去接,而是轻轻地、无比珍重地覆在了那个粗糙却滚烫的储钱罐上,连同小花那双同样用力托举着的手一起,稳稳地托住。
好!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屏息凝神的人耳边,小花,这‘基金’,书记收下了!我向你们保证,向溪水村所有的孩子们保证!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写满期盼的稚嫩脸庞和老人们含泪的双眼,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份心意,这份光,我一定把它带出去!照亮更多、更远的地方!
吉普车终于缓缓启动,驶离了溪水村。陈雨坐在后座,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画着红花的储钱罐,旁边放着那碗早已不再滚烫却依旧沉甸的百家饭。车窗外,熟悉的泥瓦房、新修的学堂、葱郁的田野飞速地向后退去。
车子驶入县城,街道渐渐变得宽阔整洁,车流和人流也多了起来。最终,在一座庄严肃穆、有着宽阔门楼和深色铁门的建筑前停了下来。门楣上,中共清源县委几个鎏金大字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县委大院的门,厚重而沉实,此刻正缓缓地向内打开,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声响,像是在迎接,又像是在审视。
司机低声提醒:陈副书记,到了。
陈雨没有立刻下车。他抱着那个储钱罐,目光却越过了缓缓洞开的深门,越过了那些整齐的办公楼和花坛,仿佛穿透了时空,牢牢地定格在身后那片逐渐远去的山水之间。
泥瓦房的炊烟依旧袅袅,像一支支温柔的笔,在青山的背景上书写着人间烟火的诗行。那炊烟下,有养老食堂里老人们满足的面容,有学堂里孩子们朗朗的书声,有田埂上村民劳作的背影,有王老倔抱着他的腌菜坛子,有李奶奶浑浊眼里的暖意,有小花高举储钱罐时眼中那束灼灼的光……
那袅袅升腾的炊烟,那泥瓦房构成的朴素画卷,那由无数个平凡日夜、无数颗质朴心灵共同书写的奋斗与温情——那才是他陈雨,用七年青春热血、用无数个日夜的汗水与坚持,一笔一划,在这片土地上写下的,最厚重、最滚烫、最无悔也最漂亮的青春答卷!它无需镶金嵌玉,却自有千钧之重;它朴实无华,却足以照亮前路,温暖余生。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怀中那个粗糙的储钱罐,上面画着的红花鲜艳依旧。他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车门。县委大院深长的门洞在他面前展开,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抱着储钱罐,脚步沉稳而坚定,一步一步,踏入了那扇象征着更大责任与挑战的大门。身后,那幅由炊烟、青山和无数期待绘就的答卷,永远镌刻在他心底,成为他前行路上永不熄灭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