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晚。
村里人都叫我傻晚。
因为十五岁那年,我发了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从此以后,眼神总是直愣愣的,说话颠三倒四,口水也管不住,见人就只会傻笑。
看,傻晚又出来了!
离她远点,晦气!
啧,好好一个姑娘,可惜了……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但我只是咧着嘴,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我娘每次听到,都会红着眼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用粗糙的手掌擦我的脸。
娘的晚晚不傻……不傻……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强撑着。
其实,我心里明白。每一个字,每一句嘲讽,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我的身体,我的嘴巴,像是被一层厚厚的、无形的泥浆裹住了,动弹不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我只能被困在这个傻晚的躯壳里,日复一日。
直到那天,张家来退亲。
张强,我爹娘在我傻之前给我定的娃娃亲对象。他穿着半新的蓝布褂子,站在我家低矮的泥墙院子里,旁边是他娘,张婶。张婶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大约是几块点心,脸上没什么表情。
林老哥,林嫂子,张叔搓着手,眼神躲闪,这……这事吧……强子年纪也不小了,家里想给他张罗亲事。晚晚这情况……唉,我们张家实在……
后面的话他没说,意思却明明白白。
我爹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我娘则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们不是那等无情无义的人家,张婶把油纸包放在旁边歪斜的木桌上,这点东西,给晚晚甜甜嘴儿。这门亲事……就算了吧。强子,把东西还给人家。
张强低着头,从怀里掏出一个褪了色的红布包,塞到我娘手里。那是我家当年给的定亲信物,一个不值钱的银簪子。
我娘的手抖得厉害,像捧着烧红的炭。她看着那红布包,又看看直愣愣站在门口、对着张强傻笑、口水滴答的我,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好……好……
她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是我们晚晚……没福气……
院子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些目光,像无数把钝刀子,在我身上来回切割。羞耻、愤怒、不甘……像滚烫的岩浆在我被封住的躯壳里冲撞,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我死死盯着张强那张躲闪的脸,那个红布包,还有我娘绝望的眼泪。
啊……啊……
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看!傻晚又犯病了!
快按住她!
别让她伤着人!
混乱中,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愤直冲头顶,眼前一黑,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模糊中,似乎听到噗通一声水响,还有我娘撕心裂肺的尖叫。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
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针,狠狠扎进我的皮肤,钻进我的骨头缝里。水从我的口鼻、耳朵疯狂涌入,窒息的感觉扼住了我的喉咙。求生的本能让我四肢乱蹬,拼命挣扎。
混乱中,我的头似乎撞到了河底一块坚硬的石头。
剧痛传来!
但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被撞击的地方炸开!像是一道积蓄了太久的闸门,被这致命的一撞和冰冷的河水强行冲开!
哗啦——!
我被七手八脚地拖上岸,呛咳着,吐出浑浊的河水。我娘扑上来,抱着我冰凉的身体嚎啕大哭:晚晚!我的晚晚啊!你可不能有事啊!
我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眼神却不再空洞。
那层包裹着我、禁锢了我多年的厚重泥浆,仿佛被那冰冷的河水和剧烈的撞击彻底冲刷、击碎了!
无数清晰的念头、感知、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进我的脑海。过去几年浑浑噩噩中听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张强退亲时躲闪的眼神,张婶那看似无奈实则嫌恶的表情,围观村民的嘲笑,我爹的沉默,我娘的绝望……一幕幕,刀子一样刻在心上。
娘……
我张了张嘴,发出的不再是含混的呜咽,而是一个清晰无比的音节。
抱着我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娘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晚……晚晚你……你说什么
我看着她憔悴蜡黄的脸,鬓角的白发,还有那双盛满了无尽悲伤和疲惫的眼睛。一股巨大的酸楚直冲鼻尖。
娘,我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我……不傻了。
四周瞬间死寂。
所有嘈杂的声音——我娘的哭声,村民的议论,风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我说出的不是一句简单的话,而是晴天霹雳。
我娘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脸,浑浊的泪眼里充满了巨大的希冀和不敢置信的恐惧:晚晚……你……你再说一遍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河水的腥气和泥土的味道。我抬起手,用尽力气,擦掉嘴角不受控制流下的口水。这个动作,过去几年我从未做到过。
娘,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我醒了。我不傻了。
轰——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炸开了锅!
天爷!傻晚说话了!
她……她真醒了撞河神了
不可能吧!傻了这么多年!
她刚才真的自己擦口水了!她以前只会流!
我娘死死抱着我,嚎啕大哭,这一次,是喜极而泣:醒了!我的晚晚醒了!老天爷开眼啊!开眼啊!
