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佛目沉渊 > 第一章

1
铜镜诡梦
我叫扎西顿珠,一名普通藏区旅行社职员。
在八廓街淘到一面铜镜后,每晚都梦见湖底红衣僧侣睁眼的瞬间。
当梦境延伸到白昼,我发现自己竟能看懂失传的苯教密文。
文物局老教授惊觉我的描述与百年前巴松措湖底神秘寺庙完全吻合。
暴雨夜铜镜显出血色地图,直指湖心。
我潜入幽暗湖底,摸到刻有自己藏文名的转经筒。
红衣僧侣的骸骨在经书堆中突然攥住我手腕——
他空洞的眼窝里浮出我前世临死前封印的泪。
拉萨的雨,总来得急骤而猛烈,像是无数颗透明的念珠,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摔碎在八廓街千年的石板路上。湿冷的水汽混着陈年酥油的气息、煨桑的烟雾,以及某种沉郁的、接近腐朽的暗香,黏稠地钻进鼻腔。刚从一场冗长枯燥的客户协调会里挣扎出来,我只觉得头昏脑胀,会议室的空调废气还淤积在胸口。空气沉甸甸压在肩头,脚步拖沓,只想一头扎进热腾腾的甜茶馆里,用滚烫酥油茶的浓香冲散那烦人的麻木。
雨水敲打着老旧的藏式屋顶,沿着精雕的斗拱飞檐淌下,汇成小小的瀑布。两旁店铺昏黄的灯火,被湿气浸染得发白发虚,只能勉强在雨水中勾勒出光亮的轮廓,映着被无数脚步磨得温润的青石路面,显出油亮晃动的幽光。
一家没有招牌的旧货店,挤在转经道的拐角,门面窄小而深幽。一面面老旧氆氇堆叠如山,色彩黯淡,如同封存多年的记忆褶皱,厚重得透不过气来。几张虫蛀严重的木雕面具挂在斑驳墙皮上,空洞的眼窝和咧开的嘴在光影浮动中变换着诡异的表情。角落里,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铜器蒙着厚厚的灰,在昏暗中散发出沉默的钝光。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弥漫着——灰尘的陈腐、经卷纸张略带霉味的微酸、淡淡的铜锈气息,还有一种极其隐秘、近乎枯败的藏香气味,幽幽浮在空气里,若即若离。
店铺深处静得出奇,只有雨水从屋檐落下的滴答声。一个老人蜷坐在破旧的卡垫上,身躯佝偻,干瘦得仿佛一尊包裹在赭红色藏袍里的木乃伊。他埋首于一堆凌乱的古纸卷中,干枯的手指在泛黄纸页上缓缓移动。昏暗的光线勾勒着他脸上深刻的沟壑,那双眼睛抬起时,干涩浑浊,像两块磨砂的劣质玻璃,毫无感情地扫过我,又慢吞吞地沉入他的纸堆里,仿佛我只是被风雨偶然卷入的一片落叶。
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盒吸引了我的视线。盒盖半开,露出一面巴掌大的圆形物件。我鬼使神差地俯身,拂去盒上厚厚的积尘。指尖触碰到冰冷的表面,微微凹下的几何纹饰传递着刺骨的凉意,仿佛一块深埋多年的寒冰。
当我把那沉甸甸的金属捧起,才看清是一面古铜镜。昏暗光线下,镜背的纹路并不清晰,似乎是些繁复交错的线条构成的几何符号,极其抽象,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疏离感。镜面则如同一汪凝固万年的漆黑死水,模糊得甚至看不清自己的倒影,只在那中心偏下的地方,残留着几点细小顽固的暗绿色铜锈,如同几滴干涸凝固的污血。镜面边缘包裹着一圈黯淡发乌的银质镶嵌,早已失去了光泽,被一种暗沉污垢沁染成死灰的颜色。
有点意思的老铜片。我捻去镜沿缝里的一点浮尘,低声咕哝了一句。
话一出口,仿佛惊动了店内的某股凝滞的气流。那一直埋首于故纸堆的老人,脖颈极其缓慢、几乎带着枯骨摩擦声地抬了起来,那双浑浊干涩的眼睛穿过昏暗,直勾勾地投向我手中的铜镜,那瞳孔深处,幽暗如深井,没有半点神采。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干燥的嗬嗬轻响,如同风吹过空瘪的老羊皮口袋。过了几秒,极其沙哑的声音才挤出喉咙,飘在阴郁的空气里:镜子...不能看的。
我愣了一下:不能看为什么
他缓缓摇头,每一丝动作都显得异常滞重,仿佛牵连着看不见的古老丝线。枯树般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向柜台上一个布满油渍的酥油灯碗旁的一枚物件。戴着这个。他说。
我的目光随之落下。灯碗旁边,随意散落着几颗油亮黝黑的九眼石、几枚生锈的钱币,其中夹杂着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一枚极其微小的海螺,天然风化成一种极淡的灰白色,大约只有指甲盖大小。它被打磨得很光滑,透出温润内敛的光泽,表面还深深浅浅地雕刻着古老简单的旋涡状纹饰。不同于普通装饰物,它被打磨出了一个小孔,显然是为了方便佩戴。孔洞里还隐约残留着一丝极细微的猩红痕迹,如同干涸的陈旧血迹,透着说不出的异样。
