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喊魂:土馒头 > 第一章

山雨不是落下来的,是砸下来的。浑浊的泥水裹着断枝烂叶,在陡峭的山道上奔腾咆哮。陈砚的皮鞋早已面目全非,每一次拔出,都伴随着泥浆沉闷的吮吸声,沉甸甸地拽着他的脚踝,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往下拖。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雨水顺着油布伞的边沿淌成水帘,视线模糊得厉害。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声音:狂风的呼啸和暴雨砸在伞面上、树叶上、泥水里的巨大轰鸣,震得人耳膜生疼,心也跟着发慌。
陈大夫!这边!快这边!前方雨幕里,一个披着蓑衣的人影在拼命挥手,声音被风雨撕扯得变了调,正是来接他的村长。他身后,几点昏黄的光晕在雨水中摇曳不定,是村民手中的防风马灯,像几粒随时会被扑灭的萤火。
村长的脸在灯影里显得格外焦灼,皱纹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陈大夫,您可算来了!再晚……再晚怕是……后面的话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截断,带着山雨也洗不掉的土腥气。
终于进了村口。低矮的泥坯房在暴雨中瑟缩着,黑黢黢的窗口里,偶尔闪过一张张同样黝黑而麻木的脸,眼神空洞,仿佛这场要命的雨和村里正在发生的祸事,都不过是又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几户人家门口挂着褪色的白幡,湿透了,死气沉沉地贴在门板上。空气里除了浓重的水汽,还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像是陈年坟土被翻出来浸了雨水后的阴冷气味。
陈砚的心,又往下沉了沉。这趟出诊,从接到那个语无伦次、带着哭腔的报信电话起,就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
他被径直引到村长家。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厚重木门,一股混杂着草药、汗味、湿木头和浓烈香烛气息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堂屋正中的八仙桌被挪开了,上面搭了块门板,一个七八岁的男童直挺挺地躺在上面,脸色青白如纸,嘴唇泛着乌紫,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正是铁娃。
屋里挤满了人,大多是村里的老弱妇孺,个个面色凝重,窃窃私语像蚊蚋般嗡嗡作响,压得极低,却汇成一片令人心烦的噪音。
……怕是魂丢在外头了……
……那棵老槐树……邪性得很……
……老仙姑来了没得赶紧喊啊……
……外头来的大夫……管用么……
这些零碎的词句钻进陈砚耳朵,让他本就压抑的眉头锁得更紧。他甩了甩伞上的雨水,刚把药箱放到旁边的条凳上,准备上前查看铁娃的状况,人群忽然一阵骚动,像被无形的手拨开一条缝隙。
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太婆佝偻着背,被两个中年妇人搀扶着,从后屋慢吞吞地挪了出来。她一身浆洗得发硬的靛蓝粗布衣裤,头上包着同色的布巾,脸上沟壑纵横,几乎看不出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松弛的眼皮褶皱里,浑浊却异常锐利,像两枚生锈的钉子,冰冷地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陈砚脸上。那目光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突兀闯入的、不合时宜的器物。屋里的私语声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和屋外狂暴的雨声。
这就是他们口中的老神婆了。
老神婆没理会陈砚,径直走到门板前,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轻轻按了按铁娃的额头、心口、手心。她布满褶皱的眼皮耷拉着,嘴里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半晌,才用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从肺里艰难地挤出来:魂……叫野东西勾走了……卡在阴阳路上……得喊回来……今晚……过了子时……就真回不来了……
村长婆娘一听,捂着脸就哀哀地哭起来,哭声不大,却像钝刀子割着人的神经。
胡闹!陈砚实在忍不住了,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孩子这是急症!可能是高热惊厥,也可能是中毒!耽误了救治会出人命的!他指着铁娃青紫的嘴唇和微弱的呼吸,得立刻物理降温,检查体征!什么丢魂喊魂,那是迷信!
