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那不是普通冬日里侵入骨髓的寒意,而是某种活着的、贪婪的、带着金属牙齿的怪物,正一口一口啃噬着我的生命。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胸腔里灌满了冰碴,从喉咙一路割裂到肺腑深处,带起一阵血腥味的灼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滞涩,像被冻住的泵,艰难地挤出越来越少的温热血液,输送到逐渐麻木僵死的肢体末端。
嗬…嗬…
沉重的喘息声在死寂中回荡,每一次呼出的白气都在眼前凝成细小的冰晶,又迅速消散。视野里一片模糊,冰霜早已爬满了我的睫毛,每一次艰难的眨眼,都带来细微的冰棱碎裂声和刺骨的摩擦痛感。
我瘫坐在冰冷刺骨的车厢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冻透的金属厢壁,身体早已失去了自主蜷缩的力气。手指僵直如铁钩,指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每一次试图活动,关节都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吧声,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碎裂。脚趾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厚重的靴子成了无用的累赘,里面包裹的仿佛是两块毫无生命的冰坨。
绝望,像这无孔不入的低温一样,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
车门,就在前方。
那扇厚重的、边缘凝结着厚厚白霜的金属门,隔绝了生与死。它是我唯一的希望,也是将我钉死在这座冰窟里的墓碑。我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过去,用冻僵的拳头砸过,用肩膀撞过,甚至用额头抵着冰冷的金属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嘶吼。回应我的,只有沉闷的砰砰声在空旷的车厢里空洞地回响,以及金属传递到骨头里的、更深的寒意。门锁纹丝不动,坚固得像一块浇筑在极地冰层下的铁砧。
外面……是张辰。
我的丈夫。几个小时前,他还用那双曾无数次温柔拂过我脸颊的手,端给我一杯热气腾腾、加了足量安眠药的红茶。那笑容,带着我无比熟悉的暖意,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一丝急于结束什么的焦躁。他说:晚晚,看你累的,喝了好好睡一觉。我去处理点事情,很快回来陪你。
我喝了。毫无防备地喝了。只因为递来茶杯的人是他。
记忆的最后片段,是书房里那盏暖黄色落地灯的光晕,和他转身离去的、被灯光拉长的背影。那背影,带着一种决绝的、一去不回的意味。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和眩晕,像坠入无底的冰海。
再醒来,就是这里了。这座移动的冰棺。
寒意穿透了厚实的羽绒服和羊绒衫,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皮肤、肌肉、骨髓。体温在飞速流逝,像沙漏里无法挽回的细沙。意识,像被冻硬的浆糊,变得越来越粘稠、模糊。思考变成了一件极其奢侈且痛苦的事情。一个念头固执地盘踞在脑海深处,像冰层下冻住的鱼,徒劳地挣扎着:
为什么张辰…为什么
我们相识七年,结婚五年。没有惊天动地的浪漫,只有细水长流的温暖。他记得我胃不好,会默默给我熬好养胃的小米粥;我加班晚归,无论多晚,玄关永远留着一盏灯。他规划着未来,讨论着孩子的名字,憧憬着换更大的房子……那些画面,那些带着体温的承诺,此刻在绝对的寒冷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被轻易地撕碎、冻结。
他需要钱巨大的债务还是……另一个女人
纷乱的念头在冻僵的脑海里碰撞,每一次碰撞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心脏的位置,除了物理上的寒冷和窒息感,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剧痛在蔓延——那是被最信任的人亲手推入深渊的背叛之痛。比这车厢里的低温更冷,更致命。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颠簸猛地袭来!车身像是撞到了什么巨大的障碍物,整个车厢猛地向一侧倾斜!我的身体被惯性狠狠地甩向冰冷的厢壁,肩膀和额头重重地撞在坚硬的金属上。
砰!
剧痛瞬间炸开,像在冻僵的神经上浇了一桶滚油。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但这股突如其来的外力冲击,似乎也撼动了这具濒临冻僵的躯体里最后一点残存的求生本能。求生的意志,像被点燃的微弱火星,在绝对的寒冷和绝望中,挣扎着跳动了一下。
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死在他手里…
这个念头,带着滚烫的恨意和不甘,强行刺穿了冻得麻木的意识。
身体像是被这恨意驱动了,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微弱的力量。我挣扎着,用冻得毫无知觉的手肘和膝盖,一寸一寸地,蠕动着,再次爬向那扇绝望的、唯一的门。
靠近了。
更近了。
我几乎是扑倒在门边的。身体重重摔在冰冷的地板上,震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但这一次,我没有放弃。我用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仿佛想用这最后一点体温去感受门外的世界。然后,我抬起右手——那只手已经肿得发亮,青紫一片,完全不像活人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僵硬的手掌外侧,再次拍向门锁附近的位置。
咚…咚…咚…
声音微弱得可怜,在这隔绝一切的车厢里,恐怕连我自己都快听不清。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
然而,就在我拍打的位置下方,大约离地几十厘米的地方,我的指尖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触碰到了一处异样。
不是平滑的冰冷。那是一个……小小的、极其微弱的凸起。非常不起眼,像是金属焊接时留下的一点焊疤,或者被什么东西撞击过留下的小小凹陷。它被厚厚的白霜覆盖着,若非此刻整个手掌都死死按在门上,用尽全部的触觉去感知,根本不可能发现。
一点凸起
在极度的寒冷和濒死的麻木中,这微不足道的触感,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冻僵的神经末梢。一种无法言喻的、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悸动猛地攫住了我。这个触感…这个位置…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这奇异的、似曾相识的凸起感,在冰冷的死寂中疯狂地叫嚣。
鬼使神差地,我放弃了无谓的拍打。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气,全部灌注到那只冻僵的右手上。指甲早已失去了知觉,我只能用整个指关节,用尽全身的意志,去感受,去确认那个小小的凸起。它坚硬,冰冷,带着金属特有的粗糙感,倔强地存在于平滑的门板之上。
就在我的指尖反复确认那凸起的轮廓时,一股尖锐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刺穿了头颅!