法螺天珠我将信将疑地捏起这小东西。指尖的触感冰凉滑腻。
镜,戴螺。老人模糊地重复着,又仿佛力气耗尽,头慢慢垂下,浑浊的眼睛重新归于他面前的古卷,不再言语。那姿态分明在说:要就拿走,别的,无话可说。
铜镜冰凉的触感和老人那讳莫如深的警告让我的心头莫名掠过一丝寒意,但那份好奇像藤蔓一样顽固地缠绕上来。我把玩着那枚怪异冰凉的小法螺天珠,还是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落满灰尘的柜台上。纸币压在厚厚的尘灰上,无声无息。
老人没有动,甚至没再抬眼看钞票一眼,仿佛它并不存在。
没有告别,我收起铜镜,将那小法螺随手塞进上衣贴身的口袋,转身离开了这间气味古怪、光线暗淡的店铺。
推开那扇沉重木门的瞬间,外面风雨的呼啸骤然涌入。门楣上那串早已锈蚀的铃铛,却在此刻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阵急促细微的当啷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骤然撞响。铃声细碎,带着金属锈蚀后特有的喑哑质感,穿透雨幕,丝丝缕缕钻进耳膜。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逃也似地踏入了八廓街冰冷的暴雨之中。
2
湖底惊魂
狭小的出租屋,简陋却是我在拉萨唯一能卸下疲惫和面具的蜗居。我将那面沉甸甸的铜镜和那枚冰凉的小法螺随意丢在窗前的旧矮桌上。窗外雨水持续敲打铁皮屋檐的声音沉闷单调,仿佛永无止尽。昏黄的台灯光晕模糊,镜面依旧是那片凝固的、令人无法看清自我的幽深暗海。
匆匆吞下一碗速食的糌粑糊,腹中有了点热乎气,但疲乏像是冰冷的湖水从脚底漫了上来,浸透了四肢百骸。我没有精力再去琢磨那来历不明的铜镜,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床铺上。床单冰凉坚硬,枕头被雨水浸染后散发的淡淡霉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被褥也像是被湿气沁透了,沉重地裹在身上。
意识浮沉,黑暗的潮水迅速涌来,淹没了感官。
骤然!冰冷的寒意如同钢针,密密麻麻地刺穿皮肤,直接扎进骨髓。眼前毫无过度地陷入一片漆黑,纯粹的、令人窒息的浓墨,沉重得如同实质。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包裹着身躯,每一个毛孔都浸透了刺骨的严寒。肺叶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捏紧,每一次试图呼吸都费力无比,只吸进冰冷粘稠的绝望。
冷。不是空气流动带来的寒意,而是亿万年来浸泡在不见天日深渊中的那种,从水底淤泥里渗出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死寂之冷。
水这是水底没有光线来源,但那极致的黑暗似乎有着微妙的层次,并非纯粹的凝固一块。
恐惧,毫无由来却无比强大的恐惧,如同无形的海草,悄然缠住了我的喉咙,一点点收紧,带着冰凉的绝望。
时间在窒息般的恐惧中拖沓前行。
一点极其微弱的、难以理解的幽光,穿透了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在极其遥远处若有若无地闪烁着。一种无形却强大的引力陡然出现,拉扯着我的意识,朝着那诡异幽光的来源猛地下沉!
光点迅速放大。
它来自水底深处一片巨大而扭曲的暗影。越靠近,那轮廓越发清晰:倾斜的角楼,被巨大水草缠绕如同披着幽绿鬼衣;垮塌的断墙,像水中巨兽断裂的利齿;断裂的经幡柱如同苍白的手臂从淤泥中绝望伸出……这是一座沉眠于湖底不知几千年的古老寺庙残骸!
寺庙建筑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灰绿色的黏腻东西,不知是藻类还是某种未知的沉积物,死气沉沉。而在它最中央,一座只剩下半截轮廓的石塔孤零零地耸立在废墟中心。塔身残破,布满了黑漆漆的裂纹,裂纹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暗红色脉络在缓慢地、近乎凝固地流淌。
那幽光的源头,正是塔底!
意识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受控制地向着幽光旋涡的中心加速坠落。越过残垣断壁,穿过缠绕如发丝的水草和漂浮的碎砾残渣。石塔下方的巨大豁口狰狞地张开,如同深渊巨口。
就在这时,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陡然将我拉入塔口!
