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边城风沙与那声巨响
雁门关的城墙,在朔风中沉默矗立,像一道被风沙啃噬了千年的脊梁。
黄沙漫天,遮蔽了本就吝啬的日头,天地间一片昏黄混沌。
沈昭勒住躁动的战马乌云,甲胄上凝结着清晨薄霜与昨夜未干的血迹。
巡边归途,肃杀之气尚未从她眉宇间散去。
行至关外十里坡,风中隐约传来金铁交鸣与粗野的呼喝。
沈昭眼神一厉,双腿一夹马腹,乌云如离弦之箭冲上山坡。
坡下景象映入眼帘。
五六个剽悍的山贼,正围着一个身形单薄的书生。
那书生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古怪行囊,洗得发白的青衫被扯破了几处,脸上沾着尘土,狼狈不堪,眼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倔强。
他一只手正拼命往行囊深处掏着什么,隐约可见一截乌黑的铁管。
兀那酸丁,识相点把值钱玩意儿交出来!为首的刀疤脸狞笑着逼近。
书生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却咬着牙,终于将那乌黑铁管完全掏了出来,双手紧握,对准刀疤脸,声音发颤却清晰:别…别过来!此物…此物能取尔等性命!
山贼们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一根烧火棍
吓唬谁呢,爷爷剁了你!
刀疤脸不再废话,举刀便砍。
千钧一发之际——
咻!一道凌厉的破空声。
噗!刀疤脸举刀的手臂被一支精钢短弩箭洞穿。
惨叫声撕破风沙。
紧接着,一道玄黑色身影如鬼魅般切入战圈。
刀光如匹练,寒芒乍现即收,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只听得几声闷哼和重物倒地声,几个呼吸间,山贼尽数毙命,黄沙被鲜血染成暗红。
书生呆若木鸡,手中的乌黑铁管哐当一声掉在沙地上。
他怔怔地看着马背上收刀入鞘的女子。
夕阳艰难地穿透黄沙,勾勒出她冷硬如石刻的侧脸线条,高束的马尾在风中猎猎飞扬,染血的甲胄反射着残阳最后一点余晖。
那双眸子,清澈却锐利如鹰,此刻正淡淡地扫过他。
多…多谢将军救命之恩!书生如梦初醒,慌忙躬身作揖,声音因惊吓和激动而颤抖。
在…在下苏砚,字墨之,进京赶考途经此地,不幸……
沈昭的目光掠过他破烂的青衫,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肩膀,最后落在地上那根乌黑的烧火棍。
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清冷如这塞外的风道:边关凶险,非尔等书生久留之地。速速离开。
言罢,不再多看一眼,调转马头,缰绳一抖,驾!乌云撒开四蹄,绝尘而去,只留下一道烟尘和浓重的血腥味。
苏砚站在原地,望着那迅速消失在风沙中的玄黑色背影,许久未动。
风沙迷眼,他弯腰捡起那根沉重的烧火棍,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管身,眼中那劫后余生的惊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低声喃喃:…真…真飒啊…
2
辕门外的癞皮苏
从那天起,雁门关守军辕门外,多了一道风雨无阻的风景——苏砚。
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在关内最偏僻的角落租下了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屋,每日雷打不动地出现在辕门外,像一棵生了根的瘦弱青竹。
起初,他只是远远站着,目光热切地搜寻着那个玄黑色的身影。
渐渐地,他胆子大了些。
沈将军!看到沈昭策马而出,他立刻捧着几卷簇新的书册小跑上前道:这是在下新抄录的《孙子兵法》、《吴子》,里面有些批注心得,或许…或许对将军有用
他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期待。
沈昭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淡漠道:军务繁忙,没空看这些。
马鞭轻扬,乌云迈步,将他晾在原地。
苏砚也不气馁,将书籍给了辕门外的卫卒,请他们转交。
第二天,他提着一个食盒来了。
沈将军!关外苦寒,这是在下熬的姜汤,驱驱寒气…他努力把食盒举高。
沈昭看都没看,冷冷道:军营自有伙食,不劳费心。
马蹄声再次远去。
苏砚再次请卫卒转交。
第三天,他竟抱来一束在戈壁滩石缝里艰难寻到的旺盛充满活力的黄色小野花。
沈将军!你看这花,像不像…他话没说完。
苏砚!沈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不耐烦道: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再纠缠不清,休怪军法无情!
苏砚瞬间涨红了脸,片刻后嘿嘿一笑道:沈将军,你与我是存在某种特殊关系的,所以我不是闲杂人等。
沈昭被他突然冒出的歪理愣神了那么片刻,怒声道:信口胡说,你...
别急!别急!沈将军,你听我把话说完…苏砚嘿笑着摆了摆手道:因为你救了我,所以我是你的人,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分彼此,也就不是闲杂人等。
他一手将花束举于胸前,一手五指并拢摆于肩前,转瞬收起嘿笑庄重道:我苏砚,在此对着这些花起誓,以后由我来保护沈昭,一生一世绝不反悔!