我爹也冲了过来,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想碰我又不敢碰,只是不住地点头:好……好……醒了就好……
张家母子站在人群外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尤其是张强,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有震惊,有疑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张婶则拉着儿子的胳膊,嘴里嘟囔着什么邪门、晦气,匆匆挤出了人群。
我没有再看他们。
过去的傻晚,已经淹死在那条冰冷的河里了。
从水里爬出来的,是林晚。
一个头脑清晰,心里憋着一股狠劲的林晚。
家徒四壁。
两间摇摇欲坠的泥坯房,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屋里唯一的家具是瘸腿的桌子和几张破板凳。米缸快要见底,灶台上只有几个干瘪的番薯。
这就是我的家。过去我浑噩度日,不知愁苦。如今清醒了,看着爹娘过早衰老的脸和布满老茧的手,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酸又疼。
爹蹲在门槛上,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愁苦的眉头。娘坐在我旁边的小板凳上,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缝补我落水时刮破的衣裳,针线穿梭,动作却带着一种麻木的疲惫。
爹,我开口,声音还有些干涩,但很稳,家里……还有多少钱
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点茫然,似乎不习惯我突然这样清晰地说话。他沉默了一下,闷声道:不多了,就……就几十个铜板。开春还要买种子……
几十个铜板连一斗米都买不了多少。我的心沉了沉。
娘,明天我去河边看看。
我轻声说。
娘的手顿住了,担忧地看向我:晚晚,你才刚好,别去水边了……
没事,娘,我勉强笑了笑,我就去看看,不靠近水。躺了几天,身上都僵了。
我知道他们担心什么。怕我再去寻死不,死过一次的人,更知道活着不易。那条差点淹死我的河,现在是我唯一的希望。我记得以前浑噩时,常在河边晃悠,好像看到过一些东西。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身体还有些虚,但精神异常清明。爹娘不放心,想跟着,被我坚决地拦住了。
我一个人能行。
我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
走到河边,清晨的风带着水汽,凉飕飕的。我深吸一口气,沿着记忆中的位置仔细寻找。河滩上乱石嶙峋,长着半人高的芦苇和水草。终于,在一处水流平缓、石头被冲刷得比较圆润的河湾,我找到了!
一片灰白色的土层裸露出来。我蹲下身,用手捻起一点,细腻滑润,带着点特殊的土腥气。
是白泥!
过去傻的时候,只觉得这泥巴摸着舒服,偶尔还会糊在脸上玩。现在脑子里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变得清晰——我隐约记得,镇上杂货铺里,那个胖胖的老板娘,会收这种细腻的白泥!她说这是做香胰子的原料!
香胰子!就是大户人家用来洗脸洗澡的,比我们用的皂角贵多了!
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像擂鼓一样。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疯狂滋生:我们自己做香胰子卖!
回到家,爹娘看着我小心翼翼捧回来的一小捧白泥,都愣住了。
晚晚,你弄这泥巴干啥
娘不解地问。
娘,这不是普通的泥巴。
我把白泥放在破碗里,眼睛亮得惊人,这是白泥,镇上收这个,能做香胰子!
香胰子爹皱着眉,那东西金贵得很,我们哪会做
不会,我们可以试!
我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爹,娘,家里还有猪油吗一点点就行!还有……灶膛里的草木灰,要那种烧得透透的,细细的灰!
爹娘面面相觑,被我眼里的光震住了。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去灶房角落,从一个小瓦罐里,小心翼翼地刮出小半勺凝固的猪油。爹则去扒拉灶膛,筛出小半碗细密的草木灰。
我按照脑子里模糊的、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知识开始尝试。把草木灰加水,搅拌,静置,得到上层澄清的灰水。再把猪油在小锅里小心熬化。然后,把灰水一点点倒入温热的猪油里,不停地搅拌。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猪油和草木灰混合的奇怪气味。
爹娘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油和水并不相融,灰水倒进去,只是形成浑浊的疙瘩,漂浮在油面上。
第一次尝试,失败了。倒出来的东西,像一滩油腻腻的、带着灰渣的烂泥。
爹叹了口气,摇摇头,拿起烟袋锅子,蹲到一边去了。娘看着那滩烂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只是默默地把锅拿去洗。
失败像一盆冷水,但没有浇灭我心头的火,反而烧得更旺。哪里不对比例温度搅拌的时间
我坐在小板凳上,盯着那堆失败品,脑子飞速转动。草木灰水……不够纯是不是要过滤得更干净油温是不是太高了我记得好像还要加盐
第二天,我又去了河边,挖了更多的白泥回来。这次,我让娘把草木灰水用家里唯一一块还算细密的旧布,过滤了好几遍,直到水变得几乎清澈。熬猪油时,我死死盯着锅,油刚化开,微微冒烟就离火。然后,把过滤好的灰水,极其缓慢地、一滴一滴地加进去,用筷子拼命地、朝着一个方向搅动。
手臂酸得抬不起来,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但我咬着牙坚持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油和那清澈的灰水,在我的不停搅动下,开始慢慢融合,不再是泾渭分明,而是渐渐变得粘稠、乳化,颜色也由浑浊变得微微泛白!
成了!虽然没有完全凝固,但这状态,和昨天那滩烂泥天壤之别!
我小心翼翼地把这粘稠的糊糊倒进一个破瓦盆里,又把我挖回来的白泥,细细地筛过,加了些水调成细腻的泥浆,然后,把这白泥浆也倒了进去,继续搅拌!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油脂、草木灰碱味和白泥土腥气的味道弥漫开。
爹娘再次围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
晚晚,这……这能行吗
娘的声音带着颤。
娘,等它晾凉变硬就知道了!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
我把瓦盆放在阴凉通风的窗台下。接下来的两天,我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它。看着那盆糊糊,一点点失去水分,表面慢慢凝结,颜色也从灰白变得稍微白净了一些。
第三天,我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盆里的东西。硬了!真的变硬了!
我把它从盆里倒扣出来。一块淡灰色、表面粗糙、形状不规则的块状物出现在眼前。它不够白,不够光滑,甚至边缘还有些毛糙。但,它确确实实凝固成型了!
我打了一盆清水,用刀切下小小的一角,沾了点水,在手上搓了搓。
细腻的泡沫瞬间涌现出来!带着一种奇特的、混合着泥土清气的、淡淡的皂味。泡沫很丰富,洗过的手,感觉比用皂角干净清爽得多!
爹!娘!成了!你们看!出沫了!
