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大梦一场,所谓真相 > 第一章

身为历史学博士,林山萘穿越进了毕生研究的救世小说《苍生录》。她倾力辅佐书中光明象征的藩王萧彻,坚信他是乱世唯一的救星。直到截获他的亲笔密令:命将军故意引敌军屠戮流民营。流民血肉,即为我军壁垒……战后立碑铭记,厚恤遗孤即可。她烧毁视若圣经的原著《苍生录》,逃亡时回望那座正拔地而起的仁德都城。冲天火光,萧彻亲题的圣德台石碑巍然矗立。碑文在血色中闪烁:万民感念,泽被苍生。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抽打在林山萘单薄的粗布衣衫上。她蜷缩在一辆堆满杂物的破旧牛车里,随着颠簸摇晃,胃里翻江倒海。这不是她熟悉的实验室,不是图书馆弥漫着老旧纸张味道的宁静角落。鼻腔里充斥着牲畜的臊气、劣质烟草和路边积雪融化后混合着泥污的土腥味——这是异世凛冽而粗粝的初体验。
穿越,发生得毫无征兆。上一秒,她还是历史系博士生林山萘,在深夜的电脑前最后一次校对关于《苍生录》及藩王萧彻的论文数据;下一秒,意识便沉入无边黑暗,再醒来时,已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的荒野官道旁。身体换了,一个同样名叫林山萘的、约莫十七八岁的瘦弱少女躯壳,穿着打补丁的旧衣,身无分文,只有贴身藏着的几页发黄的、字迹模糊的户籍录引,证明她是一个因家乡遭灾流落至此的孤女。
最初的茫然与恐慌几乎将她淹没。但十年严谨的学术训练锻造了她强大的逻辑思维和危机处理能力。恐慌被迅速压下,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评估与生存本能。她贴身藏好那几页脆弱的户籍路引——这是她在此世的唯一凭证——开始了挣扎求存。饥饿、寒冷、戒备的目光是常态。她像块干瘪的海绵,在帮人洗碗、缝补、清理马厩换取微薄食物和偶尔顺风车的间隙,拼命吸收着语言、常识和底层规则。只有一个目标无比清晰:去朔方城!
那是《苍生录》记载中,萧彻势力根基初显峥嵘之地,是她唯一能靠近风暴中心、撬动命运杠杆的支点。
朔方城比她从《苍生录》字里行间推测的更为破败但也更加喧嚣。她在鱼龙混杂的流民棚户区安顿下来,凭借远超常人的识字能力,在一个小工坊谋得了临时账房的活计。
转机悄然降临。工坊主接到王府后勤处一份烫手山芋——整理誊录堆积如山、混乱不堪的历年旧档:粮草军械原始记录。林山萘主动接下了这份枯燥差事。誊写中,她历史学者的本能苏醒。这些泛黄纸张的时间跨度,恰好覆盖了《苍生录》隐晦提及的几次朔方危机:早年大饥、北狄犯边……她脑中闪过《苍生录》里一句模糊的批注:朔方早年仓廪虚耗,器械莫名,盖因账目如麻,蠹虫难清……
先知指引着她目光。她刻意对比了那几个危机年份前后的记录,指尖在冰冷的墨线上滑动,心脏却在无声鼓噪:某饥荒年,账册赫然登记购入平价粮数万石,同期赈济支出却寥寥,次年盘点余粮竟几无增长某次冲突前,一批军械的维护记录中断,冲突爆发不久,相同编号的器械便被损毁报失,继而大批采买新械……
巨大的疑点如同黑暗中的冰棱,尖锐而危险。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源于《苍生录》的洞见死死压下,只将这些冰冷的数字矛盾和记录缺失,整理成一份看似粗浅的报告:某年购粮5000石,赈济仅2000石,次年余粮1000石,差额巨大,疑记录谬误或损耗异常某类器械某期后无维缮,旋即报损购新,损耗率异于常例。
她用最朴素的底层逻辑表述——粮买进多,放出少,灾后也没剩,莫不是飞了——附在誊录稿后上交。这份源于细心和数不对的报告,像一枚无意投入深潭的石子,却因触及敏感年份和物资,瞬间惊动了后勤处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老吏。他正愁无由探查旧事,立刻将林山萘的名字当作意外发现者报了上去。
王府的传唤带着森严寒意。面对管事凌厉的盘问,林山萘瑟缩着肩膀,眼神惶恐不安,一遍遍重复着:大人明鉴……奴、奴婢就是按着数抄写……发现前后的数对不上……心里害怕才写下来……奴婢什么都不懂……
她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仅因发现明显错误而惶恐、急于撇清责任的孤女,底层人的朴素逻辑成了她最好的伪装。
管事审视的目光在她卑微的姿态和那份浅显的报告间逡巡。最终,她那点细心和基于数字的浅薄逻辑能力,得到了最低限度的认可。她没有被赶走,而是被允许留下来,在王府最外围的文书房里,做些整理、抄写、核对的杂务。
文书房的日子,如同在权力冰山下凿孔。林山萘成了最沉默的影子。她将浩如烟海的卷宗分门别类,誊抄字迹工整如雕版,核对数字专注如朝圣。每一次整理旧档,她都不动声色地将眼前泛黄记录与脑中《苍生录》的宏大叙事相互印证、填充血肉。她如最耐心的猎手,潜伏故纸堆,等待下一个能让她在尘埃中挪动半步的契机。
契机源于一份混在普通文书里、待归档的边境军驿旧报抄本。王府信息海量,此类过时效军报本不值一提。但当林山萘扫过其中一条关于北狄小部赤鲁动向的记录时,心脏骤然紧缩!《苍生录》中一句看似闲笔的记载倏然浮现:……适逢赤鲁部老酋病笃,其长子素与黑水部交好……
而眼前旧报里,赤鲁部的异常骚动,正发生在黑水部势力边缘!时间、地点关联……绝非巧合!