他的声音带着西医特有的斩钉截铁,试图划破这屋里的阴翳和愚昧。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更深的沉默。那些村民的目光躲闪着,有的带着疑惑,有的带着隐隐的敌意,更多的是对那老神婆根深蒂固的敬畏。
老神婆终于慢慢转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再次钉在陈砚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冷漠。后生……她沙哑地开口,有些路……你不认得……有些东西……你看不见……不碍事……今晚……你守你的……我喊我的……她枯瘦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指向陈砚放在条凳上的那个棕色牛皮药箱,箱子上那个锃亮的金属扣在昏暗的油灯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你那铁疙瘩……收好……别扰了魂儿的归路……
这话像一股阴风吹过陈砚的后颈,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药箱,那冰冷的金属扣仿佛也带上了一丝不祥的意味。他张了张嘴,还想反驳,却被村长哀求的眼神制止了。
陈大夫,陈大夫……村长拉住他的胳膊,声音发颤,求您……让老仙姑试试吧……我们这山旮旯里,多少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您就……就在边上看着,万一……万一老仙姑的法子不成,您再出手,成不求您了!
看着村长几乎要跪下的架势,再看看门板上生死不知的孩子,陈砚胸中憋着一股闷气,却也只能咬牙咽下。他重重地坐到角落里一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冷冷地看着那老神婆开始布置。这沉默,便是他最后的抗议。
夜,在暴雨的喧嚣和屋里压抑的寂静中一点点深下去。湿冷的空气像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糊在皮肤上。村民们被劝回了家,只剩下村长两口子、老神婆的两个助手,以及角落里沉默的陈砚。他坚持不睡,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强撑着精神,锐利的目光紧盯着门板上的铁娃,也监视着老神婆的一举一动。他不信那些鬼话,但他要确保孩子在自己眼皮底下,不会因为所谓的法事而受到二次伤害。
子时将近,雨势似乎小了些,但风刮过屋顶的茅草和屋后的老树,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人在暗夜里压抑的呜咽。老神婆动了。她示意两个助手将堂屋里的油灯都捻暗,只留下神龛前供桌上的一盏小油灯。昏黄的光晕被黑暗挤压着,只能勉强照亮供桌周围一小圈地方,将老神婆佝偻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扭曲地投在后面的土墙上,如同一个蛰伏的鬼魅。
供桌上,陈旧的牌位在阴影里模糊不清,香炉里三支细香燃着,散发出浓烈的檀香味,混杂着潮湿的霉味,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的怪异气息。老神婆点燃了一对细细的红烛,烛火在穿堂而过的湿冷夜风中不安地跳跃着。她颤巍巍地从一个褪了色的布口袋里抓出一把生米,雪白的米粒在她枯瘦的手掌中显得格外刺眼。
她走到门板前,绕着铁娃小小的身体,开始用一种奇特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痰音的腔调唱念起来:
铁娃哎——回来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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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嘶哑、扭曲,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诡异力量,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山高水深莫贪耍——莫贪耍哎——
她一边唱着,一边将手中的生米,极其缓慢、极其均匀地撒在铁娃的身体四周。米粒落在门板上,发出细碎、单调的沙……沙……声,像某种虫子啃噬木头,又像细小的冰雹敲打窗棂。
野狗叫,莫回头——莫回头哎——
她绕着铁娃走了三圈,撒了三圈米。最后,她停在铁娃的头顶位置,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颜色暗沉、刻着模糊兽纹的古旧铜铃。铃铛的握柄缠着同样褪色的红绳。
回来吃饭饭——穿新袄袄——铁娃哎——回来哟——
老神婆猛地提高了音调,那沙哑的声音骤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如同夜枭的厉啸!同时,她握着铜铃的手腕剧烈地一抖!
叮铃铃——!
铃音并不清脆,反而异常沉闷、喑哑,带着一种金属锈蚀摩擦的滞涩感,仿佛不是响在耳畔,而是直接敲在人的心口上!那声音短促,却尖锐得如同钢针,瞬间刺穿了屋外风雨的嘈杂,刺穿了屋内压抑的寂静!
就在这喑哑铃音响起的同一刹那!
