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中铜铃
光绪二十三年的雨水,像是老天爷哭不完的泪,淅淅沥沥缠缠绵绵,从暮春一直下到了初秋。别家院里的石榴树早该挂满红灯笼似的果子,王小慧家墙根下那棵却只结了三个青疙瘩,被雨水泡得发涨,眼看就要烂在枝上。
她跪在灶台前添柴时,额前的碎发总被蒸腾的水汽濡湿,黏在眉心发痒。灶膛里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得黑黢黢的锅底泛着油亮的光,那是母亲昨天煎药时留下的药渣印记。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的,是掺了野菜的米汤,稀薄得能照见人影子。
慧丫头,看我给你带啥好东西
货郎粗哑的嗓音混着雨声飘进来时,王小慧正用抹布擦着灶台上的水渍。那铜铃声她太熟悉了,叮当叮当,穿过雨帘滚进院子,带着些微潮湿的暖意。邻村的货郎姓张,右腿有点跛,据说是年轻时给地主家赶车摔的。他的货郎担里总藏着些新奇玩意儿
——
染着凤仙花汁的红头绳,裹着芝麻的酥糖,还有绣花样儿的彩线。每次路过,那铜铃总要在她家院墙外多晃悠两圈,像是在特意打招呼。
母亲正用破布擦拭着唯一的缺口瓷碗,听见声音直起身,脊梁骨在粗布褂子下弯成个虾米。张大哥淋湿了吧进来喝口热水。
她的声音带着常年劳作的沙哑,却透着股庄稼人特有的热络。
王小慧攥紧了湿漉漉的围裙,指节捏得发白,却没敢应声。三天前她去河边捣衣的情景,此刻正像河里的涟漪般在心头一圈圈漾开。
那天的河水也是这么涨着,黄澄澄的泛着泥沙。她蹲在青石板上,胳膊抡得发酸,靛蓝粗布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水泡得发白的小腿。忽然听见得得的马蹄声,抬头就看见李富贵骑着匹枣红马从石桥上经过。
他穿的月白长衫被风掀起边角,露出里面银灰色绣着暗纹的坎肩,衬得那张本就俊朗的脸愈发像戏文里走出来的状元郎。王小慧当时就看呆了,手里的捣衣杵
扑通
掉进水桶里,溅了满脸水花。
李富贵竟勒住了缰绳。王姑娘这是在浣纱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像山涧的泉水叮咚作响。马蹄子在石板上踏了两下,溅起的泥水不偏不倚落在她裤脚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污渍。可他偏要装作无意地笑,王姑娘的手真巧,就连捣衣都像在绣花。
当时她脸就红透了,慌忙低下头去捞捣衣杵,手指却在水里摸索了半天也没抓住。直到马蹄声远了,才发现自己的心正像揣了只兔子,砰砰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慧丫头年纪还小呢。
母亲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些,打断了她的思绪。王小慧的心猛地往下沉,像被扔进了冰水里。她听见货郎在院外笑着说了些什么,大概是问起她的近况。手里的火钳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灶膛里的火星子溅出来,在她打着补丁的裤腿上烫出个黑窟窿,竟不觉得疼。
夜饭是掺着糠麸的稀粥,碗沿豁了个口子,边缘被磨得光滑。哥哥王大山才十二岁,正是半大不小能吃的年纪,呼噜呼噜喝得香甜,鼻尖上沾着粥粒也顾不上擦。母亲把自己碗底仅剩的几粒米拨到王小慧碗里,枯瘦的手指像老树枝,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
明儿去镇上给你扯块布,做件新衣裳。
母亲浑浊的眼睛在油灯下亮得惊人,那点亮光像是攒了一辈子的希望。
王小慧猛地抬头,看见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沾着草屑
——
那是白天在地主家割麦子时蹭上的。这阵子雨水多,麦子都发了芽,地主催得紧,母亲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天黑透了才回来,腰都快累断了。她喉头一紧,把碗推回去:娘,我衣裳够穿。
她身上这件靛蓝布褂子,还是前年做的,袖口磨破了边,打了两个补丁,可洗得干干净净。
让你穿你就穿。
母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枯瘦的手指在桌案上叩出轻响,李家托媒人来了。
啪
的一声,粥碗掉在地上,摔成两半。粗瓷碎片混着稀粥在泥地上蜿蜒成河,王小慧看着那片狼藉,恍惚看见李富贵那双云纹锦靴正踩在上面,一步步朝自己走来。靴底绣着的金线在昏黄的油灯下闪着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2
夜半绣鞋
鸡叫头遍时,村子里静得能听见老鼠在梁上跑。王小慧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坐在织布机前。她的手指在棉纱间穿梭,动作快得像翻飞的蝴蝶,木梭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是她偷偷攒了半年的棉纱。白天帮人缝补浆洗,晚上就着月光纺线,手指被麻线勒出一道道红痕,有时纺到鸡叫,胳膊都抬不起来。本想织成一匹细布,拿到镇上去卖了,给母亲抓药。母亲的咳嗽越来越重,尤其是阴雨天,整夜整夜地咳,像是要把心肝都咳出来。
