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傅承砚有个秘密。
这个秘密,能让他抛弃三年的夫妻情分,能让他无视自己亲手定下的所有铁律,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将一个病恹恹的女人奉为座上宾,任由她践踏我的尊严。
起初我以为,这秘密的名字叫爱情。
我冷眼看着他为她破例,看着他将我的禁地变成她的乐园,看着他在众人面前将我贬低得一文不值。
我准备好了一份离婚协议,也准备好了让他身败名裂的复仇计划。
直到我将他逼入绝境,直到他宁愿亲手砸碎我的一切,也不肯说出那个秘密时,我才嗅到了一丝血腥味。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婚外情。
这是一场,用我的婚姻和爱情作为陪葬品的……血色交易。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傻子。
1
傅家有三条铁律,是我嫁给傅承砚那天,他亲自刻在书房紫檀木板上的。
一,入室必焚香净手。
二,凡尘俗物,不得入晚香堂。
三,任何人,不得在他创作时打扰。
这三年,我,苏晚,作为他的妻子,连呼吸都恪守着他的规则。
直到那个午后,傅承砚带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撞开了我工作室晚香堂的门。他从未如此失态过。
晚晚,快,叫家庭医生!傅承砚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急切,怀里紧紧抱着那个仿佛一碰就碎的女人。
我正为一块百年血玉雕琢最后的纹路,这块玉,是我准备送给他的结婚三周年礼物。他突如其来的闯入,让我手一抖,刻刀在玉璧上划出一道刺耳的裂痕。
我的心,跟着那声音,也裂开了一条缝。
她是谁我放下刻刀,声音冷得像工作室里恒温保存的玉石。
这是许安然,我恩师的女儿,刚从国外回来,身体不好。傅承砚将许安然小心翼翼地放在我平日里小憩的沉香木榻上,那里是他都不曾踏足的地方。
许安然虚弱地睁开眼,视线掠过我,落在那块有了瑕疵的血玉上,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随即又变回那副惹人怜爱的模样,轻声说:承砚哥,都怪我……打扰到苏姐姐了。这块玉……好可惜。
她一声苏姐姐,而不是傅太太,像一根细细的针,扎进我的耳膜。
傅承砚的眉头拧了起来,他没有看我,而是看向那块玉,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晚晚,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块‘凤血’是多难得的料子。
我笑了,笑得胸口发疼。
他心疼的是一块玉,而不是我被惊扰的心血和被冒犯的尊严。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许安然。她从榻上挣扎着坐起来,大约是动作太大,她手边的茶盏哐当一声翻倒,褐色的普洱茶,不偏不倚,尽数泼在了我铺在桌上还未上色的苏绣图稿锦绣山河上。
那是我熬了三个月,为傅氏集团年底拍卖会准备的压轴之作。
一瞬间,墨色的山河被一片污浊的茶渍彻底侵染。
空气死寂。
许安然的脸瞬间血色尽失,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对不起……苏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赔,我赔给你!
你赔得起吗我终于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这幅图,是傅家和苏家三代人的心血,你用什么赔
晚晚!傅承砚厉声喝止我,他一把将哭得摇摇欲坠的许安然护在身后,像护着一件绝世珍宝。她不是故意的!她身体不好,你跟一个病人计较什么不就是一幅画吗,你再画一幅就是了!
再画一幅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三年,以为最懂我风骨的男人,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
他不懂,这不是画,这是我的命。
傅承砚,我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你忘了你的规矩凡尘俗物,不得入晚香堂。我的目光从他身上,缓缓移到被他护着的许安然身上,她,算什么东西
我的话,无疑是淬了毒的刀。
傅承砚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英俊的面容因为怒气而紧绷,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燃起了我从未见过的火焰。
苏晚!他咬着牙,安然以后就住在这里,我亲自照顾她。你要是容不下,就给我学会容下!