沈昭此时几乎要被气笑,但眼神锐利如刀,扫过苏砚讽刺道:保护我就你这风一吹就倒的身板,还大言不惭的说什么保护我滚回去读你的圣贤书!莫在此处碍眼!还有,你也不是我的人,更不是一家人!
士兵们哄笑起来,窃窃私语,很快给他起了个外号——癞皮苏。
苏砚的脸更红了,他挠了挠头,露出一个有点傻气又有点尴尬的笑容,却依旧固执地站在那里,目送沈昭远去。
他那眼神,亮得惊人,拿起手中的花向她远去的方向挥了挥,自言道:我们会成为一家人的,你就像这些花……。
沈昭策马走远,心中却莫名烦躁。
她不是没遇到过仰慕者,但像苏砚这般没脸没皮、不知天高地厚的穷酸书生,还是头一个。
他那傻乎乎的笑容,总让她觉得碍眼。
可夜深人静,她独自在灯下翻阅兵书时,指尖偶尔会拂过那卷苏砚送来的、字迹工整俊秀的《孙子兵法》。
他批注的心得,角度刁钻,虽显稚嫩,却颇有几分灵气。
她烦躁地将书卷推开,眼角余光瞥过那束被她丢到地上的野花。
3
傻子的誓言与小昭
苏砚的癞皮行为逐渐升级。
他不知从哪弄来一堆木料和工具,在辕门外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扬言要改进营寨的拒马。
结果弄出一堆歪歪扭扭的四不像,被巡逻的士兵当成柴火搬走了,他追在后面急得跳脚,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他听说沈昭爱吃一种关内罕见的江南糕点,竟托了行商,花光了仅剩的盘缠买来一小盒。
巴巴地捧到沈昭面前时,糕点早已在颠簸中碎成了渣。
他看着那盒点心渣,再看看沈昭冷若冰霜的脸,窘迫得手足无措,最后只能讪讪地说道:…味道…应该还在的……
沈昭终于被他烦透了。
一次演武归来,见他又在辕门外探头探脑,她猛地勒马停在他面前,战马喷出的热气几乎扑到苏砚脸上。
苏砚!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道:你到底想怎样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成天在此聒噪,能做什么这是雁门关,是边关,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死人!
苏砚被她突然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但很快又挺直了那单薄的胸膛,眼神异常认真,甚至带着点执拗的傻气嘿笑道:沈将军!我…我是认真的,我读过很多书,懂谋略,我还有这个…
他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行囊(火枪)道:我一定能帮上忙,我…我说过要保护你的,我说到做到!
帮我保护我沈昭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上下打量着他道:呵!就凭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阵大风就能把你刮到关外喂狼…
苏砚,你莫不是读书读傻了成天做些不切实际的梦,你简直是痴人说梦,这是天大的笑话!傻子!
傻子两个字,像两根针,狠狠扎进苏砚心里。
他脸上的血色片刻褪尽,嘴唇微微颤抖,那明亮的眼眸也黯淡了一瞬。
但他很快又抬起头,脸上重新挤出一个更大、更傻气的笑容,仿佛那刺耳的称呼是对他的褒奖:对!我就是傻子!沈将军说得对,我苏砚就是个认死理的傻子!但傻子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我说要保护你,就一定会做到!一辈子!
沈昭被他这近乎无赖的傻笑和誓言噎得说不出话。
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炽热和坚持,心底某个角落竟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泛起一丝极其陌生的涟漪。
她烦躁地一甩马鞭道:疯子!傻子!不可理喻!打马冲进了辕门,留下苏砚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脸上的傻笑慢慢沉淀,化作一种温柔而坚定的神情。
他低声自语:小昭…你等着看吧……
小昭这个从未有过的、带着点亲昵甚至僭越的称呼,第一次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4
风雪新袍与破铜烂铁
入冬后,边关下了第一场大雪。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苏砚依旧裹着他那件破旧的青衫,冻得脸色发青,嘴唇乌紫,却还是准时出现在辕门外,不停地跺着脚哈着气。
沈昭率队巡关回来,远远就看到了那个在风雪中缩成一团的青色身影。
她的目光落在他肩头那块格外显眼的补丁和磨破的袖口上,勒马的速度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风雪模糊了他的眉眼,却掩不住那份固执。
傍晚,苏砚回到他那冰冷的小破屋,发现门口放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件崭新的棉袍。
靛青色的厚实棉布,内衬絮着柔软保暖的棉花,针脚细密匀称,袖口和领口还滚着深色的边。
触手生温。
苏砚愣住了,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他一把抱起棉袍,像捧着稀世珍宝,冲出小屋,顶着风雪,一口气跑到将军府紧闭的大门前。
沈将军!沈将军!他激动地拍着门,声音都变了调:是你送的对不对是你!你关心我!你心里是有我的对不对
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忘了所有的顾忌。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
沈昭站在门内,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练功服,显然正在练武。
她额角带着薄汗,气息微促,冷着脸看着门外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苏砚。
吵什么!她声音依旧冰冷道:关外苦寒,看你这副穷酸落魄、瑟瑟发抖的样子实在碍眼,穿上!别冻死在关内,平白给我添晦气!