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把手伸到他们面前。
爹娘凑过来,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丰富的泡沫,又看看我洗过后明显干净的手背。爹小心翼翼地也沾了点水,在手上搓了搓,感受着那滑腻的泡沫。
真的……真的出沫了!爹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比皂角沫多!还滑溜!
娘也试了试,看着手上的泡沫,又看看那块其貌不扬的泥疙瘩,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她一把抱住我,又哭又笑:成了!晚晚!成了!我的晚晚真的……真的出息了!
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就叫晚泥皂。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经验,后面的路就清晰多了。我们需要解决几个关键问题:稳定、量产、更好看。
原料是关键。白泥河滩就有,但草木灰的碱性和纯度不稳定。我琢磨着,也许烧点贝壳磨成粉,碱性能更稳定至于油脂,猪油成本太高,而且味道不好。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点菜籽油或者棉籽油,能不能试试
我们开始了新一轮的试验。挖泥,筛泥,收集最好的草木灰,尝试用不同的油……家里的破锅碗瓢盆成了我的实验室。爹娘成了我最忠实的助手。爹负责挖泥、砍柴烧灰,娘负责帮我过滤、清洗器具。
一次次失败,一次次调整。家里的油罐越来越浅,粮食也越发紧张。爹娘看着日渐减少的口粮,眉头紧锁,但看着我废寝忘食、眼睛发亮的样子,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支持着。
终于,我们用菜籽油替代了大部分猪油,加入了少量贝壳粉稳定碱性,白泥的比例也调整到最佳。做出来的皂块颜色更均匀,呈淡淡的米白色,泡沫更细腻丰富,去污力更强,那股难闻的油味也几乎没有了。我们还用捡来的光滑鹅卵石,把皂块的表面打磨得稍微平整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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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晾在竹匾里一排排整齐的米白色皂块,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混合着泥土和皂角的清香,我们一家三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晚晚,这……真能卖出去
娘的声音带着期盼和巨大的忐忑。这小小的一块皂,凝聚了我们家几乎所有的口粮钱和全部的心血。
能!
我斩钉截铁地说,心里其实也没底,但我知道,必须走出去。明天,我就去镇上!
第二天鸡叫头遍,我就起来了。用家里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旧布,包好五块精心挑选、打磨得最光滑的晚泥皂。揣着爹娘东拼西凑、最后剩下的十几个铜板,当作路费和可能的饭钱,在爹娘担忧又期盼的目光中,踏上了去镇上的土路。
镇子叫青石镇,比我们林溪村热闹得多。青石板铺的街道两边是各种铺子,人来人往,吆喝声不断。
我没有冒然去杂货铺。而是走到了镇子西头,这里有个小小的早市,卖些自家产的蔬菜瓜果、鸡蛋活禽。我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把布包打开,露出里面五块米白色的晚泥皂。
卖……卖皂了……
我鼓起勇气,学着旁边卖菜大婶的样子,喊了一声。声音不大,还有点发颤。
几个挎着菜篮子的妇人走过,好奇地瞥了一眼,脚步却没停。
什么皂看着灰扑扑的,没铺子里的香胰子白净。
一个大婶嘀咕着。
我的心凉了半截。是啊,我们的皂没有香胰子那种雪白,也没有精致的模子印出来的花纹。
我深吸一口气,不能就这么放弃。看到旁边卖菜大婶的水桶里有半桶水,我灵机一动。拿起一块皂,走到水桶边,大声说:婶子,借点水用用!
没等大婶回应,我就把手伸进桶里沾湿,然后拿起皂,用力搓了几下。丰富的、雪白的泡沫立刻在我手上涌现出来!
各位婶子大娘,大哥大姐,看看啊!自家做的晚泥皂!便宜好用!去污强,泡沫多,洗得干净还不伤手!
我一边搓,一边把满是泡沫的手举高,声音也大了些,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
这招果然有效!
几个本来要走开的妇人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围了过来。
咦这泡沫是挺多的!
看着是挺细滑的……
什么做的怎么卖啊
看到有人感兴趣,我心跳加速,连忙介绍:自家挖的白泥,加菜油做的!纯天然,不掺假!比皂角好用多了!一块只要……要五个铜板!
我报了个比皂角贵一点,但远低于铺子里香胰子的价格。
五个铜板倒是不贵。铺子里最差的香胰子也要二十文呢。
一个穿着干净布裙、看起来家境还不错的妇人拿起一块皂,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就是这颜色……还有股子土腥气
大姐,颜色是泥的本色,天然着呢!这味道洗洗就散了,洗完手上可清爽!您试试
我赶紧把沾湿的手又搓出泡沫,递到她面前。
那妇人犹豫了一下,伸出食指在我满是泡沫的手背上蹭了蹭,又捻了捻:嗯,是挺滑溜的。
给我来一块试试!
另一个爽利的大婶直接掏出了五个铜板,要是好用,下回还找你!
哎!好嘞!
我激动得手都有些抖,接过温热的铜板,用一小片干净的树叶包好一块皂递给她。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一个早上,我带来的五块皂,竟然全卖出去了!捏着口袋里沉甸甸的二十五文钱,我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这二十五文钱,像一颗火种,点燃了我们家沉寂已久的希望。
回到家,我把二十五文钱郑重地交到娘手里。娘捧着那二十五个带着体温的铜板,手抖得厉害,眼泪啪嗒啪嗒掉在铜钱上。爹蹲在门口,沉默地抽着烟,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着。
爹,娘,成了!有人买了!说好用!
我兴奋地说。
好!好!晚晚有本事!