她强抑心跳,未越级禀报——那是寻死。她只将此旧报连同几份相关文书,悄然归入一个标记为北境部落异动关联的卷宗夹。这是她整理的众多卷宗之一。几日后,王府谋士陈先生分析黑水部异常动向时调阅旧档,这份归类精准、关联清晰的卷宗,尤其那份指向赤鲁与黑水潜在勾连的旧报,如同暗夜迷途的星火,骤然点亮了思路。此卷宗……何人整理陈先生指着卷宗,沉声问文书房掌事。掌事翻查记录:是新来的杂役婢女,林山萘。
带她来。命令不容置疑。
偏厅内,林山萘竭力维持婢女的恭谨惶恐。陈先生推过卷宗,点向旧报:此件,为何归入‘异动关联’条目她垂首,声音紧张中带着努力回忆的认真:回先生……奴婢见公文里说赤鲁部在黑水部边上闹……又见好些公文说黑水部不安分……想着……挨着闹腾,许有点关联奴婢愚笨,只按事儿和地界归拢……若有错,请先生责罚。理由朴素如土坷垃——仅仅因闹腾的地方挨着。但这基于地理关联的归类,却在关键时刻提供了链条。陈先生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未窥见婢女身份外的机巧。她的细心与条理再次被印证,只是这次,碰触到了更敏感的神经。
此后,林山萘在文书房的地位悄然变化。她开始接触时效稍弱、仍需甄别的机密抄本与旧档整理。她依旧沉默恭顺,手脚麻利。每一次归类誊抄,都更深地将《苍生录》的先知化为无声指引,在庞杂信息流中标注易被忽略的脉络。
终于,萧彻召集核心幕僚商议北狄异动前夕。面对堆积如山、急需提炼的情报条陈,陈先生眉峰紧锁。时间紧迫,人手不足。他脑中闪过那个安静卷宗、总能在碎片中拼出模糊关联线的婢女。去,叫文书房林山萘来,他吩咐亲随,带上笔墨,只记,勿言。林山萘垂首敛目,捧墨砚紧随陈先生,踏入那间弥漫着银炭暖意、墨香与无形重压的书房。她如卑微苔藓,谦卑跪坐角落矮几铺开纸笔。上方,是萧彻低沉威严的声音、幕僚们或激昂或谨慎的辩论,关乎北境命运的决策在空气中碰撞激荡。她屏息,指尖冰凉,落笔却极稳,将关乎粮秣、兵力、部落动向的关键词凝于纸墨。她微不足道,仅为一具记录工具。
然而,当幕僚们就某部落首领意图争论不休时,《苍生录》一句冰冷判词此獠贪婪惜命,尤重盐铁之利倏然划过脑海,她握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她依旧专注记录,将那份超越时代的洞察,深埋心底。一个角落的婢女,迈入了风暴中心。虽是最低微的记录者,但那双低垂眼帘后,历史学者的锐利目光,已第一次真切入微地落在了这盘决定未来的巨大棋盘之上。冰凉的笔尖,悄然触到了命运的丝线。
一场大雨突然到来,林山萘站在古朴的王府回廊下,伞沿垂下雨帘,隔开了她与这座正在拔地而起、轮廓尚显粗粝的未来都城。雨丝带着泥土的凉意渗入空气,也沁入她指尖紧握的油纸伞柄。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属于历史学博士的那份冷静迅速取代了最初的眩晕。十年。整整十年埋首于泛黄的书页与浩繁的史料,推演、解构、重构《苍生录》中的每一个细节。那些曾被无数人诵读的情节与决策,不再是冰冷的铅字,而是眼前这片真实的土地,湿润石板上的水洼,远处隐约传来的工匠劳作声。一种近乎掌控全局的通透感,沉稳而笃定地在她心底扎根。
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乱世棋盘上即将落下的每一步险棋——关隘的危机、流民的哀鸿、强敌环伺的凶险。这些在书中是冰冷叙述的劫难,在她眼中,却是亟待被精准修正、导向光明的历史轨迹。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她所拥有的,是超越时代的洞察力,是对每一个关键节点了然于胸的先知先觉。
目标清晰如利刃出鞘,倾尽毕生所学,辅助藩王萧彻。这不仅是为了验证她耗尽心血的研究结论,更是为了亲手参与并加速那个她坚信不疑的正确历史进程。她要以学者的缜密为基石,用对未来的精准预判为武器,成为萧彻决策背后最可靠的分析者与谋士。她的价值,不在于青史留名,而在于成为那推动煌煌伟业、不可或缺的精密齿轮。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更快走出苦难,更早抵达书中描绘的、秩序与安宁的彼岸。
目光投向王府深处,萧彻书房的方向。那里坐着的,是她学术生涯的核心研究对象,更是这乱世中,她以十年研究形成的直觉所认定的、最具可能性的答案本身。雨水在伞沿汇聚、滴落,节奏沉稳。林山萘的唇角抿起一丝不动声色的决心。她的雄心,是严谨的,是肩负责任的,是坚信自己的知识与判断,必将成为这黑暗时代里一盏精准的航标灯。拯救苍生于水火,成就那书页间宏伟的蓝图——这是她穿越伊始,便镌刻在理性基石上的、不容动摇的使命。转机出现在半月后一次关乎存亡的军情急议上。数路敌军正以钳形之势压向摇摇欲坠的北线粮道,幕僚们争执不休,提出的方案要么过于激进冒险,要么迟缓被动。空气凝重如铅。
