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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灼的焦糊味钻进鼻腔,混杂着柴薪干燥的辛辣,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油脂气味。那味道像一只冰冷滑腻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灼痛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肺腑深处。
烧死她!这个冒名顶替的贱人!
敢冒充苏家真千金嫁入东宫活该!
呸!下贱胚子!
脚下的干柴堆得又高又厚,粗糙的枝丫透过薄薄的囚衣,狠狠硌着我的脊背和腿弯。手腕和脚踝被粗糙的麻绳死死捆缚在身后粗粝的木柱上,每一次试图挣扎,绳索便更深地勒进皮肉,带来火辣辣的痛楚,提醒着我徒劳。
绝望像冰冷的毒液,早已浸透了四肢百骸。我甚至没有力气再抬头去看一眼高台下那些攒动的人头,那些因唾骂和兴奋而扭曲的面孔。他们期待着一场盛大的毁灭,而我,就是那祭坛上待焚的牺牲。苏家那位金尊玉贵的真小姐苏婉儿,此刻大概正躲在香闺深处,透过窗纱的缝隙,快意地欣赏我此刻的狼狈吧为了替她挡掉这桩祸事联姻,为了保全她苏家满门的清誉,我这个自小被丢弃在庄子上、连姓名都不配有的庶女,就成了理所当然的替死鬼。
风卷着台下泼天的恶意,刮过脸颊,竟比即将吞噬我的火焰还要滚烫几分。视线有些模糊,不知是被浓烟熏的,还是别的什么。意识在无边的恐惧和冰冷的认命中浮沉,只余下一个念头:原来,这就是尽头了。如此肮脏,如此可笑。
时辰到——行刑!
监刑官尖利高亢的声音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狠狠扎破了刑场上空沉闷的死寂。
轰!
几乎是命令落下的瞬间,几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被行刑的兵卒大力抛出,精准地砸入我脚下堆积如山的干柴之中。干燥的柴禾遇火即燃,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爆裂声,贪婪的火舌猛地向上窜起,带着迫不及待的毁灭气息,瞬间舔舐上我的裙裾和鞋履。
啊——!
灼烧的剧痛如同万根钢针同时刺入脚踝和小腿,我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被绳索狠狠拽回,撞在滚烫的木柱上。浓烟滚滚,呛得我眼前发黑,肺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烟的窒息。滚烫的气流灼烤着裸露的皮肤,汗水刚刚渗出就被瞬间蒸干,留下盐渍般的刺痛。
完了……这次真的完了……
意识在高温的炙烤和窒息的痛苦中开始涣散。视野里只剩下跳动的、刺目的橘红色火焰,它们扭曲着、狞笑着,构成一片吞噬一切的地狱图景。那些喧天的唾骂声、柴火爆裂的噼啪声、甚至是我自己痛苦的呻吟……都渐渐模糊、远去,被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遥远虚空的嗡鸣所取代。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刹那,后颈那片被火焰燎烤得滚烫的皮肤,突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那痛感并非来自火焰的灼烧,而是源自皮肉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唤醒,要破开皮囊钻出来!
剧痛来得猛烈而尖锐,瞬间刺穿了浓烟和高温带来的麻木。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片皮肤下的血肉在急速升温、翻涌,像烧开的滚水。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热感从颈后猛地扩散开来,瞬间席卷全身,压过了火焰带来的外部灼痛。
看……快看她的脖子!
老天爷!那是什么!
火……火里烧出来的!