一个极其空旷、怪异压抑的空间霍然洞开。
塔内巨大的空间如同凝固的琥珀,幽绿、寒冷、寂静得令人心胆俱裂。冰水悬浮着无数的颗粒物,缓慢地漂浮、下沉,带来一种时间近乎停滞的错觉。
我的视线,不,是意识感知,猛然定格在空间的中央。
一片极其宽阔的水域空地。水下漂浮着无数朽败的木片、经页的碎片、断裂的经幡、被淤泥半掩的零散铜铃……如同经历了一场恐怖的浩劫。在这些杂乱沉积物的中心,突兀地矗立着一面高达两人多高的巨大金属碑状物。它形制诡谲,不同于任何我所知的宗教圣物,宽阔的底座,向上延伸却又陡峭地收缩。碑身被厚厚的暗绿色苔藓和水锈完全覆盖,呈现出一种死物的幽暗光泽。
而那微弱幽光的源头,正是这巨碑的表面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深深地封存在碑体内部,透过厚厚的锈层和苔藓,隐隐透射出来。但更诡异的是这巨碑本身的轮廓结构,充满了难以理解的线条转角,既非佛塔,也非玛尼堆,更像是某种庞大生物断裂脊骨的一部分,遗落在冰冷死水之中。
但最恐怖的景象,出现在这散发着不祥之光的巨碑前面。
一个模糊的人形物体,沉陷在这片最为干净的淤泥里。他身上,深色的衣袍破败不堪,被水草紧紧缠绕,几乎难以辨认。头颅微微低垂,仿佛还保持着某种入定的姿态。他枯槁干瘦的躯体轮廓,如同裹在破布里的枯柴,一动不动。
幽冷的微光来自巨碑深处,极其吝啬地洒下一点,堪堪照亮那低垂头颅上干枯稀疏的几缕发丝,以及头颅之下凹陷的肩胛。
时间在这个窒息般的水底空间里粘稠地流动着,几乎失去了意义,唯有冰冷的绝望如同淤泥般一寸寸堆压着感知。
忽然!
毫无征兆,那深陷泥沼、宛若枯木化石的躯体,极其轻微地、缓慢地动了一下!
寂静轰然破碎!
不是浮起,而是更深的沉降——泥浆发出沉闷粘滞的声响,仿佛在吞咽着什么。
淤泥浑浊地涌散开了一些。那个跪坐的身影微微向上、向前顶起了一点弧度,带着万钧阻力般的滞重!
我本该惊恐地逃离,意识却如同被无形的钉子死死钉在远处,动弹不得。冰冷的水体似乎凝固成了钢铁的棺椁。
头颅,缓缓抬了起来。
动作极其艰难,伴随着脊椎骨发出的、被冰冷湖水放大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咯…吱…声。
那副面孔终于完全显露。皮肤在幽光下呈现出一种非人死寂的青灰色,像被湖水浸泡了千百年的厚皮革,紧紧裹在嶙峋的头骨上。肌肉纹理早已被时间吞噬,只留下空洞的支架。脸上不见任何属于人类的活物气息,只剩下极致的空洞和……被凝固的怨毒但那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恐惧碾压下去,因为——
那紧闭着的眼窝,陡然睁开了!
没有预兆!没有过程!
眼皮像两道沉重的千年石门,毫无生气地向上一掀!
眼皮之下,没有眼珠。
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洞的窟窿!如同被剜去,又像是被无尽黑暗吞噬后形成的恐怖渊薮!
一股冰冷、锐利、饱含巨大怨念和某种被隔绝万古的焦急意识的洪流,毫无阻滞地穿透粘稠冰冷的水体,以无法抵挡的狂暴力量,轰然撞击在我的意识之上!
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窝死死地盯着我的方向!仿佛能穿透时间和水体的阻隔,直刺入我的灵魂深处!
他想说什么!
那股无形的冲击并非物理,却比寒冰更刺骨,瞬间冻结了我意识里所有试图奔逃的本能,思维凝固成一片空白。我只感觉灵魂深处传来一声无声的凄厉尖叫,想要挣扎,想要逃离这片冰冷、窒息、被空眼凝视的绝对恐怖之地!
身体在冰冷的被褥里猛烈抽搐!
胸膛剧烈起伏,像搁浅的鱼徒劳地开合着嘴。一股带着强烈腥气的冷水似乎还淤积在喉头鼻腔,每一次吸气都刺痛无比。冰冷的汗珠从额头急速滑落,渗进刺痛的颈窝。窗外雨打铁皮的声音依旧单调轰鸣,却不再是隔绝外界的屏障,反而衬得屋子里那种死寂的恐惧更加骇人。
我挣扎着坐起身,双手死死按住因剧烈抽痛而突突跳动如战鼓擂响的太阳穴。视线下意识地扫向窗边旧桌上的古铜镜——
镜面凝固的黑水中,依旧残留着某种幻觉般的余烬。仿佛水底淤泥尚未散尽的浑浊,又如同那片凝滞死水的一角,在昏黄的灯光下映出微弱的、不自然的幽光,像黑暗深处一个无法磨灭的阴冷笑意。
恐惧如同冰冷的蛛网,瞬间覆盖了全身的皮肤,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我猛地抓起那枚冰冷的小法螺天珠,紧紧攥在手心。奇异的是,那冰滑的触感立刻带来一丝微弱的抚慰,如同溺水者握住了一根漂流的浮木,让我那颗几乎要跳出喉咙口的心脏稍稍回落了几分。但那空茫眼窝穿透湖底黑暗的凝视,却已深深烙印在意识深处,每一次回望都带来新鲜的战栗。
它想说什么!它认识我吗!