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半抱着惊魂未定的许安然,转身离开了晚香堂,留给我一室的狼藉,和一句冰冷的命令。
我看着那幅被毁掉的锦绣山河,缓缓蹲下身,指尖触碰到湿冷的茶渍,那茶渍,像是渗进了我的骨头里。
原来,所谓的铁律,所谓的规矩,不过是为我一个人设定的牢笼。
有些人,天生就是可以凌驾于规则之上的。
而我,不是那个人。
2
许安然,就这么在我眼皮子底下住了下来。
我的家,一夜之间变成了她的疗养院。傅承砚将我隔壁的客房,一间一直空着、连我都不能随意进出的房间,布置成了她的卧室。那房间正对着我的晚香堂,我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傅承砚进进出出的身影。
他端着药,捧着羹汤,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耐心。
而我,成了这个家里最多余的摆设。
晚饭时,我第一次没有等傅承砚,独自坐在长长的餐桌旁。王嫂战战兢兢地将菜布好,眼神里满是同情。
傅承砚扶着许安然下楼时,我正小口喝着汤,仿佛没看到他们。
晚晚,怎么不等我傅承砚拉开椅子,让许安然紧挨着他坐下,语气里有种刻意维持的平和。
我放下汤匙,用餐巾擦了擦嘴,淡淡地说:你忙。
许安然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小声对傅承砚说:承砚哥,要不我还是回房间吃吧,苏姐姐好像……不太高兴。
胡说,傅承砚夹了一筷子她最爱吃的笋尖放进她碗里,声音宠溺,这是你家,想在哪吃就在哪吃。别理她,她就是那个脾气。
别理她。
她就是那个脾气。
这几个字像冰锥,扎得我心脏一缩。
我抬起眼,冷冷地看着傅承砚:我的脾气,不就是你三年前千挑万选,说最欣赏的‘风骨’吗怎么,现在就成了可以‘别理’的毛病了
餐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
傅承砚的脸僵住了,许安然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连忙弯腰去捡,傅承砚却先一步按住了她:别动,当心着凉。然后对一旁的佣人喝道:没看到吗还不快换双新的!
从头到尾,他都没再看我一眼。
那顿饭,我再也咽不下一口。
夜里,我失眠了。辗转反侧间,听到书房传来隐约的谈笑声。傅承砚的书房,是他第二个禁地,里面藏着无数古籍善本,连我进去都要事先通报。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门虚掩着。
透过门缝,我看到了此生都无法忘怀的一幕。
傅承砚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捧着一本线装的宋版《说文解字》,那是他最珍视的藏品,平日里他都要戴上特制的手套才敢翻阅。
而此刻,许安然就坐在他身旁,脑袋亲昵地靠在他的肩上,手里拿着一块桂花糕,一边吃,一边将沾了糕点屑的手指,随意地在古籍上指指点点。
承砚哥,这个字好奇怪呀,她的声音娇憨,带着撒娇的意味,你念给我听嘛。
傅承砚低头看着她,眼神里是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纵容。他非但没有斥责她弄脏了古籍,反而轻声笑了笑,拿起毛笔,在一旁的宣纸上,为她写下那个字。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寸寸冰封。
我再也看不下去,转身回到卧室,关上门,将那不堪的一幕隔绝在外。我靠在门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滑落,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发抖。
三年来,我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守着那些冰冷的规矩,将自己活成了一尊符合他所有审美的玉雕。我以为我们是同道中人,是彼此唯一的知音。
可我错了。
我所珍视的一切,在他眼里,或许根本一文不值。
他的禁地,原来只是为我而设。
只要那个人是许安然,一切规矩都可以打破,一切珍宝都可以被染指。
这一夜,格外漫长。天快亮时,我听到傅承砚轻轻推开卧室的门,走到床边。他似乎以为我睡着了,在我额上留下了一个冰冷的吻。
晚晚,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歉意,别闹了,好吗
我闭着眼,一动不动,只有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傅承砚,你很快就会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闹。
3
转机,出现在一场名为流光的珠宝晚宴上。
这是傅氏集团每年最重要的活动,作为傅太太,我理应是全场的女主人。傅承砚也早在一个月前,就请了巴黎的设计师,为我量身定制了一件名为月神的礼服,搭配的是傅家祖传的一套帝王绿翡翠首饰。
晚宴前一天,傅承砚提着礼服回来,脸上带着一丝讨好的笑意:晚晚,试试看,我让他们加了你喜欢的云纹刺绣。
我看着他,内心毫无波澜。
那件礼服很美,美得像一轮遥不可及的冷月,但我知道,这不过是他打破规矩后,一次廉价的补偿。
我没接,只是淡淡地说:我还有一件作品没收尾,晚点再试。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说:也好。
晚宴当天,我独自在化妆间做准备。我的礼服,是一件我自己设计的黑色旗袍,领口用金线绣着一朵浴火重生的凤凰,凌厉又决绝。首饰,我也没用傅家的那套,而是戴上了我自己用碎玉设计的耳环和胸针,取名裂帛。
当我挽着傅承砚的胳膊出现在宴会厅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傅承砚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质问我:苏晚,你什么意思那件‘月神’呢那套首饰呢
不合身。我面无表情地回答,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他的手攥紧了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苏晚,别在这种场合给我丢人!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我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心口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许安然,身着那件本该属于我的月神礼服,脖子上戴着那套傅家祖传的帝王绿翡翠,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进来。
她略施粉黛,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羞怯,那柔弱的气质和月神的清冷融合在一起,竟生出一种别样的破碎感,引得在场不少男士目露惊艳。
她像一只耀武扬威的孔雀,走到了我们面前。
承砚哥,苏姐姐,她怯生生地开口,像只受惊的小鹿,我……我是不是不该来可我一个人在家里太闷了,承砚哥说带我来见见世面……这件衣服,也是承砚哥说好看,非要我穿的。
