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商税精算法》初稿,跨进户部议事厅时,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未散的墨香与茶渣的苦涩。
李知远正翘着二郎腿翻账本,阳光透过窗棂斜斜落在他官服上,映出一片湖蓝。
他抬头扫我一眼,嘴角扯出半分笑:“苏姑娘,这记纸数字,怕不是你茶行算茶钱的小九九?”
厅里坐着的户部官员们跟着低笑,声音像风中摇晃的铜铃,轻佻又刺耳。
我把算盘往桌上一磕,珠子哗啦响成串,像是骤雨敲打青石板,惊得几人微微缩了脖子。
“李大人不妨直说。”我稳住语气,指尖在算盘梁上来回摩挲,母亲留下的老檀木温润如旧。
“直说?”他把账本往我面前一推,纸页簌簌作响,“你这公式,算笔茶税要分七步,咱们州府的老账房学半年都未必会。”他指尖点着“复利核算”四个字,指甲泛黄,像是烟熏火燎的结果。
我盯着他泛红的眼尾——昨日他定是在哪个花楼喝到三更,连眼白都染上了胭脂色。
“李大人可知,去年秋季茶税,因四舍五入误差少收了多少?”我从袖中抽出一叠旧账,纸张有些发脆,带着陈年霉味,“这是户部存档的晋南茶商完税记录,每笔尾数都舍到五钱,十笔就是五两,百笔五十两,千笔呢?”
我抓起算盘噼啪拨响,珠子碰撞声清脆如击玉:“晋南去年秋茶一万两千担,每担税银三钱七分五厘,按老法子四舍五入到四钱,实收四万八千两。可按精算法,该是一万两千乘以零点三七五——”算盘珠子顿住,余音还在耳边回荡,“四万五千两?”
李知远拍案:“你这不是少了三千两?”
“错了。”我把算盘往他跟前一推,木底撞桌,发出闷响,“老法子是每担税银先四舍五入到整数钱位,再乘数量。可税则明文规定,总税银需精确到厘,再统一取整。”我抽出铅笔在纸上划拉,笔尖摩擦纸面沙沙作响,“正确算法是:每担零点三七五两,一万两千担是四千五百两。但老账房图省事,每担先算成零点四两,一万两千担就是四千八百两——多收了三百两?”
“你耍什么花样?”他额角青筋直跳,仿佛能听见那根血管在皮肤下砰砰作响。
我翻开旧账最后一页,指腹压在“晋南秋茶总税银:肆仟捌佰两整”上,纸面粗糙,却让我心头一颤:“可实际茶商交的是四千五百两。中间这三百两,进了谁的口袋?”
厅里突然静得能听见茶盏里的水响,像是有人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水面。
李知远的脸从红变青,又从青变白。
我摸出另一张算草:“若用我的‘逐项取整法’,先算总银再取整,去年晋南秋茶税该是四千五百两,分文不错。可按老规矩,多收的三百两——”我抬头看他,目光如针,“李大人,这算不算贪墨?”
“放肆!”他拍桌要起,被裴砚按住肩膀。
裴砚垂眸喝茶,瓷杯边沿还沾着几片浮沫,他声音温温的:“李主簿,苏姑娘算的是账,你急什么?”
李知远坐回去时撞翻了茶盏,茶水泼在他新让的湖蓝官服上,洇出一团深色痕迹,像墨汁滴在宣纸上。
我低头整理算草,听见后排有人小声嘀咕:“原来咱们年年少收税,是规矩错了。”
散会时,裴砚留在最后。
他拾起我落在桌上的铅笔,在指尖转了转,金属刻痕在光线下闪了一下:“晋南来信了。”
我的心一紧,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赵掌柜辞了。”他把信递给我,“说年事高,管不动。”
我捏着信的手发颤,纸角都被我揉出了褶皱。
赵掌柜跟了我爹二十年,上个月还写信说春茶收得好,怎么突然要走?
我翻出袖中母亲的旧算盘,珠梁上还留着她的指痕——前世柳清欢动手前,赵掌柜也是突然告老,接着茶仓就着了火。
“我让陈老汉守住原始账本。”我咬着唇,舌尖尝到了一丝血味,“若有人来要——”
“已经有人去了。”裴砚的拇指摩挲着铅笔上的刻痕,声音沉了下来,“今早,两个穿青衫的,自称户部特派。”
我猛地抬头:“陈老汉?”
“他说‘无裴大人亲令,半页纸都不给’。”裴砚笑了,眼角微弯,“你这老账房,比你还精。”
我松了口气,又攥紧算盘,檀木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们急着要账册,定是怕我算出更多破绽。”
“不止。”裴砚的声音沉下来,“我查了李知远的弟弟——他在扬州有间‘青莲茶栈’,明面上卖本地茶,暗里收外邦的低价茶。”他指节敲了敲桌沿,节奏像心跳,“柳清欢的外邦商队,货船总在扬州靠岸。”
我忽然想起柳清欢那枚青金石戒指——扬州码头的外邦商人最爱戴这玩意儿,冷光中透着异域的危险气息。
次日早朝,我捧着新写的《茶市异常交易审查细则》跪在丹墀下,晨露浸湿了我的衣襟,寒意渗骨。
“陛下,茶税要清,得先管住异常交易。比如某茶栈突然低价收茶,或通一商队每月到港次数异常,都该用算术模型筛查。”我抬头看皇帝,他须发皆白,却仍精神矍铄,“再设个‘算术核查司’,专门审账——会打算盘的,不论男女都能考。”
皇帝抚须大笑,笑声爽朗如钟鸣:“苏姑娘这是要让算盘子敲开金銮殿?准了!你亲自督建。”
退朝时,裴砚落后半步:“今晚有人请我去醉仙楼吃酒,说要‘聊聊新税则’。”他瞥我一眼,“你说,他们会聊什么?”
“聊怎么让我算错账,怎么让核查司成空壳。”我摸了摸袖中的算盘,木质温热,“但他们不知道——”
“知道什么?”
“我算过,这核查司要管九州茶税,至少需要三千个会精算的账房。”我望着宫墙上的夕阳,金色光辉洒在我脸上,却照不进心里,“等这三千人都捧着算盘站在他们跟前,他们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
裴砚低笑出声,衣袍扫过我的袖角,带起一阵淡淡的檀香味:“苏姑娘,你比我想象的更会算。”
“裴大人,我还算了笔更重要的账。”我停住脚,转身看他,暮色中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像茶盏里浮着的星子,“前世我丢了茶行,丢了命。今生我要算清每一笔债——谁动云露,谁动大晋的税,我都要让他们连本带利还回来。”
他的眼睛在暮色里亮了亮,像茶盏里浮着的星子。
夜风吹来,带着新茶的香气,清新中夹杂着一丝苦涩。
我摸着母亲的算盘往住处走,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裴砚的靴底沾了宫道的青石板屑,每一步都轻得像句承诺。
我攥紧算盘,把所有可能的破绽都在心里过了一遍。
那些躲在暗处的手,那些见不得光的账,很快就会被算得明明白白。
毕竟,我可是带着两辈子的账,来跟他们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