高台下,离得近些的百姓最先发现了异状。惊疑不定的抽气声和尖叫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密集的人群中炸开,盖过了之前的唾骂。无数道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齐刷刷地钉在了我的后颈。
连那几个负责添柴、面无表情的行刑兵卒,动作也猛地僵住了,握着火把的手微微颤抖,脸上血色尽褪,如同白日见鬼。
那阵来自虚空的嗡鸣声似乎更清晰了一些,隐隐约约,竟带着某种古老而威严的……龙吟
高台正前方,监斩席上端坐的监刑官,原本志得意满、等着复命领功的倨傲神情,在看到我后颈的瞬间彻底凝固、碎裂,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惨白。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翻了旁边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也浑然不觉,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死死指向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股突如其来的死寂,比刚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那后颈处诡异的灼热感还在持续,如同烙铁嵌入了皮肉。台下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脖子,里面翻涌的恐惧几乎要化为实质。这异变……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沉冷、威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声音,如同冬日冰河开裂,骤然刺破了刑场上诡异的死寂:
住手!
声音不大,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细微的骚动。
我艰难地转动被浓烟熏得刺痛的眼珠,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监斩席侧后方,不知何时已悄然矗立着一道玄色的身影。来人并未穿着象征至尊的明黄龙袍,只是一身肃杀至极的玄色常服,金线暗绣的盘龙纹样在日光下隐隐流动,低调却更显深不可测。他身姿挺拔如孤峰寒松,面容隐在刑场喧嚣扬起的微尘之后,看不真切五官,唯有一双眼睛,隔着混乱的人群和跳跃的火焰,精准地、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穿透一切障碍,死死钉在了我的身上!
那眼神……不,那根本不是看一个活人的眼神。里面翻涌着太过复杂的东西——震惊狂怒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冰冷杀意!仅仅是遥遥一眼,就让我如坠冰窟,连灵魂都为之冻结。他周身散发出的无形威压,沉重得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下,整个喧嚣的刑场瞬间被这股力量扼住了喉咙,彻底失声,连火焰的爆裂声都微弱下去。
是皇帝!他竟然亲自来了这肮脏的刑场!
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深紫色道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当朝国师,以博古通今、通晓秘辛著称。此刻,国师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同样写满了极度的震惊,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的后颈,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确认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玄色的身影动了。他一步步走下监斩席的台阶,动作看似沉稳,脚下却带起细微的尘土,透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急切。挡在他面前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分开的潮水,惊恐万状地向两侧退避,瞬间让出一条直通火刑架下的小道。
他径直走到火刑架前,距离近到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玄色常服上金线盘龙的每一片鳞甲,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龙涎香的冰冷寒气。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跳跃的火光和我惨白惊恐的脸。他的视线,如同最锋利的刀片,一寸寸刮过我的脸庞,最终,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究,死死定格在我后颈那片灼热滚烫、正发出异样感觉的皮肤上。
火焰还在脚下肆虐,舔舐着我的裙摆,灼痛阵阵传来。可此刻,这痛苦竟被眼前这双眼睛带来的、更深的恐惧所覆盖。他离得太近了,近得我能看到他紧抿的薄唇边缘绷紧的线条,看到他垂在身侧、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因极度用力而暴起的青筋。那是一种野兽锁定猎物、即将发动致命一击前的姿态。
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天地间,只剩下火焰噼啪的爆裂声,和他落在我后颈那道如有实质、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
陛下……陛下!此乃妖女惑众之邪术!万万不可被她蒙蔽啊!
监刑官终于从极度的惊骇中找回了一丝神智,连滚爬爬地扑跪在皇帝脚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绝望。他必须阻止!这刑场上发生的诡异一幕,足以让所有人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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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的哀嚎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在那玄色的身影上激起半分涟漪。皇帝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施舍给他,全部的心神依旧牢牢锁在我的后颈。那目光专注得可怕,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那灼热印记之下隐藏的所有秘密。
国师佝偻着身子,凑得更近了些,浑浊的老眼几乎贴到了我后颈的皮肤上。他伸出枯瘦如鹰爪的手指,似乎想要触碰,却又在即将碰到时猛地缩回,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伤。他嘴唇蠕动着,发出一连串含糊不清、只有他自己能懂的古老音节,脸上的皱纹因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
如何皇帝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闷雷,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千钧之力,砸在死寂的刑场上。
国师猛地抬起头,枯槁的脸上血色全无,唯有那双老眼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着皇帝,用一种近乎梦呓般、却又斩钉截铁的语气嘶声道:
禀陛下!千真万确!此乃……此乃先皇后林氏独有的‘浴火凤凰’血契胎记!非至纯血脉、非濒死绝境受烈火引动,绝无显现之可能!老臣……老臣绝不会认错!