可现在看来,怕是用不上了。
忽然听见院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扒拉篱笆。王小慧屏住呼吸,手里的木梭停在半空。她悄悄起身,摸到门后那把砍柴刀
——
前阵子村里丢了鸡,王大山特意磨块了放在这儿的。
脚步声很轻,带着点踉跄。墙头上探进来一颗脑袋,乌漆嘛黑的看不清脸,只看见一双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像星星。慧丫头,是我。
李富贵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气喘吁吁。王小慧这才看清他穿着身夜行衣,黑布罩头,只露出脸来。他手里攥着个红绸布包,正小心翼翼地往院里瞅。
王小慧吓得捂住嘴,差点叫出声来。这要是被爹娘撞见,或是被邻居听见,可怎么得了她压低声音,急得直跺脚:你快走!被人看见就完了!
织布机的踏板还在微微晃动,带着余温。李富贵却像没听见似的,把红绸布包往院里一扔。布包划过一道弧线,啪
地砸在院角的豆角架上,惊飞了一只歇脚的夜鸟。
接着。
他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孩子气。
王小慧慌忙跑过去,捡起那个红绸布包。布料光滑细腻,摸在手里凉丝丝的,是上好的杭绸,她只在镇上绸缎铺的橱窗里见过。
这是我托人从苏州带来的胭脂,
李富贵趴在墙头上,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兴奋,还有......
还有双绣鞋,我看镇上绣坊里摆着的,像你会喜欢的样子。
红绸布散开时,王小慧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一盒螺子黛,装在描金的小瓷盒里,打开盖子,一股淡淡的花香飘出来。旁边是一双红绣鞋,小巧玲珑,鞋面上用五彩丝线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栩栩如生。鞋头缀着的珍珠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是把星星都摘下来嵌在了上面。
她的心跳得像擂鼓,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光滑的丝线。三婶去年来串门时说过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女人这辈子,能穿上这样一双鞋,才算没白活。
三婶说这话时,眼睛望着远方,像是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事。后来才知道,三婶年轻时曾和一个货郎有情,可惜家里不同意,最终嫁给了老实巴交的三叔。
我爹不同意,
李富贵的声音带着些沮丧,还有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他说咱们门不当户不对。但我会想办法的,你等着我,过了秋收就......
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狗吠声,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近。李富贵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回头,墙头上的瓦片被他蹭得
哗啦啦
掉下来几片,砸在院角的青石碾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先走了!
他的声音带着点慌乱,脚步声很快远去了。
王小慧慌忙把红绣鞋和胭脂塞进织布机底下的暗格里。那是她小时候捉迷藏发现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窟窿,刚好能藏些私房东西。手指触到冰凉的木头,才发现满手心都是汗,连后背都湿透了。
回到织布机前,却再也织不下去了。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幅破碎的画。她想起李富贵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想起他说
过了秋收就......,心里又甜又慌,像揣了块滚热的糖。
可转念又想起母亲鬓角的白发,想起李家那高门大院,想起自己家徒四壁的窘迫,那点甜意很快就被苦涩淹没了。他们之间,隔着的又岂止是一道院墙那是几辈子也跨不过去的鸿沟啊。
鸡叫二遍时,她才迷迷糊糊靠着织布机睡着。梦里,她穿着那双红绣鞋,走在铺着红毡的路上,两边是看热闹的人群。可走着走着,红毡变成了泥泞,绣鞋陷在里面拔不出来,她急得大哭,却看见李富贵穿着状元袍,骑着高头大马从她身边经过,根本没看见她......