她几句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傅承砚。
我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同情、嘲讽和幸灾乐祸。
我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话。
傅承砚的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是铁青。他看着我,眼神里竟然带着一丝恳求:晚晚,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
回家
我突然觉得好笑。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苏晚女士的作品,果然名不含糊,这件‘裂帛’,真是神来之笔。
我转过头,看到了季扬。
他是季氏集团的掌门人,也是傅承砚在生意场上最强劲的对手。他为人张扬不羁,在审美上,更是与傅承砚的古板截然不同。
季扬径直走到我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胸口那枚碎玉胸针,完全无视了我身旁的傅承砚和许安然。
苏女士,这枚‘裂帛’,愿意割爱吗我愿意出八位数。
全场一片哗然。
八位数,买一枚碎玉做成的胸针所有人都觉得季扬疯了。
傅承砚的脸色更加阴沉,他上前一步,将我挡在身后,带着敌意说:季总,这是我太太的私人物品,不卖。
傅总,季扬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你确定是你‘太太’的私人物品,而不是你傅家的附属品一件东西的价值,要看懂它的人。你连它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资格说不卖
他的话,字字诛心。
我从傅承砚身后走出来,迎上季扬的目光,第一次,在傅承砚面前,没有顺从他。
我摘下胸针,递给季扬:季总有眼光。它叫‘裂帛’,玉石俱焚,方得新生。今天,它属于你了。
季扬接过胸针,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然后递给我一张名片:苏女士,我很期待与你的下一次合作。
傅承砚!我的行为彻底激怒了他,他抓住我的手腕,眼底燃着熊熊怒火,你疯了是不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你还要不要脸!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看着他因为嫉妒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冷冷地笑了。
脸我的脸,今晚不是早就被你和她,一起踩在脚底了吗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傅承砚和许安然的脸上。
许安然的身体晃了晃,眼看就要倒下去。
傅承砚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我看见许安然对着我,露出了一个胜利的、无声的微笑。
她说:你斗不过我的。
原来,金丝雀也能打碎金笼子。
只不过,她是那只耀武扬威的金丝雀,而我,是被她打碎的、关在笼子里的那一个。
4
晚宴上的闹剧,最终以许安然不堪受辱,心力交瘁而晕倒收场。
傅承砚像抱着全世界最脆弱的珍宝,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将她打横抱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宴会厅。
我一个人,穿着那身黑色的裂帛旗袍,像个孤魂野鬼,站在原地。
季扬没有走,他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杯香槟: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谢谢,不用。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却远不及我心里的痛。
季扬看着我,眼神深邃:苏晚,他配不上你。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困在一方庭院里,成为某个人彰显品位的附属品。
我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走出了宴会厅。
夜风很冷,吹得我有些清醒。
我没有回家,那个地方,已经不再是我的家。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直到天色泛白,才打车回到那个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无比陌生的地方。
刚走进客厅,一个青花瓷瓶就擦着我的耳边飞过,哐当一声在墙上摔得粉碎。
傅承砚双眼赤红地站在楼梯口,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他一夜没睡,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那身昂贵的西装也皱巴巴的,不见了往日的半分儒雅。
你还知道回来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压抑的怒火,苏晚,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昨晚的任性,安然差点就……
就怎么样我平静地打断他,看着地上的瓷器碎片,轻声说,就死了吗傅承砚,这种谎话说多了,你自己信吗
你!他被我戳中了痛处,更加暴躁,你非要这么尖酸刻薄吗安然从小身体就不好,受不得刺激!你昨晚让她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不来台,跟要她的命有什么区别!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无比荒谬。
我让她下不来台傅承砚,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昨晚究竟是谁,让谁下不来台我一步步走上楼梯,与他对视,她穿着我的礼服,戴着我的首饰,出现在本该是我的主场。我只是卖了一枚自己的胸针,就成了要她命的刽子手你的道理,还真是为你自己量身定做的。
强词夺理!傅承砚怒吼,那枚胸针是怎么回事你跟那个季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早就给我戴了绿帽子!
绿帽子三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烙,狠狠地烫在了我的心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
傅承砚被打偏了头,他似乎也没想到我敢动手,愣住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傅承砚,你听清楚了。你可以说我不懂事,可以说我任性,但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我苏晚再不济,也绝不会做婚内出轨这种肮脏事!不像某些人,打着报恩的旗号,行苟且之事,还想立牌坊!