林山萘站在角落阴影里,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描绘着早已烂熟于心的舆图脉络。当萧彻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她这个新人身上,带着一丝审视的兴味,让她也说说看时,她清晰地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没有战战兢兢的惶恐,也没有刻意卖弄的激昂。她步履平稳地走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取过朱笔。笔尖沉稳地落在代表粮道的蜿蜒墨线上,声音清晰冷静,不疾不徐:殿下容禀。敌军西路疾进,意在断我粮草根本;东路缓压,实为牵制主力,使其首尾难顾。她手腕移动,朱砂勾勒出两道清晰的箭头,精准覆盖了敌军动向。若按常理救援粮道,必入其圈套,主力被东线粘住,西线则失。朱笔在粮道后方一处不起眼的隘口重重一点:此‘鹰回峪’,地势狭窄如咽喉,两侧峭壁,易守难攻。已知敌西路前锋骄躁,轻骑突前。她停顿片刻,目光迎上萧彻深潭似的眸子,我军可明面上大张旗鼓驰援粮道,吸引东路敌军;另遣一支精悍轻骑,昼夜兼程,绕行无名谷险道,伏于鹰回峪之后。待敌西路前锋主力过峪追击我‘援军’时,峪口伏兵起,截断其退路。前方‘援军’反身接战,峪内敌军……即成瓮中之鳖。
她放下朱笔,退后半步:此策关键在‘快’与‘隐’。伏兵需精,行军需密,时机需准。破其西路先锋,则钳形攻势自解,粮道可暂安。此为山萘浅见。
data-fanqie-type=pay_tag>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盆火星偶尔噼啪。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幅被朱砂标注得条理分明的舆图上。鹰回峪那一点朱砂,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萧彻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舆图上,又缓缓移向林山萘。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多了一丝估量器物的锐利。半晌,他指尖在檀木扶手上轻轻一叩,声音听不出喜怒:此图,是你凭记忆所绘他指的是地图上几处细微的修正,与官方图略有差异,却更符合她口中无名谷险道的实际情况。是。林山萘坦然答道,入府后,曾反复核对各处关隘县志、老兵口述舆图与军报所述地形。
萧彻眼中锐利的光微微一闪,随即隐没。依此策行事。他下达了命令,未置褒贬,但那道落在林山萘身上的目光,已然有了不同。
此役大捷。鹰回峪伏击如利刃切黄油,干净利落地斩断了敌军西路先锋的势头。林山萘的名字,第一次在萧彻核心圈层中被郑重提及。并非作为幕僚,而是作为一个值得关注的变数或有用的工具。
信任的建立并非一蹴而就。林山萘深知这一点。她继续用缜密的分析和一次次准确的预判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她提供的策略不一定总是奇谋,但往往切中要害,思路清晰,对潜在风险的评估也令人信服。她像一个精准的导航仪,在萧彻需要权衡取舍的迷雾丛林中,总能指出一条损耗相对可控、收益相对可期的路径。
渐渐地,她的位置从角落移渐渐地,她的位置从角落移到了靠近舆图的下首。萧彻在决策前,偶尔会问一句:林卿,你怎么看那语气依旧平淡,但意味着她的声音,已被纳入了这个权力中枢需要考虑的范畴。她赢得了有用的标签,以及一份基于她持续输出价值而产生的、有限的信任——像一个被证明性能优异的精密部件,被允许在核心机器上运转。她成了萧彻眼中一把思路奇特、但异常锋利的冷刃,一个不被情绪左右、只依赖逻辑和信息的观察者。这距离她心中的救世功臣尚远,但却是她在这座冰冷王城中,凭借自身力量,踏出的最坚实一步。