门板上,原本毫无生气的铁娃,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条被扔进滚油里的活鱼!他的眼睛,在昏黄的油灯光下,骤然睁开了!
没有孩童初醒时的迷茫,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那双眼珠瞪得极大,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深不见底的黑,空洞地倒映着屋顶摇晃的梁木和油灯跳跃的火苗。他的嘴巴也张开了,不是哭喊,而是像上岸的鱼一样无声地开合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倒气声。
陈砚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腾地从竹椅上弹了起来!作为一个医生,他见过太多濒死的病人,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如此彻底剥离了生命感的苏醒!这绝不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铁娃!村长婆娘尖叫一声就要扑过去。
别动!老神婆厉声喝止,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铁娃空洞的双眼,脸上的皱纹因用力而绷紧。
铁娃僵直地弓着身体,喉咙里的嗬嗬声持续了几秒,然后,他那乌紫的嘴唇极其缓慢地蠕动了几下,一个干涩、冰冷、完全不似孩童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饿……
短短一个字,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割裂了屋内仅存的温度。那声音里没有孩童的委屈,没有撒娇,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索取感。
老神婆脸上紧绷的肌肉似乎松了一下,但眼神依旧凝重。她不再唱念,只是死死盯着铁娃,对旁边一个助手哑声道:端来。
一碗早就准备好的、粘稠冰冷的米糊被端到铁娃嘴边。铁娃那双空洞得吓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碗,然后,以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近乎贪婪的急切,猛地伸出瘦小的手抓住碗沿,将脸埋了进去,发出呼噜呼噜的、野兽吞咽般的声音。
陈砚站在角落的阴影里,浑身冰冷。他死死盯着那个埋头狼吞虎咽的孩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绝对不是铁娃。至少,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铁娃。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这山村的夜,似乎终于撕开了它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狰狞的獠牙。
铁娃回来了,或者说,某种东西顶着铁娃的皮囊回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笼罩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平静。铁娃不再像之前那样昏睡不醒,他能下地,能走动,甚至能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村长一家起初是狂喜的,围着孩子嘘寒问暖,把家里最好的吃食都堆到他面前。然而,这种喜悦很快就被一种更深的、黏腻的恐惧所替代。
陈砚留了下来。一方面,他医者的责任心让他无法对一个康复过程中透着无数疑点的孩子撒手不管;另一方面,一种强烈的不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欲,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
铁娃变得极其沉默。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坐在门槛上,或者蜷缩在屋角的阴影里,那双空洞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门外,望着后山的方向,眼神空茫,仿佛穿透了房屋和山林,看到了某个常人无法触及的所在。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缠着大人嬉闹,对村长婆娘端来的热饭热菜也兴趣缺缺,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偷偷溜进厨房,翻找那些生的、冷的、甚至开始腐败的食物,塞进嘴里,咀嚼时发出令人牙酸的、骨头被咬碎般的细微声响。
更让陈砚感到生理性不适的是铁娃的目光。每当陈砚试图靠近他,拿出听诊器想听听他的心肺,或者仅仅是出于观察走近他几步,铁娃那双空洞的眼睛就会立刻转过来,死死地钉在陈砚脸上。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茫然,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憎恶和警惕,尤其当陈砚的手无意间碰到腰间挂着的听诊器那冰凉的金属头时,铁娃的身体甚至会明显地绷紧,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低沉的咕噜声。
最让陈砚心惊肉跳的,是铁娃体重的变化。这孩子明明吃得极少,甚至可以说几乎不吃正常的食物,身体却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丰盈起来。起初是干瘪的脸颊鼓胀了,接着是细瘦的手臂和大腿开始变得圆润,甚至有了双下巴。这种胖透着一股极不自然的虚浮感,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泡胀了的馒头。村长婆娘有时会欣喜地摸着铁娃的脸蛋说胖了好,胖了好,可陈砚每次触碰铁娃的手臂,那皮肤下传来的触感都异常冰冷、僵硬,缺乏孩童肌肤应有的弹性和温度。他偷偷用村长家称粮食的简陋杆秤给铁娃称过,短短几天,那秤砣的位置就往后挪了一大截!这完全违背了医学常识!
