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进年代文当对照组的第一天,就给自己订了副棺材。
棺材铺老板叼着旱烟杆,眯眼看我:小同志,年纪轻轻,想不开
我递过去一叠皱巴巴的票子,全是原主省吃俭用攒的。松木的就行,刷好漆,放您后院阴凉地儿存着。
他掂量着钱,叹气:成吧。名儿刻上不
刻。我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周穗之墓,生卒年空着。
订棺材的钱一交,兜里就剩三毛二。
挺好。
原主周穗,是这本七十年代励志文里,男主许国梁的对照组兼恶毒女配。许国梁有多光芒万丈,周穗就有多阴暗卑劣。他勤劳致富,她偷奸耍滑;他自学成材成高考状元,她作弊被抓身败名裂;他娶了善良女主幸福美满,她因嫉妒陷害女主,最后掉进村口粪坑淹死,遗臭万年。
而我,成了这个注定要烂在粪坑里的周穗。
我的任务系统说了:【推动剧情,做好男主对照组,凸显男主优秀品质,直至完成使命。】
去他妈的使命。
我扛着原主留下的破锄头,走向村东头那片属于周穗的贫瘠自留地。书里,许国梁的自留地就在隔壁,沃土生金,种啥都丰收,衬得周穗的地像癞痢头。
许国梁果然在地里。
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挥锄头的动作都透着股知识分子的利落劲儿。阳光给他侧脸镀了层金边,闪闪发光。
他看见我,停下动作,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很快又舒展,露出个堪称温和的笑:周穗同志,早。你这地……该除草了。语气里是恰到好处的关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
按照剧情,此刻的周穗应该被他的光芒刺伤,阴阳怪气地顶回去,然后偷懒不干活,下午就被大队书记点名批评,成为许国梁踏实肯干的反面教材。
我拄着锄头,咧嘴:嗯,是挺荒的。
许国梁准备好的下一句劝勉卡在了喉咙里。
我没看他,抡起锄头,对着脚下硬邦邦的土坷垃,狠狠刨了下去。
砰!一声闷响,锄头差点弹飞,虎口震得发麻。
地是真瘠薄,草根盘结,硬得像铁板。
许国梁那边的地,翻开的泥土是油亮的黑褐色,散发着湿润的土腥气。他看着我笨拙吃力的动作,嘴角似乎弯了弯,随即又埋头,动作更快更标准,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示范教学。
我抹了把汗,继续跟脚下的硬土死磕。刨几下,歇口气,看看天,看看云。脑子里盘算着那三毛二能买几个鸡蛋。
日头爬高。
大队书记王铁柱背着手溜达过来检查生产。他先看到许国梁的地,平整得像是拿尺子量过,刚冒头的嫩苗绿得喜人。
好!国梁啊,不愧是咱大队的标杆!这地侍弄的,没话说!王铁柱声如洪钟,满是赞许。
许国梁直起身,谦逊地笑笑:书记过奖了,应该的。
王铁柱的目光转向我的地。
坑洼不平,草没除干净,新翻的土东一块西一块,像长了癞疮。我正蹲在地头,拿着根小树枝,百无聊赖地戳一只路过的蚂蚁。
周穗!王铁柱的嗓门立刻拔高八度,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跟国梁同志比比!人家是知青,文化人,地都比你种得好一百倍!你这思想觉悟,我看是掉进粪坑里了!
周围的社员都看过来,眼神里有鄙夷,有嘲笑。
许国梁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带着劝解:书记,周穗同志可能……身体不太舒服。他看向我,眼神包容又带着点怜悯,要不,下午歇歇
按剧情,周穗此刻应该恼羞成怒,跳起来骂许国梁假好心,然后被书记狠狠训斥,罚去挑大粪。
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我身上,等着我撒泼出丑。
我慢吞吞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对着王铁柱,扯出一个无比诚恳的笑:书记批评得对!许国梁同志确实是我学习的榜样!我深刻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下午一定加倍努力,向许同志看齐!