娘抹着眼泪,把钱小心地收进贴身的口袋里。
有了这第一桶金,我们立刻投入了生产。用卖皂的钱,买了一小罐便宜的菜籽油,又去河滩挖了更多的白泥。爹砍了许多柴,烧出大量优质的草木灰,还去河边捡了不少贝壳,磨成细粉。
制作流程也摸索得更熟练了。我负责关键的配比和搅拌,娘负责过滤草木灰水和清洗器具,爹负责挖泥、烧灰、磨贝壳粉和最后的切割、打磨。小小的泥坯房里,充满了草木灰、油脂和白泥混合的气息,虽然辛苦,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干劲。
几天后,我们做出了第二批,二十块晚泥皂。
再次去镇上早市,我有了经验,直接演示搓泡沫。有了上次买过的人可能回去用了觉得好,这次来问的人明显多了。
哎!小丫头!上次买你家皂那个,洗衣服真不错!比皂角强多了!给我再来两块!
给我也来一块试试!
便宜点嘛,三文一块行不行
大姐,真不能便宜了,本钱都不够呢!您看这泡沫多实在!
我一边收钱递皂,一边应对着。
二十块皂,不到半个时辰,就卖光了!又是整整一百文钱!
回家的路上,我感觉脚步都轻快得要飞起来。一百文!能买好些粮食了!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我们全家沉浸在初尝甜头的喜悦中,准备大干一场时,麻烦来了。
这天下午,我正和娘在院子里筛白泥,隔壁的王寡妇扭着腰走了进来。王寡妇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嘴碎、爱占便宜,还有点爱俏。
哟,晚丫头,忙着呐
她脸上堆着笑,眼睛却滴溜溜地往我们晾皂的竹匾上瞟,听说你捣鼓出个什么泥皂在镇上卖得挺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王婶,瞎弄着玩的,换几个油盐钱。
哎呦,瞧你说的,瞎弄能卖钱那是本事!
王寡妇凑近竹匾,拿起一块皂,放在鼻子下使劲闻了闻,嗯…闻着是有点怪……不过听说洗得干净给婶子一块试试呗婶子帮你到处说道说道,保管更多人买你的!
她一边说,一边就要把皂往怀里揣。
我娘赶紧上前一步,脸上带着为难的笑:他婶子,这……这皂还没干透呢,而且……本钱也不便宜……
啧,林嫂子,瞧你小气的!
王寡妇脸一拉,声音拔高了,一块破泥巴做的玩意儿,能值几个钱邻里邻居的,讨一块试试都不行怪不得人家说你们家……
王婶!我打断她的话,语气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这皂是我家吃饭的营生。您想要,五个铜板一块,我给您挑块好的。白送,不行。
王寡妇被我噎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刚开窍的傻子敢这么直接顶撞她。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把皂往竹匾里一扔,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当个宝似的!不就是河滩上不要钱的泥巴!谁还不会做了!
说完,扭身气呼呼地走了。
我和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担忧。王寡妇这人,记仇,嘴快。
果然,没过两天,村里就传开了风言风语。
听说了吗傻晚那皂,就是河滩上的烂泥巴加点油灰弄的,脏得很!洗了要烂手!
就是,王寡妇亲眼看见的,黑乎乎的,一股怪味,白送她都不要!
卖那么贵,坑人呢!
傻晚不傻了,心眼倒多了,连村里人都坑!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飞快地在村里传开。原本有几个相熟的婶子,私下里还问过我皂的事,表示想买,现在见了面都躲躲闪闪,眼神怪异。
更糟糕的是,再去镇上早市,情况急转直下。
我刚把皂摆出来,还没来得及演示,就有人指指点点。
就是她!卖那黑泥巴皂的!
听说洗了手会痒,还掉皮!
别买她的,坑人的!
围观的人不少,但真正掏钱买的,一个都没有了。任凭我怎么演示,怎么解释,人们都带着怀疑的眼光,摇摇头走开。
那天,我一块皂也没卖出去。捏着那几块冰冷的皂,看着渐渐散去的人群,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几乎要将我淹没。我死死咬着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晚丫头,别在这杵着了。
旁边卖菜的大婶看我可怜,小声劝道,王寡妇前天也来卖皂了,跟你这个看着差不多,她卖四文一块,还到处说你坏话呢……
王寡妇!果然是她!偷看了我们的做法,还抢先一步,用更低的价格和谣言来挤垮我!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镇子另一头,果然看到王寡妇挎着个篮子,也在一个角落摆摊,正唾沫横飞地跟人说着什么,还时不时朝我这边瞥一眼,眼神里带着得意。
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恨不能冲过去掀了她的摊子!但仅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我。打架撒泼除了把自己也变成笑话,没有任何用处。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谣言止于智者在这穷乡僻壤,谣言比风跑得还快。降价王寡妇卖四文,成本根本兜不住,她是在恶意竞争,想把我挤走。跟她拼价格,最后只会两败俱伤。
怎么办硬拼不行,只能智取。
我默默收拾好没卖出去的皂,没理会王寡妇那边投来的挑衅目光,转身离开了早市。没有回家,而是拐进了镇上唯一一家书铺——虽然我认字不多,但以前傻的时候,总爱蹲在书铺门口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封面。
书铺老板是个清瘦的老先生,看我进来,有些诧异。
姑娘,买书
先生,我定了定神,拿出仅剩的几文钱放在柜台上,我不买书。我想……请您帮我写几个字,印在纸上。
老先生更诧异了:写字写什么
我拿起一块晚泥皂,放在柜台上:就写这个。名字,‘晚泥皂’。再写……‘林溪村独有白泥,天然洁净,泡沫丰富,去污强,不伤手’。还有……‘假一赔十’!
假一赔十老先生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我的皂,姑娘,你这皂……
先生,我家皂货真价实,不怕验!