啊——!
一声短促的痛呼不受控制地挤出喉咙,随即被寒冷的空气冻住。
眼前的世界骤然扭曲、旋转。刺骨的寒冷和车厢里昏暗的光线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冰冷——粘稠、窒息、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冰冷。
水!四面八方都是冰冷刺骨的水!疯狂地涌入鼻腔、口腔!视线被浑浊的、带着泥沙的水流冲击着,一片模糊的黑暗。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挤压、拖拽,沉向无底的深渊。
恐惧!一种灭顶的、足以摧毁一切理智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不是此刻面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源自生命最早期、被尘封在遗忘深渊里的、属于幼童的纯粹恐惧!
爸…爸…
一个细弱、惊恐、几乎被水流淹没的童音在记忆的碎片里尖叫。
黑暗的水流中,似乎有一只冰冷僵硬的手,在混乱中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巨大的力量带着我一起下沉!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一切…
碎片!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炸开的冰层,裹挟着刺骨的寒流和窒息的水压,疯狂地涌入我冻僵的意识!
不是水…是…冰水混合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像…像这个车厢
下沉…不停地下沉…黑暗…冰冷…还有…还有那个凸起!
那个凸起!就在混乱的下沉和绝望的挣扎中,那只冰冷的手在混乱中似乎也把我推向某个方向…而我的小手,在冰冷的金属壁上,也摸索到了什么东西…一个…一个小小的凸起!
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触感!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记忆的碎片疯狂闪烁、跳跃,却无法连贯。只有那彻骨的冰冷、灭顶的绝望、浑浊的水流,以及指尖那小小的、代表着某种未知可能的凸起感,在两种时空——二十年前和此刻——产生了致命的、令人灵魂战栗的重叠!
父亲的脸…那张总是带着疲惫,眼神深处却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疯狂和绝望的脸…在浑浊的水流和黑暗的记忆碎片中一闪而过!他最后看向我的眼神…那不是父亲看女儿的眼神…那是什么是…是看着一件即将被丢弃的、无用的物品
砰!
又是一次剧烈的颠簸!现实的车厢猛地一晃,将我从那恐怖的水下记忆漩涡中狠狠拽回!
我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剧痛。心脏在冻僵的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冰冷的后背,又在极寒中迅速凝结。
那个凸起!二十年前的凸起!
一个荒诞却无比强烈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炸开的闪电,劈开了我冻僵的思维:这个凸起,会不会…会不会不是普通的瑕疵
它会不会是…某种东西某种…标记或者…一个开关
求生的火焰,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生命深处的诡异记忆碎片猛地点燃!那火焰带着焚尽一切的灼热,瞬间驱散了部分冻僵的麻木!
试试…试试…
我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怀疑这荒诞的念头是否合理。这是唯一的光!我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到那只几乎完全失去知觉的右手上。
手掌早已僵硬得无法弯曲成拳。我只能用整个手掌根部,凝聚起身体里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狠狠地向那个小小的凸起砸下去!
一下!
冰冷的金属反震力让我的手腕剧痛,仿佛骨头都要碎裂。
两下!
绝望在滋长,但那个二十年前水下的凸起记忆,像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拽着我。
三下!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中清晰无比的金属机括声,骤然响起!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冻结的绝望!
不是锁芯转动的声音!更像是…某种隐藏的、微小的卡簧被触动的声音!
紧接着,在凸起下方约半掌宽的位置,一小块约莫硬币大小的金属板,竟然向内微微凹陷了下去!它像一个隐藏的按钮,被那三下重击激活了!
凹陷下去后,露出了一个小小的、黑洞洞的孔洞!孔洞边缘,能看到极其细微的、锈蚀的金属痕迹!
这是……什么!
我呆住了,冻僵的大脑完全无法处理眼前这超乎想象的一幕。这扇看似普通的冷藏车门,竟然藏着如此隐秘的机关这绝不是出厂设置!这绝对是后来人为加装的!
二十年前的冰冷水流,父亲那张绝望疯狂的脸,还有那只在混乱中抓住我又似乎推开我的手…记忆碎片再次疯狂翻涌!那辆沉入水底的车…那辆父亲开着的、据说载着我们全家出游却意外坠河的…冷藏车!
难道…难道…是同一辆!
这个念头如同最寒冷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我的心脏!比车厢里的低温更让人窒息!
就在这时——
嗡——!
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电流嗡鸣声,毫无征兆地从那小小的孔洞深处传来!紧接着,孔洞边缘那圈极其细微的锈蚀痕迹,骤然迸发出一小簇幽蓝色的、跳跃的电火花!
滋啦!
刺眼的蓝光在昏暗的车厢里一闪而灭!
几乎在电火花闪现的同时,那扇厚重、坚固、如同叹息之壁般的冷藏车大门,靠近底部门缝的位置,内部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嚓声!像是某个顽固的、冰冻住的锁舌,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行崩开了!
门…门缝!
我猛地扑倒在地,脸几乎贴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布满冰霜的眼睛死死盯住门底!
有风!
一丝极其微弱、冰冷、但无比真实的气流,正从那道窄窄的门缝里,顽强地钻了进来!吹拂在我冻得开裂的嘴唇上!
门!门开了!哪怕只是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呃…啊!!
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混合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刻骨铭心的背叛之痛、以及那个将两段恐怖命运串联起来的惊悚猜测——如同火山般在我冻僵的躯体里爆发!喉咙里挤出一声非人的嘶吼!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蜷缩起身体,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将双脚狠狠蹬在对面冰冷的厢壁上!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
蹬!
