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逃生两次的恋人 > 第一章

陈建斌是在第三天清晨彻底厌倦的。
窗帘缝隙透进青白的天光,细微的磨牙声像砂纸一样摩擦着他的神经。他睡眠极轻,一点动静就足以将他从浅眠中狠狠拽出。此刻,他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心头烦躁得如同塞了一团浸水的棉花。这恼人的声音来自枕畔的苏玉玲。她侧身蜷缩着,睡得正沉,小巧的下巴埋在酒店松软的枕头里,呼吸均匀,全然不知自己熟睡时的恶习——磨牙,偶尔还夹杂着短促的呼噜。
如果他们不是这样毫无间隙地躺在同一张床上,隔着大学毕业后二十年的漫长光阴,陈建斌想,自己大概依旧会为苏玉玲那副温婉的表象所迷惑。她小巧玲珑,皮肤白皙,笑起来眼角弯弯,像一枚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玉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不谙世事的纯净。二十年前在校园里那段浅尝辄止的恋情,止步于小心翼翼的牵手、克制的拥抱和蜻蜓点水的亲吻。这次古城重逢,与其说是旧情复燃,不如说是填补了当年未曾越界的某种空白,一种迟到的、带着中年疲惫的圆满。
毕业后各自回到相隔几千公里的家乡,通讯录里的名字渐渐蒙尘。班级群里从未出现过苏玉玲的身影,陈建斌也是近一年才辗转重新得到了她的联系方式。三天前,当他风尘仆仆踏入这座以慢生活闻名的古城,在预定好的客栈门口见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心头确是涌起一股久违的、混合着新鲜与刺激的悸动。
然而这悸动,在连续三个被磨牙和呼噜搅得支离破碎的夜晚后,彻底消散殆尽,只剩下难以忍受的烦躁。他睡眠质量本就堪忧,一点风吹草动便能将他惊醒,而一旦睡不好,随之而来的便是整日的低气压和情绪低落。最初被荷尔蒙和怀旧情绪充斥的劲头过去后,现实的粗粝感尖锐地浮现出来。原计划五天的古城悠游,他决定在第三天就画上句号。他要离开这个女人,立刻,马上,回到他那被精心规划、秩序井然的世界里去。
他在自己生活的城市,大小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而苏玉玲呢在几千公里外那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南方小城,经营着一份不足挂齿的小生意,满身沾染着市侩的铜臭味——这是他在心里给她下的定义。他们早已是不同世界的人,云泥之别。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从通讯录里彻底抹去,永不再联系。至于感情呵,二十年前那点单薄得如同晨雾的情愫,也早该随着这次赤裸相对、彼此厌弃的重逢彻底蒸发在古城的空气里了。
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股不耐烦的力道,将自己的胳膊从她颈下抽出来。动作间,似乎有意无意地扯到了她的几根发丝。苏玉玲在睡梦中微微蹙起眉头,含糊地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又沉沉睡去。
真是个懒婆娘。陈建斌无声地在心里嗤笑,一股优越感油然而生。他那位远在家中的妻子,可比眼前这个女人勤快多了。这个时间点,妻子必定已经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餐桌上很快会摆上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早餐。他最爱的就是那碗鸡蛋手擀面,筋道爽滑的面条卧在清澈的汤底里,上面盖着煎得金黄的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一碗下肚,暖意从胃里升腾至四肢百骸,熨帖得能驱散所有烦忧。
想到那碗面,陈建斌对家的思念瞬间变得无比具体而迫切。他几乎是懊悔起来,为什么要鬼迷心窍地应下这场所谓的二十年之约这浪漫又矫情的名头,还是苏玉玲在电话里兴冲冲提出来的。
当陈建斌从卫生间洗漱完毕出来时,苏玉玲终于醒了。她拥着被子坐起身,睡眼惺忪,竟毫无顾忌地裸露着上半身,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问:几点了
七点。陈建斌的回答像一块冰,不带任何情绪色彩,生硬地砸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
这么晚了呀,她揉揉眼睛,脸上绽开一个慵懒而满足的微笑,昨晚睡得真好。
陈建斌心里那股无名火腾地又窜起一截。她倒是睡得香甜,鼾声磨牙一样没少,可自己呢她怎么不问问他睡得如何那点被强行压抑的烦躁几乎要冲破喉咙。
我们几点出发苏玉玲掀开被子,开始找衣服,按照昨天的计划,今天要去附近的梯田玩上一整天。
陈建斌用眼角余光瞥到她因松弛而微微下垂的胸部线条,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嫌恶。他清了清嗓子,脸上瞬间切换出一种混合着焦急与歉意的表情,语气也刻意放得真诚而谦逊:玉玲,真不好意思。早上刚接到单位电话,省里临时通知要下来突击检查,特别重要。我恐怕……得提前回去了。他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又迅速补充道,你看这样行不行梯田咱们下次,下次一定补上!