王铁柱:……
许国梁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第一次僵住了,像是画上去的。
周围等着看热闹的社员也集体卡壳,一片诡异的安静。
我扛起锄头,无视所有目光,溜达着往家走。肚子咕咕叫,三毛二,省着点能吃三天稀的。
身后,王铁柱憋了半天,终于找回声音,带着点茫然:……知错能改,也算……有点进步他转向许国梁,寻求认同,国梁,你看
许国梁看着我的背影,眼神深得像村后的老水潭,半晌才应声:……嗯。
躺平第一步:不嫉妒,不攀比,真诚赞美男主。
效果显著。
至少那天下午,我蹲在地里磨洋工时,王铁柱路过,虽然还是皱着眉,但没再吼我,只是重重哼了一声。许国梁也没再试图过来指导我。
日子似乎能喘口气了。
原主留下的家当,除了破锄头,还有两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按书里发展,这两只鸡会被周穗养死,然后她眼红许国梁家天天下蛋的鸡,半夜去偷,结果被当场抓住,名声彻底臭大街。
我看着那两只蔫头耷脑的鸡,在漏风的鸡圈里刨食,啄着几乎看不见的谷粒。
想吃好的我蹲在鸡圈边问。
两只鸡茫然地看着我。
第二天,我揣着仅剩的三毛二,去了隔壁柳树屯。那里有片苇塘。
找到看塘的跛脚老赵头,递过去两毛钱和一盒皱巴巴的经济牌香烟。
老赵头眯着眼,把烟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揣进兜:只能摸小半个时辰,动静小点。
我脱了破布鞋,卷起裤腿,滑进初春冰凉的塘水里。水底淤泥软烂,脚趾缝里钻。
目标明确:水螺,蚌壳,苇根嫩芽。
半个小时后,我湿淋淋地爬上岸,裤脚兜着沉甸甸的收获。
老赵头掂量了一下,又塞给我一把刚捞上来的水草:拌着喂,鸡爱吃。
谢了,赵叔。我咧嘴笑。
回家把水螺砸碎,蚌壳撬开取肉,混着水草和一点点瘪谷子,拌了一大盆。
两只老母鸡像见了山珍海味,扑棱着翅膀冲过来,啄得头也不抬。
几天后,鸡毛居然油亮了些。
又过了半个月,其中一只居然开始下蛋了!虽然个头小,但实实在在是个蛋!
我捧着那颗温热的蛋,像捧着个金元宝。煮了,蛋白嫩,蛋黄香。
躺平第二步:男主走他的阳关道,我摸我的小河鲜。不偷不抢,自力更生喂鸡。
鸡下蛋的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
傍晚,许国梁端着他家那碗黄澄澄的玉米糊糊,站在我家那快散架的篱笆外,眼神落在我家鸡圈里那只精神抖擞、偶尔还咯咯哒一声的老母鸡身上。
周穗同志,他开口,声音依旧温和,但细听有点干涩,听说你家的鸡……下蛋了喂的什么好料
按书里设定,周穗此刻应该得意洋洋炫耀,然后话里话外挤兑许国梁,暴露自己投机倒把的嫌疑,为后续被举报埋下伏笔。
我把最后一口蛋咽下去,咂咂嘴,无比诚恳地看向他:没啥好料,许同志。就是去苇塘摸了点螺蛳蚌壳,剁碎了拌点水草。你家鸡要是胃口不好,也可以试试,塘里多得是。
许国梁端着碗的手指,指节微微发白。他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大方地分享秘方,而且分享得如此朴实无华、理直气壮,毫无炫耀或嫉妒的情绪。
……是吗。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有点挂不住,那……挺好。他几乎是有点仓促地转身走了,连那碗玉米糊糊都忘了喝。
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男主,好像也没书里写的那么……游刃有余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剧情的大棒又砸了下来。
公社要组织工农兵学员推荐选拔。整个青山大队,就一个名额。
书里,这是周穗彻底疯狂的开端。她嫉妒许国梁是热门人选,四处造谣他作风有问题,甚至写了匿名举报信,结果被查出来,身败名裂。而许国梁顶着压力,以绝对优势被推荐,踏上了更广阔的人生舞台。
大队部土墙上贴出了红纸通知,社员们围着议论纷纷。
肯定是国梁啊!这还用选
就是,人家是知青,有文化,思想觉悟又高!
穗丫……啧,差太远。
我挤在人群外围,踮着脚看清了通知。要求:思想进步,劳动积极,群众基础好。
嗯,跟我没关系。
我转身就走,盘算着下午再去苇塘摸点螺蛳,家里的鸡好像有点吃腻了,得换换口味。
周穗同志!一个清亮的女声喊住我。
是女主,林小桃。她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褂,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山泉。她正站在许国梁身边,两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周穗同志,林小桃跑过来,眼神真挚,推荐选拔的事,你……不试试吗大家都可以报名的!她说着,还鼓励地看了许国梁一眼。
许国梁也适时地看过来,眼神温和包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鼓励:周穗同志,小桃说得对。要勇于争取进步的机会。
按照剧情,此刻的周穗会被他们这副施舍的姿态刺激得发狂,口出恶言。
我挠挠头,看着林小桃那张毫无阴霾的脸,叹了口气:小桃,谢谢你啊。不过我这人吧,懒散惯了,思想觉悟也不够高,去了也是浪费名额。名额宝贵,还是留给许国梁同志这样真正优秀的同志吧。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你们忙,我先走了,家里的鸡还等着喂呢。
说完,我真走了。
留下林小桃一脸错愕地站在原地,准备好的安慰和鼓励全堵在了喉咙里。
许国梁脸上的温和,第一次彻底消失了。他盯着我的背影,眼神沉沉,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躺平第三步:机会您请。男主您先走,我喂鸡。
我以为我的躺平策略天衣无缝。
然而,剧情的力量是强大的,它不允许对照组彻底消失。
几天后,大队猪圈里一头半大的猪崽病恹恹的,眼看要不行了。养猪的刘婶急得直抹泪。
书里,许国梁凭借从家里寄来的兽医手册,大胆提出用草药灌服,救活了猪崽,赢得满堂彩。而周穗,则在一旁说了风凉话,嘲讽许国梁瞎逞能,结果被打脸,更显恶毒愚蠢。
大队部里,王铁柱急得团团转:这可咋办公社兽医站离得远,等他们来,猪崽早凉了!