3
柴房惊变
天蒙蒙亮时,母亲的咳嗽声把王小慧从噩梦中惊醒。那咳嗽声比往常更剧烈,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她披衣下床,只见母亲蜷缩在床角,用破布捂着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娘!
王小慧扑过去,扶住母亲的背。当母亲拿开破布时,她吓得魂都飞了
——
那布上竟沾着血丝!
没事......
老毛病了......
母亲喘着气,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吓人。
王小慧的腿都软了。她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布包,里面是她替人缝补浆洗攒下的十几个铜板,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这些钱,她本想等攒够了,就去镇上给母亲抓药,可现在看来,这点钱连两副药都不够。
娘,我去镇上请大夫。
她把铜板揣进怀里,刚要推门,就听见院门外传来粗暴的砸门声,开门!开门!
王小慧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声音,像是李元外家的家丁。她刚把母亲扶到里屋躺下,院门就
吱呀
一声被撞开了。
李元外带着两个家丁堵在门口。那胖子穿着件宝蓝色锦缎马褂,腰间系着玉带,手里把玩着个翡翠扳指,阳光照在上面,晃得人睁不开眼。他身后的马车上,坐着个穿桃红袄裙的姑娘,正用绣花帕子掩着嘴偷笑,露出一对小巧的梨涡。
王小慧认得她,那是镇上绸缎铺老板的女儿,张翠花。前几日她去镇上送绣活,还看见张翠花在绣坊里炫耀李员外送的金镯子,说那是李家准儿媳的信物。当时她心里就咯噔一下,没想到......
王丫头,跟我走一趟吧。
李元外眯着三角眼,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傲慢。他的目光在王小慧身上扫来扫去,像在打量一件货物。
母亲挣扎着要从里屋出来,被一个家丁按住肩膀推了回去。放开我娘!
王小慧挡在母亲身前,声音抖得厉害,却死死攥着门框不肯松手。她看见张翠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那眼神里的得意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元外
嗤
地笑出声,抬脚就往门框上踹,哐当
一声,本就破旧的木门框晃了晃,落下许多灰尘。把她娘拖去柴房,看这小蹄子还嘴硬!
两个家丁狞笑着扑上来,伸手就要抓王小慧。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了织布机下的红绣鞋。那是李富贵留给她的唯一念想,绝不能落在这些人手里。
啊!
她猛地咬在伸过来的手腕上,用了全身的力气。那家丁疼得嗷嗷叫,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王小慧趁机一头撞向李元外的肚子,那胖子哎哟一声后退两步,捂着肚子直哼哼。
趁着这片刻的混乱,她冲进里屋,掀开织布机底下的木板,摸出那双红绣鞋揣进怀里。绸缎的冰凉贴着心口,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抓住她!
李元外气急败坏地吼道。
家丁再次扑上来,扭住了她的胳膊。王小慧被拖拽着往外走时,看见母亲趴在门槛上,额头磕出了血,鲜红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极了去年端午她偷偷用凤仙花染红的鸡蛋。母亲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娘
——!
王小慧哭喊着,却被家丁捂住了嘴。
马车轱辘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王小慧被塞进车厢角落,张翠花坐在对面,正对着小镜子描眉。她身上的脂粉香和王小慧身上的汗味混在一起,显得格外刺鼻。
别想着富贵会来救你,
张翠花放下眉笔,斜睨着她,语气带着炫耀,他爹已经把我们的婚期定在下月初六了。你一个穷丫头,也配跟我抢
王小慧把红绣鞋紧紧贴在心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清醒,她知道,哭闹是没用的,她必须想办法救母亲。
李元外的宅院比王小慧想象中更气派。朱漆大门上的铜环擦得锃亮,照出她沾满泥污的脸。门口两尊石狮子瞪着眼睛,像是在嘲笑她的狼狈。
家丁把她扔进柴房,砰
地一声锁上了门。柴房里阴暗潮湿,堆着些干草和劈好的柴火,角落里还有只老鼠吱吱叫着跑过。
从正厅方向传来丝竹声,间或夹杂着李富贵的笑声。那笑声曾经让她心动,此刻却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她的耳朵里。他怎么能笑得那么开心他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忘了那夜翻墙送来的红绣鞋吗
就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柴房门被推开了。一个膀大腰圆的管家婆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汤走进来,脸上带着刻薄的笑:死丫头,还敢瞪我
她拧着王小慧的胳膊,强迫她仰起头,把那碗药汤灌了进去。苦涩的液体呛进喉咙,王小慧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混着药汁往下淌。她认得这药味,去年邻居家的老黄牛不肯耕地,就被灌了这东西,第二天就温顺得像只猫。他们是想让她也变得像牲口一样听话吗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昏昏沉沉中被一阵熟悉的铜铃声惊醒。那铃声断断续续的,混着风声飘进来,像是货郎张大哥的铜铃。
果然,院墙外传来货郎粗哑的嗓音,他在唱着新编的小调:李家少爷娶新娘,红绸裹着金凤凰。可怜河边浣纱女,独对明月哭断肠......