身体猛地向后撞去!肩膀重重地撞在那扇刚刚撬开一丝缝隙的厚重铁门上!
哐当!!!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那扇阻挡着生与死的钢铁之门,终于被这股由绝望和恨意催生的蛮力,彻底撞开了!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花,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灌满了整个车厢!外面的世界——漆黑冰冷的夜,高速路旁模糊的护栏轮廓,远处稀疏昏黄的路灯——猛地撞入眼帘!
自由!寒冷彻骨的自由!
我像一截被狂风吹倒的朽木,直接从车厢门口摔了出去,重重地砸在覆盖着薄雪和冰碴的坚硬路肩上。骨头似乎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雪沫灌进脖子、衣领,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但这痛楚,却如此真实!如此鲜活!
我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撕扯着冻伤的肺腑,但每一次都贪婪地呼吸着这冰冷却自由的空气。冰冷的雪贴在滚烫的脸颊上,刺激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不能停!张辰!他随时可能回来!他回来检查,或者仅仅是路过发现门开了…
这个念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我挣扎着,用冻得毫无知觉的手脚,像一只笨拙的、濒死的动物,拼命地向远离公路的方向爬去。每一次挪动,都耗尽力气,在冰冷的雪地上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意识在寒冷和剧痛中浮沉。二十年前的冰冷水流和此刻刺骨的寒风交织在一起。父亲的脸,张辰递来红茶时那温柔又诡异的微笑,不断在眼前闪现、重叠。那个小小的凸起,那簇幽蓝的电火花,那扇被撞开的门…还有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这辆车,就是当年载着我们全家沉入水底的那辆!
父亲…张辰…谋杀…冷藏车…
这些破碎的词句在脑海中疯狂旋转,撞击,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足以令人冻结的真相。
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滚进了一处远离公路、被低矮灌木和厚厚积雪覆盖的浅沟里。积雪提供了些许可怜的、聊胜于无的遮蔽和一点点微弱的保温。身体彻底瘫软,像一滩烂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喉咙里火烧火燎。体温还在持续流失,寒冷重新包裹上来,但这一次,夹杂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远处,似乎传来了车辆行驶的声音。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是张辰吗他来了
声音由远及近,车灯的光柱划破了黑暗的雪夜,但并未在附近停留,而是呼啸着驶向了远方。
不是他。
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刺骨的冰冷。我蜷缩在雪沟里,意识在昏迷的边缘徘徊。寒冷是最大的敌人,比张辰更直接。
不行…不能睡…睡了就真的醒不来了…
我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带来短暂的清醒。目光在周围模糊的雪景中徒劳地搜索。没有灯光,没有人烟,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风雪。
手机…对,手机!
这个念头像救命稻草。我哆嗦着,用僵硬得不听使唤的手,艰难地伸向羽绒服的内袋。厚厚的衣服下,似乎还有一点点微弱的暖意残留。手指摸索着,触到了那个硬邦邦的长方形物体!
还在!它还在口袋里!
狂喜瞬间涌上心头!我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手机掏出来。但手指已经完全冻僵,根本不听使唤,笨拙地在口袋边缘摩擦。羽绒服的布料在低温下变得僵硬,增加了难度。尝试了几次,手指又痛又麻,手机却像焊死在里面一样。
data-fanqie-type=pay_tag>
呃…呃…
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嘶声。
冷静…冷静…苏晚,你能行…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改变策略,不再试图用手指去夹,而是用手掌整个压住口袋的位置,然后用力向外推挤。一次,两次…终于,那个冰冷的金属和玻璃的结合体,一点一点地从僵硬的口袋里被挤了出来!
啪嗒。
手机掉落在雪地上。
屏幕漆黑一片。我颤抖着去按侧面的电源键,没有反应。屏幕依旧死寂。再按,长按…依旧毫无动静。
冻关机了!零下二十几度的低温,早已耗尽了它最后一丝电量,也冻僵了它的电路。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心沉到了谷底。没有手机,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怎么求救等天亮以我现在的体温流失速度,根本撑不到那个时候!
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比车厢里的更甚。这一次,连挣扎的力气似乎都耗尽了。难道…难道拼死逃出来,终究还是逃不过冻死的结局
视线开始模糊,黑暗从四周挤压过来…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节奏稳定的引擎声,伴随着轮胎碾压积雪的咯吱声,由远及近,速度不快,似乎在仔细搜寻着什么。
我的心猛地一紧!张辰!一定是他发现车门开了!他回来找我了!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身体本能地想蜷缩得更深,躲进积雪里,但积雪太浅了。引擎声越来越近,车灯的光柱像探照灯一样,开始扫过公路两旁的雪地!
光柱扫过我藏身的浅沟边缘!照亮了沟沿上被我挣扎时带起的雪痕!我的心跳几乎停止!
那辆车——一辆黑色的SUV,正是张辰的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就在离我藏身的浅沟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一个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戴着帽子的高大身影下了车。是张辰!他手里似乎拿着一个强光手电,刺眼的光柱立刻射向冷藏车敞开的车厢门,然后开始沿着公路边缘,仔细地扫视着雪地!光束移动着,一点点向我藏身的方向逼近!
他发现了雪地上的拖痕!光束死死钉在那些痕迹上,然后毫不犹豫地,顺着痕迹的方向,向我这边照了过来!
强光刺得我眼睛生疼,瞬间暴露了我的位置!我看到张辰的身体明显顿了一下,随即,光束牢牢锁定在我蜷缩的雪沟上!
他看到了!
他迈开步子,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靴子踩在雪上发出的嘎吱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如同死神的脚步声,清晰地敲打在我的心脏上!
完了…彻底完了…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刚逃出冰棺,又落入了猎人的手中。等待我的,会是更直接的灭口吗
脚步声停在了沟边。强光手电的光束居高临下地笼罩着我。
……
短暂的沉默。带着一丝错愕,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喂!醒醒!能听到吗坚持住!