我的话彻底引爆了他。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他拖着我,粗暴地将我拽向晚香堂。
苏晚,我真是太纵容你了,才让你变得这么不可理喻!
他一脚踹开晚香堂的门,将我狠狠地甩了进去。我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手肘磕在了坚硬的木地板上,一阵钻心的疼。
我还没来得及起身,就看到了让我魂飞魄散的一幕。
傅承砚通红着双眼,一步步走向我工作台的正中央。那里,摆放着我即将完成的、准备参加米兰国际设计展的巅峰之作——一尊用整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飞天神女。
那是我呕心沥血一年的成果,是我赌上苏家百年声誉,想要在国际舞台上为中式美学正名的野心。
傅承砚,你要干什么!我惊恐地尖叫,连滚带爬地想去阻止他。
他转过头,脸上是近乎狰狞的疯狂,他指着我说:就是为了这些没用的破玩意儿,你就可以罔顾人命,就可以这么恶毒是不是!我今天就毁了它,我看你以后还拿什么去清高,拿什么去骄傲!
说完,他举起旁边一个沉重的紫铜香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那尊飞天神女砸了下去!
砰!
一声巨响,仿佛天地崩裂。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尊洁白无瑕、栩栩如生的神女,在他的重击下,从中断裂,化作一堆冰冷的、惨白的碎片。
那不是玉碎了。
那是我的灵魂,被他亲手,一锤一锤地,砸了个粉碎。
我呆呆地跪在地上,看着那堆废墟,世界一片死寂,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悲伤。
心死了,原来是这种感觉。
不痛,只是空了。
傅承砚也愣住了,他看着自己闯下的祸,手里的香炉哐当掉在地上。他眼中的疯狂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慌和懊悔。
晚晚……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时生气……他踉跄着想过来扶我。
我抬起头,看着他,然后,笑了。
那笑声,空洞,诡异,像夜枭的哀鸣,让他生生停住了脚步。
我没有哭,没有闹,只是伸出手,一片一片地,将那些碎片,小心翼翼地收拢到怀里。就像在收敛我自己的尸骨。
傅承砚,我轻声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完了。
5
接下来的三天,我把自己锁在晚香堂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傅承砚慌了。
他每天都在门外徘徊,从一开始的暴躁命令,到后来的低声恳求。
晚晚,你开门好不好我们谈谈。
晚晚,我知道错了,你别这样折磨自己,我心疼。
苏晚!你再不开门我就把门撞开了!
我充耳不闻。
门外的世界,与我无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堆破碎的玉。我用特制的胶水,戴着放大镜,不眠不休地,将那些碎片,一点一点地,重新拼接起来。
我不是在修复它。
我知道,它永远都回不去了。我是在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记住我所受的屈辱,记住我的灵魂是如何被撕裂的。
第四天早上,我打开了门。
傅承砚几乎是立刻冲了过来,他看到我消瘦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满脸心疼,伸手想抱我:晚晚,你终于肯见我了。
我侧身避开,将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递到他面前。
签了它。我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傅家的东西,我一样不要。我的东西,也请你,一样都别碰。
傅承ayin的脸色瞬间惨白,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就因为……就因为一尊雕像晚晚,你要跟我离婚
不是一尊雕像,我看着他的眼睛,是你亲手杀死了我。傅承砚,我现在看到你,都觉得恶心。
这句话,像最锋利的刀,刺穿了他最后的伪装。他颓然地后退一步,靠在墙上,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我没有再看他,径直走下楼,拖着早已准备好的行李箱,离开了这个我住了三年的,华丽的牢笼。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季扬打了电话。
季总,你之前的提议,还有效吗
电话那头的季扬沉默了片刻,随即说:我的荣幸。
一个月后,一场名为涅槃的艺术展,在京城最顶级的艺术中心开幕,引爆了整个上流社会。
策展人,是我。
展出的所有作品,只有一件。
那就是被傅承砚亲手砸碎,又被我一片片粘合起来的飞天神女。
我没有试图去掩盖那些裂痕。相反,我用熔化的金箔,沿着每一道裂缝,
细致地进行描绘和填充。这种古老的修复技术,叫金缮,寓意着接受不完美,并在破碎中重获新生。
那尊破碎的飞天神女,在金线的勾勒下,非但没有失去美感,反而呈现出一种震撼人心的、悲壮的、支离破碎的美。那些金色的裂痕,像一道道金色的闪电,又像女神流下的血泪,充满了无声的控诉和决绝的力量。
我给它取了新的名字:悼亡妻。
悼念那个,已经死去的,名叫苏晚的,傅承砚的妻子。
开幕式那天,衣香鬓影,冠盖云集。我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站在我的作品旁,神情淡漠,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傅承leyin来了。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他穿过拥挤的人群,死死地盯着展台中央那件刺眼的展品,和他旁边那三个字:悼亡妻。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