苏玉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丝明显的失望在她眼中闪过。她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这样啊……那也没办法,工作要紧。本来还想和你好好玩两天呢。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恳求,一起吃个早饭的时间,总还是有的吧就当我们……简单道个别。
陈建斌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走。但面对她那近乎撒娇的哀求眼神,他发现自己一时竟难以拒绝。两人叫了早餐送到房间。等餐的间隙,苏玉玲进了浴室洗澡,哗哗的水声传来。陈建斌则靠在床头,心不在焉地划拉着手机屏幕,浏览着那些与他现实生活毫无关联的新闻。
就在这一刻,尖锐、刺耳、拉着长音的火警铃声,毫无预兆地在酒店走廊上炸响!
那声音如同无形的炸弹,瞬间将陈建斌从椅子上炸了起来!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的第一反应快过思考——一个箭步冲到桌边,抓起自己的行李包,另一只手已经用力拧向了房门把手!
然而,那扇该死的门像是被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无论他如何用力拧动、推拉,冰冷的金属把手只是徒劳地在他掌心转动,门框岿然不动!
浴室门被猛地拉开,苏玉玲裹着一条湿漉漉的浴巾冲了出来,头发还在往下滴水,脸上是极度的惊慌: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好像着火了!快走!门打不开!陈建斌头也不回,声音因为用力而嘶哑,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手仍在徒劳地与门锁搏斗。
苏玉玲的目光扫过他紧紧攥在手里的行李包,一丝极其古怪的神色——混杂着惊愕、受伤和瞬间的了然——从她脸上飞快地掠过。这意图昭然若揭:他想丢下她,独自逃命。
陈建斌感到了那目光的灼烫,一种被看穿的狼狈让他更加暴躁,只能将所有的羞愤发泄在那纹丝不动的门锁上,恶狠狠地咒骂着:该死的!这破门到底怎么回事!
呛人的灰色烟气,带着一股布料和塑料燃烧的刺鼻焦糊味,开始丝丝缕缕地从门缝底下顽强地钻进来,像一条条阴险的毒蛇,迅速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源头很近,很可能就是他们这一层楼出事了!
苏玉玲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她顾不上擦干身体,手忙脚乱地把扔在床上的衣服往身上套。恐惧让她手指颤抖,衣服穿得歪歪扭扭。她又扑向梳妆台和行李箱,开始把散落的化妆品、换洗衣物、充电器……一件件、慢条斯理地往包里塞。
你他妈在干什么!陈建斌看得心头火起,厉声吼道,拿值钱的!银行卡!手机!别的破玩意儿别要了!命重要还是那些垃圾重要!他此刻倒是显出了几分男人的魄力,不再徒劳地拧门锁,而是用肩膀和整个身体的力量,狠狠地向那扇牢固的房门撞去!砰!砰!沉闷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他希望有人能听到,希望外面混乱中能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房间的异响,前来搭救。
门外的烟气似乎更浓了,透过门缝涌进来的速度在加快。陈建斌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喉咙火辣辣地疼。
苏玉玲从浴室冲出来,手里拿着一条浸透了冷水的湿毛巾,慌乱地递给他。就在他接过毛巾捂住口鼻的瞬间,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噬咬了他的心脏——他忽略了一个致命的关键点!如果被救援人员救出去,在混乱中会不会被要求重新登记身份信息为了避开可能的麻烦,入住时,只登记了苏玉玲一个人的身份证!他当时想的是以防万一。可这万一……如果真出了大事,救援人员根据他身上的信息联系到他的单位,他和苏玉玲的关系、这场不光彩的私会,将无可避免地彻底曝光!那将是他社会性死亡的开始!