书房里烛火昏黄,在萧彻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深浅不一。空气凝滞,唯余炭盆火星偶尔噼啪,撕裂死寂。巨大的黄花梨木案上,地图被青铜虎符死死压住边角,像一张被钉牢的皮囊。关山失守的急报,墨迹淋漓,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刚从快马背上滚落,便沉沉压住每一寸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林山萘指尖划过冰冷羊皮地图,停在青石坳那个墨点上。胸腔内心脏擂鼓般撞击肋骨,震得指尖微颤。这里她太熟了,纸面上、脑海里,推演过无数次。
殿下,她开口,声音绷紧,青石坳地势如刀劈斧凿。若楚河将军佯退,引敌主力入此绝地……她顿住,目光掠过萧彻沉静的侧脸,那深潭般的眼眸毫无波澜,再以火攻、滚木礌石自上击之,必可重创敌锋,扭转颓势!她一口气说完,心脏堵在喉咙口搏动。这就是《苍生录》里萧彻逆转乾坤的神来之笔!她参与了历史!这念头让血液灼烫,看向萧彻的目光,燃烧着燎原的信仰——那是她穿越迷雾笃信的光明。
萧彻的目光终于抬起,落在她脸上。沉如千年寒潭,带着审视与一丝冰冷的重量。他缓缓颔首,唇角牵起极淡、近乎悲悯的弧度:林卿此策,深谙地利。青石坳,确是绝佳的狩猎场。他转向侍立如铁塔的楚河,声音平稳如淬冰刀锋,楚将军,依计行事。务必……做得‘漂亮’。
末将领命!楚河抱拳,铿锵有力。转身踏过门槛,甲叶摩擦刺耳。林山萘目光追着那道铁灰背影,无意间扫过他腰间佩剑鞘口——几点暗褐干涸的痂,黏稠似血。烛火猛地一晃。
几天后,冰雨裹挟初冬寒意,如无数银针,扎透林山萘粗布外袍,刺入骨髓。她跋涉在泥泞官道边缘,为核对一份粮秣账册。雨帘蒙蒙,模糊了远山近林。一阵被风撕碎的嚎哭穿透雨幕,哀绝,如同濒死野兽。
心脏骤然缩紧。林山萘的脚步不由自主偏离官道,循声踏入路旁稀疏林间。
眼前的景象冰冷的让她的浑身血液瞬间冻结:林间空地,尸骸横七竖八。雨水冲刷着泥地上凝固的暗红溪流。一个妇人蜷缩,死死抱住怀中冰冷僵硬的婴儿,喉咙被利器割开,伤口狰狞外翻。旁边趴着白发稀疏的老者,枯瘦手臂徒劳伸向不远处沾满泥浆的粗面馒头。几个楚河部属在尸体间粗暴翻检。撬开死者手指,扯下妇人颈间劣质铜坠。一个士兵掰开老者手臂,搜出几枚磨亮的铜钱,随手抛给同伴,引来粗鄙哄笑。
一时间胃里猛地翻滚,酸涩冲喉。林山萘死死咬唇,指甲深掐冰冷掌心,才扼住那声尖叫。她认得这村子,地图上的微点,《苍生录》里一笔带过——南岭小村,受溃兵袭扰,萧王遣兵逐之,民稍安。如此轻描淡写!
快着点!伍长模样的军官不耐呵斥,楚将军有令,凡有资敌嫌疑者,格杀勿论!这些刁民私藏粮米铜钱,不是资敌是什么值钱的搜干净赶紧回去!青石坳才是大头!
士兵哄笑应声,踢开碍事尸骸,骂骂咧咧踏泥而去。冰雨顺着林山萘额发流下,滑过惨白脸颊,冲进微张的嘴。铁锈腥味混着泥土苦涩。
资敌嫌疑格杀勿论这些冰冷词组构的逻辑链,如带刺铁钩,狠狠扎进她对《苍生录》的认知。胃里绞痛变成钝刀切割。她猛地转身,踉跄扑向最近湿冷树干,剧烈干呕起来,寒意,从脚底冻结头顶。
几天后议事结束。待最后脚步声消失,林山萘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沉重阴云,折返书房。她记得,一份流民营物资调拨清单,夹在上午批阅的文书中。
烛光摇曳,书房空寂得心悸。她走向紫檀木书案,目光扫过卷宗。那份清单……似乎压在一封刚拆开、盖着特殊火漆印的公文下。她小心抽动公文,清单贴着下方露出。就在抽出瞬间,一张折叠方正、匆忙塞入的薄宣纸,无声滑落坠地。心头莫名一跳。林山萘弯腰拾起。触手冰凉。
几行无比熟悉的萧彻亲笔字迹,墨色深沉,力透纸背。字字如淬毒冰针,刺穿眼球,扎入脑髓:
楚卿亲览:青石坳流民,即为‘饵’。引敌深入,务令其屠戮,战况需‘惨烈’,以彰敌之暴虐,激我民愤,聚我军心。流民血肉,即为我军壁垒;其哀嚎,即为我军战鼓。为苍生大业,此等代价,在所难免。切记,火起之后,方可现身‘歼敌’。战后,立碑铭记,厚恤遗孤(若有),以安民心。切切。
落款,是她曾无数次敬慕摹写过的玺印——彻。
字在视野里扭曲、放大,带着血淋淋的倒钩。
饵……
屠戮……
惨烈……
血肉壁垒……
哀嚎战鼓……
她猛地捂嘴,喉咙深处腥甜翻涌,灼烧食道。眼前骤黑,眩晕如无形巨浪裹挟冰冷绝望轰然拍下!耳畔嗡鸣盖过窗外风声,只剩心脏擂动,沉重如丧钟。
身体失力,顺着冰冷书案滑下。脊背撞上坚硬桌腿,却不觉疼痛。手指痉挛抠着光滑青砖地,指甲崩裂,渗出血珠混入积尘。眼泪汹涌滚烫,灼烧脸颊,又被绝望冻结。她亲手画的青石坳地图清晰浮现。陡壁窄谷,曾是她眼里的绝佳陷阱。此刻,她看清陷阱里挤满的是什么——是她提议设立的流民营!是她费心管理、分粮、才让可怜人勉强站稳的流民营!麻木的脸,童稚的眼,抓住微弱希望的妇人……
他们,成了冰冷的饵!成了血肉壁垒的材料!成了换取苍生大业的代价!她的智慧,她引以为傲的先见之明,竟成了促成这场人牲祭祀最精准的工具!