窗外,雨声依旧敲打着湿漉漉的黎明,天光仿佛被巨大的铅块压在了地平线下,迟迟不能穿透浓重的灰霾。八廓街沉睡的轮廓如同湿透的巨兽尸体,模糊而沉重。我在狭窄局促的房间里焦灼地来回踱步,冰冷的石砖地面隔着袜子也传来刺骨的凉意。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沉入湖底的窒息感和那双空洞恐怖的眼睛在脑中挥之不去,每一次喘息都带出湖底腐败的气息。
3
禁地之谜
阳光,从未如此被渴望着。
终于,当一丝惨白灰暗的光线艰难地刺透铅云和雨雾,虚弱地漏进窗户时,我一刻也待不住了。抓起外套,几乎是冲出这间狭窄得令人窒息的屋子。楼下巷子里的积水很深,溅起冰冷刺骨的浊水,浸透了裤脚。
大昭寺广场并未因阴雨而消减虔诚的肃穆。地面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光滑明亮,如同巨大的墨玉。长明不息的酥油灯焰跳动得更为激烈,无数烛光汇成的暖金色光流与窗外灰暗的天光在广场上空形成奇特的对比,光与暗激烈角逐,却驱不散弥漫在湿冷空气中的沉郁压抑。
在藏区的边缘混迹谋生多年,认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物,但此刻我需要可信且真正懂行的人。脑子里瞬间闪过几个名字又迅速排除。最后停留在一个枯瘦而精神矍铄的老人影像上——巴桑老教授,自治区文物研究所里研究密宗古籍符号的泰斗,脾气古怪,却极重传承。更重要的是,他家就在大昭寺后面巷子的深处。
踩着湿滑的石板路,我几乎是奔跑着穿过人头攒动的广场,拐进那条窄巷。巴桑教授家那座不大的小院掩映在一排刻满岁月痕迹的老墙和几棵枝叶间依然滴水的古柳后面。雨水把古老的石板冲刷得格外亮,映着铅灰色的天光,反射出湿冷幽暗的光泽。
敲响那扇厚重的老旧木门,没等多久,里面传来缓慢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咳嗽。门轴发出喑哑悠长的声响,带着朽木特有的气息。
门里站着的巴桑教授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青色藏袍,面容清癯,额头深刻的皱纹如同千年的风痕,下颌蓄着一缕稀疏的山羊胡子,花白的头发有些蓬乱。看到门外浑身湿透、脸色煞白的我,他那双一直沉静得如同高原湖泊的眼睛在厚厚的花镜片后面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惊讶。
扎西是你小子这么大清早冒雨跑来,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老人声音嘶哑低沉,语速很慢,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穿透力。
教授,我喘着粗气,急于把梦中可怕的景象倾泻出来,竟有些语无伦次,……梦,不,不是梦!水底……铜镜……红衣……眼睛!那眼睛……
恐慌如同冰冷的蔓草,顺着喉咙爬上来,把语言绞得七零八落。
嗯巴桑教授浑浊镜片后浑浊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暗夜中骤然点燃的火把,慢点说。什么眼睛他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让开,进来说,看你淋成什么样了。
他引我走进小小的藏式客厅,示意我坐在铺着旧卡垫的木榻上,又转身去倒酥油茶。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却因四壁顶天立地堆满了书籍卷轴而显得异常拥挤。空气里飘散着纸张经年累月的墨香、浓郁的油墨气味以及沉水藏香特有的深邃檀息。厚重的经卷气息似乎形成了一个无形的保护罩,窗外淅沥的雨声和残余的梦魇暂时被隔绝在外。他递过一碗滚烫的酥油茶,热力透过厚陶碗传递到冰冷僵硬的手指上,带来一丝活着的真切感。
我稍稍定了定神,捧着滚烫的陶碗,尽力理清思绪,开始向老人讲述那恐怖的水底噩梦。巴桑教授枯槁的面孔异常专注地听着,布满老人斑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一串暗褐色的菩提子念珠。窗外的雨似乎变小了些,只剩细密的沙沙声,像无数蚕啃噬着桑叶。
……它就那么睁开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就是两个大黑窟窿……像要把人的魂吸进去……我描述着最恐怖的那一幕时,声音依旧忍不住发颤,捧着陶碗的手也抑制不住地颤抖,碗沿的酥油轻轻晃荡。
巴桑教授沉默了良久,房间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冷却的酥油。屋外雨水细碎的沙沙声变得更加清晰。半晌,他才放下手中的念珠,端起自己面前温凉的酥油茶抿了一口,放下陶碗的动作很轻,却在寂静中发出清晰的一声哒。他的视线透过厚厚的、镜片边缘磨损出细小毛花的镜片,再次审视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近乎锐利的困惑。
你说……眼睛睁开了没有瞳孔
是!就是两个黑洞……比最深的夜里还黑!我差点……喉头又有些发紧。
他苍老的眉心极其缓慢地聚拢起来,形成刀刻般深刻的印痕。他没有立即追问梦境的恐怖,反而抛出另一个问题,语气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审视:你看到的……那水底的寺庙…你看到的塔呢是什么样子
我的思绪被猛地拽回那巨塔残破的影像。那种庞大的、结构诡异的不祥之物,即使是在梦中回顾,也足以令人心胆俱寒。很高大,像是石碑,又像是……断了的巨塔残破了,顶上好像……断掉了塔身是死的暗绿色,布满了黑色的裂痕!像……
我极力在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搜寻合适的形容,那些塔身上蛛网般蔓延的裂痕在幽光下的样子猛地闪过脑海。像干裂很久的河床底的那种龟裂!黑漆漆的!但……但那裂缝里面……当时那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有生命脉动般的暗红色流痕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裂缝深处,好像……好像有非常暗、几乎看不见的红色……在流动!很慢很慢,像快凝固的血……
暗红巴桑教授镜片后的双眼骤然眯紧了。
……也可能是锈不知道……我回忆着那片死水域里的景象,实在难以确定。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回想最核心的部分:在那东西的前面……声音不由自主地压得更低,仿佛那恐怖之物就在门外,……有一个人!跪坐着的,应该是……僧侣深红的袍子……很旧了,烂得一条条的,缠满水草青苔……陷在泥里……只有他那里好像……干净一点很……诡异!