社员们七嘴八舌,没个主意。
许国梁站了出来,身姿挺拔,声音沉稳:书记,我家里有本讲牲畜常见病的书,上面有个土方子,或许可以试试。
众人目光聚焦,充满期待。
王铁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国梁!快说说!
许国梁不慌不忙,说出几种常见的、后山就有的草药名,以及如何配伍煎煮。
好!就按国梁说的办!王铁柱拍板。
就在大家准备分头去采药时,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那……那个方子……我本来缩在人群最后面,努力降低存在感,可脑子里突然像针扎一样疼了一下,一些模糊的片段闪过——好像是原主小时候,她那个早死的爹,一个半吊子赤脚医生,似乎也用过类似的方子救过自家的猪但方子好像……有点不一样
我下意识地嘟囔出声。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当口,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许国梁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钉在我身上。
王铁柱皱眉:周穗你嘀咕啥你有更好的办法
我头皮一麻,立刻摇头摆手:没有没有!书记,我啥也没说!许国梁同志的办法肯定好!特别好!我恨不得把男主万岁刻在脸上。
但许国梁没放过我。
他往前一步,脸上是惯常的温和探究,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周穗同志,群众有不同意见可以提。事关集体财产,不能马虎。你刚才,是不是对那个方子有什么看法
他的语气,像是在引导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出心里话。周围的社员也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怀疑,有好奇。
按照剧情,此刻的周穗应该被激得跳出来,口不择言地贬低许国梁的方子,甚至说出瞎搞、猪死了你赔之类的话。
我后背的冷汗唰地下来了。
说还是不说
说,就是干扰男主高光时刻,找死。不说许国梁这架势,根本不会让我轻易缩回去。
脑子里的针扎感更强烈了,那个模糊的方子片段越来越清晰——多了一味臭蒿!原主爹说过,不加臭蒿,药性太烈,小猪崽肠胃受不了!
我看着许国梁那张完美无瑕、写着我是正确答案的脸,再看看角落里刘婶哭红的眼,和那头喘气都费劲的小猪崽。
妈的。
我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声音不大但清晰:看法……谈不上。就是……我小时候好像见我爹用过类似的方子救猪,他好像……多加了点臭蒿他说……不加那个,药劲儿太大,怕猪崽扛不住。我飞快地补充,当然!我就这么一说!许国梁同志的书肯定更科学!我听组织的!听书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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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场死寂。
许国梁脸上的温和彻底碎裂,他死死盯着我,眼神像淬了冰。
王铁柱也愣住了,看看许国梁,又看看我,再看看那头快断气的猪崽,眉头拧成了疙瘩。
老赤脚医生的名声,在村里还是有点分量的。
臭蒿……刘婶突然喃喃道,我好像也听我婆婆提过一嘴……说老周家是放过……
气氛更僵了。
许国梁的脸色由白转青,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一个笑容:周穗同志提醒得对。任何方法都需要结合实际情况。既然有老经验提到臭蒿,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不妨……都试试我的方子煎一份,周穗同志说的,加臭蒿的,也煎一份
他看似从善如流,但提醒和老经验几个字,咬得格外重,把功劳和科学性牢牢框定在自己这边。
王铁柱立刻点头:对对对!国梁考虑得周到!稳妥!周穗,你去弄点臭蒿来!快!
我:……
躺平第四步宣告失败。被迫参与剧情,还他妈站在了男主的对立面
我认命地跑去找臭蒿。心里把那坑爹的剧情和失忆的爹骂了一万遍。
两份药很快煎好。
许国梁亲自喂了他那份方子的药。
小猪崽喝下去没多久,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口吐白沫,眼看就不行了!
哎哟我的猪啊!刘婶惨叫一声,扑了过去。
所有人都慌了神。
许国梁的脸,瞬间惨白如纸,他僵在原地,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慌乱。
快!快灌另一份!王铁柱吼道。
我端着那碗加了臭蒿、气味更冲的药汁,手有点抖。在刘婶的哭嚎和王铁柱的催促下,硬着头皮给猪崽灌了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猪崽的抽搐渐渐停了,虽然还虚弱地躺着,但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满屋子人,都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刘婶抱着猪崽,又哭又笑。
王铁柱擦了把额头的汗,重重拍了下许国梁的肩膀:国梁啊,幸亏你想得周全,做了两手准备!好!有担当!
许国梁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依旧苍白。他看向我,眼神极其复杂,震惊、怀疑、探究,还有一丝被当众打脸的狼狈和……隐隐的愤怒他强行扯出一个笑容,对着王铁柱:书记过奖了,是周穗同志……提供了宝贵的补充意见。
他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周穗同志,没想到你对兽医……也有研究
研究个屁!我是被迫的!