一个陌生的、带着急切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
不是张辰!
我猛地睁开被强光刺痛的眼睛,惊愕地向上看去。
逆着刺眼的手电光,我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深色制服、戴着大檐警帽的轮廓。帽檐上,警徽在光线下反射出冰冷而权威的光芒。
警察!
不是张辰!是警察!
巨大的转折带来的冲击,让早已不堪重负的心神瞬间崩溃。紧绷的弦彻底断裂,冰冷的黑暗如同巨浪般涌来,彻底吞噬了我最后一丝意识。
医生!医生!这里!快!
那个警察焦急的喊声,成了我坠入无边黑暗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消毒水的味道。
干燥,温暖,带着一种安全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
意识像沉在深水里的鱼,一点点向上浮。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铅块,每一次试图掀开,都伴随着针扎般的刺痛和强烈的眩晕感。
耳边是模糊的交谈声,仪器规律的滴滴声,还有走动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体温回升到35.8了,命真大…严重冻伤…观察…神经损伤待评估…
一个冷静的女声,应该是护士或医生。
…身份确认了…苏晚…联系家属…丈夫张辰…
另一个声音,是那个救我的警察语气有些低沉。
张辰!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入我混沌的意识!冰棺的寒冷、背叛的剧痛、濒死的绝望、以及那个将父亲和张辰联系起来的恐怖猜测,瞬间冲垮了刚恢复的些许平静!
不…不要…他!
嘶哑的、破碎的声音从我干裂的喉咙里挤出,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憎恶。我猛地睁开眼!
刺眼的白炽灯光瞬间涌入视野,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我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却发现手臂沉重得不听使唤,上面缠着厚厚的纱布,还连接着输液管。
你醒了别激动!别乱动!
一张温和的、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的脸出现在视野上方,穿着白大褂,眼神里带着关切和谨慎,我是陆医生。你在医院,安全了。你受了严重的冻伤,需要静养。
安全我的目光越过医生,急切地扫向病房门口。
一个穿着深蓝色警服、身材敦实、面容刚毅、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警察正站在那里,眉头紧锁,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本。看到我醒来,他快步走了过来,眼神锐利而沉稳。
苏晚女士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威严,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陈建国。是我们在路边发现并救了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说话吗
陈建国…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但我混乱的大脑无法深究。
张辰…我丈夫…
我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剧痛,是他…是他把我关进去的!他想杀我!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恐惧和愤怒。
陈建国和陈医生交换了一个极其严肃的眼神。
苏女士,你别激动,慢慢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陈建国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拿出录音笔,语气沉稳,关于你丈夫张辰,关于那辆冷藏车,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带来一丝刺痛,却也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我从那杯加了安眠药的红茶开始讲起,讲到他反常的焦躁,讲到自己醒来后在冷藏车里的绝望挣扎,讲那彻骨的寒冷和濒死的感受,讲那个诡异的凸起和激活的机关…最后,讲到了那个颠覆一切的、令人灵魂战栗的猜测。
那辆车…陈警官…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颤抖,那辆冷藏车…可能…可能就是二十年前,我父亲开的那辆!载着我们全家…沉到河里那辆!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陈建国医生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只剩下职业性的凝重。而陈建国警官,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猛地眯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猎豹。
二十年前沉河
陈建国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苏晚…你是说,苏志强的女儿
苏志强!父亲的名字!这个警察知道!
我用力点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是!是我!当年…车里是我爸,我妈,还有我!车沉了…只有我…只有我活了下来…
尘封的记忆闸门被彻底冲开。浑浊冰冷的河水,绝望的挣扎,父亲那张在黑暗中最后看向我的、带着疯狂和某种解脱的脸…还有那只冰冷的手…混乱中抓住我,又似乎把我推向车门方向的手…以及指尖触碰到那个凸起的瞬间…
那个凸起!车门上的凸起!
我急切地看向陈建国警官,陈警官,那辆车…那辆车后来是不是被打捞上来了车门上…是不是有那个东西是不是人为加装的
陈建国警官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二十年前那起被定义为意外的惨案现场。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猛地站起身,对旁边的陈医生说:陆医生,麻烦你照顾好苏女士!她的安全是最高优先级!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尤其是张辰!小刘!
他对着病房门外喊了一声。
一个年轻的警察立刻出现在门口:陈队!
立刻!马上!
陈建国的声音斩钉截铁,一,派人24小时保护苏晚女士病房!二,去查那辆涉案冷藏车的来源!所有交易记录、维修记录!特别是二十年前苏志强案后,它的去向!三,申请搜查令,目标——张辰的家!还有他的公司!立刻行动!
是!
年轻警察领命,迅速转身离去。
陈建国这才重新看向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种沉甸甸的、迟来的愧疚。苏晚…
他的声音低沉了许多,二十年前那个案子…我是当时负责打捞勘查的民警之一。那辆车…确实被打捞上来了。车门…主驾驶那边的车门内侧…靠近底部的位置…勘查报告里提到过一个不起眼的、类似焊疤或撞击凹痕的痕迹…但当时…
他顿了一下,语气沉重,当时只认为是撞击或自然锈蚀造成的,没有深究。
果然!那辆冷藏车!就是父亲的车!那个凸起,二十年前就在那里!
人为的…绝对是人为加装的机关…
我喃喃道,巨大的寒意从心底升起,我爸…他当年…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他是不是…也用了同样的方法用低温…制造意外
陈建国警官的脸色铁青,双拳紧握:现在看来…当年所谓的‘意外’…恐怕要重新定义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缠满纱布的手上,而你丈夫张辰…他很可能知道这个秘密!甚至…他就是利用了这辆车的秘密来对付你!
他…他怎么会知道
我无法理解。
那辆车!