他想向我走来,却被季扬拦住了。
傅总,这里不欢迎你。季扬的声音冰冷。
季扬!你给我滚开!这是我和我太太之间的事!傅承砚失控地嘶吼,引来周围一片侧目。
太太两个字,让我觉得讽刺至极。
我终于看向他,缓缓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展厅:傅先生,我想你搞错了。第一,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第二,这件作品,记录的是一位丈夫,如何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你不妨仔细看看,那些裂痕,像不像你那天狰狞的脸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听懂了我的话外之音,看着傅承砚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震惊。
傅承砚彻底崩溃了。他像一头困兽,徒劳地伸出手,想触摸那件作品,嘴里喃喃自语:不……不是这样的……晚晚,我错了,你回来……
他的忏悔,来得太迟,也太廉价。
我没有再给他任何一个眼神,挽着季扬的胳膊,转身对所有来宾举杯,声音清亮:
感谢各位莅临。涅槃,意味着在毁灭中获得新生。今天,我,苏晚,宣布新生。
我看到傅承砚在人群中,看着我身边的季扬,看着我脸上淡然的笑容,他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地跪倒在地,发出了野兽般压抑的哀鸣。
我甚至没有看到许安然。或许她来了,躲在某个角落。或许她没来。
都不重要了。
这场盛大的展览,是我为自己办的葬礼,也是我为他,傅承leyin,亲手立下的一根,永远无法拔除的,耻辱柱。
从此以后,京城每一个人提起他,都会想起,他曾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妻子。
以及,他曾如何亲手,将她毁掉。
6
涅槃展大获成功后,我接受了季扬的邀请,飞往了巴黎。
季扬为我成立了一个独立的设计师工作室,就在塞纳河畔,推开窗就能看到巴黎圣母院。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创作中,那些破碎的过往,成了我取之不尽的灵感源泉。
我的作品,带着一种东方的禅意和浴火重生的力量,很快在欧洲时尚圈声名鹊起。
我再也没有关注过傅承砚的任何消息。对我而言,他已经是个死人。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季扬拿着一份国内的财经报纸,神色复杂地找到我。
他破产了。季扬说。
我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傅承砚的公司,主打的就是高端文化产业,而他的信誉和品位,是他最大的资本。一场涅桑展,让他的人设彻底崩塌,成了一个亲手摧毁艺术的暴君,一个笑话。资本是无情的,客户是现实的。墙倒众人推,是必然的结局。
还有,季扬顿了顿,许安然疯了。
我有些意外。
为什么
傅承砚把所有怨气都撒在了她身上。他认为是许安然的出现,才导致了你的离开。他把她囚禁在老宅里,日夜折磨,直到她精神失常。季扬叹了口气,一个偏执狂的爱和恨,都是毁灭性的。
我沉默了。
我既不同情许安然,也不觉得快意。她们之间的纠葛,于我而言,不过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激不起我心中半分波澜。
晚晚,季扬看着我,目光专注而深情,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可以看看眼前人吗
我看着他,这个在我最狼狈的时候伸出援手,默默守护我半年的男人,我笑了笑:季扬,我现在的心,是一片废墟,什么都长不出来。你值得更好的。
拒绝的话很残忍,他却笑了:没关系,废墟上,才好建一座全新的城。我等得起。
那之后,他依旧陪在我身边,以朋友的身份,不远不近,给了我最大的尊重和自由。
一晃两年过去。
我成了国际上炙手可热的东方设计师,我的预约,已经排到了三年后。我的生活平静、充实而自由。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傅承砚。
直到那年冬天,我在卢浮宫办个人回顾展。
那天,巴黎下着大雪。我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裙,站在展厅中央,接受着媒体的采访,和友人的祝贺。季扬就站在我身旁,为我挡开过于热情的记者。
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和窗外纷飞的大雪,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傅承砚。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风衣,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像个流浪汉一样,痴痴地站在风雪里,望着我。他的眼神,充满了悔恨、痛苦和绝望的祈求。他瘦得脱了相,完全没有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高高在上的傅家掌门人的样子。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一秒。
我看到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喊着我的名字:晚晚……
我只是平静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我对身旁的季扬笑了笑,轻声说:季扬,外面风大,我们去休息室喝杯热茶吧。
好。季扬自然地揽住我的肩膀,护着我穿过人群。
我没有再回头。
但我知道,他还站在那里。
他会一直站在那里,站在那片永远无法逾越的冰冷玻璃之外,看着我的世界里鲜花着锦,高朋满座。
而他的世界,从他亲手砸碎我灵魂的那一刻起,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悔恨,和永不停歇的,凛冽寒冬。