我赶紧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真没有!我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刚好记得我爹提过那么一嘴!全是运气!许国梁同志你的学识才是真本事!
我恨不得把男主英明刻在脑门上。
王铁柱哈哈大笑:行了行了!甭管瞎猫还是死耗子,猪救活了就是大功一件!周穗,你这回算是……嗯,歪打正着!值得表扬!他又转向许国梁,语重心长,国梁啊,你看,群众里头有能人啊!以后更得虚心!
许国梁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了,指节泛白。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和,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我知道,躺平的日子,到头了。我成了剧情里一个碍眼的、不可控的BUG。
猪崽事件后,我在大队的名声诡异地上扬了一点。虽然大家还是觉得我懒、不上进,但歪打正着救活了集体的猪,总归是件好事。王铁柱见了我,偶尔还会哼一声,但那声哼里,少了点鄙夷,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许国梁则彻底变了。
他依旧温和,依旧乐于助人,但面对我时,那种刻意的、居高临下的包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疏离和冰冷的客气。他不再试图指导我,甚至尽量避免和我有任何接触。偶尔目光相接,他眼底深处会闪过一丝极快、极锐利的光,像是在评估一个危险的变数。
我知道,我被男主盯上了。我这个对照组,非但没按剧本衬托他的光辉,反而差点让他当众翻车。
系统在我脑子里疯狂闪红灯:【警告!剧情偏移度15%!请宿主尽快回归正轨!请宿主尽快回归正轨!】
回归正轨去粪坑里扑腾吗
我嗤之以鼻。棺材钱都花了,谁还管你剧情不剧情。
我依旧每天磨我的洋工,喂我的鸡,摸我的螺蛳蚌壳。两只老母鸡在我的河鲜大餐滋养下,居然又肥了一圈,下蛋也勤快了些。我用攒下的鸡蛋,跟村西头的李寡妇换了些菜籽,撒在我那癞痢头一样的地里,爱长不长。
日子似乎又能苟下去了。
直到高考恢复的消息,像一颗炸雷,落在了青山大队。
整个村子都沸腾了!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渴望,瞬间点燃。知青点的油灯,彻夜不熄。连村里读过几年书的年轻人,也翻出了蒙尘的课本。
许国梁,无疑是所有人中最耀眼的那一个。
他本就基础扎实,消息传来后,更是废寝忘食。他成了知青点的中心,每晚都有知青甚至村里的小年轻,拿着题目去请教他。他耐心讲解,声音温和,灯光下清俊的侧影,被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
国梁哥肯定能考上大学!
那还用说!肯定是状元!
咱们大队要飞出金凤凰了!
赞誉声将他包围。
而周穗,作为他注定的、用来衬托他学识和品格的对照组,此刻应该被嫉妒啃噬内心,应该像阴暗角落里的老鼠,一边眼红一边诅咒,最终走上作弊这条自毁之路。
一天傍晚,我在自留地边拔草(主要是拔那些刚长出来、可以喂鸡的嫩草),许国梁和林小桃并肩走来。林小桃手里拿着本书,正小声问着什么。
周穗林小桃看见我,停下了脚步,脸上带着点迟疑,又有点同情,你……真的不打算试试高考吗机会很难得的。她看了一眼许国梁,鼓起勇气似的,国梁哥说,有不懂的,可以……可以问他。
许国梁站在她身侧,没说话。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微微垂着眼,看不清神色,但那种无形的、属于知识拥有者的优越感,无声地弥漫开来。
他在等。
等我像书里那样,被这巨大的差距和施舍的姿态刺痛,然后口出恶言,暴露自己的无知和卑劣。
我拍了拍手上的泥,直起腰,看着他们。林小桃的眼神很干净,是真的带着点惋惜和好意。许国梁……他只是个被剧情推着走的完美符号。
小桃,谢谢你啊。我笑了笑,真心实意的,我几斤几两自己清楚。课本上的字,它们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就不去凑那个热闹,浪费报名费了。
我指了指我那两只在篱笆根下悠闲刨食的肥母鸡:能把它们喂好,多下几个蛋,我就挺满足。
林小桃愣住了,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这么安贫乐道。
许国梁终于抬起了眼。
夕阳的金光落进他眼底,却奇异地没有带来暖意。那眼神很深,像结了冰的湖面,下面涌动着我看不懂的暗流。他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好几秒,嘴角似乎想扯出惯常的温和弧度,但失败了。
最终,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人各有志。语气平铺直叙,听不出情绪。
然后,他带着微微有些茫然的林小桃,转身走了。
晚风吹过,带着田野的气息。我看着他们般配的背影,心里一片平静。
躺平第五步:自知之明是美德。男主您高飞,我蹲窝里孵蛋。
高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青山大队的气氛绷得像拉满的弓。许国梁更是成了重点保护对象,王铁柱亲自下令,谁也不能打扰他复习。
我乐得清闲,继续我的摸鱼喂鸡大业。
变故发生在高考前三天。
傍晚,我从苇塘回来,裤脚还滴着水,兜着一堆螺蛳蚌壳。刚走到村口老槐树下,就见一群人围在那里,吵吵嚷嚷。
掉下去了!真掉下去了!