我语气坚定,求您帮帮我,就按我说的写。
老先生沉吟了一下,大概是被我眼里的光打动,点了点头:好吧。不过纸墨钱……
就用这几文钱抵!
我连忙说。
老先生铺开一张粗糙的黄纸,提笔蘸墨,按我的要求,端端正正地写下了那几行字。虽然我的描述很直白,但老先生写的字却带着一股书卷气。
林溪晚泥皂,溪畔白泥精制,天然去污,泡沫丰盈,净肤护手。假一赔十!——林溪村
林晚
看着纸上那几行墨迹,我像是握住了反击的武器。
回到家,我把在书铺的经历和想法跟爹娘说了。
贴……贴纸上
爹一脸茫然,那有啥用
爹,这叫‘号’!
我解释着,贴在皂上,人家就知道这是咱家的东西,跟别人家的不一样!有字为证!写明了‘假一赔十’,就是告诉大伙儿,咱家的皂真材实料,不怕比!王寡妇她敢这么写吗她连字都不认得!
娘眼睛一亮:晚晚说得对!有字儿,看着就正经!不是野路子的东西!
说干就干!我们连夜赶工。我把老先生写的那张纸当母版,用家里烧饭的锅底灰兑了点水,调成墨汁。娘翻箱倒柜找出一小块还算干净的、白色的里衬布,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爹则削了块薄木片当刷子。
我小心翼翼地用木片蘸着墨汁,一笔一划地照着母版上的字,描摹在小布块上。字迹歪歪扭扭,远不如老先生写的工整,但关键的字——晚泥皂、林溪村、假一赔十——都清清楚楚。
然后,把写好的小布块,用米浆熬的粘稠浆糊,仔细地贴在每一块晾干、打磨好的皂块一角。
贴上号的皂块,立刻显得不一样了!虽然还是那朴素的米白色,但有了那一小块布和上面的字,莫名就多了几分正品的感觉。
第二天,我再次来到早市。这次,我没有急着吆喝。而是把贴着小布块号的晚泥皂,整整齐齐摆在摊位上最显眼的位置。
很快,就有人被这新奇的做法吸引了。
咦这皂上还贴了布写的啥
晚泥皂……林溪村……假一赔十嗬!口气不小啊!
假的赔十块真的假的
议论声中,我拿起一块皂,当众演示搓出丰富的泡沫,然后指着皂角上的小布块,朗声说道:各位叔伯婶娘!这就是我林晚做的‘晚泥皂’!林溪村河滩独有白泥,加好菜油、草木灰碱精心做的!纯天然,洗得干净,不伤手!皂上有号,有字为证!假一赔十!要是用了觉得不好,或者烂手掉皮,您尽管拿着这带号的皂来找我林晚,我十倍赔您!
我的声音清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
假一赔十小姑娘,说话算数
一个穿着绸布短褂,像是小商贩模样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拿起一块皂,仔细看着上面的布块字。
算数!
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字据为证!这布块上的字,我敢写,就敢认!
好!就冲你这股子实在劲儿,给我来五块!
中年男人爽快地掏出二十五文钱,要是真好用,以后我铺子里都从你这拿货!
谢谢大叔!
我激动地接过钱,包好皂递给他。
有了第一个大单,加上假一赔十的保证和那醒目的号,观望的人群开始动摇了。
给我也来一块试试!
我也要一块!带号的!
看着是比那边王寡妇的像样点……
生意再次红火起来。王寡妇在不远处看着,脸都气歪了。她也想学我贴东西,可她大字不识一个,只能干瞪眼。她的皂没有号,价格虽然低点,但在假一赔十的正品保证面前,显得毫无底气。渐渐地,她摊位前的人越来越少。
这一次,我带来的三十块带号的晚泥皂,再次销售一空!甚至还有人预订了下一次的!
谣言,不攻自破。实力和诚信,是最好的反击。
晚泥皂的名声,渐渐在青石镇传开了。从早市上零星的个人购买,开始有了回头客,甚至有了像那个绸布短褂大叔那样的小商贩,定期来拿货。
家里的收入稳定了,饭桌上不再是清汤寡水的番薯粥,偶尔能见点油星,甚至割一小条肉打打牙祭。爹娘脸上的愁苦被希望取代,腰杆也挺直了些。
然而,新的问题接踵而至——产量跟不上需求了。
单靠我们一家三口,爹挖泥、烧灰、磨贝壳粉,娘过滤、清洗、打下手,我负责最核心的配比、搅拌和最后的切割打磨,一天下来,累死累活,最多也只能做出三四十块皂。而镇上的需求,尤其是那个小商贩张老板(就是穿绸布短褂那位)的订单,一次就要上百块!
家里的小院堆满了原料和半成品,连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爹娘年纪大了,连日操劳,明显瘦了一圈,眼里的红血丝让人心疼。
爹,娘,这样下去不行。
一天晚饭后,我看着爹疲惫地捶着腰,娘靠着墙打盹,心里揪着疼,我们得找人帮忙。
找人爹一愣,找谁这做皂的手艺……
手艺的核心在我手里,我平静地说,配比,搅拌的火候,这些关键点别人一时半会儿学不会。但挖泥、筛泥、烧灰、磨粉、清洗器具、切割打磨……这些力气活、简单活,可以分出去。
娘睁开眼,有些担忧:晚晚,这……这方子要是传出去……
娘,光靠我们一家,累死也做不大。我分析着,要想把晚泥皂卖到更多地方,让家里真正好起来,甚至……让村里人都沾点光,就得放出去一部分。咱们招人,按天给工钱,或者按件算钱。只让他们做粗活,关键的几步我们自己来。
爹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过了好一会儿,他磕了磕烟锅:晚晚说得在理。光靠咱仨,累趴下也供不上。招人吧,找几个老实肯干的。
招工的消息一放出去,在小小的林溪村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傻晚……不,林晚家招工给工钱
真的假的就做她那泥巴皂
听说在镇上卖得可好了!看来是真赚钱了!