这就是我,苏晚,给他最好的,也是最后的结局。
不是原谅,不是忘记,而是让他用余生,去品尝他亲手酿下的,一杯名为永失我爱的,穿肠毒酒。
7
我在巴黎的生活,像一幅用冷色调精心绘制的油画,精致、疏离,且井然有序。季扬是我画中唯一的暖色,他体贴入微,从不过问我的过去,只专注于为我创造一个完美的未来。
我以为我已经将傅承砚这三个字连同那个被我亲手埋葬的苏晚,一起锁进了记忆的地窖,永不见光。
直到那一天,季扬神色凝重地将一份苏富比的拍卖图录递给我。
封面之下,一张高清的图片赫然映入我的眼帘,像一根淬毒的银针,狠狠扎进我的瞳孔。
那是锦绣山河。
不是被茶渍染污的那一幅,而是……一幅完好无损的,我记忆中倾注了所有爱意与期盼的,锦绣山河原稿。
我的呼吸一滞,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这……怎么可能我的声音干涩得发疼。
当年为了赶工,我曾画过两幅。一幅是快要完工、放在明处的半成品,另一幅,才是倾注了我对我们未来所有美好想象的原稿,藏在画室的暗格里,我本想在结婚三周年那天,给他一个真正的惊喜。
那片泼洒的茶渍,毁掉的只是个赝品。而真正的它,我逃离时走得匆忙,竟遗忘了它的存在。
如今,它以傅氏前总裁私人珍藏的名义,出现在了拍卖会上。
他疯了吗我喃喃自语。把这幅画拿出来拍卖,无异于将他最后的、也是最私密的尊严剥光了,放在世人面前展览。
他没疯,他是走投无路了。季扬的声音很低,傅家老宅被查封抵债,这幅画,大概是他唯一能动用的、还值点钱的私产。拍卖所得,据说是要去还一笔……很私人的债务。
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拍卖会那天,我还是去了。
我戴着宽大的墨镜和帽子,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季扬坐在我身边,无声地握住我冰冷的手。
当那幅熟悉的锦绣山河被缓缓推上展台时,整个会场都安静了下来。灯光打在画上,那些我亲手绣下的山川、河流、飞鸟,每一针每一线,都还带着我当年的体温和心跳。
那是我……爱过的证据。
拍卖师开始报价。
会场很安静,久久无人举牌。这幅画的艺术价值极高,但它背后的故事太过难堪,没人愿意在这种时候,去触傅承砚的霉头,或是得罪我和季扬。
就在拍卖师即将宣布流拍时,后排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五百万。
我浑身一震。这个声音,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是傅承leyin。
他坐在最后一排的阴影里,穿着不合身的廉价西装,整个人像一截枯槁的木头。他举着牌子的手,在微微发抖。
季扬皱起眉头,他侧过身,对我低声说:晚晚,别看。
说着,他毫不犹豫地举起了牌子。
一千万。
全场哗然。所有人的目光在季扬、傅承砚和我这个被遮得严严实实的神秘女士之间来回扫视。
一千一百万。傅承砚的声音带着搏命般的嘶吼,他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季扬,那眼神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两千万。季扬的声音云淡风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他是在用钱,宣示他的主权,也是在替我,狠狠地羞辱那个男人。
季扬……我拉了拉他的衣袖。
别管,晚晚。他反手握住我,我不会让他把这份带血的回忆,再买回去。
两千一百万……傅承砚的声音已经气若游丝,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说完这句话,整个人颓然地坐了下去。
我能感觉到,那是他的极限了。
我看着那幅画,那是我曾描绘的,有他存在的锦绣山知河。如今,它却成了两个男人用来互相攻击的武器,成了我胜利的战利品,成了他最后的遮羞布。
这太残忍了。
我的心突然像被掏空了一样。
我猛地站起来,在季扬错愕的目光中,摘下墨镜,快步走出了拍卖厅。
我宁愿它流拍,宁愿它被尘封,也不愿它再沾染上任何人的爱恨。
旧梦已死,何必让它的尸骨,再被拿出来反复鞭笞。
8
我以为拍卖会上的不告而别,会让我和季扬之间产生隔阂。
但他没有。他追了出来,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只是轻声说:不想看,我们就不看了。走吧,我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那家舒芙蕾。
他越是体贴,我心里就越是沉重。
那晚,我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我又回到了晚香堂,傅承砚就站在我对面,手里拿着那个紫铜香炉,一遍又一遍地,砸向那尊飞天神女。
只是这一次,我看清了他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狰狞,只有无尽的、绝望的痛苦,他在流泪。
我惊叫着从梦中醒来,浑身冷汗。
接下来的几天,我心神不宁,连画笔都拿不稳。我总觉得,有些事情,被我忽略了。傅承砚砸碎我作品时的那种疯狂,不像是一个男人单纯因爱生恨的嫉妒,那更像是一种……同归于尽的自毁。
一个念头,像鬼魅一样缠上了我。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一个来自国内的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尖利、神经质,像砂纸在玻璃上摩擦。
苏晚……你这个贱人,你是不是很得意你毁了他,也毁了我……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是许安然。
我握着电话的手一紧,冷冷地说:你还没疯彻底
我疯了呵呵……她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苏晚,你知道吗,我才是最可怜的人!我这辈子,都只是别人手上的一颗棋子……一颗用来对付你,也用来毁掉傅承砚的棋子!