快救人啊!
谁会水!
我挤进去一看,心猛地一沉。
村口那个积了雨水、又深又臭的大粪坑边沿塌了一块。粪坑里,一个穿着花布衫的小小身影正在污浊的粪水里扑腾,水面上只露出两只胡乱抓挠的小手和散乱的头发泡泡。
是村东头孙老憨家的小闺女,才五岁的丫蛋!她娘在旁边哭得撕心裂肺,要往坑里扑,被人死死拉住。
天杀的!哪个挨千刀的挖这边上的土!孙老憨急得直跺脚。
没人敢下去。那粪坑又深又臭,粘稠的粪水看着就让人窒息。
就在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冲了过来!
是许国梁!他显然刚从知青点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他冲到坑边,看着下面挣扎的小身影,脸上瞬间褪尽血色。他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眼神里充满了剧烈的挣扎和恐惧。他是有洁癖的。
国梁!快救人啊!有人喊。
许国梁的嘴唇在抖。他知道这是他的高光时刻!书里,他会克服洁癖,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在污秽中救起幼小的生命,赢得所有人的敬仰,为他高考状元的履历添上最光辉的一笔!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前倾,似乎在做着巨大的心理斗争要往下跳。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比他更快。
像一颗炮弹,带着一身河塘的腥气和水渍,毫不犹豫地、直直地砸进了那翻滚的、恶臭的粪坑里!
噗通!
巨大的、沉闷的响声。
污秽的粪水溅起老高,溅到了坑边呆立的许国梁雪白的衬衫上。
是我。
周穗。
那个本该在最后,因为嫉妒女主而自己掉进粪坑淹死的恶毒女配。
冰冷的、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恶臭瞬间包裹了我,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耳朵里灌满了污秽,眼睛根本睁不开,浓稠的液体堵住了口鼻。我凭着本能,疯狂地划动四肢,朝着记忆中丫蛋扑腾的方向猛抓。
指尖触碰到一片柔软的布料!我死死抓住,用尽全身力气往上一拽!
混乱中,我感觉自己也被一股力量往上拉扯。
抓住了!拉!快拉上去!
岸上的人七手八脚,把我和丫蛋一起拖了上来。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我趴在坑边,大口大口地呕吐,吐出来的全是污秽。身上沉甸甸、滑腻腻,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丫蛋被她娘死死抱在怀里,哇哇大哭。
穗丫!我的穗丫啊!孙老憨和他婆娘抱着孩子,扑通就给我跪下了,哭得不成样子。
周围一片混乱的喊声。
快!弄水来冲冲!
人没事吧
好险啊!再晚点就……
我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污物,视线模糊地扫过人群。
许国梁还僵在原地,离坑边一步之遥。他雪白的衬衫下摆,溅满了星星点点的、黄褐色的污渍,像一幅丑陋的泼墨画。他脸上血色全无,嘴唇微微颤抖,眼神空洞地看着我,又看看自己衣服上的污点,那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救人未遂的遗憾,只有一种……被彻底打乱节奏的茫然和……一丝被夺走了什么的、冰冷的愤怒
他完美的、英雄救美的剧本,被我这个该死的对照组,用一身污秽,砸得粉碎。
王铁柱也赶来了,看着一身狼藉、瘫在地上的我和哭嚎的孙家,再看看脸色惨白、衣冠不整(虽然只是溅了点污渍)的许国梁,张了张嘴,最后只重重叹了口气,指挥人:还愣着干啥!赶紧把人弄回去洗洗!孙家的,抱好孩子!许知青……你也回去换身衣裳吧。
人群簇拥着孙家和我,闹哄哄地往村里走。
经过许国梁身边时,我听到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压抑的、像是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我闭上眼,任由人架着,心里一片冰凉。
完了。
剧情彻底崩了。
我好像……提前掉进了我的命定粪坑。虽然没死,但这身臭味,大概要跟我一辈子了。
我被几个婆姨按在村口的河里,用刷子狠狠刷了好几遍,皮都快搓掉了,那股深入骨髓的臭味才勉强淡了些。
回到家,天已经黑透。
我点起煤油灯,看着桌上那盏微弱的光,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茫然。棺材算是白订了还是说,这只是个开始
系统在我脑子里彻底静默了,连警告的红光都没了,一片死寂。这比它尖叫更让我心慌。
第二天,我发起了高烧。
可能是粪水的后遗症,也可能是精神绷得太紧终于断了弦。浑身滚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迷迷糊糊间,听到篱笆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以为是大队派来看我死没死的人,费力地睁开眼。
昏黄的灯光下,站在我破木床边的,是许国梁。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蓝布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近乎完美的表情。只是眼底深处,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
他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
周穗同志,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听说你病了。书记让我来看看你。他把粥放在我床边摇摇欲坠的小桌上,趁热喝点。
我烧得视线模糊,喉咙干得像冒烟,看着那碗白粥,没说话。