我去试试!总比闲着强!
第二天一早,我家破旧的院门口就围了好几个人。有老实巴交的汉子,有手脚麻利的婶子,也有半大的小子。王寡妇居然也挤在人群里,探头探脑。
我站在门槛上,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们眼里有好奇,有怀疑,更多的是对几个铜板工钱的渴望。
各位叔伯婶娘,大哥大姐,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晰有力,我家做皂,需要人手。主要活儿是:去河滩挖白泥,回来筛干净;砍柴烧草木灰,要烧透;把烧好的灰过滤成灰水;清洗做皂用的家伙什;皂做好晾干后,切割、打磨光滑。工钱,挖泥、烧灰的重活,一天十五文。筛泥、过滤、清洗、打磨的轻省活,一天十文。当天结算,不拖欠!
这个工钱,在当时的乡下,算是不错了。要知道,去镇上扛大包,一天也就二三十文,还不稳定。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我!林晚丫头,我力气大,能挖泥烧灰!
村里的光棍汉林大牛第一个举手,他平时游手好闲,但确实有把子力气。
筛泥洗东西我行!算我一个!
隔壁手脚勤快的桂花婶也赶紧说。
打磨的活儿我能干!我手稳!
村东头李木匠家的半大小子李栓子也嚷嚷着。
我点点头,挑了几个看起来确实老实、肯下力气的人:林大牛、桂花婶、李栓子,还有两个平时口碑不错的妇人。
王婶,我看向人群里的王寡妇,您也想来做工
王寡妇没想到我会点她名,脸上有点挂不住,讪讪地笑:啊……我就看看,看看……
王婶要是想来,也欢迎。我语气平静,不过我这儿的规矩是,拿了工钱,就得好好干活,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更不许把做皂的东西往外拿。要是犯了规矩,工钱没有,以后也别想再来了。
王寡妇被我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哼了一声,扭身走了。
选定了人,立刻分工。林大牛带着李栓子负责挖泥和砍柴烧灰。桂花婶和另外两个妇人负责筛泥、过滤灰水、清洗器具。我带着娘负责核心的配料、搅拌和最后的质检。爹则总管协调和原料、成品的管理。
小小的院子顿时热闹起来。挖回来的泥堆在角落,筛好的细泥装进筐。灶膛里的火整天烧着,草木灰一筐筐运进来。过滤好的灰水装在干净的大缸里。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木灰和油脂混合的气息。
效率果然大大提高!一天下来,做好的皂坯数量是过去的好几倍!晾皂的竹匾排满了半个院子。
看着这热火朝天的景象,看着爹娘脸上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看着桂花婶她们领到工钱时那满足的神情,我心里也暖暖的。
晚丫头,真有你的!
桂花婶数着刚到手的十文钱,笑得合不拢嘴,在家门口就能挣到钱,可比纳鞋底强多了!
就是!大牛哥,你可得好好干,别偷懒!
李栓子打趣道。林大牛嘿嘿笑着,小心地把十五文钱揣进怀里,那珍重的样子,仿佛揣着金元宝。
晚泥皂的产量上来了,销路也越拓越宽。除了镇上的早市和张老板的杂货铺,附近几个村子的小货郎也开始主动上门来拿货。张老板甚至提出,想包销我们所有的皂,价格可以再商量。
家里的日子彻底翻了身。还清了旧债,翻修了屋顶,泥坯墙也重新用黄泥抹了一遍,看着亮堂多了。饭桌上几乎顿顿见荤腥,爹娘也添置了新衣裳。
村里人的态度,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晚丫头这个称呼彻底取代了傻晚。走在村里,打招呼的声音多了起来,带着明显的尊重和讨好。
晚丫头,吃饭了没
晚丫头,今儿气色真好!
晚丫头,你看我家那小子,手脚也麻利,能去你那儿帮个忙不
甚至当初退亲的张家,也几次三番托人来说和,话里话外透着后悔,暗示张强现在还没定亲。我娘每次听了都冷着脸把人打发走。我心里更是毫无波澜。过去的羞辱是真切的,现在的改变也是靠我自己双手挣来的,与他们何干
然而,就在一切顺风顺水的时候,一场更大的风波悄然而至。
那是个闷热的午后,我正在屋里调配新一批皂的油碱比例。桂花婶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煞白:
晚晚!不好了!出事了!
我心里一紧:婶子,别急,慢慢说,出啥事了
镇……镇上!张老板铺子门口!有人……有人闹起来了!说用了咱家的皂,脸上身上起了红疙瘩!又痒又痛!带着人堵在铺子门口,嚷嚷着要赔钱,还要砸铺子呢!桂花婶急得直跺脚。
脑袋里嗡的一声!我强迫自己冷静:闹事的是谁认识吗皂带了吗
不……不认识!看着像外乡人!凶神恶煞的!皂……皂带是带了,可离得远,看不清是不是咱家的带号皂啊!桂花婶快哭了,张老板派人偷偷来递话,让咱们赶紧想办法,不然他铺子名声坏了,以后也不敢卖咱的皂了!