浴火凤凰……血契……皇帝缓缓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间磨砺而出,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一种山崩地裂前的死寂。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情绪波动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封。
他猛地侧过头,视线如同淬了剧毒的箭矢,瞬间钉在了监斩席主位上那个早已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女人身上——当朝皇后,苏婉儿的亲姨母,一手策划了今日火刑的幕后推手。
皇后那张精心描画、雍容华贵的脸,此刻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精心梳就的发髻散乱了几缕,金步摇疯狂地晃动着。她似乎想开口辩解,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只能发出咯咯的牙齿撞击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双曾经盛满算计和傲慢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看到地狱深渊的绝望。
好……很好。皇帝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让在场所有听到的人,从骨髓深处泛起一股恶寒。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皇帝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抬起,速度快得只在众人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一道刺目的寒光骤然从他宽大的玄色袖袍中暴射而出!
呛啷——!
一声清越刺耳、仿佛能撕裂耳膜的龙吟响彻刑场!
那竟是一柄长剑!剑身狭长,通体泛着幽冷的寒芒,剑刃薄如蝉翼,其上密布着细密的、如同龙鳞般的暗纹。剑柄古朴,缠绕着玄色的丝绦。剑锋出鞘的刹那,一股森然刺骨的杀气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扩散开来,压得所有人呼吸一窒,连跳跃的火焰都为之一滞!
皇帝握剑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犹豫。剑光一闪,如同九天之上劈落的雷霆,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和狂暴的怒意,悍然斩向皇后所在的监斩席!
快!太快了!
快到皇后脸上的惊恐甚至来不及彻底凝固,快到国师浑浊的老眼中刚刚来得及掠过一丝骇然,快到监刑官张大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合拢……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血液瞬间冻结的闷响,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那道象征着无上尊荣的明黄色凤袍身影,猛地一僵。下一刻,一颗戴着沉重凤冠的头颅,在无数道惊恐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带着喷溅如泉的血雾,高高地飞了起来!
血,滚烫粘稠的鲜血,如同盛开的、最妖异的地狱红莲,在空中泼洒出一道刺目的扇形轨迹。温热的血点,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如同密集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溅落在我的脸上、唇上、睫毛上!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冲入鼻腔,盖过了火焰的焦糊。粘稠、温热、带着生命最后余温的液体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流进嘴角,那股浓烈的铁锈味刺激着我的味蕾,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视线被这突如其来的猩红彻底模糊,整个世界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血色的薄纱。
那颗沉重的、缀满珠翠的头颅在空中划过一道令人作呕的弧线,咚的一声闷响,砸落在高台边缘的尘土里。凤冠歪斜,曾经精心描画的眉眼因极致的恐惧和痛苦而扭曲定格,死不瞑目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无头的尸身还端坐在监斩席的主位上,断颈处血如泉涌,瞬间染红了明黄的凤袍和身下的座椅。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刑场上死寂得可怕,连火焰燃烧的噼啪声都消失了。风仿佛也凝固了,空气中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无数人压抑到极致的、粗重而恐惧的喘息。
所有的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连眼珠都无法转动。他们的脸上,是极致的空白,是被这突如其来、血腥残酷到无法想象的变故彻底击碎神智的茫然和惊怖。高高在上的皇后,皇帝的发妻,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皇帝亲手……斩首!