他也没走,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一寸寸扫过我的脸,似乎想从我烧得通红的皮肤下,挖出什么秘密。
昨天……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你为什么会跳下去
来了。
我闭上眼,哑着嗓子:丫蛋要淹死了。
就这样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没有……别的想法
我睁开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扯出一个无力的笑:许国梁同志,你觉得……我该有什么想法想着抢你的功劳还是……想着把自己弄臭,好让你离我远点
许国梁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我说中了什么。他脸上的温和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只是……我喘了口气,烧得眼前发黑,刚好路过,刚好会两下狗刨,刚好……离得近。我顿了顿,看着他,换了你,你跳吗
他沉默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我会。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心,像是在说服他自己,我一定会跳。那是……我应该做的。
我看着他紧抿的唇角和眼底那抹固执的光,忽然觉得很可笑,也很悲哀。
哦。我应了一声,重新闭上眼,那挺好的。麻烦把门带上,谢谢。
他没动。
周穗。他又叫了一声,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困惑的、迷惘的情绪,你到底是谁
我烧得昏昏沉沉,没力气回答。
他站了很久,最终,脚步声响起,门被轻轻带上。
那碗白粥,在桌上慢慢变凉。
我这场病,断断续续拖了半个月,错过了高考。
许国梁毫无悬念地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还是全县第一。通知书送到的那天,青山大队敲锣打鼓,比过年还热闹。王铁柱激动得满脸红光,拍着许国梁的肩膀,连说给咱大队争光了。
许国梁依旧是那个完美的许国梁。温和,谦逊,彬彬有礼。只是眉宇间,似乎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他离开村子那天,穿着崭新的白衬衫,提着行李,在村口接受大家的祝福。
林小桃站在人群中,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崇拜和不舍。
我裹着一件破棉袄,远远地站在自家篱笆后面,看着那热闹的场景。阳光很好,照得许国梁的白衬衫亮得刺眼。
他像是有所感应,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落在了我身上。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看到他对我,微微点了点头。
那点头,不再有温和的包容,也没有冰冷的疏离,更像是一种……对某种不可理解之物的、最终的确认。
然后,他转身,上了那辆送他去县城的拖拉机,彻底离开了青山大队。
喧嚣散去,村子恢复了平静。
我的病也好利索了。继续喂鸡,摸螺蛳。那两只老母鸡被我养得油光水滑,成了村里的名鸡。我用鸡蛋换来的菜籽,撒在那片癞痢头的地里,居然也稀稀拉拉地长出了些青菜苗,绿油油的,虽然瘦弱,但充满了生机。
躺平的日子,好像又回来了。
系统依旧死寂。我甚至怀疑它是不是因为剧情崩得太厉害,自动卸载了。
直到一个深秋的夜晚。
我被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惊醒。
声音是从隔壁知青点传来的。知青们早就走光了,现在那里应该空着。
我披上衣服,拿着手电筒,悄悄摸了过去。
知青点的门虚掩着。我推开一条缝。
月光从破窗棂照进来,落在屋中央。
许国梁蜷缩在地上!他穿着那件离开时崭新的白衬衫,此刻却皱巴巴、沾满了泥污。他双手死死抱着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困兽般的低嚎。
为什么……为什么不一样……
她不该跳下去的……她应该嫉妒……应该看着我跳……
她应该掉进粪坑……淹死……
为什么……不按书里写……
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绝望和疯狂。
我站在门口,手电筒的光柱落在他身上。
他猛地抬起头!
月光和手电光交织下,他的脸惨白扭曲,布满泪痕,眼睛赤红,哪里还有半分昔日温和清俊的影子他看着我,眼神先是茫然,随即爆发出骇人的恨意!
是你!他嘶吼着,像野兽一样朝我扑过来,都是你!你这个BUG!你毁了一切!你毁了我的剧情!我的路!
我被他撞得一个踉跄,手电筒掉在地上,滚到一边。
黑暗中,他死死掐住我的肩膀,力量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陷进我的肉里。他滚烫的呼吸喷在我脸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和绝望的疯狂。
你为什么不像书里写的那样!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要改变!为什么!他歇斯底里地摇晃着我。
剧痛和窒息感传来,我的脑子却异常清醒。那些被他吼出来的词——书、剧情、BUG——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我记忆深处某扇锈死的门!
轰——!
无数的画面、声音、文字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的意识!
不是周穗的记忆!
是……是另一个人的!
狭窄的出租屋,闪烁的电脑屏幕,键盘噼啪作响……深夜赶稿的咖啡……编辑催命的电话……还有……还有文档里那密密麻麻的文字——《青山谣》……男主:许国梁……对照组女配:周穗……结局:掉入粪坑淹死,遗臭万年……
我写下的每一个字!