他必须先逃出去!必须立刻、马上脱离这个女人!脱离这个险境!脱离这个巨大的隐患!
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们那天到得晚,只剩下这间位于走廊尽头、没有窗户的特价房!此刻,连最后一条从窗户逃生的可能都被彻底堵死了!陈建斌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拿头撞墙!为什么要来招惹这种麻烦为了一个四十岁、早已褪去当年光彩的女人,把自己置于如此险境,简直是愚蠢透顶!太他妈不值了!
怎么办……建斌……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苏玉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身体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像寒风中的落叶。
陈建斌正被恐惧、懊悔和那个可怕的念头折磨得几近崩溃,苏玉玲这哆哆嗦嗦的问话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你他妈就那么想死啊!他猛地回头,双眼赤红,恶狠狠地吼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要不是你非缠着吃那顿早饭,我们早就退房走了!怎么会遇到这种破事!
他凶狠地瞪着她,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苏玉玲被他瞪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一节节向后缩去,脊背紧紧贴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她像个犯了天大错误的孩子,深深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这个昨夜还与她耳鬓厮磨、温柔缱绻的男人,此刻竟如此陌生而狰狞。她当然不会明白,陈建斌的心思,从她磨牙声将他吵醒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变了。
你知道吗……苏玉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委屈,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忘记过你……我总在想,什么时候老天爷还能让我们再见一面呢……可我真没想到……你的脾气……变得这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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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花雪月陈建斌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这蠢女人!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命都快没了!还有心思在这里伤春悲秋、追忆往昔她简直没有一点眼力见儿!他猛地一挥手,粗暴地甩开了她下意识想要抓住他胳膊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撞到了墙上。如果她再敢纠缠不清,陈建斌毫不怀疑自己失控的拳头下一秒就会挥过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房门突然被从外面砸得山响!砰砰砰!砰砰砰!
里面有人吗开门!能开门吗一个粗犷而焦急的男声穿透门板传来,如同天籁!
陈建斌像一根被压到极限后猛然释放的弹簧,从地上噌地弹射到门边!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因激动和缺氧而劈裂:有人!屋里有人!门打不开了!救命!快救我们出去!
门外传来急促的对话和金属工具的碰撞声。几秒钟后,伴随着咔哒一声脆响和门轴刺耳的摩擦声,那扇将他们囚禁在死亡边缘的门,终于被外力猛地撞开了!