后来呢巴桑教授的声音干涩,捻着菩提珠的手指停滞不动。
……他……动了一下!整个塔内空间都在嗡鸣……然后他就抬起了头……
那冰冷的恐惧感再次攫住我,……睁开眼……就是那双黑洞……看着我……
他‘看’着你的方向巴桑教授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腰背,动作牵动骨头发出微小的咔声,眼缝里迸出的不再是困惑,而是极度的惊疑甚至……某种难以置信的神情。你确定!
我用力点头,喉头干咽了一下。
……塔的内部巴桑教授的声音几乎成了气音。我点头。
巨大的空间我又点头。
碑……或是塔身……裂痕深处……血痕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视线不再对着我,而是失焦地望着经卷堆积的虚空,脸上笼罩着一层浓重的、被什么冰冷往事攫住的茫然与错愕。
我察觉出老教授身上散发的凝重气息,如同暴风雪来临前的气压骤降。那无形的重压瞬间填满这狭小的客厅,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教授……您……您怎么了
巴桑教授沉默良久,缓缓抬起满是深褐色老年斑的手,揉了揉枯涩发胀的眼眶,动作透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当他放下手再次看向我时,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翻腾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困惑、犹疑、难以置信最终交织成一种沉重的肃穆。
你讲的地方,巴桑教授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碎石子磨过,像极了我翻阅过的密府档案里……一座传说中的禁地。
禁地
巴松措。他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压得更低,仿佛这三个字本身带着不祥的力量,但那是快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他缓慢地站起身,走向角落一个镶嵌在墙壁上的沉重藏式檀木壁柜。壁柜很老旧,雕花早已模糊,他枯槁的手掏出脖子上挂着的两把样式古老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锁芯转动,发出滞涩沉重的咯……哒两声闷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如同揭开尘封秘密的一声低哑叹息。
巴桑教授吃力地拉开柜门。
柜内格局分层。上面几层整整齐齐码放着无数线装或羊皮封面卷宗。最底层却是一个巨大的半人高厚铁皮箱子,箱盖上挂着一把几乎和柜门锁一样古旧的巨大铁锁,锁身斑驳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铜绿。
他放下柜门钥匙,又从怀中更隐秘的内衬口袋里掏出另一把钥匙——这钥匙是黄铜的,样式更加古老奇异,柄上镌刻着细小密集如同蝌蚪般的符号。钥匙插入锁孔,费力地转动。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铜锈剥落的声响,沉重的大锁咔哒一声弹开。
巴桑教授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掀起那厚重的铁皮箱盖。箱盖边缘严丝合缝,裹着一层早已干硬失弹性的黑色皮圈密封层,此刻被强行揭开,空气中立刻散逸出一股极其浓烈的味道——朽烂的纸张、浓重的防虫樟脑丸、干涸墨汁以及一种极淡却异常清晰的水底淤泥特有的腥腐气味。
这股陈腐阴冷的气息瞬间将我拖曳回那片可怕的梦魇水底,胃部一阵痉挛。巴桑教授从箱子里捧出一个用暗黄色油布包裹了数层的物件。油布发脆,揭开时碎屑飘落,露出里面一个极其厚实的黑色硬皮文件夹,封面用已经褪色的深蓝墨水写着几行字迹:
【绝密——巴松措水域异常地质科考记录】
【编号:藏-地-1927-密01】
落款时间:藏历火兔年
热振寺秘档(公元1927年)
巴桑教授极其小心地翻开文件夹厚厚的硬质封面,里面是已经发黄变脆、边缘蜷曲的厚稿纸。纸上布满了极其工整却又带着时代印记的繁体字复写墨迹,还有许多用红蓝墨水画的清晰潦草却极具神韵的示意图。他枯瘦布满斑点的手指颤抖着(这次是真切的颤抖),翻到中间几页,推到矮桌靠近我的这端。
稿纸顶端是工整的笔记:实地勘测纪要(第三日)。
下面是极其细致清晰的手绘草图。几根极其精准的线条,勾勒出湖底一片庞大的倾斜建筑残骸。尽管图纸古老,细节也并非尽善尽美,但其中央那一块标注为塔的建筑物草图形态,瞬间引爆了我脑海深处的记忆洪流!