我脸上的血珠还在向下滑落,温热的触感却带来刺骨的寒意。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睁大被血糊住的眼睛,看着那片刺目的猩红,看着那具端坐的无头凤袍尸身。
一片死寂的刑场中央,唯有那道玄色的身影依旧挺立如渊。他手中的长剑斜指地面,一滴粘稠的血珠正顺着冰冷锋利的剑尖缓缓凝聚、拉长,最终无声地滴落在尘土中,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剑身依旧光洁如新,不染纤尘,唯有那滴落的血珠,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雷霆一击。
他缓缓转过身,动作沉稳得不带一丝烟火气,仿佛刚才那斩落凤首的并非他手。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重新落回我的脸上。那眼神,冰冷依旧,却少了刚才那股几乎要将人焚毁的暴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东西——像是万年寒潭,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他抬起了手。那只骨节分明、刚刚握剑斩下皇后头颅的手,此刻却伸向了我布满血污的脸颊。
粗糙的指腹带着薄茧,带着一丝属于金属的凉意,毫无预兆地、用力地擦过我的脸颊。动作粗暴,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欲,狠狠抹去那些溅落的、粘稠的温热血渍。
血污被擦开,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带来一阵刺痛。他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渗入,冰冷得让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那眼神,近在咫尺,如同冰冷的探针,直刺我的眼底深处,带着审视、估量,还有一种……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复得、却已然破损的旧物般的复杂情绪。
跟我回宫。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和心脏,你母亲欠下的债,他顿了顿,视线扫过我后颈那片依旧残留着灼热感的位置,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却冰冷得毫无暖意,该由你来还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握着剑柄的手腕只是极其轻微地一抖。
唰!
一道雪亮的寒光再次闪过!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几声细微的、如同琴弦崩断的轻响。我身上勒得几乎要嵌入骨头的粗粝麻绳,应声而断!
失去了绳索的束缚,早已被高温和恐惧耗尽所有力气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前倾倒。
没有预想中撞击地面的冰冷和疼痛。
一只有力的手臂,如同冰冷的铁箍,猛地揽住了我的腰,阻止了下坠的趋势。那手臂坚硬而稳定,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我整个人提了起来,几乎是半拖半抱地禁锢在他玄色的身影旁。
脚下,那吞噬了半幅裙裾的火焰还在不甘地跳动、舔舐,试图攀援而上。然而,那玄色的身影只是冷漠地扫了一眼。他并未开口,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扑灭它!一个尖利变调的声音立刻响起,是那个瘫软在地、刚刚回过神来的监刑官,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对着吓傻的兵卒嘶吼,快!快扑灭!保护……保护贵人!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谄媚,语无伦次。
兵卒们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抄起沙土和水桶,疯狂地扑向那堆燃烧的柴薪。火焰在沙土和水的冲击下不甘地挣扎、扭曲,发出嗤嗤的哀鸣,最终化作滚滚浓烟和满地狼藉的湿灰。
呛人的烟尘弥漫开来。
皇帝,或者说,此刻已成为新帝的萧绝,手臂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半抱着我,转身,迈步。玄色的衣摆拂过地上犹带余温的灰烬和粘稠的血迹,步伐沉稳地踏下高台。
所过之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劈开,潮水般向两侧退避,匍匐在地。没有人敢抬头,没有人敢发出丝毫声音。方才的喧嚣唾骂早已被死寂的恐惧所取代,只剩下无数颗因惊骇而狂跳的心脏撞击地面的沉闷回响。那些低垂的、紧贴着地面的后脑勺,在弥漫的烟尘和血腥气中微微颤抖,构成一片无声臣服的黑色海洋。
新帝的脚步没有半分停留,径直穿过这片跪伏的海洋,走向刑场边缘。一辆通体漆黑、由四匹神骏异常、披挂玄甲的骏马拉着的巨大马车,如同沉默的巨兽,早已静静等候在那里。车厢宽大得惊人,通体以某种暗沉的玄木打造,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唯有四角悬挂着样式古朴的青铜宫灯,散发着幽冷的光晕,透着一种深宫禁苑般的沉重威压和肃杀之气。