浓烟瞬间倒灌进来,呛得两人睁不开眼。几个戴着简易防烟面罩的保安和工作人员的身影出现在烟雾中。快!快出来!弯低腰!捂住口鼻!有人大声指挥着。
他们被连拖带拽地拉出了房间,沿着烟雾弥漫的走廊,跌跌撞撞地奔向安全楼梯。事后得知,火源就在他们隔壁房间——一个粗心的住客在床上抽烟,引燃了被褥。火势其实不大,但产生的浓烟极其骇人。除了那间房损失了些物品,整栋楼并无其他损失,虚惊一场。
陈建斌最担心的情形并没有发生。没有额外的身份核查,没有盘问,没有登记。退房时,前台经理还一脸歉意地免去了他们当天的房费,不住地道歉。
走出酒店大门,站在阳光刺眼的街道上,陈建斌才感觉后背一片冰凉,冷汗早已浸透了衬衫。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交织在一起。他看着身边同样惊魂未定、脸色苍白的苏玉玲,心底那点残存的、关于维持体面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玉玲,他主动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温和与劫后余生的疲惫,刚才……吓坏了吧走,找个地方,吃顿饭压压惊。好歹……也算一起经历过生死了。他顿了一下,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疏离,反正要分开了,这辈子……可能没机会再见了。
他想,即使从此陌路,他也不能让苏玉玲带着一个卑鄙自私、暴躁无常的最终印象离开。最后这点摇摇欲坠的脸面,他得自己动手糊上。
他们就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本地小饭馆,像两个刚从战壕里爬出来的伤兵,狼狈地坐在油腻的塑料凳子上。陈建斌看着菜单:点两碗面吧垫垫肚子,你待会儿还要赶车。他记得苏玉玲的车次比他晚些。
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很快端了上来。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饥饿感猛烈地袭来。陈建斌拿起筷子,几乎是狼吞虎咽,呼噜噜几下就把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了大半。胃里有了暖意,他才觉得活过来一些。放下碗,他才发现对面的苏玉玲几乎没动筷子,只是怔怔地望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还困在那间充满烟雾的房间里。
玉玲陈建斌放柔了声音,又恢复成那个温和儒雅的模样,你也吃点啊,一会儿坐那么久的车,路上该饿了。
苏玉玲仿佛被他的声音惊醒,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她拿起筷子,机械地在碗里挑了两根面条,送到嘴边,却又停住了。她缓缓放下筷子,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油腻的桌面上,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烟:
我老公……去年冬天走的。她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三年前出的车祸,直接成了植物人……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年。
陈建斌愣住了,夹烟的手停在半空。这突如其来的坦白像一块巨石砸进他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苏玉玲以前从未提过,一个字都没有。
那三年……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我一分钟都没敢离开过。喂饭、擦身、翻身、盯着仪器……像个被拴在病床上的囚徒。她抬起眼,看向陈建斌,眼神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荒凉的平静,其实这次出来,我就想……痛痛快快散散心。喘口气。
陈建斌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惊讶、错愕,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情绪在心底翻涌。他第一次,用一种完全陌生的目光重新审视眼前这个被他定义为满身铜臭的女人。
哎,苏玉玲忽然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浸满了苦涩,本来不想说这些的。想着……难得见面,高高兴兴玩几天。她微微仰起头,似乎想把什么压回去,眼里的泪光只那么微弱地一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能……可能跟你在一起的这三天,太自由太放松了……我居然……也能睡几个安稳觉。最后这句话,轻得如同叹息。
陈建斌感到一阵强烈的局促不安。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越过油腻的桌面,轻轻搭在苏玉玲冰凉的手背上,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的沉重:对不起……玉玲,我真不知道这些……刚才……刚才对你发火,是我太急了,真的太急了……