歌声未落,柴房门
砰
地被踹开了。李富贵站在门口,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眼睛通红,像是刚哭过。他一把抓住王小慧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要偷我娘的玉簪
王小慧愣住了。她看见李富贵手里攥着支碧玉簪,碧绿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光。那是母亲的陪嫁,昨天还插在母亲的发髻上,怎么会到他手里还说是她偷的
我没有......
她刚要辩解,就被李富贵甩了个耳光。啪
的一声,火辣辣的疼从脸颊蔓延开来,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爹说了,你就是想攀高枝!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我本来都跟我娘说好了,秋收后就......
就八抬大轿娶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王小慧看着他身后一闪而过的桃红袄裙,忽然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圈套。她笑出声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李富贵,你看看我怀里是什么。
4
红鞋断情
当红绣鞋从她怀里掉出来时,李富贵的脸瞬间变得惨白。那并蒂莲的丝线被泪水泡得发暗,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只有鞋头缀着的珍珠依旧莹润,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抓住她!别让她把鞋弄坏了!
管家婆尖叫着扑上来,像是那鞋是什么稀世珍宝。
王小慧却抢先一步把鞋踩在脚下。这鞋,谁也别想要。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忽然抓起墙角的柴刀抵在自己脖子上,锋利的刀刃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凉意。要么放我娘走,要么我死在你们李家大门口!
柴房外很快围满了人。李元外闻讯赶来,穿着件石青色便袍,头发有些凌乱,大概是被从床上叫起来的。他看见女儿女婿跪在地上哭哭啼啼,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小慧说不出话来,脸涨得像猪肝。
倒是那穿桃红袄裙的张翠花突然开口,声音柔柔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爹,让她走吧。反正......
反正我已经有了富贵的骨肉。
这句话像炸雷般在院子里炸开。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李元外。李富贵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王小慧看着张翠花抚着小腹的得意模样,忽然觉得手里的柴刀沉得厉害。原来如此,原来他们早就珠胎暗结,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只等着她钻进来。她和母亲,不过是他们爱情故事里的垫脚石。
你......
你说什么
李富贵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张翠花娇羞地低下头,靠在李富贵身上:前几日请大夫看过了,已经一个多月了。
李元外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晦气!把她们娘俩赶出去,别脏了我家的地!
家丁们立刻上前,就要去拖还在柴房角落里的母亲。放开我娘!
王小慧厉声喝道,柴刀又往脖子上送了送,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我自己会走!
最终她们还是被赶了出来。母亲躺在一辆破旧的板车上,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花白的头发。王小慧推着车往家走,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生疼。
路过石桥时,看见货郎担停在柳树下。货郎张大哥正蹲在地上抽烟袋,看见她们,慌忙站起来,把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丫头,给你娘抓了药。
他从货郎担里拿出个油纸包,递了过来。
药包里飘出当归和黄芪的香气,那是补气的良药,不便宜。王小慧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张大哥,我......
快起来,快给你娘上药。
货郎慌忙把她扶起来,叹了口气,又递给她个油纸包,李家少爷托我给你的,说......
说对不住你。
纸包里是锭银子,足有五两重,还有半块啃过的麦芽糖,外面的糖纸已经有些融化。王小慧把银子塞回货郎手里,只留下那块糖。她剥开皱巴巴的糖纸,塞进母亲嘴里,看着老人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尝到了甜味。
这银子......