她说完就要关门。
小昭!苏砚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抱着棉袍就想往里挤,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想抓住她的胳膊:我就知道!你…
放肆!沈昭眼神一厉,猛地抽回手臂,像被火燎到一般,狠狠瞪了他一眼道:谁准你如此称呼本将!滚!
她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门,插上门栓。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能听到门外苏砚渐渐低落下去的声音:…沈将军…我…我错了…谢谢你……
脚步声在雪地里渐渐远去。
沈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突然加速的心跳和脸上莫名的热意。
刚才那声小昭…竟让她心头猛地一跳。她烦躁地走回院中,拿起刀,却再也静不下心来。
没过几天,苏砚又来了。
这次,他拖着一个异常沉重的木箱,吭哧吭哧地搬到辕门外。
打开箱盖,里面是一副精心打造的铠甲!
并非军中常见的厚重铁甲,而是更轻便灵活的鳞甲样式,关键部位如护心镜、肩甲、臂甲都用上好的精铁打造,打磨得锃亮如镜,甲片连接处也处理得极为精细。
显然花费了巨大的心血和…钱财。
沈将军!苏砚献宝似的,脸上又挂起了那标志性的傻笑,带着点讨好和期待道:战场凶险,刀剑无眼。这…这是我特意为你打造的!希望能护你周全!
他眼神灼灼地看着沈昭,手又不自觉地伸过来,想拉她去看。
沈昭看着那副在阳光下闪耀着冷光的铠甲,心头巨震!
这绝非普通匠人能打造,价值不菲。
这个穷书生…他哪来的钱
哪来的本事弄到这些精铁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
但看着他殷切的眼神和傻气的笑容,那点震惊又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取代,或许是…心疼
她再次侧身避开他伸过来的手,目光从那副精美的铠甲上移开,语气刻意维持着平淡道:军中有制式铠甲,坚固耐用。用不着这些华而不实的破铜烂铁。拿回去。
她转身,走向点将台,步伐却比平时慢了许多,显得有些沉重。
苏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伸出的手也无力地垂下。
他看着沈昭决然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没有把铠甲拿走,只是默默地将箱子盖好,留在了辕门旁,还是依旧让卫卒给转交。
周围的士兵们看着那华丽的铠甲,又看看失魂落魄的苏砚,议论纷纷。
沈昭站在点将台上,眼角余光瞥见他那落寞的身影,握着令旗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5
甲胄背后的秘密与无声的暖流
苏砚从起誓那天起,不再每天去辕门,而是三天两头的出现在了辕门外,只是不再那么活跃,常常望着军营深处发呆,偶尔在沙地上写写画画,不知在计算什么。
他打听铁料的价格,询问边关外的情形,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北方。
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苏砚背着他那个鼓囊囊的行囊,偷偷溜出到了关外,潜入那危险的缓冲地带。
他的目标很明确——那些被遗弃的旧战场,散落的断箭残刃。
他需要铁,上好的铁,为小昭打造一副真正能保护她的铠甲。
寒风刺骨,荒原上只有呜咽的风声和野兽的嚎叫。
苏砚举着微弱的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残骸间搜寻。
恐惧让他牙齿打颤,但他想起沈昭战场上浴血的身影,想起她嫌弃而冷冰冰的眼神,一股倔强支撑着他。
他费力地拔出深深嵌入枯骨的箭簇,捡拾断裂的刀剑碎片。
突然,黑暗中亮起几对幽绿的眼睛。
是狼!
苏砚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到一块巨石后面,手忙脚乱地从行囊里掏出那根乌黑的铁管火枪。
狼群低吼着逼近。
苏砚心脏狂跳,手心全是冷汗,他深吸一口气,瞄准那匹头狼,猛地扣动了扳机。
砰——!!!
火光一闪。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死寂的荒原上炸开。
那匹头狼哀嚎一声,翻滚在地!
巨大的后坐力让苏砚肩膀剧痛,差点摔倒。
头狼一死,其他狼被这从未听过的恐怖声响和火光吓得四散奔逃。
苏砚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内衫。
他看着地上那匹垂死的狼和手中还在冒烟的铁管,颤抖着再装上火药和铅丸。
第一次体会到生死一线的恐惧。
但他没有退缩。
接下来断断续续共十多天,他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关外,用火枪驱赶野兽,收集着那些冰冷沉重的废铁,手掌被粗糙的铁锈和锋利的断口划得鲜血淋漓。
每收集到一块,他眼前就仿佛看到一片更坚固的甲片覆盖在沈昭身上。
其中的一天,甚至遇上了一名北狄斥候,乘其不备将其击杀,收取了该斥候身上的甲片和兵器后,亡命奔逃。
第一次杀敌,让他心跳快的像要蹦出来,久久难以平复。
他把收集来的所有废铁及甲片,交给关内一个手艺精湛但脾气古怪的老铁匠,花光了所有积蓄,甚至抵押了那间破屋,日夜守在一旁,笨拙地帮着拉风箱递工具,偶尔纠正老铁匠的操作步骤。
他脸上手上沾满了煤灰,只为能尽快打造出一副全新的、更坚固实用的铠甲。
老铁匠看着这个执拗的傻书生,最终被他的诚意满满的新技术打动,倾力打造。
6
烽火燃,傻子随行
开春后,边关的平静被骤然打破。
烽火狼烟冲天而起。
探马飞报,北狄主力集结,前锋已逼近百里外的黑石峪。
军情如火!