急什么呢急着摆脱她,像甩掉一块烫手的抹布。这句话像一根针,无声地扎在他自己的心上。
陈建斌的返程火车比苏玉玲早一个小时。他们在弥漫着汗味和泡面气息的古城小车站,做了一个极其简短的道别。没有拥抱,没有多余的话,只有几句程式化的路上小心、保持联系(两人心里都清楚这联系不会再有了)。这本该是一场带着中年放纵气息的、值得回味的艳遇。如果没有那场该死的火灾,他在苏玉玲心中,将永远定格为那个事业有成、风度翩翩的成功人士形象,足够她日后在平淡生活中反复咀嚼回味。
可惜,一场大火,烧掉了他精心维持的体面,也烧穿了所有伪装。一切都毁了。
回到自己熟悉的大城市,陈建斌很快被卷入了新的旋涡。公司里,一把手突然被上调,几个副总为了那个空出来的宝座明争暗斗,手段用尽,闹得乌烟瘴气,就差头破血流。陈建斌也曾暗中使力,但最终,总部空降了一位背景深厚的年轻高管坐上了那个位置。他彻底没戏了。失落感是有的,但很快被一种认命的疲惫取代。他想开了,或许这就是命吧。平心而论,他现在混得也算不错了,中层领导,收入体面,在旁人眼中,事业算得上成功,家庭也称得上美满——妻子贤惠,儿子聪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日子在忙碌和表面的平静中滑过。一晃眼,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古城之旅,竟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那些浓烟、争吵、苏玉玲含泪的诉说,回想起来竟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情,带着一种不真切的模糊感。
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下午,陈建斌窝在沙发里刷手机。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苏玉玲的头像。他原本计划一回来就把她拉黑的,只是后来被公司权力斗争搅得焦头烂额,竟完全忽略了这个小小的善后。
苏玉玲的朋友圈没有设置三天可见的限制。他手指滑动,轻易就翻到了两个多月前他们古城之行的记录。出乎意料,苏玉玲发了很多照片。古城的青石板路、客栈的小院、某家咖啡馆的猫咪、夕阳下的城楼……照片里的她笑容明媚,眼神清澈,完全看不出那几日的阴影。更让他意外的是,照片的定位显示,在他们分开后,苏玉玲并没有立刻回家。她退了返程票,独自一人背着包,把原计划中因他仓促离开而未能成行的梯田和溶洞景区,仔仔细细地游览了一遍。最后几张照片的定位,赫然显示在遥远的西藏——布达拉宫前她的笑容,在高原湛蓝的天空下,显得格外灿烂。
这女人……还真能折腾。陈建斌撇撇嘴,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有点不屑,又似乎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正好一个工作电话打进来,他随手把手机丢到一边,删除苏玉玲这件事,再次被抛到了脑后。
接下来的几个月,陈建斌似乎过上了一段安稳日子。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新上任的年轻老总开始大刀阔斧地洗牌,公司高层和中层经历了一场剧烈的人事地震。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斗争中,陈建斌站错了队,或者说,他自以为稳固的地位在新领导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他成了这场洗牌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牺牲品。
他被边缘化了。留在原部门,顶着虚职,忍受着新领导若有若无的冷落和昔日下属微妙的眼神;申请调去别的部门,又心有不甘,拉不下脸面。几番挣扎,他最终选择蛰伏,挂了个清闲的职位,美其名曰等待时机。就在他事业陷入低谷,心情极度郁结之时,生活又给了他更沉重的一击——他意外发现了妻子的外遇。那个每天清晨为他端上鸡蛋手擀面、被他视为婚姻稳定基石的女人,早已将心移向了别处。原本构筑完美的生活堡垒,仿佛瞬间被抽掉了承重墙,猝不及防地崩塌下来,巨大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将他砸懵了。
他痛苦地回想,妻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是了,就是从几个月前开始,那碗曾经熨帖他整个清晨的鸡蛋面,味道开始变得飘忽不定,不是咸得发齁,就是淡得无味。原来她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个家,不在他身上了。
为了维护自己模范丈夫的形象,他拒绝过多少或明或暗的诱惑唯独和苏玉玲那三天放纵的鬼混,是他唯一一次对婚姻的越界。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也有被背叛的一天!强烈的屈辱感和愤怒几乎将他撕裂。