货郎还想再说什么。
张大哥,谢谢你的药。这银子,我不能要。
王小慧推着板车,一步步往前走,背影在深秋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回到家时,看见王大山蹲在门槛上哭。那孩子才十二岁,却已经懂得了许多事,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姐,他们......
他们把粮食都抢走了......
原来她们被抓走后,地主就带着家丁来催租。家里本就没多少粮食,被他们这么一抢,连过冬的口粮都没了。王大山想拦,被家丁推搡在地,额头磕出个大包。
王小慧摸了摸怀里被踩脏的红绣鞋,忽然站起身,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大山,跟姐去镇上。
绸缎铺的门板刚卸下一半,王小慧就闯了进去。掌柜的正在拨算盘,看见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刚要叫伙计,就被王小慧手里的柴刀逼住了脖子。
给我十匹好布,不然我就放火烧了你的铺子!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堵在铺门口指指点点。有人认出她是李家退婚的姑娘,纷纷议论起来。
这不是王家的丫头吗怎么疯了
听说被李家欺负了......
可怜哦,好好的姑娘......
掌柜的抖着嗓子喊:疯了疯了!这丫头疯了!
王小慧却忽然笑了,笑得明媚又凄厉:我是疯了!被你们这些嫌贫爱富的人逼疯的!
她举起被踩脏的红绣鞋,对着人群高声说:大家看清楚了,这就是李家少爷许诺的荣华富贵!
就在这时,人群里传来骚动。有人喊着
李少爷来了,王小慧回头,看见李富贵跌跌撞撞地跑来,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身后跟着几个家丁。他看见她手里的红绣鞋,突然
扑通
一声跪了下来:慧丫头,跟我回去,我什么都给你!我爹那边我去说!
王小慧看着他身后气势汹汹的李元外,忽然把红绣鞋扔进了旁边的胭脂铺。老板娘尖叫着去捡,却被涌上来的人群踩烂了。那并蒂莲的丝线被踩断,珍珠滚落一地,很快就被泥土覆盖。
她拉着王大山转身就跑,听见身后传来李富贵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娘的玉簪是我偷的!是我爹逼我娶张翠花的!慧丫头,你回来啊!
跑到河边时,看见母亲的板车停在老槐树下。货郎张大哥正往车上装粮食,看见她们来,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我就知道丫头你有办法。
母亲不知何时醒了,正望着水面出神。看见王小慧,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慧儿,咱们去哪
王小慧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那里云雾缭绕,像是世外桃源。她想起三婶说过的话,山那边有座尼姑庵,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子。
5
山门劫难
王小慧握紧母亲枯瘦的手,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娘,咱们去该去的地方。
货郎张大哥帮她们把板车推上山路时,夕阳正染红半边天。金色的余晖洒在蜿蜒的山路上,像是铺了条长长的地毯。王小慧回头望去,看见李家的宅院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丫头,保重。
货郎把板车停在半山腰,从货郎担里拿出个布包递给她,这是些干粮,路上吃。
王小慧接过布包,里面是几个菜团子,还带着余温。张大哥,谢谢你。
她知道,这些干粮,可能是货郎几天的收入。
货郎摆摆手,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他腰间的铜铃随着脚步叮当作响,在寂静的山谷里传出很远。
就在她们刚要继续赶路时,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嘚嘚嘚
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王小慧回头,看见李富贵骑着那匹枣红马追上来,马鞍上捆着个红布包。他翻身下马,动作有些踉跄,大概是骑得太急了。慧丫头,我跟他们闹翻了。
他喘着气,脸上带着伤痕,像是和人打过架,你要是还肯......
还肯嫁我,我就带你走,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红布包被打开,里面是套崭新的嫁衣,大红色的缎面上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金线在夕阳下闪着耀眼的光。
王小慧还没来得及说话,远处就传来了李元外的怒吼:逆子!你给我站住!
只见李元外带着十几个家丁追了上来,个个手持棍棒。他骑在马上,脸色铁青,看见李富贵手里的嫁衣,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反了反了!我打死你这个没出息的!