沈昭连夜升帐点兵,铠甲铿锵,令旗翻飞。
整个雁门关如同绷紧的弓弦。
她甚至来不及多想那个癞皮苏,随手抓起一旁的铠甲穿上。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大军悄无声息地开出雁门关,铁流般涌向黑石峪方向。
马蹄裹着布,兵卒衔枚,只有甲叶碰撞的轻微声响。
疾行数十里,天色微明。
沈昭正督促队伍加速,后方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嘶哑的呼喊:沈将军!等等!沈昭!等等我!
沈昭猛地勒马回望,瞳孔骤缩!
只见一人一骑正拼命追来,马匹跑得口吐白沫,马背上的人,正是穿着那件靛青新棉袍、头发凌乱、气喘如牛的苏砚。
苏砚!沈昭的声音瞬间结冰,怒火直冲头顶道:谁让你来的!这是战场!不是儿戏!立刻给我滚回去!否则,休怪我军法无情!
她策马上前,马鞭几乎指到苏砚的鼻尖。
苏砚勒住几乎力竭的马,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因疾驰而涨红,看着她那身铠甲心情一下子畅快了,努力扯出一个大大的带着傻气和无赖的笑容:我…我不走!我说过要保护你的!你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刀山火海我也去!
他拍拍腰间鼓囊囊的行囊,我有这个,我能帮你!
看着他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听着他依旧不知天高地厚的保护宣言,沈昭几乎要被气得浑身发抖。
她真想一鞭子抽过去。
但看着他那被风吹得通红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再看看周围士兵们惊愕又带着点看热闹的眼神,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甜涩涌上心头。
她猛地扭过头,不再看他,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似乎极致的烦闷道:给他找一副最破的皮甲!让他跟着辎重队,若敢乱动一步,干扰军阵,不用等敌人,就地给我乱箭射死!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命令。
很快,一副沾满污迹、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陈旧皮甲扔给了苏砚。
他笨拙地套在身上,宽大的甲胄挂在他瘦削的身上,晃晃荡荡,像个不合时宜的滑稽木偶。
周围的士兵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嗤笑。
苏砚却毫不在意,仔细地系好皮索,将那个装着火枪的行囊紧紧背好,眼神异常坚定地望向沈昭的方向,无声地说:小昭,我来了。
沈昭没有回头,狠狠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7
黄沙喋血,以命相护
黑石峪,两军对垒。
黄沙被狂风卷起,遮天蔽日。
战鼓声如同闷雷,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北狄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而来,马蹄踏地,声震四野。
杀——!沈昭银枪高举,清叱一声,一马当先!
玄黑色披风在身后猎猎展开,如同扑向猎物的鹰隼。
身后将士怒吼着,如决堤洪流,迎向敌潮。
随之,金铁交鸣,喊杀震天,血肉横飞。
沈昭冲杀在最前,手中长枪化作银龙,每一次刺出都带起一蓬血雨。
箭矢如同飞蝗般从四面八方射来。
她挥枪格挡,身法矫健。
突然,铛!铛!两声沉闷的撞击声几乎同时在她胸侧和后背响起。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身体一晃,是两支势大力沉的破甲箭。
她心头一凛,低头一看,身上穿着的,正是苏砚倾尽所有打造的那副铠甲。
箭簇深深嵌入鳞甲甲片间,虽未穿透,却留下了明显的凹痕。
是这副铠甲救了她!
那个傻子…她下意识地在混乱的战场中搜寻那个笨拙的身影。
战场一角,苏砚被安排在相对安全的辎重车旁。
但他怎么可能安心
他紧张地关注着沈昭的方向,双手死死抱着那根火枪。
当看到一名凶悍的狄兵突破了沈昭侧翼的亲卫,挥舞着弯刀扑向她时,苏砚脑子嗡的一声!
恐惧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冲动淹没。
他突然从车后跃出,双手紧握火枪,瞄准,屏息,扣动扳机。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冷兵器交锋的战场上显得格外突兀。
冲出来的那名狄兵胸口猛地爆开血花,惨叫着栽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让敌我双方都愣了一下。
沈昭格开面前的敌人,惊愕回头,正看到苏砚脸色苍白如纸,双手因巨大的后坐力而剧烈颤抖,但眼神却死死盯着她周围,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绝。
那笨拙的身影在硝烟和血光中,竟有了一丝顶天立地的错觉。
傻子…沈昭心头剧震,一股暖流夹杂着未知的苦甜猛然冲上眼眶。
但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
不久,她身边的战场附近,又响起几声突兀的砰…砰…!枪响。
战场的形势达到最为激烈的时刻。
双方混战,也快决出胜负,只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就在这时。
敌阵后方,一名身材异常魁梧、身披重甲的狄将,目光如毒蛇般锁定了沈昭。
他缓缓张开了手中一张巨大的硬弓,一根粗如拇指、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破甲重箭搭上了弓弦。
弓如满月!