恶意竞争栽赃陷害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晚泥皂卖了这么久,从没出过问题!而且我们一直严格把控原料和流程,白泥筛了又筛,油也是干净的好油,灰水过滤得清澈见底。
爹!娘!我当机立断,你们在家稳住,把今天做的和库存的皂都检查一遍!特别是带号的布块,有没有松动脱落的!我去镇上!
我抓起一块刚做好、带着崭新布号的皂揣进怀里,拔腿就往镇上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保住晚泥皂的名声!保住张老板这个重要的渠道!保住我们全家和帮工们刚刚燃起的希望!
一路飞奔到青石镇,远远就看到张老板的杂货铺门口围了一大圈人。人群中央,三个穿着短打、面相不善的汉子,正气势汹汹地叫嚷着。其中一个敞着怀,脸上、脖子上确实能看到一片片明显的红疹子,他手里举着一块皂,唾沫横飞:
大家看看!就是这黑心皂!‘晚泥皂’!用了就烂脸!这铺子卖假货害人!今天不赔老子汤药费,老子砸了你这黑店!
张老板站在铺子门口,脸色铁青,想辩解又被对方的嗓门压住,急得满头大汗。围观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不少人脸上带着怀疑。
我挤进人群,走到张老板身边,先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转身面对那三个闹事的汉子,目光落在领头那个脸上有红疹的人身上。
这位大哥,我声音不大,但清晰地压过了嘈杂,你说你的红疹,是用了我家的晚泥皂
那汉子斜眼睨着我:你就是那做黑心皂的林晚来得正好!赔钱!老子这张脸要是毁了,跟你没完!
皂呢给我看看。我伸出手,语气平静无波。
那汉子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这么镇定,犹豫着把手里那块皂递过来。我接过皂,只看了一眼,心里就冷笑一声。
皂的颜色不对!虽然也是米白色,但透着点死灰,质地也粗糙。最关键的是,皂角上贴着的布块!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几个符号,根本不是字!模仿我们晚泥皂的号,却画虎不成反类犬!
大哥,我举起那块假皂,对着围观的人群,大家请看!这块皂上,贴的这是什么是字吗大家认得吗
人群凑近看,纷纷摇头。
这画的啥鬼画符似的!
不是字!肯定不是林晚家的皂!她家的号我认得,布块上写的是‘晚泥皂’,还有‘假一赔十’呢!清清楚楚的!
就是!这块皂看着也不对劲,灰扑扑的!
那三个汉子脸色变了变。领头的强自镇定:呸!谁知道你是不是换了号!老子就是在你这铺子买的!用了就烂脸!今天不赔钱,休想善了!
在我家铺子买的张老板气得胡子直抖,我张记杂货铺卖出去的每一块‘晚泥皂’,都有林姑娘家特制的布块号!你这块皂,根本不是从我这儿出去的!你这是栽赃陷害!
你说不是就不是老子有人证!
领头的汉子朝身后一个尖嘴猴腮的同伙使了个眼色。
那尖嘴猴腮的家伙立刻跳出来,指着张老板:就是他!昨天下午,我在他铺子里买的!花了五个铜板!
哦昨天下午买的
我盯着那尖嘴猴腮的家伙,突然问,买的几块什么时候买的当时铺子里还有谁在
就……就一块!快……快关铺门的时候买的!就他一个人!
尖嘴猴腮被我问得一愣,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笑了,从怀里掏出那块真正带着布号的晚泥皂,高高举起:各位乡亲!张老板铺子里卖的每一块‘晚泥皂’,布号上除了‘晚泥皂’三个字,还有我林晚亲手画的一个小标记——就在‘晚’字右下角,有个小小的‘√’!大家看看,这块假皂的布块上,有吗
人群立刻凑近看那块假皂的布块,上面只有鬼画符,哪有什么小勾。
没有!
真没有!
林晚丫头那块皂上有!我看清了!有个小勾!
我又转向张老板:张老板,您铺子昨天下午关门前,最后一位买皂的客人,是不是村西头的赵大娘她买了三块,说是给她闺女添妆用的当时您家娘子也在铺子里帮忙,对吧
张老板眼睛一亮,立刻反应过来:对对对!就是赵大娘!买了三块!我家娘子当时就在旁边收的钱!之后一直到关铺门,再没人来买过皂!这小子说快关门时来买了一块纯属放屁!
人群哗然!事实再清楚不过了!这三个家伙就是来碰瓷讹诈的!
好啊!原来是你们几个泼皮无赖!想讹钱!
太缺德了!差点冤枉了张老板和林姑娘!
报官!把他们抓起来!
那三个汉子见事情彻底败露,脸色煞白,想溜。但围观的人群群情激愤,把他们团团围住。
想跑没门!
送去见里长!
打这几个黑心肝的!
混乱中,张老板铺子里的两个伙计和我及时护住了张老板。村里的几个长辈也闻讯赶来,主持局面。最后,那三个闹事的泼皮被扭送到了镇上的里长那里,得到了应有的惩处。
一场风波,有惊无险地化解了。不仅没让晚泥皂名声受损,反而因为我的冷静应对和当众戳穿骗局,让晚泥皂和那块小小的、带着√标记的布块号,成了正品和诚信的象征!名声更响了!
张老板对我感激不尽,当场拍板,签了长期包销的契约,价格还提了一点。
这场风波,也让我彻底看清了:单打独斗,小打小闹,终究抗不过风浪。要想真正站稳脚跟,让晚泥皂走得更远,必须把根扎得更深,把村里更多的人绑上这条船!