陈建国眼中寒光一闪,我们查过初步记录,张辰名下运输公司的冷藏车,大部分是新车,但其中有一辆登记在册的二手冷藏车,购于五年前!来源…正在追查!如果它就是当年那辆…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无比清晰。
五年前…正是我和张辰相识不久,感情迅速升温的时候!他接近我…难道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为了那辆车或者…为了别的什么
陈队!
刚才离去的年轻警察小刘又出现在门口,脸色紧张,手里拿着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我的手机,技术科刚把苏女士的手机做了紧急处理和充电!开机后…发现了一段录音!在云端有自动备份!
录音!
我和陈建国警官同时一震!
小刘将证物袋递过来,陈建国迅速取出手机,找到那段录音文件,点开了播放键。
一阵轻微的电流杂音后,张辰那熟悉得令人心碎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焦躁和冰冷:
【…‘货’处理干净没有…不是说了要绝对低温!-25℃是最低标准!…抹掉一切痕迹!…那辆车…对,就用那辆老家伙…最可靠…谁也想不到…就像当年一样干净利落…‘意外’…对,就是意外冻死…等风头过了,保险金下来…我们就能彻底摆脱这个累赘了…】
录音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累赘…摆脱累赘…就像当年一样…
当年…父亲是不是也这样对别人说过为了摆脱我们这些累赘
巨大的痛苦和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我,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原来,所有的温柔体贴,所有的未来规划,都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一场始于五年前,甚至可能更早的、围绕着一辆承载着血腥秘密的冷藏车而展开的谋杀布局!而目标,就是我!
陈建国警官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他猛地攥紧了手机,指节发白。
立刻定位张辰!申请逮捕令!最高等级!
他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雷霆般的怒意,通知队里所有人,取消休假!给我把张辰翻出来!还有,查他所有的通讯记录、资金往来!重点查五年前他购买那辆冷藏车的交易记录!查他是否和苏志强当年的社会关系有交集!快!
病房里瞬间充满了紧张肃杀的气氛。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一个护士探头进来,小心翼翼地说:陈警官,陆医生…外面…苏女士的丈夫张辰先生来了,他说…听说妻子出事了,非常担心,想立刻进来看看…
他来了!
他竟然还敢来!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瞬间冲上我的头顶!身体里的寒意被这股恨意点燃,变成了焚毁一切的烈焰!
陈建国警官眼神一厉,瞬间做出了决断。他对着小刘使了个眼色,小刘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到门后阴影处。陈建国则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些,对护士说:让他进来吧。苏女士刚醒,情绪还不稳定,让他注意点。
护士点点头,退了出去。
几秒钟后,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张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看起来有些皱的深灰色羊绒衫,外面套着常穿的黑色羽绒服,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疲惫、焦虑和浓浓担忧的表情,眼圈甚至微微泛红,一副彻夜未眠、忧心如焚的丈夫模样。
晚晚!
他看到病床上的我,声音立刻带上了哽咽,快步就要冲过来,你吓死我了!到底怎么回事警察同志打电话说你…说你在路边…天啊,你怎么会跑到冷藏车里去的你…
他的目光关切地扫过我缠满纱布的手和苍白的脸。
多么精湛的表演!多么虚伪的深情!看着他这张此刻写满担忧的脸,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冷藏车里那刺骨的绝望、被背叛的剧痛、以及那个将两代谋杀串联起来的恐怖真相,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住他。那目光里,没有劫后余生的脆弱,没有对丈夫的依赖,只有冰冷的、洞穿一切的、带着彻骨恨意的审视!
我的目光像淬了冰的探针,直直刺入张辰那双布满担忧的眼睛深处。
时间仿佛在病房里凝固了一秒。
张辰向我冲来的脚步,在我冰冷目光的注视下,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他脸上那精心雕琢的焦虑和心疼,如同劣质的面具遭遇了强酸,瞬间凝固、僵硬。眼底深处,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如同受惊的鱼,猛地掠过,虽然被他强行压下,但那一瞬间的破绽,已经足够锐利如陈建国警官捕捉。
他脸上的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那忧心如焚的表情出现了一道裂痕。他张了张嘴,似乎想继续扮演那个无辜受惊的丈夫:晚晚…你…你没事吧你看着我的眼神…怎么这么…
张先生。
陈建国警官低沉的声音响起,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警官高大的身躯向前一步,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半挡在我病床前,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落在张辰脸上。苏女士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身体和精神都极度虚弱,情绪也非常不稳定。我们理解家属的担忧,但现在,让病人休息和配合我们的调查是首要任务。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张辰的目光被迫从我的脸上移开,转向陈建国。他眼底的那丝慌乱迅速被一种强装的镇定和困惑取代。调查警官,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妻子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还差点…差点…
他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双手无意识地搓着,仿佛极度不安,我接到电话整个人都懵了!她昨晚明明说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的!我…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正是我们需要查清的。
陈建国面无表情,声音平稳得像一块寒铁,关于苏女士为何会在你名下运输公司的冷藏车里,又为何会被锁在里面,遭受严重冻伤…这些疑点,都需要张先生你配合我们,提供详细的线索和不在场证明。
我的车!
张辰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的震惊显得异常夸张,不可能!警官!这绝对不可能!公司的车钥匙管理很严格,而且…而且晚晚她怎么会去那里她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这一定是有人陷害!或者…或者…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可能,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急切,晚晚!是不是有人绑架了你威胁你还是…还是你最近压力太大了梦游你跟我说啊!