家丁们一拥而上,按住李富贵就打。棍棒落在身上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可李富贵死死护着那套嫁衣,任凭棍棒落下,嘴里还在不停地喊:慧丫头,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王小慧咬着牙转身,推着板车继续往山上走。风声里传来李富贵的嘶吼,像受伤的野兽在哀嚎:王小慧!我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回来!
母亲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溅在红嫁衣的一角,像极了雪中绽放的红梅,妖艳而凄美。王小慧加快了脚步,山路越来越陡,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命运的坎坷。
转过山坳时,她回头望了最后一眼。看见李富贵被家丁拖着往回走,他还在不停地挣扎,那套红嫁衣掉在地上,被马蹄踩得污浊不堪,鲜艳的红色在泥土中显得格外刺眼。
货郎张大哥站在山下的青石碾旁,身影在暮色中越来越小,像个模糊的剪影。
夜色降临时,她们终于看到了尼姑庵的灯火。那点微弱的光在漆黑的山夜里,像是大海中的灯塔。王小慧刚要敲门,忽然摸到怀里硬硬的东西
——
是那半块啃过的麦芽糖,不知何时被体温焐得发软。她把糖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漫开来,却带着说不清的苦涩。
庵堂的门
吱呀
一声开了。一个老尼姑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盏灯笼,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异常清澈。她的目光在她们狼狈的模样上停留了片刻,叹了口气:快进来吧,这红尘劫,躲是躲不掉的。
王小慧扶着母亲跨过门槛的瞬间,怀里的红绣鞋碎片忽然掉了出来。那是她在人群中捡的一小块,上面还残留着半朵并蒂莲。在灯笼的光晕里,那丝线仿佛活了过来,在青砖地上蜿蜒游走,最终停在门槛内侧,绣出一道浅浅的血色痕迹,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界限。
她不知道,此刻在山下的青石碾旁,货郎张大哥正把一个用油布包好的东西塞进石缝里。那是他偷偷从李家捡回来的红嫁衣碎片,里面裹着支碧玉簪
——
正是母亲那支陪嫁,不知何时被谁捡走了,又丢在了李家的柴房外。
6
铜铃诉情
夜风卷着火星掠过碾盘,照亮了货郎腰间的铜铃。那是个黄铜打造的铃铛,边缘有些磨损,是他年轻时赶车时挂在马脖子上的,后来车翻了,马死了,铃铛却留了下来。他把它系在腰间,走哪儿响哪儿,成了他的标志。
此刻,那铃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叮叮当当,像是谁在低声诉说着未完的心事。货郎蹲在碾盘旁,看着远处山上尼姑庵的方向,那里灯火已灭,只剩下漆黑的山影,沉默地矗立在夜色中。
他想起第一次见王小慧的情景。那时她才八岁,梳着两条羊角辫,跟着母亲来镇上卖菜。他给了她块糖,那孩子红着脸说了声谢谢,眼睛亮得像星星。后来每次路过她们村,他总会多晃悠两圈,看看那个勤奋的丫头是不是又在院里织布,或是在河边捣衣。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也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只想着能多帮衬她们家一把。他给她带最便宜的红头绳,给她娘留最好的草药,甚至故意把货卖得便宜些,好让她们能多换些粮食。
可他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李家的霸道,他早有耳闻,却没想到会逼得一个好姑娘家走投无路。李富贵那小子,看着倒还算老实,怎么就这么懦弱,护不住自己心爱的人呢
货郎摸了摸腰间的铜铃,铃铛再次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准备趁着夜色赶路。山高路远,他还要去下一个村子,那里或许有人等着他的针头线脑,等着他的芝麻酥糖。
而被马蹄踩脏的红嫁衣碎片,在油布下轻轻颤动,仿佛有生命般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或许等到天亮,会有上山砍柴的樵夫发现它,或许它会永远留在石缝里,被风雨侵蚀,最终化为泥土的一部分。
就像那些发生在光绪二十三年的故事,甜蜜的,苦涩的,欢喜的,悲伤的,最终都会被时光掩埋。只有那铜铃声,还在山谷里回荡,诉说着一个关于爱与失去的故事,久久不散。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无论是在庵堂里的王小慧,还是在山下赶路的货郎,或是在李家大宅里悔恨的李富贵,都将迎来属于自己的明天。只是那明天会怎样,谁也说不准。
唯有山间的风,还在继续吹着,带着铜铃的余音,消失在茫茫的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