回到村里,我把所有帮工,还有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都请到了我家。
院子里点了两盏油灯,灯火通明。我把镇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这次是运气好,被我识破了。下次呢下下次呢光靠我们一家,或者几家,力量太小了。
我看着灯火下每一张或紧张、或后怕、或沉思的脸。
晚丫头,你的意思是……
老村长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看着我。
村长爷爷,各位叔伯婶娘,我站起身,声音清晰而坚定,我想,把咱们林溪村的‘晚泥皂’,做成咱们村共同的产业!
共同产业
众人面面相觑。
对!
我用力点头,咱们成立一个……一个‘工坊’!村里出地,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按份子入股!我出方子,负责最关键的技术和品控。工坊赚的钱,扣除成本,按股分红!在工坊里干活的人,除了分红,还照样领工钱!这样,大家既是东家,又是伙计,劲儿往一处使,才能把咱们的‘晚泥皂’做大做强!才能不怕别人眼红使坏!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噼啪作响。入股分红这些词对一辈子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来说,太新鲜,也太震撼了。
晚丫头,这……这能行吗
桂花婶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万一亏了……
我觉得行!
林大牛第一个跳出来,他尝到了做工赚钱的甜头,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晚丫头脑子活,有本事!跟着她干,准没错!我大牛第一个入股!我……我出力气!算我一股!
我也信晚丫头!
李栓子也喊道,我跟我爹说,把给我攒的娶媳妇钱先拿出来入股!
有了带头的,加上我之前积累的信誉和这次危机处理的表现,越来越多的村民心动了。老村长磕了磕烟锅,一锤定音:
晚丫头这主意,我看中!这是带着全村人一起发财的好事!咱们林溪村穷了多少辈了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不能错过!地,村里祠堂后面有块空着的晒谷场,够大!我做主,先给工坊用!愿意入股的,明天到祠堂按手印!具体章程,晚丫头你来定!
好!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响应。
那一刻,看着灯火下一张张被希望点燃的脸庞,我知道,林溪村的命运,真的开始改变了。
林溪村白泥皂工坊,在老村长和全村人的支持下,热火朝天地建了起来。
晒谷场平整出来,搭起了宽敞的草棚子,划分出原料区、制作区、晾晒区、仓储区。挖泥队、烧灰队、制皂队、打磨包装队,分工明确。我制定了严格的工艺流程和品控标准,核心的配料和搅拌环节由我和爹娘,还有两个最信得过、签了保密契的妇人负责。
工坊采取股份制。我家以技术和前期投入占大头,村里以晒谷场地入股占一部分,其余村民根据出钱出力的多少认购股份。在工坊干活的人,除了按劳取酬的工钱,年底还能根据股份分红。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十里八乡。来上工的人络绎不绝,连邻村的壮劳力都跑来打听。工坊里从早到晚,人声鼎沸,充满了泥土、草木灰、油脂混合的、独属于勤劳致富的气息。
晚泥皂的产量和质量都得到了巨大提升。张老板的杂货铺已经成了我们稳定的出货点。更让人惊喜的是,由于品质过硬、口碑好,竟然有县城的商人慕名而来,下了更大的订单!
工坊赚的钱,除了留足发展资金,其余都按股分给了村民。拿到分红的那天,整个林溪村像过年一样。桂花婶攥着分到的几百文钱,又哭又笑,说终于能给儿子攒钱娶媳妇了。林大牛拿着钱,第一件事就是去镇上扯了几尺好布,做了身新衣裳,走路都带风。连当初最反对的王寡妇,看着别人家分到的钱,也眼热得不行,最后厚着脸皮求到老村长那里,也入了点小股,在工坊里做些清洗的杂活。
有了钱,村里的变化肉眼可见。破败的泥坯房少了,新起的砖瓦房多了起来。孩子们的衣裳不再满是补丁,脸上有了红润的光泽。村里破败的小路被拓宽、平整。老村长甚至张罗着,用公中的钱,请了个落魄的老秀才,在祠堂里开了个小小的学堂,村里的娃娃们终于能认字了!
两年后的秋天,又是一个丰收的季节。
金黄的稻浪在田野里翻滚。林溪村白泥皂工坊的院子里,更是堆满了晾晒好的、贴着崭新布块号的皂块,在秋日的阳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和淡淡的清香。
一辆辆来自县城、甚至更远地方的马车停在工坊门口,等着装货。工坊里,穿着统一粗布围裙的男女老少,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干劲。
我站在工坊门口,看着这生机勃勃的一切。身上是娘用细棉布给我做的新衣裳,合身又舒服。再也不是那个流着口水、被人指着鼻子骂傻晚的可怜虫了。
晚晚姐!县城祥瑞商行的掌柜来了,说想谈谈明年包销咱们整个州府的货呢!
李栓子如今是工坊的小管事,跑过来兴奋地报告。
知道了,请他到堂屋稍坐,我这就来。
我笑着应道,语气沉稳。
刚转身,就看到不远处的田埂上,站着两个人。是张强和他娘张婶。两人看着工坊热闹的景象,看着村里新建的房舍,看着那些曾经面黄肌瘦、如今红光满面的村民,神情复杂,有羡慕,有后悔,更多的是深深的落寞。
张强似乎想走过来,被他娘死死拉住了。
我平静地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过去那个需要靠一纸婚约来证明价值的林晚,已经彻底死去了。
现在,我是林晚。是林溪村白泥皂工坊的掌舵人。我的价值,不需要任何人来定义。
一阵秋风吹过,带着新稻的清香和皂块的微香。远处晒谷场上,传来孩子们追逐嬉闹的笑声,还有大人们吆喝着翻晒稻谷的号子。
炊烟从家家户户的屋顶袅袅升起,飘散在瓦蓝的天空里。
日子,就像这刚打出来的新米,蒸腾着热气,散发着踏实而绵长的香气。
这样,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