无边的冰冷黑暗彻底淹没她。信仰的基石,支撑她穿越异世的基石,在萧彻墨迹前轰然坍塌,碎成齑粉,焚尽一切认知。那不是救世主,那是……一个算计人命、以血浇筑王座的恶魔!
黑暗退去,留下刺骨清醒与恐惧。青砖寒气刺透薄衣。她猛地抬头,书房空寂,烛火摇曳,将那密令阴影在墙上拉成狰狞巨兽。逃!
这念头如闪电劈开混沌,带着冰冷决绝攫获心神。必须立刻离开!离开这座将被鲜血浸透的都城!离开那云端操控命运的救世主!每刻停留,都是致命。
她挣扎爬起,双腿如塞湿棉。视线扫过书案角落,那本翻阅得边角磨损、纸页泛黄的《苍生录》,静静躺着,像裹着华服的腐尸。封面苍生录三字,烛光下似流淌粘稠血色。林山萘扑过去,抓起那奉若圭臬的神谕。粗糙纸张带来强烈恶心。她踉跄冲到角落沉甸甸的黄铜炭盆前。盆底厚积白灰,如同不祥预兆。她颤抖掏出怀中火折子。冰冷筒身带来一丝镇定。拔盖,吹燃。橘红火苗倏地窜起,如地狱裂开的缝隙。
毫不犹豫地,
她将那承载所有信仰和希望的《苍生录》,狠狠按向火焰。
嗤——火舌贪婪舔舐脆黄纸张,迅速卷曲、焦黑、化为带火星的灰烬。刺鼻焦糊混着墨香冲入鼻腔。书页上曾令她心潮澎湃的字句——仁德昭彰、泽被苍生、万民感念——在火中扭曲挣扎,终化怨毒黑烟升腾。
火焰灼烤脸颊,滚烫却驱不散心底严寒。她死死盯住跳动火焰,直到最后一页成灰,炭盆只剩蜷曲残骸与无声余烬。圣经,连同光明的幻想,化为乌有。
窗外,骚动由远及近。有追兵!
林山萘悚然惊起,撞开通往后角门的虚掩木门。冰冷夜风裹挟雨丝扑面。她扑入无边黑暗风雨。刺骨冬雨鞭子般抽打全身。单薄衣衫瞬间湿透紧贴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刺痛。熟悉的王城巷道,在骤雨夜色中化作陌生迷宫。凭借着对《苍生录》剧情的熟悉——那些即将布防的巡查点——她如惊鹿,在泥泞黑暗中亡命奔逃。每一次经过守卫街口,每一次听见身后呼喝马蹄,心脏都像被冰冷之手攥紧。身体紧贴湿滑墙壁,屏息等待声音远去,才敢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喉咙铁锈腥味,肺部火烧火燎。
不知跑了多久,摔了多少次。膝盖手肘在粗砺地面擦破,火辣辣地疼。体力早已透支,仅凭求生本能拖动沉重双腿。
终于,高大城墙轮廓在暴雨夜色中如压抑巨影。视线穿过稀疏林木缝隙,前方已是城门戍区边缘,再往前,便是混乱的敌国边境。不敢停留,她拖着灌铅双腿,手足并用爬上光秃泥丘。冰冷泥浆糊满裤腿,寒意刺骨。她站定,大口喘息,每一次都带出白雾。
转身,回望那座曾象征她所有希望与未来的都城。
雨势稍歇,天地灰蒙。
然而,雨幕之后,王城中心方向,一道巨大妖异的红光,冲天而起!红光刺目,穿透层层雨帘,将翻滚乌云染上诡异流动血色。如同大地裂开巨口,喷涌灼热鲜血。
火光!青石坳的火光!
林山萘瞳孔骤缩如针尖,身体剧颤,牙齿咯咯作响。远方无声烈焰,却似在她脑海燃烧,灼烤灵魂!她仿佛听见烈焰中绝望哀嚎、皮肉滋滋、木头爆裂……那是她熟知的山坳,地图上的墨点,此刻化作焚尸炉!
眼泪早已干涸,只剩灼痛。她死死盯住那片染红天际的火光,视线僵硬移向都城中心日夜赶工的巨碑轮廓。工地最高处,一座数丈高、刚竖起基座的巨大石碑影子,在血色天幕下清晰显现。无数蚁群般的民夫士兵在其下蠕动。碑身新近打磨,在远方焚尸烈焰的映照下,反射出诡异刺目、流动的血光!