那倾斜崩塌的怪异轮廓!那布满裂痕的塔身!还有塔尖断裂后留下的参差断口!
笔尖勾勒的形状,与我梦中那巨大不祥的、散发着幽光的残碑诡塔几乎严丝合缝地重合!图纸上标尺旁边的比例尺赫然显示:基准塔身高(残存)约10.5米!更可怕的是,在代表塔身的区域,手绘者特意标注了几道粗大的、延伸的裂口形态,并用醒目的红墨水在一旁写下注释:
【塔体裂纹:纵向分布,边缘锐利,裂隙深处可见类似火山熔岩冷却形成的流纹特征(疑为矿物)。现场初步取样困难,仅于裂隙表层刮取微量附着物少许,色呈暗赭,质地粘稠,有轻微铁锈气息,初步判断为氧化铁富集现象待后续化学勘定。】
就是它!我失声喊了出来,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尖锐,手指失控地重重戳在图纸上那条被标注为裂痕的区域,就是这个地方!梦里那些黑乎乎的裂缝!里面那快凝固的暗红色!梦魇景象真实地呈现在发黄的绝密报告上,冲击力大到让我眼前阵阵发黑,仿佛整个身体都在下沉,坠向无尽的深渊。
巴桑教授没有立刻回应我的激动,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室内光线下变得更加凝重。他继续沉默地往后翻动那些脆弱不堪的稿纸。发黄纸张翻页的声音细微如虫爬,如同揭开一页页尘封的死亡。
终于,他的手在下一页停住。那张稿纸上贴着几张斑驳发黄的旧照片,边缘已经微微卷曲剥离,覆盖着一层因岁月氧化而滋生的雾状白斑,模糊了画面的锐度。其中一张最清晰的,吸引了我全部的目光。
水下的光线极其黯淡,如同暮色四合。浑浊的湖水中悬浮着泥沙的微粒颗粒。镜头聚焦的中心,赫然是一具人形的遗骸!如同我梦中情景一般深陷在湖底的淤泥之中。
骨骼清晰可见,残存的深红色织物碎片如血痂般黏附其上,被一层灰绿的水藻苔藓紧紧包裹缠绕。遗骸呈盘膝而坐的姿势,头颅微微低垂,双手结成一个奇特的印诀,按在残破衣袍覆盖的膝盖位置。那姿势仿佛定格了某个瞬间的永恒。
照片旁用颤抖的笔迹标注着一行小字:【核心区域正前方位置淤泥内发现单具疑为僧侣骸骨,姿态奇异。骨质腐朽严重,衣物残余初步判断为旧式红教法衣样式(细节辨识困难)。附近无直接关联物品,骸骨暂未扰动。编号物17号。】
就是他……我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那个低着头的红衣……就是他!但……但这照片里……他眼睛……
巴桑教授干涩的声音接过话头,如同秋风吹过枯叶:这张历史照片里,他的眼窝深陷,是空的。一百年前就被记录在案的‘空’。
他顿了顿,布满皱纹的眼皮抬起,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珠紧紧盯住我,一字一句地问道:
扎西顿珠,在你那梦里……他看向的是你
不!我被这直指核心的问题吓得几乎要跳起来,下意识地反驳,不!我根本不在那里!我是……我是站在上面看的!像个透明的……漂浮的旁观者!就像……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之前完全忽略的惊悚细节,声音戛然而止。
在梦境里,我是以一个无形的、悬浮的第三视角,在旁观那座水底巨碑前、那抬头的枯槁身影……以及那双陡然张开、凝视我的、黑洞洞的眼窝!那种视觉,绝对不可能是水底那残骸本身拥有的!我如同一个闯入者,在远处惊恐地撞见了他的苏醒!