离婚是妻子先提出来的,态度冷静而决绝。陈建斌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劲。这段婚姻,在欺骗和背叛面前,已经没有任何留存的价值。
那段时间,是陈建斌人生中最失意、最窝囊、最灰暗的低谷。事业受挫,婚姻破裂,双重打击让他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他无心工作,整日神情恍惚。更痛苦的是无人可以倾诉。这种被戴了绿帽子的丑事,对谁说丢的都是自己的脸。他只能把所有苦闷死死压在心底,像一个不断充气的气球,压抑得几乎窒息。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沉重的生活碾碎了。
他急需一个出口,需要逃离当下这令人窒息的环境,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喘口气。一个念头在绝望中疯狂滋生。鬼使神差地,他请了年假,几乎没做任何具体计划,就踏上了前往苏玉玲那座南方小城的火车。
他近乎偏执地坚信,苏玉玲对他是有感情的。虽然古城最后闹得那样不愉快,甚至可以用狼狈收场,但他潜意识里觉得,她不会真的生他的气。毕竟上次见面,还是她主动发出的邀请,那份藏在二十年之约名头下的热切,总该还残留几分吧冲着这一点,他想,她大概也不会拒绝他此刻的投奔。那座小城,那个开着小店的女人,似乎成了他溺水时唯一能看到的浮木。
苏玉玲所在的城市不大,甚至有些陈旧。节奏缓慢,街道两旁是枝繁叶茂的老榕树,空气里弥漫着南方小城特有的潮湿和一种慵懒的气息,与他生活的那座钢筋水泥森林般的快节奏大都市截然不同。这缓慢,此刻竟让他紧绷的神经感到一丝奇异的舒适。他凭着记忆里苏玉玲朋友圈曾晒过的店铺门头和模糊的定位描述,在一条烟火气十足的老街拐角,找到了那家小店——玉玲酸辣粉。
正是午饭高峰。小小的店面里挤满了食客,几张油腻的折叠桌旁坐满了人,还有几个站在门外端着一次性碗埋头苦吃的。煮粉的大锅热气腾腾,浓郁的酸辣香气霸道地弥漫在整条街上。陈建斌站在门口,透过氤氲的水汽,一眼就看到了穿梭在人群中的苏玉玲。
她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围裙,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她动作麻利得像上了发条:一边大声回应着食客的点单,一边手脚不停地烫粉、舀汤、加料、收钱找零。陈建斌的出现显然在她意料之外。她抬头看到杵在门口的他时,整个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一个带着巨大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笑容在她脸上猛然炸开,瞬间点亮了她疲惫的脸庞。
陈建斌!她惊喜地喊出声,声音穿透了店堂里的嘈杂,你怎么来了!出差还是路过她放下手里的漏勺,快步从灶台后绕了出来。
陈建斌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他当然不能承认自己是专门千里迢迢来找她的,尤其是在他如此落魄的时候。他顺着她的话,含糊地点头:啊,对,出差,路过这边……顺道,顺道来看看你。这借口拙劣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堪。
哎呀!稀客稀客!苏玉玲热情地招呼着,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惊喜。她手脚麻利地从角落里拖出一张折叠凳,硬是在一张挤了三个人的小桌旁给他腾出个位置,快坐快坐!还没吃饭吧等着,我给你弄碗粉!她甚至没问一句你能不能吃辣,就直接转身回到灶台边,动作麻利地烫粉、舀汤、加料。不一会儿,一碗堆满了红油、花生碎、酸豆角和香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酸辣粉就端到了陈建斌面前。
快尝尝!我们店的招牌!苏玉玲的热情如同这碗粉上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这让陈建斌那颗漂泊无依的心,瞬间找到了一丝落地的错觉。也许,他真的来对了
他拿起筷子,在苏玉玲期待的目光中挑起一筷子裹满红油的粉条送入口中。下一秒,一股爆炸般的、极其生猛霸道的辣味混合着强烈的醋酸,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他的口腔和喉咙!这南方的辣,与他习惯的北方辣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野性和直击灵魂的穿透力!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差点当场哭出来。
哎呀!是不是太辣了怪我怪我!苏玉玲这才后知后觉地拍了下脑门,带着歉意,忘了问你能不能吃辣了!我给你换碗清汤的她嘴上说着,手上却没停,一个熟客在喊老板娘加个煎蛋,她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去忙了。