厚重的车帘无声掀起。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冰冷龙涎香和某种奇异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刑场上残留的血腥与焦糊味。这气息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压抑。
新帝手臂用力,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将我提上了马车。车厢内铺着厚厚的深色绒毯,踩上去柔软无声。空间异常宽敞,布置却异常简洁冷硬。一张固定的小几,两排相对而设的玄色锦缎软榻。角落里,一座小巧的紫铜兽首香炉正袅袅吐出青烟,那奇异的冷香便是源自于此。
他随手将我安置在一侧的软榻上,动作谈不上温柔,更像是在摆放一件物品。随即,他自己在对面落座,高大的身躯靠在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玄色的衣料衬得他侧脸线条如同刀削斧凿,冷硬而漠然。车厢内瞬间只剩下车轮碾过地面的辘辘声,以及那缕幽冷熏香无声的缭绕。
我蜷缩在软榻一角,湿透的囚衣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带来阵阵寒意,后颈那片胎记的位置依旧残留着隐隐的灼热感,如同一个烙印。脸上被粗暴擦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混合着尚未干透的血腥气。劫后余生的庆幸尚未升起,就被眼前这个亲手制造了血案、又将我强行带离的男人所带来的巨大恐惧和冰冷所淹没。
他刚才说……母亲欠的债
我那个在庄子上疯疯癫癫、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的生母她怎么会和深宫里的先皇后扯上关系又欠下了什么,需要用我的余生去偿还
无数的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痛楚。我偷偷抬起眼,看向对面闭目养神的男人。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静而强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牢笼,将我死死困住。车厢里弥漫的冷香,仿佛也带着禁锢灵魂的力量。
马车在沉默中行进,驶离了那弥漫着血腥与焦糊的刑场,驶向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也必然充斥着无尽未知与危险的巍峨皇城。
车轮碾过宫门巨大的青石板,发出空旷而沉重的回响,仿佛碾在人的心坎上。厚重的朱红宫门在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和喧嚣。高耸的宫墙投下深沉的阴影,将整个宫廷笼罩在一片幽暗寂静之中,唯有檐角悬挂的铜铃在夜风中偶尔发出几声孤零零的轻响。
我被安置在远离前朝喧嚣的栖梧宫。宫殿的名字带着凤凰栖息的尊贵寓意,殿宇轩昂,陈设华美,每一件器物都透着低调的奢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清雅的熏香。然而,这份华美之下,却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冰冷,如同巨大的、精心打造的囚笼。
数十名宫女太监被指派过来,他们训练有素,动作轻巧得像猫,沉默得如同影子。每日的盥洗、更衣、梳妆、膳食……一切都有人打理得妥妥帖帖,无需我动一根手指。可他们的眼睛,永远低垂着,恭敬中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和疏离,仿佛我并非活人,而是一件需要小心供奉的、随时可能带来灾祸的祭品。
没有审问,没有解释。那个将我带进这深宫的男人,新帝萧绝,如同消失了一般。唯有他留下的一道冰冷口谕,如同无形的枷锁,将我牢牢禁锢在这座华丽的宫殿之中:静养,无旨不得擅离栖梧宫半步。宫门内外,无声伫立着玄甲禁卫,冰冷的甲胄在阴影中闪着幽光,是沉默而坚固的牢门。
时间在这座冰冷的宫殿里仿佛凝固了。我像一个被精心擦拭干净、供奉在神龛里的木偶,每日只需维持着空洞的躯壳。恐惧并未消失,只是被这无边的寂静和未知磨成了细密的、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神经的针。母亲……先皇后……那所谓的债……每一个念头都如同黑暗中的漩涡,要将人吞噬。
不知过了多少天,也许十天,也许半月。一个深夜,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雨点敲打在琉璃瓦上,发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
栖梧宫寝殿内,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宫灯。我蜷缩在宽大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深处,锦被柔软,却暖不透四肢百骸的冰凉。后颈那片胎记,在寂静的深夜里,竟又隐隐传来一阵熟悉的、微弱的灼热感,如同灰烬中残存的一点火星。
就在这半梦半醒、意识模糊的边缘,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不容抗拒穿透力的脚步声,踏破了寝殿外死水般的寂静。那脚步声沉稳、规律,每一步都踏在人心跳的间隙,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和……冰冷的压迫感。
心脏骤然紧缩!