他试图再次向我靠近,语气充满了引导和关切。
梦游
我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我看着他,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在撕开一个凝固的伤口,张辰,那杯红茶…好喝吗
红茶
张辰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瞳孔在那一刹那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了一下!那是人类在遭遇极度意外或恐惧时最本能的反应,再精湛的演技也无法完全掩饰。什…什么红茶晚晚,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冻糊涂了产生幻觉了
他试图用困惑和担忧来掩饰,但声音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加快的语速,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不是幻觉。
我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板上,书房。暖光灯。你说:‘晚晚,看你累的,喝了好好睡一觉。我去处理点事情,很快回来陪你。’
那杯茶…很香,很暖…然后,就是黑暗,和…那个冰棺材。
张辰的脸色彻底变了。血色从他脸上瞬间褪去,变得一片惨白。那精心维持的担忧丈夫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露出了底下冰冷的底色。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闪烁,不敢再与我对视,而是转向陈建国,声音带着强装的愤怒和委屈:警官!你听到了!她…她这完全是在胡言乱语!我昨晚确实给她倒了杯水,但就是普通的温水!什么红茶什么安眠药这是污蔑!赤裸裸的污蔑!我怎么可能害自己的妻子!一定是这次意外冻伤影响了她的脑子!她需要更全面的精神检查!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试图用音量来掩盖心虚。
陈建国警官冷冷地看着他表演,眼神锐利如鹰隼。张先生,情绪激动解决不了问题。苏女士的证词,以及我们在现场发现的一些物证,都指向一些非常严重的疑点。至于精神状况…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旁边一直沉默观察的陈医生,陆医生是苏女士的主治医师,她的专业评估我们自然会参考。但现在,请你先冷静下来,配合我们回答几个问题。昨晚八点到十一点之间,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有谁可以证明
我…我在公司!
张辰脱口而出,语速飞快,仿佛早已准备好了说辞,昨晚有个紧急的运输合同要处理,我一直忙到很晚!公司值班的保安老李可以作证!还有…还有监控!公司走廊和门口的监控都能证明我一直没离开过!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气笃定。
哪家公司
陈建国追问。
就…就是我自己的公司!辰光运输!
张辰回答。
具体位置处理什么合同和谁
陈建国的问题步步紧逼,毫不放松。
在…在城西的物流园!合同是和…和鸿远贸易的刘经理!具体内容涉及商业机密,我不便透露!但刘经理和老李都可以证明我在公司!
张辰的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飘忽不定。
城西物流园
陈建国微微挑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据我们所知,发现苏女士的出事地点,在城东绕城高速附近。从城西物流园到那里,即使深夜不堵车,也要近一个小时车程。张先生,你确定你昨晚一直没离开过公司
我…我当然确定!
张辰的声音拔高了一些,显得有些色厉内荏,警官,你这是在怀疑我你们不去抓真正的凶手或者查清我妻子为什么梦游跑到那种地方,反而在这里盘问我这个最关心她的人我要投诉!我要找律师!
找律师是你的权利。
陈建国语气依旧平稳,但眼神更冷了,在律师来之前,我们依法进行的询问,你同样有义务配合。另外,关于你提到的不在场证明,我们的人已经去辰光运输公司核实了,也联系了你说的刘经理和老李。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他看了一眼手表,动作从容。
就在这时,陈建国警官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一条简短的信息跳入眼帘。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弧度。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因为激动而微微喘息的张辰脸上。
张辰先生,
陈建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安静的病房里清晰地回荡,你刚才说,昨晚八点到十一点,你一直在城西的辰光运输公司,处理合同,从未离开,对吗
张辰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强撑着:对!千真万确!
那么,
陈建国微微向前倾身,压迫感陡然增强,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名下登记的那辆、昨晚装载苏女士的二手冷藏车——车牌号东A·7C328——在昨晚九点四十七分,被城东绕城高速入口的监控探头,清晰无误地拍到了驶入高速的画面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下:
而驾驶座上那个穿着黑色羽绒服、戴着帽子的司机…虽然监控画面不算特别清晰,但身形轮廓…和你,张辰先生,非常相似!
轰!
张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墙壁才勉强站稳。刚才还激动挥舞的手僵在半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神里的慌乱、震惊和难以置信彻底暴露无遗,再也无法掩饰!
铁证如山!不在场证明瞬间土崩瓦解!
不…不可能…那…那不是…
他语无伦次,眼神疯狂地闪烁,还在徒劳地试图寻找狡辩的缝隙。
陈建国不再给他任何机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严:另外!你提到的证人,保安老李,他刚才已经向我们的警员承认,他昨晚确实看到你在公司,但只是在晚上八点前短暂出现过!八点一过,你就开车离开了!至于那个鸿远贸易的刘经理…
陈建国冷笑一声,我们联系到他时,他正在外地出差!他明确表示,昨晚根本没有任何紧急合同需要处理!更没有和你通过电话!
谎言被一层层无情地剥开,如同剥掉他身上那件伪善的人皮!
张辰彻底僵住了。他像一尊被抽掉了灵魂的泥塑,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脸上最后一丝伪装也彻底碎裂,只剩下赤裸裸的、被揭穿的惊惧和绝望。
张辰先生!
陈建国警官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你涉嫌谋杀未遂!伪造不在场证明!以及可能涉及二十年前苏志强一家的沉车旧案!请你跟我们回局里接受调查!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话音未落,一直守在门外的年轻警察小刘和另一名警员已经迅速上前,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牢牢控制住了张辰的手臂!
不!放开我!你们不能这样!这是诬陷!是那个疯女人诬陷我!我没有!我没有要杀她!那是个意外!意外!
张辰如梦初醒,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拼命挣扎,眼睛赤红地瞪向我,那眼神里充满了疯狂的怨毒和难以置信,仿佛我是从地狱爬回来索命的恶鬼,苏晚!你疯了!你胡说八道!你不得好死!