陈建斌灌了一大口冰水,勉强压下口腔里的灼痛,狼狈地擦着眼泪鼻涕。他坐在角落里,看着苏玉玲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在狭小的店铺里忙碌。点餐、烫粉、收钱、收拾碗筷……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一个食客递钱时不小心碰翻了桌角的醋瓶,她眼疾手快地扶住,手上却被溅出的滚烫汤汁烫了一下。她只是眉头微皱,飞快地把手伸到水龙头下冲了冲凉水,然后随手从旁边的窗台上拿起一支牙膏,挤出一点抹在烫红的地方,又立刻投入到忙碌中。
眼前的苏玉玲,与他记忆里、与古城酒店里那个慵懒、娇气、甚至有些无助的女人,判若两人!那个在火灾时还惦记着收拾半瓶廉价化妆水的女人……陈建斌看着她在狭窄空间里闪转腾挪的身影,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后背,看着她被烫红的手背,心底那点曾经嫌弃她小气、俗气的优越感,此刻显得如此浅薄可笑。她的每一分钱,都是这样一分一毫、浸透着汗水,甚至带着烫伤挣来的。
趁着苏玉玲暂时空闲的片刻,陈建斌起身去了街对面的小药店。他买了一支烫伤膏回来,走到她身边,脸上努力堆砌出关切和温柔,声音也放得格外柔和:玉玲,给。烫着了抹点这个,别感染了,留疤……不好看。他想极力讨好她,弥补刚才的失态,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自己这趟千里迢迢的投奔白来。
苏玉玲正在数零钱,闻言抬头,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不在意地笑了笑,接过药膏:哎呀,不碍事的,这点小伤算什么。她随手就把药膏塞进了围裙宽大的口袋里,显然没放在心上。
你这里……生意真不错。陈建斌环顾着拥挤的小店,试图找话题,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居高临下的评价感。
唉,凑合吧,苏玉玲一边飞快地整理着调料台,一边随口应道,语气平淡,也就混个温饱,饿不死。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像个老妈子,她自嘲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沾着油渍的围裙,以前我也是正儿八经坐办公室的白领呢。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小小的铺面,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这门面……是我自己的。干这个,时间上自由点。我老公……躺在那几年,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指了指店铺最里面用布帘隔开的一个小角落,我就把他安置在里面的小隔间。这样……我能一边照看他,一边挣点糊口的钱。
陈建斌耐着性子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讲述这些与他无关的、充满市井烟火气的琐碎。他坐在油腻的塑料凳上,感觉浑身不自在,周围食客的喧哗声、吸溜粉条的声音、锅灶的沸腾声,都让他心烦意乱。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听这些的。
你这次出差……待几天苏玉玲突然转了话题,一边擦着桌子,一边状似随意地问。
陈建斌心里咯噔一下。他总不能说自己是专门不远千里来寻求安慰,甚至……带着某种隐秘的期待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脸上又习惯性地浮现出那种略带疏离的傲气,语气也刻意显得轻描淡写:哦,明天……明天一早就得回去了。他说完,目光落在苏玉玲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等着她流露出失望,等着她开口挽留。他甚至已经在心里预演好了,等她挽留时,自己该怎样佯装为难,然后勉为其难地答应再逗留几天。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毫无预兆地在耳边炸开!整条街似乎都随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桌上的醋瓶、辣椒罐叮当作响!食客们发出惊恐的尖叫!
陈建斌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身体的本能彻底压倒了理智!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根本来不及思考,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离他只有几步之遥的苏玉玲!他唯一的念头就是——逃!他以一种近乎狼狈逃窜的姿态,跌跌撞撞地冲出小店,一头扎进了混乱的街道!
煤气爆炸地震!对!这里是地震带!报纸上说过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地震!一个绝望的念头在他狂奔中闪现:跑这么远,难道是来送死的!苏玉玲这个女人,绝对是他的克星!每次遇到她,都他妈要经历这种惊心动魄的生死时刻!