我心中一动:你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吗她的声音充满了恶毒的诱惑,你想知道,那个对你百依百顺,将你看作唯一知己的傅承砚,为什么会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为了我这个‘外人’,不惜一次次地伤害你吗
我的呼吸屏住了。
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症结所在。
你想知道,他砸碎你那尊破雕像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吗他不是在砸你,苏晚……他是在砸他自己!砸那个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被毁掉的自己!
许安然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了我心中那把生锈的锁。
你想要什么我问。
我要一笔钱,一笔足够我逃离这个鬼地方,去国外隐姓埋名过完下半辈子的钱。还有,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报复的快意,我要你亲口去问他。我要你看着他那张骄傲的脸,是如何在你面前,一寸寸碎裂的。我要让你知道,你的复仇,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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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信你
呵呵……许安然又笑了,那笑声让我不寒而栗,我手上,有你恩师,也就是我父亲……当年真正的死因调查报告。傅承砚为了这个秘密,连你都可以舍弃,你说……你会不会信
电话挂断了。
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巴黎阴沉的天空,浑身冰冷。
我父亲的死因……
傅承砚的恩师,许安然的父亲,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考古学家,当年是在一次海外的考古活动中,因意外事故丧生的。傅承砚一直对此事怀有很深的愧疚,这也是他执意要照顾许安然的理由。
如果……如果那不是意外呢
如果这个秘密,足以毁掉整个傅家呢
一个可怕的真相,仿佛就在迷雾之后,我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看到它血淋淋的全貌。
我订了第二天回国的机票。
季扬问我:非去不可吗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是。有些事,我必须亲眼看到结局。否则,这片废墟,永远都建不起新城。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我等你回来。
9
回国后,我没有联系傅承砚。
我按照许安然的要求,将一笔钱打到了指定的海外账户。三天后,我收到了一个加密邮件。
附件里的内容,让我如遭雷击。
那是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里面附着各种证据、证人证词,甚至还有一段模糊的录音。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结论——许安然父亲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一场商业谋杀。他发现了一个古代遗迹,而那个遗迹所在的土地,被傅承砚的父亲,傅正国,当时正不择手段地想要拿到手。
为了永久地掩埋这个秘密,傅正国制造了那场意外。
而傅承砚,是在许安然回国前不久,才无意中发现了这个足以让他父亲锒铛入狱的惊天秘密。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许安然就带着这份证据找上了他。
她用这个秘密,像一条毒蛇一样,死死地缠住了傅承砚。她逼他,要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来伤害我,以此来报复傅家。
我要你把她最珍视的东西,一样一样地,亲手毁掉。
我要你让她尝尝,被人背叛、被人抛弃、被人踩进泥里的滋味。
否则,我就让你父亲,下半辈子都在牢里度过。
邮件的最后,是一张照片。
是傅承砚砸碎飞天神女后,一个人跪在那片废墟里,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的照片。
我手里的平板电脑啪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原来……是这样。
原来每一次的维护,每一次的破例,都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被胁迫的、无声的交易。
原来他闯入我的工作室,弄脏我的画稿,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许安然的步步紧逼。
原来他砸碎我的灵魂,不是因为恨我,而是在那一刻,他把那尊雕像,当成了那个被命运扼住喉咙,无能为力、只能选择伤害挚爱的……他自己。
我的复仇,我的展览,我引以为傲的涅槃,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成了一把刀,一把被许安然利用,狠狠插进傅承砚心脏的刀。而我,还以为自己是那个替天行道的行刑者。
我疯了一样冲出酒店,打了一辆车,凭着记忆,开向了傅家老宅的方向。
那里早已被查封,破败不堪。
我绕到后门,那个曾经我和他一起种下桂花树的地方,看到了他。
傅承砚就坐在那棵已经枯死的树下,手里拿着一个酒瓶,喝得酩酊大醉。他比拍卖会上见到时更加潦倒,像一个在世间游荡了百年的孤魂。
他看到我,愣住了,以为是自己喝醉了产生的幻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碰我,又不敢。
晚晚……你回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
我伸出手,不是打他,也不是骂他,而是轻轻地,替他擦掉了嘴角的酒渍。
他浑身一僵,眼泪,毫无征兆地,就那么滚落下来。一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在我面前永远骄傲自持的男人,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对不起……他哽咽着,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三个字,晚晚……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伸手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里,没有爱,没有恨,只有一种超越了所有情感的,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悲凉。
我们都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我们被命运玩弄,被阴谋裹挟,用最锋利的方式彼此伤害,到头来,才发现我们都只是这场悲剧里,身不由己的傀儡。
就在这时,一辆刺眼的跑车停在了不远处。
季扬从车上下来,他看着我们紧紧相拥的身影,脸上一直以来温和的笑容,第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10
苏晚!