还有那泥土。每天清晨,陈砚总会发现铁娃的被褥上、小小的鞋底缝隙里,沾着一种颜色暗沉、带着特殊腥气的泥土。那不是屋前屋后常见的黄土,而是后山坟地里特有的、混合着腐殖质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陈旧气息的黑泥。那气味,和初来那晚在村口闻到的、被雨水翻搅出来的坟土味如出一辙。
这些发现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陈砚心头。恐惧如同藤蔓,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悄然滋长,缠绕着他的思绪。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晚老神婆的喊魂,喊回来的绝不是原来的铁娃!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占据着孩子的身体想要做什么那些消失的食物,诡异的体重,还有后山的坟土……线索如同黑暗中若隐若现的丝线,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那片笼罩在雾霭中的后山坟地。
他必须去看看。
又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浓重的墨色泼洒下来,将山村浸透。风不大,却带着刺骨的湿冷,刮过树梢时发出呜咽般的低鸣。陈砚躺在村长家偏屋冰冷的土炕上,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隔壁的动静。万籁俱寂,只有村长沉重的鼾声隐约传来。
终于,隔壁传来极其轻微、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老鼠在啃噬木头,又像什么东西在布料上缓慢地摩擦。紧接着,是门轴转动时那一声令人牙酸的、被极力压抑的吱呀——
陈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悄无声息地翻身下炕,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道影子般滑到门边,将眼睛凑近门缝。
昏暗中,一个矮小的身影正蹑手蹑脚地穿过堂屋。正是铁娃。他动作有些僵硬,但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后门。那扇门虚掩着,显然是他白天就留好的。门缝里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映出铁娃毫无表情的侧脸,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空洞地睁着,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陈砚等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房门,像幽灵一样跟了出去。冰冷的夜风瞬间裹住了他,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铁娃小小的身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移动着,速度不快,却异常坚定,朝着后山的方向。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隐约像是一把小小的铁铲——那是村长家用来铲炉灰的旧铲子!陈砚的心沉了下去,那个恐怖的猜测几乎要脱口而出。
山路崎岖湿滑,陈砚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脚步。脚下的泥土越来越松软,带着那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腥腐气味。四周是影影绰绰的树木,在黑暗中扭曲着枝干,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不知名的夜鸟偶尔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啼叫,划破死寂,更添阴森。空气粘稠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冰渣。
终于,他们来到了后山坟场。一座座低矮的土馒头在夜色里起伏,墓碑歪斜,荒草萋萋。夜风吹过坟头半枯的蒿草,发出簌簌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叹息。铁娃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坟场边缘一个毫不起眼、泥土颜色明显比其他地方更新鲜的小土堆前。
那座新坟!正是前几天才为铁娃挖好的,准备用来下葬的坟穴!只是铁娃活了过来,这坟便空在了这里。
铁娃在那座新坟前停下了脚步。他小小的身体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异常单薄,却又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拗。他慢慢弯下腰,将那把几乎和他手臂一样长的旧铁铲插进了坟头松软的泥土里。
开始了。
一下,又一下。铲子刺入泥土,撬起土块,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噗……噗……声。在死寂的坟地里,这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敲打在陈砚的耳膜上,也像重锤一样砸在他的心上。他躲在几米外一丛半人高的野酸枣树后,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树干,指甲几乎要嵌进树皮里。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只能用力咬紧牙关,一股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极度的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脊椎,一路向上,几乎要冻结他的思维。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在夜色中机械劳作的小小身影,看着他不知疲倦地将一铲铲带着浓烈腥气的黑土抛到身后。
那小小的身影不知疲惫,动作机械而精准。新坟的封土很快被挖开一个大豁口,露出了下面深色的泥土。铁娃丢开铲子,蹲下身,两只小手开始用力地刨挖。泥土沾满了他苍白的手腕和衣袖,他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近乎疯狂地挖掘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陈砚的腿脚早已麻木冰冷,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终于,铁娃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小小的身体几乎整个探进了那个被他挖开的、黑黢黢的墓穴入口。然后,他双手抓住什么东西的边缘,开始用尽全力地向上拉扯!那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蛮力!