四个硕大鎏金碑文,在那血光中,如同地狱熔炉爬出的恶鬼符咒,狰狞烙印在她视网膜上,字字滚烫:
万——民——感——念——!!!
血光流动,映红至高字符,如凝固未干的血泪。下方小字在血色中隐现:泽被苍生。
万民感念……
泽被苍生……林山萘站在冰冷泥丘上,浑身湿透,剧烈颤抖,如风中枯叶。喉中堵着千钧巨石,发不出一丝声音。唯有无声嘶喊在胸腔冲撞,撕裂血肉。那座血火中拔地而起的圣德台,那万民感念的碑文,如同一座巨大冰冷的墓碑,轰然倒下,将她心中最后关于正义与救赎的残骸彻底埋葬。血光映着她惨白脸上蜿蜒的泥水。她猛地转身,不再看那片血色天空,不再看那座由冤魂血肉浇筑的都城。她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
前方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比她踏入王府回廊时那场冷雨更浓稠、更窒息。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有本能地远离那片吞噬一切的血色天空。脚下不知何时已不再是泥泞的旷野,地面变得崎岖不平,布满湿滑冰冷的石块和盘踞纠结的枯藤。荆棘划破了她早已湿透冰冷的衣衫和肌肤,细小的刺痛感却如同隔靴搔痒,远不及心头那被撕裂、被焚毁的剧痛万分之一。
她摔倒了。冰冷的泥水瞬间灌入口鼻,呛得她剧烈咳嗽,冰冷的窒息感反而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她挣扎着撑起身体,手掌按在泥泞中一块凸起的硬物上。触感冰冷、粗糙……借着远方仍未散尽的漫天红光,她模糊地辨认出——那并非石头。
那是一截裸露出来的、被雨水冲刷得惨白的骨头。指骨或许是肋骨旁边,还有许多同样被冲刷出来的、深深浅浅的凹坑,在血光的映照下,如同大地无声张开的、布满獠牙的黑口。这片远离都城喧嚣的野地,竟是无名的乱葬岗!这些层层叠叠、被随意掩埋的骸骨,又是谁的万民又是谁在感念巨大的荒谬感和彻骨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她终于明白,自己逃离的不是一座都城,而是一个巨大的、精心伪装的坟墓。那圣德台是墓碑,这无名的荒丘,同样是墓碑!她曾以为自己是推动历史车轮的精密齿轮,如今看来,不过是这血肉磨盘上,一颗随时会被碾碎的、无足轻重的尘埃。林山萘猛地从泥水中爬起,不再看脚下的骸骨,不再看身后那吞噬一切的红光图腾。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血污,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冰冷的泥水刺激着皮肤,反而让她混沌的大脑暂时挣脱了窒息般的眩晕。她抬起头,望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
那里有什么是更深的绝望,还是……未知的凶险
都一样了。总好过留在这座用白骨奠基、用谎言书写的圣德台下,成为那万民感念修罗场中,又一个微不足道的祭品。她不再踉跄,而是以一种近乎僵硬、却又异常坚定的姿态,一步一步,更深地扎进了前方那片未知的、吞噬一切光明的浓稠黑暗之中。身后都城中心那巨大的红光图腾,连同那四个鎏金的、滴血的万民感念大字,终于在她的背影之后,缩小、扭曲、最终彻底隐没在地平线之下,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那焚烧的气味,如同附骨之蛆,盘旋在冰冷死寂的黑暗里,久久不散。
逃亡的时间太久,冰冷的窒息感如同水银灌顶,沉甸甸地压入每一寸肺叶。一缕冰凉而坚硬的感觉,硌在了林山萘的脸颊下。她缓缓地、极其吃力地抬起眼皮,仿佛掀开千斤重的帷幕。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昏黄,只有后脑勺撞在坚硬桌面传来的阵阵钝痛,提醒着她躯体的存在。喉咙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焦糊气味,让她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干涩得生疼。
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无形的疲惫。她慢慢抬起头,视线艰难地聚焦。
不是腐烂泥土的气息,也不是焚烧的浓烟。预期的泥浆冰冷、骸骨的硌痛、荆棘的撕裂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后脑勺磕在某种坚硬光滑平面上的钝痛,以及脸颊紧贴着的、冰冷平整的触感。
她整个人几乎是半跪半趴在……一张宽大的书桌上眼前一片眩晕的昏黑,视野里金星乱迸,如同破碎的琉璃渣滓。喉咙里残留着浓烈的焦糊味和泥土的腥气,真实得让她胃部抽搐。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轰鸣,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身体深处,那种被绝望浸透、被背叛撕裂的剧痛,依旧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在灵魂深处,让她止不住地痉挛颤抖。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刺痛。汗水浸湿了额发,黏腻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视线艰难地聚焦——不是血火焚天的夜空,不是堆积骸骨的荒野。
头顶是熟悉的、有些泛黄的白炽灯光,光线稳定得近乎冷漠。鼻尖萦绕的不再是焚烧尸骨的恶臭与泥腥,而是……旧书的尘埃、陈年墨水的微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茶渍干涸后的味道
她僵硬地转动眼珠,目光扫过视线所及的范围:眼前是她那台屏幕早已熄灭的二手笔记本电脑,冰冷的金属外壳反射着顶灯的光晕。电脑旁,堆叠着几座摇摇欲坠的书山,最顶上摊开的,正是那本被她翻阅得卷边泛黄的《苍生录》复印古籍本,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她蝇头小楷的批注。墨水瓶被打翻了,浓黑的墨汁在桌面上肆意蜿蜒流淌,正无声地吞噬着她散落的几页打印稿,稿纸上那些关于萧彻早期民政改良实效考的论证段落,在墨迹下渐渐模糊、消失……
她的手,正死死地攥着一份打印稿的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死白色,纸张在她剧烈颤抖的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份稿子的标题赫然是:《论圣德台的象征意义与万民感念碑文的政治合法性构建》。
圣德台……万民感念……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烧红烙铁,猛地烫进她的脑海!