我猛地睁开眼,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来了!
寝殿厚重的门无声开启,一道颀长挺拔的玄色身影裹挟着殿外潮湿的寒气,踏了进来。来人正是新帝萧绝。他并未穿朝服,只一身墨色暗纹的常服,玉带束腰,更显身姿峻拔如孤峰。殿内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深刻而冷硬的侧脸轮廓,薄唇紧抿,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阴影中扫视过来,如同探照灯般精准地锁定了床榻上的我。
殿内侍立的宫女早已无声地退下,门被轻轻合拢。
寝殿内只剩下我和他,以及那盏昏灯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他一步步走近,靴底踏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浓烈的龙涎香气混合着他身上带来的、雨夜的湿冷气息,强势地侵入我的感官。他停在床榻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在锦被中的我,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
没有言语。
他忽然俯下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凉意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扣住了我的后颈!指尖精准地按在了那片隐隐发烫的凤凰胎记之上!
呃!一阵尖锐的刺痛和灼热感瞬间从那一点炸开,沿着脊椎疯狂蔓延,我痛得闷哼出声,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
他的脸凑得更近,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另一只手则强硬地扳过我的肩膀,迫使我的脸转向他。
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英俊却冷冽如冰的脸近在咫尺。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惊恐扭曲的面容。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冰冷或审视,而是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令人胆寒的情绪——有浓得化不开的恨意,有扭曲的疯狂,有刻骨的占有欲,甚至……还有一丝深藏的、被疯狂掩盖的痛楚
知道朕为何留你性命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饱含恶意的磁性,每一个字都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过我的耳膜。他的拇指,用力地碾磨着我后颈那片敏感的胎记,带来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刺痛和灼热。
因为你这张脸这身皮囊他低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寝殿里回荡,冰冷刺骨,毫无温度,不。是因为这里……他的指尖再次狠狠按向那胎记,痛得我浑身一颤,……因为你母亲林氏,当年就是用这身血脉,用这条命,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即将喷薄而出的疯狂,换了朕坐稳这龙椅!换了她儿子萧宸的太子之位!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母亲林氏先皇后!太子萧宸!
巨大的信息冲击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淹没!那个在庄子上疯癫痴傻、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的女人……她竟然是……是先皇后!那……那我……我是……先皇后的女儿太子萧宸的……妹妹!
混乱!极致的混乱!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他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在疯狂回荡:用这条命换了朕坐稳龙椅!
她以为她赢了萧绝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毒的冰刃,带着刻骨的嘲讽和怨毒,用她的死,用她儿子的储君之位,逼得朕蛰伏隐忍整整十年呵……他的薄唇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眼神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死死锁住我因震惊而失神的眼睛。
现在,他的气息再次拂过我的耳廓,冰冷而灼热,带着一种宣告般的、令人绝望的占有欲。扣着我后颈的手猛地收紧,另一只手则强硬地探入锦被之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禁锢住我的腰肢,将我整个人不容抗拒地拖向他冰冷的怀抱。
该轮到你了。他的唇,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冰冷的恶意,猛地烙印在我因极度惊恐而微张的唇瓣上。那不是一个吻,更像是一种宣告主权的烙印,带着惩罚和掠夺的意味,粗暴而充满侵略性。浓烈的男性气息混合着龙涎香的冰冷,瞬间将我吞噬。
用你的身子,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在唇齿交缠的间隙,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钻进我的耳中,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来还你娘欠下的债。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