那……他那双空眼窝洞穿冰冷湖水的目光,凝视的究竟是谁!真的……是我吗还是那个一百年前拍摄这张照片的科考队员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一股比巴松措湖底更阴寒的冰冷,瞬间包裹了我的心脏。
窗外,风雨骤然剧烈起来。呜咽的风声撞在古老的窗棂上,发出怪异的悲鸣。巴桑教授书房里那密密麻麻堆叠到天花板的经文史籍仿佛在这一刻活了过来,无风自动的书页簌簌作响,散发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如同亡魂絮语般的腐朽墨香。壁柜深处,那个巨大铁皮箱敞开的箱口,正对着我,黑洞洞的像个张开的巨口。
4
封印松动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稿纸照片上那低头盘坐、眼窝空荡的红衣骸骨,忽然染上了一层极其诡异的暗绿色泽,仿佛正无声地渗出一层薄薄的苔藓。
我攥紧藏在上衣口袋里那枚冰冷光滑的小法螺天珠,指尖传递的微薄凉意是此刻唯一的锚点。巴桑教授坐在我对面的旧卡垫上,枯树皮般的手指依旧缓缓捻动着暗褐色的菩提珠串。时间在凝滞与滑落间拉锯,每一秒都如同浸透冰水的粗绳,缓慢拖曳着紧绷的神经。科考报告中那具红衣僧骨的幽影与梦中逼真的凝视在我脑中反复撕扯重叠,寒意直刺骨髓深处。
巴松措……教授突然打破死寂,声音嘶哑干涩,那份绝密档案尘封近百年,其缘由…不仅仅是湖底发现的诡异寺庙。
他浑浊的眼神穿透厚重的镜片,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整理着极其悠远且沉重的记忆碎片。那支科考队,由热振寺派遣精通水文密法的老僧领队,配备了几位当时最顶尖的地质和文物专家。起初的勘测报告是欣喜的——湖底发现了一座淹没于传说之外的古老寺庙遗迹,规模惊人,其建筑风格前所未见,融合了早期密宗与……某种极其原始的形态。
教授刻意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寒意:然而深入核心区域不久,灾厄便如影随形。最先发疯的是领队的老僧。据档案潦草记载及零星的口述者回忆……他在一次水底作业返回后不久陷入极度的惊恐谵妄,反复抓挠着自己的眼睛,嘶吼着看见了‘不该睁开的东西’,称湖底有‘远古的遗忘之物’在‘看’他,最终在极度痛苦狂乱中撕裂了自己的喉咙。其他幸存的队员也相继染上莫名的寒热,如同被从骨髓里抽取着生命,有人眼窝开始莫名渗出污血,还有人夜夜被无法描述的恐怖惊醒……科考被迫终止,所有能浮出水面的物件全部封存。那片水域被划为禁地,档案列为最绝密的密档,禁止启封。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捻动念珠的动作停了下来,那片湖水……是活的,带着诅咒。它拒绝被窥探。
我的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里面翻腾着污浊的泥水。档案中那张模糊泛黄的照片上,深陷淤泥、低头盘坐的红衣骸骨,在我脑中陡然睁开了他那双漆黑空洞的眼窝——直直地凝视过来!梦中那种冰冷粘稠的水压感、无法呼吸的绝望再次排山倒海般涌来。
可……我喉咙像是被沙砾堵塞,可他为什么要‘看’他……恐惧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该怎么办
巴桑教授缓缓抬起头,沟壑纵横的脸在摇曳灯影下显得更加阴晦不明。他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目光忽然锐利地扫过我放在桌上的那面古铜镜。
根源,或许仍在它身上。他枯枝般的手指,精准地指向桌面上那如同凝固着幽黑湖水般的镜面,带在身上他突兀地问。
我愣了一下,点头。口袋里。
老教授浑浊的眼睛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它没有异常他追问,语气有些凝重。
没……我下意识地回答,随即又想到每次噩梦惊醒后镜中残留的那种难以言喻的幽暗之感,仿佛一缕寒意悄然缠绕。
那法螺……教授的视线又落在我紧攥着的手上,贴身带着
是。我摊开手掌,那枚微小的、灰白色光滑螺壳在灯光下泛着温润却冷冽的光泽。孔洞边缘残留的细微暗红痕迹,此刻刺眼得如同凝固的污血。
巴桑教授枯涩的眼神凝在那法螺天珠上,久久没有移开,深陷的眼窝仿佛藏着难以言说的隐衷。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重新开始捻动手中的菩提子珠串,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这声音在压抑死寂的书房里,如同某种艰涩古奥的祈祷。
等,他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低沉,等那镜子的变化。若真如传说……镜子的封印一旦松动,必有征兆显现。到那时……他抬起布满深刻法令纹的脸,沟壑纵横的肌肤在灯下如同风蚀的岩石,真到了无法回避时,带上它们来寻我。或许还有一搏的机会。言外之意,是他也并未全然知晓那枚微小法螺的底细。
这话没有丝毫安慰,反而如同冰针刺入骨髓。镜子的封印松动那意味着什么
窗外的雨如同铁豆,越发密集凶狠地砸在铁皮屋顶和玻璃窗上,噼啪作响的嘈杂声浪中,隐隐夹杂着一种低沉、遥远而持续不断的……嗡鸣声音极其细微,像是某种庞大的金属之物正在深水底下无休止地震颤,伴随着令人极其不安的咝咝声,如同巨大裂痕蔓延开来的前奏,穿过雨幕,渗入这间堆满旧纸旧事的小屋。
我猛地看向窗外。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灰蒙。巴桑教授的书房里,那盏摇曳的旧式台灯,昏黄的光晕忽然急剧地晃动了一下,光线骤然暗淡,仿佛被那嗡鸣声汲取了能量。黑暗的角落中,密密麻麻堆叠至天花板的旧书在灯影晃动中轮廓扭曲变形,像无数沉默的狰狞妖魔伺伏待起。一股极其淡薄的、如同深潭最底层万年淤泥逸散出来的腥腐气息,混合着书卷霉味,在冰冷的空气中悄然弥漫开来。
书桌角落里放着一只铜质笔洗,里面盛着半碗清水。此刻,那平静的水面竟无端地泛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涟漪中心,渐渐映出一点诡异的暗红色泽,如同极微小的水母在挣扎扩散。
巴桑教授的双眼骤然眯紧,如同利剑出鞘的瞬间寒光一闪。我下意识想从口袋里掏出镜子,指尖触碰到的却是一股无法形容的黏腻温热。
不!那不是镜子的触感!