季扬的声音,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我和傅承砚之间那片悲凉的死寂。
我缓缓地松开手,从傅承砚的怀抱里退出来,转身面对季扬。他的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失望和一丝受伤的愤怒。
所以,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他指着烂醉如泥的傅承ayin,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你飞越半个地球,不是为了了结过去,而是为了……回到这个亲手毁了你的人身边
季扬,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声音很轻,却充满了疲惫。
我想的哪样他自嘲地笑了,我看到的,是你抱着他。苏晚,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想难道你要告诉我,在你心里,他的痛苦比你受过的伤害更重要真相可以改变过去吗你身上的伤疤,会因为他的一句‘对不起’就消失不见吗
他的质问,字字句句,都像锥子一样扎进我心里。
是啊,真相能改变什么呢
什么都改变不了。
傅承砚看着季扬,眼中闪过一丝敌意,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出言反击。他只是踉跄地站稳,挡在我身前,沙哑着对季扬说:不关她的事。你有什么……冲我来。
你季扬冷笑一声,目光里满是不屑,傅承砚,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你连保护她的能力都没有,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傅承砚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灰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看着他们,一个是我曾经挚爱,如今只剩悲悯的男人;一个是在我绝境中伸出援手,寄予厚望的男人。他们都曾是我的世界,而此刻,我却只想逃离。
我绕开他们,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晚晚!傅承砚和季扬同时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都别再跟着我了。
我说,傅承砚,你的债,你的罪,都与我无关了。去自首,或者去赎罪,那是你自己的路,别再把我也拖进你的深渊。我不恨你了,因为你……不值得我再耗费任何情绪。
然后,我对季扬说:季扬,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说得对,伤疤不会消失,废墟也无法重建。但我现在才明白,我不应该指望另一个人来帮我建一座新城。这座城,必须我自己一砖一瓦地,重新垒起来。
晚晚,你什么意思季扬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慌乱。
我的意思是,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风吹过我空荡荡的心口,我要走了。不是去巴黎,不是回你为我打造的那个完美的乌托邦。我要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不是作为‘傅太太’,也不是作为‘季扬守护的设计师’,而是作为……苏晚,我自己。
说完,我没有再给他们任何开口的机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走后,听说发生了很多事。
傅承砚去自首了。他将傅正国当年的所有罪证公之于众,亲手将自己的父亲送进了监狱。他自己,也因为包庇罪,被判了三年。他卖掉了那幅锦绣山河,所得的钱,以我的名义,成立了一个濒危文化遗产修复基金。
许安然拿了钱,却没能逃掉。她的下半生,在精神病院和无尽的悔恨中度过。
季扬没有再找我。他只是每年,都会往那个基金会里,注入一笔巨额的资金。
而我,去了中国西部的一个小镇。
那里天高云淡,有着最纯粹的阳光和最质朴的匠人。我关掉手机,断绝了和过去所有的联系。我不再做什么光鲜亮丽的高定设计师,我只是跟着当地的老阿妈,学习最古老、最原始的扎染和织布。
我不再追求完美和精致,我学着去接受布料上的每一个瑕疵,每一处不均匀的色彩。我发现,在那些不完美里,反而藏着最动人的、属于生命本身的力量。
三年后的一天,我在镇上的集市摆摊,卖我自己染的土布。
一个穿着冲锋衣,背着巨大登山包的旅人,在我摊前停了下来。
他拿起一块蓝色的扎染布,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不甚完美的螺旋图案。
这个图案,真好看。旅人笑着说,声音温和又熟悉,像不像……涅槃重生的蝴蝶
我抬起头,阳光有些刺眼。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那是我这三年来,发自内心的、最平静的一个笑。
我说:不,它什么都不像。
它只是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