我叫周穗。一个扑街的年代文写手。
《青山谣》是我为了发泄生活里的憋屈和不如意,倾注了所有恶意创作的小说。我把现实中所有讨厌的人的影子,都揉碎了塞进那个叫周穗的女配身上,让她受尽鄙夷,让她卑劣恶毒,让她最终烂在粪坑里!而男主许国梁,则寄托了我对完美人生的所有幻想——英俊、聪明、高尚、一路顺遂,踩着周穗的尸骨,走向辉煌。
小说签约了,卖了点钱,但很快石沉大海,扑得无声无息。
然后……我因为赶稿猝死了
再睁眼,就成了自己笔下的周穗还失忆了
难怪!难怪我总觉得许国梁完美得像个假人!难怪剧情总有股强行推进的蛮力!难怪系统会绑定我!
因为我他妈就是那个造物主!我给自己挖了个天坑,然后一头栽了进来!
呃……巨大的信息冲击和肩膀的剧痛,让我痛苦地呻吟出声。
许国梁掐着我肩膀的手,因为我的反应,似乎僵了一下。他赤红的眼睛里,疯狂中闪过一丝极度的困惑和……恐惧
你……他声音嘶哑颤抖,你刚才……眼睛……
借着地上手电筒斜射上来的微光,我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写满了崩溃和疯狂的眼睛。
所有的困惑、恐惧、愤怒,在这一刻,都被一种荒诞至极的黑色幽默冲淡了。
我扯了扯嘴角,大概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因为疼痛和明悟而沙哑:
许国梁……
我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有没有可能……你,我,这整个操蛋的世界……
都只是……我写的一本扑街小说
时间仿佛凝固了。
月光惨白,手电筒的光在地上投下我们扭曲拉长的影子。许国梁掐着我肩膀的手,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破桌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脸上的疯狂和恨意像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空白的茫然。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瞳孔深处剧烈地震颤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崩塌。
小……说他喃喃地重复,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扑街……小说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不再崭新的白衬衫,又抬起手,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骨节分明的手指。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环顾这间破败、空荡、布满蛛网的知青点小屋,月光透过破窗,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敌人、一个变数、一个需要清除的BUG。
那是一种……世界观彻底粉碎后,看透一切的、死寂的空洞。
所以……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我所有的努力……我的优秀,我的忍耐,我的……完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自嘲,都只是一堆……你写出来的……设定为了……衬托你
他猛地顿住,像是被自己这个荒谬的结论噎住了。
我扶着门框站稳,肩膀火辣辣地疼。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那点荒诞感越来越重。
不全是。我揉了揉肩膀,实话实说,语气带着点刚找回记忆的飘忽,主要是为了……发泄。我那时候……过得不太好。
许国梁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我这句轻飘飘的发泄彻底抽干了力气。他顺着桌子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蜷缩起来,把脸深深埋进膝盖。
没有嘶吼,没有质问。
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像受伤的幼兽。
月光静静地流淌。
过了很久,久到地上的手电筒光都黯淡下去。
他终于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但那双眼睛里的疯狂和空洞褪去了,只剩下一种极度的疲惫和……认命
然后呢他看着我,声音沙哑平静得可怕,我这个……‘主角’,接下来该做什么按照你写的……去上大学然后呢毕业分配走上人生巅峰娶林小桃
他每说一句,嘴角就勾起一丝讽刺的弧度。
林小桃……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她也是你写出来的吧善良、纯洁、崇拜我……多么完美的女主设定。可她连我衬衫上溅了点粪点子,眼神都会躲闪一下……你知道吗
我沉默了。看着他脸上那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心里第一次对这个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完美男主,生出了一丝……愧疚
书……没写完。我干巴巴地说,写到你去大学报到,就坑了。我顿了顿,补充道,扑街了,没人看,我就……没写了。
坑了……许国梁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飘忽,所以……我没有结局我的人生……是个坑
他忽然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肩膀抖动着: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我总觉得……像提线木偶……怪不得我跳下去的时候……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喊‘跳啊!这是你的高光时刻!’……原来……都是设定
他猛地止住笑,直勾勾地看着我:那你呢‘作者’你给自己安排的结局是什么粪坑淹死
那是原来的设定。我坦然承认,但现在……好像崩了。