箭簇在烟尘中精准地瞄准了沈昭毫无防备的侧后头颈。
小昭——!!!苏砚的嘶吼带着破音的绝望。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奔向那狄将的方向,并再次扣动了扳机。
砰!火枪轰鸣!
嗖——!重箭离弦!
两道死亡的轨迹,带着刺耳的尖啸,同时射出。
时间仿佛被拉长。
苏砚在扣动扳机的瞬息间,身体已经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他像一只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的力气,冲上一辎重车后决然地向前扑跃。
那瘦弱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悲壮的弧线,用自己的胸膛,义无反顾地迎向了那支射向沈昭的夺命箭矢。
噗嗤——!
沉重的箭矢带着恐怖的力量,狠狠贯穿了苏砚胸前那副破旧的皮甲。
箭头透背而出,带出一大蓬滚烫的血花。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撞得倒飞出去,像断线的风筝,重重摔在冰冷的沙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几乎同时,远处那狄将的眉心也爆开一团血雾,瞪大着眼睛,头颅猛向后仰,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何而死,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轰然栽落马下。
狄将的死引起敌兵一片混乱,随之大面积的溃退。
而沈昭所在的这片战场,似乎在这一刻,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只有风声呜咽。
苏砚——!!!
沈昭的尖叫撕心裂肺!
她丢开长枪,疯了一般冲向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战场、敌人、胜利,此刻都离他们远去。
剩下只有她和他的世界,以及那片刺目的红。
她扑跪在苏砚身边,双手颤抖着,徒劳地想捂住他胸前那汩汩涌出鲜血的恐怖伤口。
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片刻染红了她的双手,也染红了苏砚身上那件她送的靛青新袍。
傻子!苏砚!你这个傻子!谁让你挡的!谁让你来的!沈昭的声音破碎不堪,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苏砚苍白如纸的脸上。
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这么傻啊……
苏砚的身体在剧烈地抽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瞳孔努力聚焦,终于看清了眼前那张布满泪痕、写满惊恐和绝望的熟悉脸庞。
是沈昭,是他的小昭。
剧痛席卷全身,生命在飞速流逝,但苏砚的嘴角,却极其费力一点点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虚弱到极致、却依旧带着他标志性傻气的笑容。
他看着沈昭,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和不舍,断断续续地,用尽最后的力气,气若游丝:呵…呵…我…我说过…要…保护…你的…
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血沫涌出。
他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终于,指尖轻轻触碰到了沈昭紧紧按在他伤口旁同样沾满鲜血的、颤抖的手背。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
那真实的、渴望了无数个日夜的触感传来,苏砚的眼中突然爆发出最后一点微弱却满足的光彩,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的旅人终于抵达终点。
他满足地长长地喟叹一声,气息微弱到了极点:终于…碰到…你了……
那只手,带着无尽的眷恋和释然,终于无力地垂下。
眼中的光亮,如同燃尽的烛火,彻底熄灭。
嘴角那抹傻气的笑容,却仿佛凝固在了脸上。
8
残甲青衫烬
苏砚死了。
穿着那副替他挡了致命一箭、却被箭矢撕裂的破旧皮甲,穿着那件她送的、如今被鲜血浸透的靛青新袍。
大战惨胜。
沈昭如同丢了魂魄,亲手将那副残破的皮甲从苏砚冰冷的身体上解下。
甲胄上,一个狰狞的箭孔贯穿前后,边缘翻卷着,残留着暗褐色的血渍和几缕被箭簇撕裂、深深嵌入甲片缝隙中的靛青色棉布碎片——那是新袍的碎片。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拒绝了所有战后封赏,拒绝了所有或真心或假意的提亲。
将苏砚的遗体火化,骨灰装入一个青瓷小坛,与那副残甲一起,成了她仅有的行囊。
所有的悲痛、悔恨、自责,都化作了更凌厉的刀锋和更冷酷的杀意。
二十年后。
沈昭浴血拼杀,她成了令北狄闻风丧胆、小儿止啼的玉面罗刹,最终将残敌彻底逐出边关,收复大片失地。
功勋彪炳,威震边疆。
然而,将军府邸,却冷清得如同坟墓。
那副残甲,被沈昭小心地悬挂在她卧房内触手可及的墙上。
箭孔狰狞,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
那几缕靛青的布屑,已与甲片锈蚀血渍粘连在一起,成了残甲的一部分。
无论驻守帅府,还是出征在外,这副残甲和青瓷小坛都随她同行。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
沈昭常独自坐在灯下,手指一遍遍抚过那箭孔边缘,指尖流连在那甲片之上。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心底。
她对着残甲,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今日又胜了…斩了敌酋首级……
关外下了好大的雪…白茫茫一片,像你来的那天……
朝廷派了个油头粉面的监军…比你当年烦人多了,尽会指手画脚……
傻子…你在那边…过得好吗冷不冷…有没有人…像我这样…欺负你……
我…恨自己…我好后悔…我…很想你……
岁月在她曾经英气勃发的脸上刻下风霜的沟壑,眼神愈发沉静深邃,如寒潭古井。
唯有在凝视残甲、摩挲那抹冰凉时,眼底深处才会泄露一丝深藏了二十年、早已融入骨血的痛楚与温柔。
那一声声无人回应的低语,是她与逝去灵魂唯一的连接。
9
碎布惊魂,寸心囚牢
边患平息,京城的猜忌却如影随形。
功高震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皇帝的密旨,在沈昭班师回朝受封的前夜,悄然送达。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三道融入夜色的鬼魅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防守看似松懈的将军府。
沈昭正在内室,借着烛光,细细擦拭着她那柄饮血无数的佩刀秋水。
多年的生死直觉让她心头莫名一跳,一丝不安萦绕不去。
突然!