他的咒骂和挣扎在训练有素的警员面前毫无作用,被强行拖拽着向病房外走去。那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在走廊里回荡,充满了末路的疯狂。
病房里终于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和我粗重的喘息。
陈建国警官走到我床边,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凝重:苏女士,你安全了。剩下的,交给我们。我们会挖出所有的真相,无论是现在的,还是二十年前的。
他的眼神坚定而充满力量。
我靠在枕头上,浑身脱力,仿佛经历了一场灵魂被抽干的酷刑。看着张辰消失的门口方向,心中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那辆冷藏车带来的、跨越二十年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真相,只露出了一角。父亲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张辰又是如何得到那辆车,如何知道那个秘密这背后,是否还有更深的黑暗
陈警官…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那辆车…那辆冷藏车…请…一定要找到它…查清楚…
陈建国郑重地点头:放心。它跑不了。那是串联两起案件的核心物证,更是打开所有谜团的关键钥匙。
接下来的日子,在药物的作用下,我的身体在缓慢而痛苦地恢复。冻伤的皮肤如同被无数蚂蚁啃噬,又痒又痛。每一次换药都像经历一次酷刑。但更痛的是心。张辰那张伪善温柔的脸,和他最后那怨毒疯狂的眼神,如同梦魇,交替出现。还有父亲…那个模糊在冰冷河水中的身影…他到底是个残忍的凶手还是一个…被迫走向绝路的可怜人
陈建国警官来过几次,带来案件进展的消息。
张辰被正式批捕。在最初的疯狂抵赖后,面对城东高速入口那清晰的冷藏车监控画面(虽然司机面容模糊,但车型、车牌、以及张辰那件独特的限量版黑色羽绒服都被拍到了),面对保安老李的证词戳穿了他精心编织的不在场证明,面对技术部门在冷藏车内部提取到的、属于我的毛发纤维和挣扎留下的微量皮屑组织,更面对那个被激活的隐秘车门机关上提取到的、属于他张辰的指纹(他显然不知道这个机关的存在,更不知道自己在关押我时无意中触碰过那个位置)……铁证如山,环环相扣,他精心构筑的堡垒彻底崩塌。
他最终放弃了无谓的狡辩,选择了沉默,对所有指控闭口不言,如同一个彻底认输的赌徒,等待着最终的审判。但他越是沉默,越显得那背后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那辆承载着两代血腥的冷藏车,也被警方在城郊一个废弃的私人修理厂里找到了。它被清洗过,但刑侦技术人员依旧在车厢内部的金属缝隙里,提取到了属于我的生物痕迹,以及…一些陈旧的、被多次清洗却仍残留微量信息的可疑斑痕。这些斑痕,连同那扇被证实为后期非法加装、结构极其精密的死亡机关门,被小心翼翼地拆卸下来,连同当年苏志强沉车案的卷宗和打捞记录,一并送往更高级别的刑事技术鉴定中心进行深度比对和关联分析。
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来:警方在张辰老家一个极其隐蔽的旧保险箱里,找到了一本泛黄的日记——属于张辰已故多年的父亲,张德海。
陈建国警官亲自带着几张关键日记页的复印件来到我的病房。他的脸色异常凝重。
苏女士,这日记里…提到了一些关于你父亲苏志强的事情…
他把复印件递给我,手指有些沉重。
我颤抖着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上面的字迹潦草,带着一种压抑的怨毒和恐惧。
【…苏志强这个疯子!他彻底完了!欠了那么多赌债,高利贷天天堵门泼油漆…他竟然想拉着全家一起死!那辆冷藏车…他改装了门…他想制造意外沉河的假象骗保!他来找我,想拉我入伙,说事成后分我钱…我拒绝了!这丧尽天良的事!可我怕…怕他狗急跳墙…】
【…他失踪了…车真的沉了…只有那个小丫头片子命大,被捞上来了…老天爷不长眼!他死了倒干净,可那些放高利贷的黑皮狗找不到他,转头盯上我了!说我是他最后联系人,逼我还债!我他妈冤不冤啊!…苏志强!你死了还要害我全家!】
【…那辆破车…沉在河底泡烂了…打捞队弄上来,当废铁处理…没人要…我…我鬼使神差…花了点钱…把它弄回来了…看着它…我心里恨…但也觉得…这东西…也许…也许以后…能有用…谁知道呢…藏起来吧…】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
我呆呆地看着纸上的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原来…是这样。
父亲…那个在我童年记忆中总是沉默、疲惫、眼神躲闪的男人…他不是一开始就疯狂。他是被深渊逼到了悬崖边上。他试图用最极端的方式摆脱债务,甚至不惜拉上全家陪葬。他找到了张辰的父亲张德海,想拉人下水,却被拒绝。最终,他自己走向了冰冷的河底。
而张德海…他因为父亲的牵连被高利贷逼债,心怀怨恨,却又像着了魔一样,把那辆象征灾难的冷藏车偷偷藏了起来。这辆带着诅咒的车,最终落入了张辰手中。
张辰…他从小听着父亲的怨恨长大,看着那辆被藏匿的、象征着解决麻烦和意外财富的冷藏车。他接近我…是偶然还是处心积虑他是否早就知道那辆车的秘密是否从一开始,就把我视为一个需要被解决的麻烦或者,一个可以复刻意外骗保的猎物
那杯红茶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我的指尖,带着致命的温柔。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席卷了我。两代人的悲剧,因为贪婪、绝望和一辆冰冷的铁棺材,像毒藤般缠绕在一起,最终结出了这枚差点将我吞噬的恶果。
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后,我坚持办理了出院。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让我窒息,我需要回到那个曾经名为家的地方,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陈建国警官理解我的心情,派了人暗中保护,并告诉我,张辰的案子证据链已经非常完整,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关于二十年前苏志强的案子,虽然日记提供了新的线索指向骗保和谋杀,但由于当事人均已死亡,且缺乏直接物证(当年的技术限制,很多证据已灭失),重新立案调查存在很大难度,但警方会尽力追查当年放贷团伙的线索。
夕阳的余晖将熟悉的别墅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我心底的寒意。用备用钥匙打开门,玄关处还放着我常穿的拖鞋,一切似乎都没变,却又一切都变了。
我没有开灯,只是拖着依旧有些虚弱的身体,慢慢走向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阳正在下沉。
我需要收拾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彻底离开这个充满谎言和谋杀气息的地方。
走向卧室时,路过书房。门虚掩着。里面似乎传来极其轻微的翻动纸张的声音。