嘎吱——嘎吱吱——
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和断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坟地里响起,尖锐地撕破了夜的寂静。
是棺材板!他在撬棺材盖!
陈砚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从酸枣树后探出身子,借着一点微弱的天光,死死盯住那个黑漆漆的墓穴口!
铁娃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伴随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木头碎裂声,那沉重的棺盖竟真的被他一点点撬开了一道越来越大的缝隙!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土腥、朽木腐败以及某种更深沉、更刺鼻的恶臭的气息,如同实质的瘴气,猛地从那道缝隙里汹涌而出!
那气味是如此浓烈、如此邪恶,瞬间就钻进了陈砚的鼻腔,直冲脑髓!他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几乎当场呕吐出来!他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捂住口鼻,眼睛却像被钉住了一般,无法从那道漆黑的缝隙上移开。
铁娃扔开了撬棍,双手抓住棺盖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旁边一推!
轰隆!
沉重的棺盖终于被彻底掀开,滑落到一边的泥土里。
陈砚的视线,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被恐惧攫住的宿命感,越过铁娃小小的肩头,投进了那口敞开的、深不见底的棺材里——
棺材里没有尸体。
没有腐烂的遗骸,没有冰冷的棺木内衬。
只有人。
密密麻麻的人!
无数个小小的身体,一个紧挨着一个,如同工厂里被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人偶,整整齐齐地、一层叠着一层地塞满了整个棺材!他们全都穿着和铁娃一模一样的、灰扑扑的粗布衣服,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五官模糊不清,像是被水泡胀了,又像是融化后又重新凝固的蜡像。
然而,最恐怖的,是他们的眼睛!
所有塞满棺材的铁娃,都睁着眼睛!无数双空洞、死寂、毫无生气的眼睛,在棺材内部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齐刷刷地睁着!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纯粹的漆黑!像无数个通往虚无的孔洞!
陈砚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都冲向了四肢,又在瞬间被抽干,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麻木。他无法思考,无法尖叫,甚至连恐惧的本能反应都被冻结了。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口棺材和里面那无数双空洞的眼睛。
然后,就在这极致的死寂和恐怖中,那无数双漆黑空洞的眼睛,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
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又像是接收到同一个冰冷的指令,棺材里那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无数个铁娃的头颅,在同一瞬间,以完全相同的、僵硬到诡异的幅度,齐刷刷地转向了陈砚藏身的方向!
紧接着,所有那些苍白肿胀、模糊不清的脸上,嘴角的位置,开始向上拉扯。那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的精准,最终定格成一个完全相同的弧度——
一模一样的笑容!
无数张脸,无数个铁娃,在棺材的黑暗深渊里,朝着陈砚的方向,咧开了嘴角。
那笑容空洞、冰冷,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恶意!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崩碎。陈砚全身的骨头仿佛被瞬间抽走,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一棵枯树的树干上!冰冷的树皮硌得他生疼,但这微不足道的痛感根本无法刺穿那灭顶的恐惧。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极致的惊骇像冰水,瞬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连血液都凝固了。
棺材里,那无数张惨白的、模糊的脸,无数双深不见底的黑洞般的眼睛,还有那无数个凝固在嘴角的、一模一样的冰冷笑容,构成了一个超越想象的、活生生的地狱图景。它们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理智,撕碎了他所认知的一切现实。
就在陈砚的神经绷紧到极限、几乎要断裂的瞬间,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清晰地在他背后响起。
那声音很近,带着孩童特有的、尚未变声的稚嫩腔调,却又冰冷、平板,没有丝毫属于活人的起伏:
陈大夫……
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确认他的位置,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陈砚的耳膜。
你是来……陪我玩的吗
陈砚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浑身的汗毛在那一瞬间全部炸立起来!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扭过头——
身后,只有坟场里影影绰绰的荒草和歪斜的墓碑,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沉默着。
没有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