哐当——!!!哗啦——!
一声沉重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和甲片散落的脆响,突然从隔壁房间传来。
正是悬挂残甲之处。
沈昭眼神瞬间凌厉如刀。
没有任何犹豫,她反手抓起佩刀,身影如电闪出内室。
隔壁房间,那副悬挂的残甲已倒在地上,旁边散落着几片因剧烈震动而崩落的锈蚀甲片。
烛光昏暗,沈昭的目光却第一时间被甲片下露出的、一小块颜色异常熟悉的靛青色吸引——那是当年嵌入甲缝最深、被血浸透又风干硬化、几乎与铁锈融为一体的棉布碎片。
此刻竟被震落了出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悸攫住了她。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枚小小的、硬脆的靛青碎片。
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带着铁锈味的布片瞬间——
画面如洪流般涌入脑海:
山贼刀光下,他惊恐掏火枪的苍白脸庞……
辕门外,他捧着野花露出的傻气笑容……
风雪中,他抱着新棉袍兴奋拍门的通红脸庞……
他笨拙地敲打拒马被嘲笑时的窘迫……
他说我来保护沈昭,一生一世绝不反悔!时眼中的执拗光芒……
关外凶险之地,他一枪击中头狼…又是一枪击杀斥候,只为寻那铁料为自己打造铠甲……
战场上,他笨拙跃起挡箭的决绝身影……
他染血的手终于碰到她手背时,那声满足的喟叹:终于…碰到你了……
10
尘光聚影,触手难及
指尖触碰布片的刹那,沈昭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无数画面裹挟着汹涌的情感洪流,蛮横地撕裂了她的意识壁垒。
更深层、更残酷的画面汹涌而出。
灵魂升腾:
苏砚的灵魂轻盈飘升,穿越茫茫云海,来到一处金光万道、瑞气千条的巍峨仙宫。
威严的玉帝高坐九重宝座,法相庄严,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响彻寰宇:下界书生苏砚,念尔情深义重,舍身护爱,感天动地。特赐尔三日恩典,返尘世了却心愿。然,三日后天门关闭,若逾期不归,则魂飞魄散,永堕虚无,再无轮回之机!
仙音袅袅,带着不容置疑的天道威严。
三日归尘:
苏砚的灵魂毫不犹豫地深深叩拜,脸上是狂喜与决绝交织的复杂神情,声音却清晰坚定:谢玉帝隆恩!三日…够了!足够了!
流光一闪,他的魂魄如流星般坠向凡尘。
咫尺天涯:
沈昭看到苏砚的魂魄如透明的影子,悬浮在将军府上空,在她身边徘徊。
他看着她夜夜枯坐灯下,一遍遍抚摸冰冷的残甲,对着它低语。
他看到她眼角无声滑落的泪水,看到她眼底深藏的痛楚。
他伸出手,想要拥抱她,拭去她的泪,却只能徒劳地穿过她的身体。
他焦急,他痛苦,他无声地嘶吼着她的名字:小昭…小昭……
回应他的只有更深的寂静。
那三日,对他而言,是比死亡更甚的酷刑——看得见,摸不着,听得到她的悲泣,却无法给予一丝慰藉。
飞蛾扑火:
三日期限将尽的最后时刻。
苏砚的魂魄悬浮在沈昭的卧房外,最后一次深深凝望着窗内那个孤独的身影。
玉帝的声音仿佛在九天之上回荡,提醒着最后的时限。
他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熟悉的、带着傻气的笑容,眼神却痛苦到了极致,也温柔到了极致。
他低声呢喃,声音只有灵魂才能听见:小昭…对不起…我做不到…做不到就这样离开…让我…再陪你久一点…哪怕…只是看着你……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锁定了残甲上那抹深深嵌入的靛青碎片——那是他旧袍的一部分,上面残留着他生前的气息,还有…她的温度。
那是他与她之间,唯一共同拥有过的方寸之地。
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道微弱的、带着决绝之意的灵魂流光,如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狠狠地撞向那枚小小的布片。
光芒一闪而没,彻底融入其中。
自我囚禁!