他拼命地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直到冲出几十米远,跑到了相对开阔的十字路口,他才惊魂未定地停下脚步,大口喘着粗气,转过身。
身后,一切如常。
没有爆炸的火光,没有倒塌的房屋,没有弥漫的烟尘。街还是那条烟火气十足的街,玉玲酸辣粉的招牌在午后的阳光下安静地挂着。小店里,食客们似乎也被那巨响惊到,正探头探脑地张望议论,但很快又恢复了进食。阳光透过老榕树的枝叶缝隙洒下光斑,空气里依旧飘着酸辣粉的香味,缓慢得像一幅凝固的老旧皮影戏。
刚才那声巨响,可能只是附近工地的大型机械作业或者哪家店沉重的卷闸门砸落在地总之,虚惊一场。
而他,像个被吓破胆的、落荒而逃的乞丐,孤零零地、无比狼狈地杵在车来人往的十字街心。此情此景,与古城酒店火灾时他抓起行李冲向门口的画面,在脑海中诡异地重合了。熟悉的羞耻感瞬间将他淹没,比上次更加汹涌,更加冰冷刺骨。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望向玉玲酸辣粉的门口。
苏玉玲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她站在店门口的人行道上,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和混乱的人流车流,静静地看着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失望。那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平静,一种看透了什么的了然。她似乎朝他喊了一声,但街市的噪音太大,他一个字也没听清。他想,那或许是想喊他回去或许……是在骂他
陈建斌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几乎可以肯定,苏玉玲一定是在骂他:你陈建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每一次!每一次遇到危险,你的第一反应都是毫不犹豫地把她扔掉!像扔掉一件碍事的垃圾!他再一次,以最不堪的方式,辜负了……不,是践踏了可能存在的最后一点情分。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在苏玉玲那道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像个小偷一样灰溜溜地溜走的。他没有勇气,也没有脸面再走回那个小店。直到坐上返程的火车,冰冷的车窗映出他颓败的脸,他才猛然醒悟:他执意跨越千里来找苏玉玲,内心深处渴望的,或许根本不是她的温情或旧情,而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一种廉价的肯定,一种对他被妻子背叛、事业受挫后失衡心理的抚慰。他想在她这里找回一点被践踏的尊严,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多么卑劣而自私的念头!
火车颠簸着驶入他熟悉的、灯火通明的城市。刚到家,手机就震动了一下,是微信新消息提示。陈建斌心头莫名一跳,点开一看,发信人赫然是苏玉玲!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只有冷冰冰、硬邦邦的一句话:
把酸辣粉钱付了,18块。
屏幕的光映着他瞬间扭曲的脸。他跑了几千公里去找她,满怀卑微的期待和隐秘的算计,在她眼里,居然连一碗18块钱的酸辣粉都不值!她是故意给他难堪还是用这种最市侩、最直接的方式,彻底恶心他,划清界限
一股被羞辱的怒火直冲天灵盖!他手指颤抖着,点开转账,飞快地输入18元,发送。几乎是立刻,系统提示对方已收款。
这迅速收款的提示,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陈建斌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强烈的愤怒和屈辱感让他几乎失去理智!他猛地调出对话框,手指在屏幕上疯狂敲击,他要狠狠地骂回去!要把她市侩、庸俗、不识好歹的嘴脸彻底撕开!要把自己所有的不甘和怨毒都倾泻出来!他打了一大段充满恶毒诅咒和人身攻击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恨意。
就在他即将按下发送键的前一秒,屏幕上突然弹出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下面跟着一行小字: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他被拉黑了。彻彻底底,不留一丝余地。
陈建斌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满腔的怒火瞬间冻结,只剩下一种滑稽而冰冷的清醒。他看着自己打下的那大段不堪入目的疯话,一股强烈的后怕和庆幸涌了上来。幸好……幸好没有发出去!幸好没有被苏玉玲看到!这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自欺欺人的尊严,好歹算是保住了。
他颤抖着手,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那些疯狂的文字。每删掉一个字,嘴里就不自觉地低声咒骂一句:不识好歹的臭娘们……
仿佛这样能减轻一点他内心的狼狈。
当最后一个字符消失,屏幕恢复一片空白时,一种巨大的、沉重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将他淹没。他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望着窗外城市闪烁的霓虹。
他的脸面,终究还是最重要的。他这样告诉自己,尽管这念头此刻显得如此空洞而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