有人!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陈警官不是说张辰还在看守所吗难道是他的同伙或者…是高利贷的人保护我的警察呢
恐惧让我的呼吸都停滞了。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手伸向口袋里的手机,指尖冰凉。
书房里的声音停了。
死寂。
几秒钟后,书房的门被缓缓推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对着客厅的光线,面容隐在阴影里。
是张辰!不!身形不对!比张辰更高大一些,肩膀更宽阔。
那人似乎也没料到客厅里有人,也顿住了脚步。
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手里似乎拿着一个厚厚的、像是相册的东西。夕阳的光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
时间仿佛凝固了。
谁
我的声音干涩而紧绷,带着无法掩饰的警惕。
那人向前走了一步,踏入了客厅稍亮的光线下。
一张坚毅而熟悉的脸映入眼帘——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嘴唇,下颌线如同刀削斧刻。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风霜的痕迹,却更添了几分沉稳和内敛的锋芒。尤其是那双眼睛,锐利依旧,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探寻,还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哀伤。
这张脸…这张脸!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二十年前浑浊冰冷的河水…混乱下沉的车厢…黑暗中,那只抓住我胳膊的、冰冷僵硬的手…以及那张在浑浊水流和破碎车窗后一闪而过的、年轻而写满决绝疯狂的脸庞…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引爆的炸弹,轰然炸开!所有的细节在这一刻清晰得令人窒息!
是他!那个在沉车现场,混乱中抓住我又似乎将我推向车门的年轻男人!那个…模糊在父亲最后疯狂计划里的…身影!
他不是张辰的父亲张德海!张德海是个干瘦畏缩的小商人!眼前这个人…他比张德海年轻太多!而且…这张脸…这张脸的轮廓…分明和二十年前水下的那张年轻面孔…重合了!
你…你是谁!
我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手指死死抠住墙壁,指甲几乎要折断。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潭。他缓缓抬起手,不是攻击的姿态,而是示意我冷静。他的目光落在我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毫无血色的脸上,仔细地、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才用一种低沉而沙哑的嗓音,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我心中滔天的巨浪:
晚晚…是我。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这个名字带着千钧的重量,我是…陆骁。
陆骁!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我记忆深处最黑暗、尘封最紧的锁孔!
浑浊冰冷的水流…绝望的挣扎…混乱中那只冰冷的手…还有…还有一个模糊的、带着哭腔的少年声音在车外嘶喊:晚晚!抓住!抓住我的手!晚晚——!
陆…陆骁哥哥!
那个住在隔壁,总是带着我爬树、摸鱼,会把他舍不得吃的糖果偷偷塞给我的邻家哥哥!那个在父亲出事前,突然举家搬走、音讯全无的少年!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巨大的冲击让我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我死死盯着他,盯着他手里的那本厚厚的册子,一个更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难道…他和父亲的事有关和张辰有关和这辆该死的冷藏车有关!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戒备和难以置信,你手里…拿着什么
陆骁的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痛苦、愧疚、还有一种深沉的无奈交织在一起。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本陈旧的册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陆骁眼神痛苦挣扎,将册子递向我,直接翻到一页,字迹狂乱绝望:
【…志强疯了!他骗我!他说演戏,骗保救晓芸…却锁死了门!他要全家一起死!那机关…是我改的!我造的孽!我听见她们在车里拍打…那声音…在我脑子里响!】
真相如冰锥刺穿心脏!那个救了我的凸起机关,竟是陆骁的父亲、那个沉默的陆叔叔,在我父亲苏志强的哀求(或胁迫)下亲手安装的死亡开关!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想活,拉着母亲和我陪葬!
我滑坐在地,崩溃的笑声嘶哑破碎:哈哈…一辆车…两代疯子…三个凶手…(*精炼核心冲突:点明冷藏车是罪恶载体,串联两代谋杀,陆父是帮凶的真相直接抛出*)
陆骁蹲下,手伸出一半又僵住,满眼愧疚:对不起…我父亲…罪无可恕。我追查二十年…找到这个…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我抬起泪痕斑驳却冰冷的脸,目光如刀,刺向他惨白的脸,好。那你告诉我,陆骁哥哥…
我刻意加重那个久违的称呼,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
当年在河里…抓住我胳膊…把我往水底拽的那只手…冰冷…绝望…那么用力…
我死死盯着他骤然放大的瞳孔,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是!谁!
陆骁身体剧震,脸色瞬间死灰。他嘴唇哆嗦着,眼中翻涌着二十年前冰冷的绝望和此刻被洞穿的恐惧。时间凝固。
终于,他闭上眼,从齿缝里挤出的声音,带着解脱般的颤抖,也带着更深的地狱:
是…你父亲。
车在下沉…混乱中…我想把你从破碎的车窗拉出来…他…他突然抓住了你的胳膊…死死抓住…他看着我…那眼神…不是求救…是…是拉着你一起…‘回家’…
最后两个字,如同丧钟,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我瘫坐在地,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原来,那刺骨的冰冷和拖拽的力量,不是混乱中的错觉,而是来自血脉相连的、最深的背叛。他不仅要我们解脱,在最后一刻,他亲手要将逃生的女儿拖回他选择的坟墓。
窗外,最后一缕残阳被黑夜吞噬。那辆冷藏车的寒意,终于浸透了灵魂的每一寸。它不再是一具铁棺。
它是血脉里流淌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