嗡——!
颅骨内仿佛被重锤狠狠击打,巨大的嗡鸣声瞬间淹没了所有外界声响。刚才那铺天盖地的血光、狰狞的鎏金碑文、焚烧的烈焰、冰冷的骸骨、窒息般的绝望……所有的一切,排山倒海般汹涌回卷,带着令人窒息的真实感,狠狠撞向眼前这狭小、安静、充斥着书本尘埃的方寸之地!
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没有泥泞,没有血污,没有荆棘的划痕。只有因为长期伏案写字留下的薄茧,以及沾上的几点新鲜墨迹。
没有……都没有……她僵硬地、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熟悉的书架,塞满了各种史料典籍;墙上挂着贴着无数标签和索引线的朔方城复原地图;角落里堆积如山的研究资料……这里是她的书房!是她穿越前那个狭小、拥挤、却承载了她全部梦想和心血的大学教职工宿舍书房!
梦……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干裂的嘴唇中艰难溢出,带着浓重的颤抖和茫然。可是……那焚尸烈焰灼烤皮肤的热浪……那碑文血光刺入眼底的剧痛……那泥泞中骸骨的冰冷触感……那被谎言碾碎灵魂的绝望……每一样都真实得让她此刻四肢百骸仍在残留着那种灭顶的寒意和痛楚!心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那份未消散的、深入骨髓的悲愤和崩塌感。
她急促地喘息着,试图压下那股翻涌欲呕的感觉。目光落在桌角那个小小的、积了层薄灰的三足青铜香炉上——那是她在一个古董市场淘来的仿品,有时写论文遇到瓶颈会点上一小段安神香。
此刻,香炉冰冷,里面只有未点燃的香料灰烬。
她刚才……是伏案工作太累,睡着了
那场撕心裂肺、颠覆一切认知的炼狱之旅……竟是她趴在书桌上,做的一场……过于漫长、过于真实、也过于残酷的噩梦
林山萘身体一软,彻底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后背重重靠在同样冰凉的书架侧面。她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还在抑制不住颤抖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无形的巨浪,将她拍得晕头转向。劫后余生的虚脱,混杂着梦境残留的惊悸与剧痛,以及最深沉的……茫然。
那万民感念的碑文、那座用血肉浇筑的圣德台、萧彻那张在红光中模糊却冰冷的脸……是梦
可如果是梦,为何那份被彻底背叛、被信仰碾碎的痛楚,此刻依旧如此鲜活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压得她喘不过气
现实的书房安静得可怕,只有她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回荡。窗外的城市灯火遥远而模糊,衬得这个堆满书籍的小小空间,像一个刚刚经历过巨大风暴、残骸遍地的孤岛。
梦……醒了吗或者说,她真的……醒了吗;她几乎是有些木然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窗户。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捏住了粗糙的绒布边缘。
哗——
一大片明亮却不刺眼的阳光,瞬间毫无阻碍地涌了进来,如同金色的潮水,顷刻间灌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光线是如此的真实、温暖、平常。它清晰地勾勒出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落在窗台上那盆有些蔫蔫的绿萝上,也照亮了书桌一角那个小小的、布满灰尘的青铜仿品香炉——里面只有干涸的灰烬,并未点燃。
阳光驱散了室内的昏暗,却驱不散她心底那片骤然笼罩的、巨大而冰冷的阴影。那万民感念的碑文……那用谎言和骸骨堆砌的圣德台……萧彻那张在红光中模糊却无比清晰的脸……
林山萘站在倾泻的阳光里,一动不动。窗外的城市车流声隐隐传来,遥远而模糊。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书桌中央那本摊开的《苍生录》上。阳光正好照亮了书页上记载圣德台落成、万民颂圣、四海升平的华丽辞藻。那些曾被她反复研读、视为史实依据的文字,此刻在澄澈的光线下,每一个字都似乎扭曲、变形,散发着一种与这温暖阳光格格不入的、冷硬而诡异的气息。
她站在原地,感受着阳光洒在手臂上的微暖,却总觉得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意,正从骨髓深处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缠绕着那颗失序跳动的心。昨夜那场漫长梦魇——焚天烈焰、钻心剧痛、冰冷的万民感念碑文,还有萧彻那个映照着崩塌深渊的眼神——在这汹涌的阳光冲刷下,迅速褪色、模糊,如同被灼烤的陈旧墨迹,只留下心悸的余痕和一片虚无的晕痕。