我猛地抽出手指,低头看去——指尖上黏着几点极其细小的、暗红色如同铁锈般的污迹!黏稠、温热、带着淡淡的,只有在我噩梦中湖底深处那种冰寒环境里才有的特殊腥气!
它……醒了!巴桑教授原本缓慢捻动菩提珠的手指猛地攥紧,手背枯筋暴起,连那串沉甸甸的菩提子都被捏得发出细微的咔吧声响。干枯的面容凝重得如同钢铁浇筑,深陷的眼窝里光芒一闪即逝,仿佛掠过一道冰冷的决断。
带上它!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金石破开腐朽的气息,带上那镜子!手指几乎是指令般重重叩击在桌面上。
我的动作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撞得肋骨生疼。颤抖的手指在裤子口袋里艰难地翻找着,冰冷的汗水瞬间湿透了内衬。终于,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坚硬而沉重的边缘。它似乎……在隐隐发烫
快!巴桑教授急促地低喝了一声,眼神穿透镜片锁在桌面上那只铜笔洗上。碗中平静的水面像被无形的棍子搅动,涟漪越来越急,那点诡异的暗红污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加深,仿佛水中盛开了一朵粘稠的、死亡之花。
5
血眼地图
我将那面沉重的铜镜猛地抽了出来。
就在古旧的镜身完全暴露在书房惨淡光线下的那一刻——
嗡——!!!
一声沉闷到足以撼动骨髓的低频音波猛地从镜身上爆开!
铜镜在我手掌中剧震!一股强韧到无法抗拒的、仿佛内部结构瞬间被煮沸的能量狂涌而出。镜子脱手飞出!它没有落地,而是诡异地悬浮于半空!镜身周围的空气剧烈扭曲波动,形成一个扭曲变形的透明光晕。那沉重镜体上覆盖的厚重绿锈与暗斑,瞬间仿佛活了过来,疯狂地翻涌沸腾,如同滚油!
暗沉乌绿色的铜锈如同有生命的污垢在挣扎蠕动,无数细小的深绿色气泡从镜面深处激烈地鼓胀、爆裂!镜面不再是凝固的幽深死水,而是整个变成了一个疯狂震荡的、墨绿色混浊气泡翻滚的沸腾沼泽!光线在其中疯狂折射,扭曲成无法辨识的怪诞乱流!
同时,一股极其冰寒阴森的旋涡猛地以悬空的铜镜为中心爆发出来!桌面上原本就发黄的旧纸呼啦卷起几页,哗啦作响。寒意中夹杂着湖底深处那种永恒的淤泥腥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连皮肤都为之紧绷。
稳住它!扎西!巴桑教授的声音像是从极远处传来,被那嗡鸣和房间里的气流搅得破碎不清。
稳住怎么稳那悬浮的东西如同被无形巨手死死攥住核心,在我眼前疯狂地震颤颠簸!绿锈翻腾的镜面深处,一丝极其刺目的暗红色光芒猛地蹿了出来!
那红光亮得如同地狱熔炉裂开的一线缝隙,带着一种不祥的灼热感,并非火焰的温暖,而是某种古老凝固的诅咒在沸腾!
红光穿透翻腾的绿锈与气泡,硬生生地,凝聚在剧烈震荡模糊的镜面中央——不再是一面模糊的镜子!
一张地图!
清晰地、毫无遮拦地显现在疯狂震荡的镜面中央!
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干涸血浆般的、令人作呕的暗红底色。线条则呈现为极其不详的、幽邃冰冷的墨黑,异常精准。
那是一个湖泊的俯瞰图。虽然线条扭曲晃动,但那狭长的葫芦状形态、湖边极其独特的地标峰峦轮廓——如同巨鹰扑食般刺向湖心的尖峰——巴松措!绝不会认错!地图描绘的正是传说中被诅咒的巴松措湖!
更可怖的是,暗红血污般的湖面之上,几道扭曲蜿蜒的粗黑线条,如同几条巨大的黑色蜈蚣,正指向湖心!
湖心被特意标亮!不是普通的点,而是一个极其复杂抽象、闪烁着妖异暗红光芒的多面符号!那符号由层层叠叠的棱角构成,内部嵌套着无法理解的螺旋,整体却隐约形成一个令人心神欲裂的形态——一只巨大的、紧闭的眼睛轮廓!
就在那紧闭的眼睛符号前方,一个极其微小、但触目惊心的人形标记——跪坐姿——如同地图上一个凝固的血点!
是…是湖心!我喉咙被恐惧死死扼住,声音破碎嘶哑,指着镜面疯狂震颤却诡异无比凝实的那只血红的巨眼,和巨眼前跪坐的小点,那红衣!它指的就是湖心!那个位置!!每一丝视觉的回响都如同冰冷的刀刃划过脑髓。
巴桑教授的眼神彻底变了。浑浊的瞳孔如同被冰封,震惊之余是沉凝如山的决绝。他猛地看向我,声音如磨刀石般嘶哑尖锐,穿透镜面的低频嗡鸣:扎西顿珠!你想救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