甘愿永世承受这方寸牢笼中的永恒清醒与咫尺天涯的无尽情感折磨,只为…离她更近一点,陪她更久一点。
画面定格在他灵魂投入布片前,那最后一眼望向沈昭的、充满无尽眷恋的温柔傻笑。
傻子…苏砚…你在吗你在哪里…在哪里啊沈昭攥紧那枚仿佛变得滚烫的碎布,身体如同风中残叶般剧烈颤抖,压抑了二十年的思念、悔恨、心痛如同熔岩般喷发。
泪水汹涌决堤,声音嘶哑破碎,泣不成声。我…我真的很想你…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在想…想你这个傻子…你怎么…怎么这么傻啊……
她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凄厉悲怆。
11
绝境杀机,诡笑自戮
藏匿在阴影中的两名刺客,被这突如其来的悲声惊动。
他们以为行踪彻底暴露,不再隐藏,两道淬毒的寒芒撕裂黑暗,带着刺骨的杀意,直扑沈昭毫无防备的背心要害。
极致的悲伤转瞬冻结成焚天煮海的杀意!
沈昭甚至没有回头!
握刀的手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骤然一翻。
两道细微的银芒,后发先至,精准地没入刺客的咽喉。
呃…噗!
两声短促的闷哼,刺客眼中的惊愕尚未完全化开,便已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咽喉处,只余两点细微的血珠渗出。
第三名刺客,经验最为老辣,一直如同毒蝎般潜伏在厅堂承重柱的死角阴影里,气息收敛得近乎完美。
他目睹同伴呼吸间毙命,心中骇然,却也抓住了沈昭因击杀二人、心神激荡的万分之一刹的空隙。
时机稍纵即逝!
刺客眼中凶光爆射,身形如同鬼魅般从死角激射而出!
手中狭长的淬毒匕首,无声无息,却快如闪电,带着一击必杀的狠辣,直抹沈昭毫无防护的雪白脖颈。
角度刁钻,速度惊人!
沈昭惊觉,强烈的死亡阴影笼罩心头!
她抽刀格挡已然不及,另一只手下意识摸向飞刀囊,但动作终究慢了半拍。
她甚至能看清刺客眼中那狰狞扭曲的杀意和匕首刃口上幽蓝的毒芒。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那刺客脸上极速逼近的狰狞表情,骤然凝固,如被无形的冰霜冻结!
紧接着,那凝固的狰狞如冰雪消融,竟不可思议地极其诡异地化开,扭曲成一个无比熟悉、带着傻气、无比温和的笑容。
这笑容…这傻气的笑容…像极了…像极了那个人。
沈昭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手中的动作因为这匪夷所思、惊悚又熟悉的一幕,出现了致命的迟滞。
更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抖、惊骇欲绝的一幕发生了。
那刺客手中的匕首,并未划向她的脖颈。
而是带着那温和到诡异的傻笑,手臂猛地回旋,锋利的刃口,毫不犹豫地、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抹过了他自己的脖子。
嗤啦——!
皮肉割裂的声音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滚烫的鲜血激射而出。
溅在地面散落的甲片上,也溅了几滴在沈昭僵硬的战靴上。
刺客脸上那满足的、傻气的笑容依旧凝固着,身体晃了晃,带着解脱般的诡异神情,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温热的血液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形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12
星尘化影,触手成空
沈昭僵立在原地,如被施了定身咒。
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眼前诡异自刎的尸体,那凝固的傻笑,还有手中那枚仿佛在灼烧她掌心的靛青碎布……
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让她如坠冰窟,又似身处噩梦。
就在这时,掌心中那枚硬脆的靛青碎布,突然变得无比滚烫。
接着,在她惊愕的注视下,布片如同燃烧殆尽的纸灰,无声地崩解,化作无数闪烁着微光的、细小如尘埃的靛青色光点,从她紧握的指缝间轻盈地飘散出来。
微光点点,如同夏夜流萤,又似破碎的星河,在她面前盘旋、汇聚、升腾。
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亮,渐渐勾勒出一个清晰、却近乎透明的人影轮廓——
青衫磊落,身姿清瘦,眉眼含笑,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傻气…正是苏砚!