她指尖触碰冰凉的玻璃,阳光透过指缝,在苍白脸上投下清晰的骨节阴影。那地狱般的景象,那彻骨的冰冷和焚烧感,正随着窗外真实世界的声光色味,迅速退潮、消散。感官在回归,理性在重新占据高地。是梦。一场无比逼真、逻辑自洽、却荒诞不经的噩梦。
史料……终究是他人咀嚼过的残渣。
她望向书桌上那本摊开的《苍世录》。墨字整齐,装帧严谨。它记录着萧彻的英明神武,记录着圣德台的巍峨庄严,记录着那场承天之德、万民归心的盛典。每一个字,都散发着不容置疑的、经过无数道筛选和打磨的权威气息。可是,昨夜梦中碑文上那冰冷刺骨的万民感念,与史书上滚烫的歌颂,哪一个更接近那场大火熄灭后,萧彻真正的心境后人笔下流淌的,究竟是血淋淋的真相,还是胜利者精心编制的锦缎
那么我的笃信,是否也成了历史的囚徒
她近乎自嘲地想着。身为后世的研究者,她曾无比自信地握着这些权威史料的钥匙,以为自己正在一步步撬开历史的铁门,窥见尘封的真相。她分析动机,解构叙事,还原语境……她以为自己足够清醒,足够客观。可这场梦……这场由她潜意识里无数史料碎片发酵而成的梦,却像一个冰冷的嘲讽。它告诉她,她所构建的圣德台,她所理解的萧彻,可能依然矗立在后人编织的、华丽而脆弱的叙事之上。她以为自己站在废墟上考古,殊不知脚下踩着的,可能正是前人堆砌的谎言殿堂。
萧彻……
这个名字在她舌尖无声滚动。那个在史料中永远明智、永远强大、永远悲悯的贤王画像,昨夜被彻底撕碎了。梦中那个眼神——那不是属于史书中任何模板的眼神。那是一种……连绝望和疯狂都无法涵盖的本质性的崩塌与背叛。那眼神让她明白,史料所能记录的,永远是结果,是行为,是宏大叙事下被简化、被符号化的动机。而人心深处那幽微曲折、在巨大压力下瞬间崩裂出的、最原始、最黑暗的深渊,早已随着当事人的消亡,被历史的尘埃彻底掩埋。后人再精妙的推理,再严密的论证,也无法真正触摸到那一刻灵魂的震颤。
阳光下的尘埃……也是尘埃。
窗外的世界喧嚣、生动、具体。阳光温暖,树叶碧绿,孩童的笑声如此真实。这一切都在坚定地宣告:梦是假的。但林山萘的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阳光光束中那些飞舞的尘埃上。它们被照得纤毫毕现,轻盈地漂浮着,微不足道,却在光柱中构成了真实的、无法忽视的存在。历史中那些被宏大叙事忽略的个体痛苦、无法言说的背叛、瞬间崩塌的信仰……是否也如同这些尘埃在圣德台的万丈光芒下,它们微小到近乎隐形,被主流史笔有意无意地抹去、遗忘。但它们存在过。它们构成了历史无法言说的、沉重而阴冷的底色。
万民感念……多么沉重的四个字。
梦里那冰冷的碑文仿佛再次浮现,与窗外真实的阳光重叠。那是胜利者的颂歌湮灭失败者哀嚎的证明。史书只会记录这颂歌如何唱响,如何被传颂。至于颂歌之下埋葬了多少无声的控诉和碾碎的骸骨那是不被记录,也永难被真正知晓的秘密。她毕生研究的基石,是否就建立在这种无声的湮灭之上
真相……或许像这阳光一样刺眼,却又像尘埃一样难以捉摸。
她缓缓闭上眼,让阳光灼烤着眼皮,留下温暖而微痛的红色光晕。她所追求的真相,是否也如同这光晕看似存在,却只是一个视觉残留的幻影无论她翻阅多少史料,构建多少理论,她所能触及的,永远只是后人留下的片段、残影、被精心或无意涂抹过的记录。真正的那一刻——烈焰焚身时的剧痛,背叛噬心时的冰冷绝望,权力巅峰下人性的瞬间扭曲——早已随着当事人的死亡,化作了永恒的、无法解读的沉默。历史,终究是一场由后人书写、后人解读、永远带着遗憾和迷雾的……盛大臆测。
林山萘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灿烂得近乎虚幻的天空。阳光依旧明媚,世界依旧喧嚣如常。昨夜那场大梦带来的惊悸感,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只在意识的沙滩上留下冰冷潮湿的印记。她不会再恐惧于那个梦境本身。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种对史料即真实的、近乎信仰般的笃信,那道坚不可摧的认知壁垒,在梦中那座焚烧的圣德台废墟上,已经被无声地瓦解了。梦是假的,但它像一把淬毒的钥匙,打开了更深沉的疑虑之门。她望着阳光下飞舞的尘埃,心中再无愤怒,只有一种沉重如铁的、近乎悲凉的清醒。后世史家的笔,或许能勾勒轮廓,却永远填不满那被时光吞噬的、人心的黑洞。而她,林山萘,穷尽一生皓首穷经,孜孜以求的所谓真相,也不过是……一场在他人墨迹里拼凑出来的、更为精致的幻影罢了。
阳光刺眼,尘埃依旧无声地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