崩了……好……崩了好……许国梁喃喃着,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他不再看我,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走去,背影在月光下拉得老长,透着一种万念俱灰的萧索。
走到门口,他停住,没有回头。
周穗。
嗯
你写的那个结局……他的声音飘在夜风里,很轻,粪坑淹死……真他妈……恶心透顶。
说完,他迈出门槛,身影融入村道的黑暗中,消失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夜风灌进来,吹得我一个激灵。
肩膀还在隐隐作痛。
地上,手电筒的光,彻底熄灭了。
许国梁走了。
不是去上大学报到的那种走。
他消失了。
像一滴水蒸发了。没带走行李,没留下只言片语。王铁柱急得嘴上燎泡,派人去省城学校问,学校说新生报到名单里根本没这个人。公社、县里,都找遍了,杳无音信。
一个大活人,还是刚出炉的高考状元,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青山大队炸开了锅。
是不是……被特务抓走了有人神神秘秘地猜测。
不能吧许知青那么好的人……
该不会是……被那粪坑的晦气冲撞了孙老憨他婆娘心有余悸地嘀咕,被我瞪了一眼,缩了缩脖子。
唉,可惜了,多好的前程啊……王铁柱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整天唉声叹气。
林小桃哭肿了眼睛,后来被她爹娘接回了邻村,听说很快相看了人家。
沸沸扬扬闹腾了几个月,随着冬雪落下,关于许国梁的议论,也渐渐被新的话题取代。毕竟,日子总要过下去。
只有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或者说,我知道他为什么走。
一个被设定好的完美主角,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只是一场被操控的戏,连结局都是个坑。不疯,已经是最大的克制了。
系统自那天晚上之后,就像从未存在过。我的脑子里一片清净。
我依旧住在我的破屋子里,喂我的鸡。两只老母鸡不负众望,又孵出了一窝小鸡仔,毛茸茸的,叽叽喳喳,给冷清的院子添了不少生气。
我那癞痢头的地,在我的放养和鸡粪的滋养下,居然也争气地长出了萝卜白菜,虽然个头不大,但水灵灵的,够我自己吃。
开春的时候,我去了趟棺材铺。
棺材铺老板正在后院晒他那口松木棺材,刷了黑漆,油光锃亮。看见我,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哎呀,周穗同志!你可算来了!我还琢磨着,你再不来取,我这后院都快成义庄了!
他指了指棺材:瞧瞧,给你存得好着呢!一点没裂没蛀!名儿也刻好了,‘周穗之墓’,生卒年空着,按你说的。
我走过去,摸了摸那冰凉的棺木,刻痕清晰。旁边还放着一小罐红漆和一支秃毛笔。
老板,借个笔。我拿起那支秃头毛笔,蘸了点红漆。
在周穗之墓旁边,工工整整地,添上了三个字。
棺材铺老板伸着脖子看,念出声:……‘文学批评’他一脸茫然,啥意思批评谁
我放下笔,看着那口崭新的、刻着周穗之墓·文学批评的棺材,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在棺材的黑漆上,反射出一点微光。
没啥意思。我拍了拍手,对老板咧嘴一笑,这棺材……我不要了。送给您了。
送……送我了老板眼睛瞪得像铜铃,指着棺材,这、这可是松木的!刷了漆的!值钱着呢!
嗯,送您了。我点点头,转身往外走,脚步是从未有过的轻快,您要觉得晦气,劈了当柴烧也行。
哎!等等!周穗同志!老板追出来,在我身后喊,那你这……给自己订棺材,又不要了,图啥啊
我停下脚步,没回头。
春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拂过脸颊。
图个……我顿了顿,迎着阳光,眯起眼。
图个念头通达。
几年后,我离开了青山大队。
带着我攒下的一小包鸡蛋和晒干的螺蛳肉,坐上了去南方的火车。
听说那边,只要肯干,遍地是机会。
我没啥大本事,但喂鸡摸鱼,手脚还算麻利。
后来,我在一个沿海小镇落了脚。开始是在工厂食堂帮工,后来自己支了个小小的早点摊,卖些包子豆浆。
生意不好不坏,够糊口,也自由。
镇上没人知道我的过去,只知道这个叫周穗的女人,手脚勤快,话不多,做的包子馅料实在。
再后来,我盘下了一个小小的店面,有了自己的小饭馆。主打菜是各种河鲜小炒,螺蛳炒得尤其地道。
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
某一年深秋,我正蹲在后厨门口刷一大盆螺蛳。水冰凉,螺蛳壳硬得硌手。
一个穿着半旧风衣、风尘仆仆的男人,拎着一个不大的旅行袋,站在了我的店门口。他头发有些凌乱,下巴上带着青黑的胡茬,面容依稀还能看出几分清俊,但眼角眉梢刻满了沧桑和疲惫。眼神不再明亮,像蒙了层擦不干净的灰。
他抬头看着我的小饭馆招牌——穗记小炒,看了很久。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沾满水渍和泥点的围裙上,落在我泡得发红、正在奋力刷螺蛳的手上。
我抬起头,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水珠,也看到了他。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后厨的嘈杂,街上的车声,都好像隔了一层。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自嘲般地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深沉的倦怠。
像一只飞了很久很久、终于力竭的鸟。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走进店里。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然后,转过身,拎着他那个旧旅行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汇入了街道熙攘的人流里。
很快就看不见了。
我低下头,继续用力刷着盆里的螺蛳。硬壳摩擦的声音,单调而清晰。
冰凉的水,刺得指关节有些发木。
刷着刷着,一滴水珠滚落,砸进盆里,混入污水,消失不见。
不知道是溅起的脏水。
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