苏…砚沈昭手中的佩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砸在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堵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
泪水再次汹涌决堤,无声地滑过她布满风霜的脸颊,滴落在地,与刺客的鲜血混在一起。
苏砚的虚影悬浮在离地尺许的空中,温柔地凝视着她。
那笑容,依旧带着她熟悉的傻气,却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明亮。
他缓缓地、极其轻柔地抬起近乎透明的手,伸向沈昭布满泪痕的脸颊,指尖微颤,带着无尽的怜惜和渴望,试图拭去那滚烫的泪水。
然而,指尖却如同最轻薄的烟雾,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她的皮肤,只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微凉的虚影触感,如同夜风拂过。
他收回手,低头看着自己虚幻的手掌,又抬起头,对着沈昭露出一个更大、更灿烂、也更傻气的笑容。
小昭…终于…又碰到你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释然的沙哑,不再是二十年前清朗的男声,也不再是记忆中气若游丝的叹息,而是像直接响彻在沈昭的灵魂深处,温柔缥缈。
这句话,似投入心湖的巨石,瞬间击溃了沈昭最后一道防线。
巨大的心痛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抬起拿着布片的另一只手捂着胸口,身体不由自主的微颤着。
片刻后。
沈昭颤抖着放下捂嘴的手,任由泪水肆意流淌,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伸向苏砚那虚幻的脸庞。
她的指尖同样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光影,却固执地停留在那片虚无之中,仿佛要抓住那触不可及的温暖。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的嘴角努力向上弯起,想给他一个笑容,声音却哽咽得不成调。
傻子…苏砚…我也…终于碰到你了…
她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般的重量:我…真的好想你…好想你…这二十年…每一天每一刻…都好想…好想……
苏砚的虚影笑容更深,眼中仿佛也氤氲着水光。
他低下头,将自己的虚影手掌,轻轻覆盖在沈昭停留在空中的手背上。
没有实质的触感,只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温暖而酸楚的幻觉,仿佛两颗孤独的灵魂在这一刻紧紧相拥。
小昭!他的声音温柔依旧,却带着诀别的缥缈:别哭…你要…好好活着…要快乐的活着……
光影开始变得更加稀薄,点点闪烁着微光的星芒如同流沙般从他身上逸散出来,飘向空中。
我要走了…别为我…难过…来生…我愿化作…你门前的…桃树…春来花开…夏来结果…默默看着你…跟我一样…傻笑……
不——!!!沈昭惊恐地摇头,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飞溅。
不要走!苏砚!你答应过我的!要一辈子保护我的!你说过的!你亲口说的!你不能骗我!我不许你走!不许……
她猛地向前扑去,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想要留住那些飘散的星芒,想要抓住那个正在消散的身影。
苏砚的身影已淡薄得如同晨曦的薄雾,最后的笑容凝固在那片光影里,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不舍与温柔。
所有的星芒汇聚成一道微弱的靛青色流光,如归巢的倦鸟,倏然穿过寂静的庭院,没入院角那株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桃树枝头,悄然隐没,再无痕迹。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像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气息,那是灵魂彻底消散前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记。
13
寒甲噙青,桃树泣血
苏砚——!!!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泣血的悲鸣划破夜空。
沈昭踉跄着扑向那株桃树,双臂死死抱住粗糙的树干。
脸颊紧贴着嶙峋的树皮,泪水混合着树皮的碎屑,在她脸上留下狼狈的痕迹。
压抑了二十年的悲痛、思念、悔恨、绝望,如积蓄已久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傻子…苏砚…你这个傻子…骗子!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
她泣不成声,声音嘶哑得如砂纸摩擦:你说过要保护我的…一辈子…一生一世…你说话不算数…不算数……
她握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捶打着坚硬的树根。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拳头很快变得青紫,指甲在粗糙的树皮上断裂、翻卷,渗出殷红的血丝,染红了树根。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疯狂地、徒劳地捶打着,仿佛要将这棵带走了她爱人最后痕迹的树砸碎。
你知道吗我好想好想你…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把我一个人…丢下…二十年…还不够吗…还不够吗……
她哭喊着,质问着,声音充满了无边的痛苦和怨怼。
二十年…我每天都对着那堆破铜烂铁说话…你知道我有多痛吗…知道吗…你这个傻子…骗子……
凄厉的哭喊在空旷死寂的庭院中回荡,撕破了夜的伪装,惊飞了栖息的寒鸦。
最终,只剩下沙哑的呜咽和粗重的喘息。
沈昭的身体沿着树干缓缓滑落,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桃树,双臂依旧死死环抱着树干,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泪水无声地滑落,混着嘴角咬破渗出的血丝,滴落在沾满泥土和鲜血的手背上。
月光清冷,无声地洒满庭院,照亮了散落的甲片、凝固的血泊、三具刺客冰冷的尸体,还有那个抱着桃树、如同失去一切生机的雕像般的女将军。
那副残破铠甲,依旧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箭孔狰狞,在月光下幽幽地泛着微光,如同噙在冰冷钢铁中的一滴永不干涸的泪。
夜风呜咽,吹过桃树枝头,几片早发的嫩叶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是谁在低声叹息。
寒甲噙青,桃树泣血。
一个傻子用灵魂画地为牢,守护了二十年;一个将军抱着冰冷的树,哭尽了余生所有的泪。
长夜漫漫,孤影茕茕。
这凄绝的边城,终究只剩下一个关于傻子和小昭的传说,在风沙中,在星光下,在每一片飘落的桃花里,低回吟唱,永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