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指尖划过冰冷的触控屏，屏幕上是浩瀚星河的背景，中央却嵌着一道刺目的、不断跳动的红色轨迹。
它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撕裂了天鹅绒般的宁静深空。轨迹的尽头，标注着一个冰冷的名字：冥河。
“参数还是对不上，老林？”
通事王胖子端着保温杯凑过来，杯口氤氲的热气在低温的实验室里格外明显。
他胖乎乎的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但眼神里更多的是对林默判断的信任。
“嗯。”
林默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揉了揉太阳穴，那里正隐隐作痛，像有什么东西在颅骨内轻轻敲打。
这头痛，从他三天前开始分析“冥河”的深空探测数据时就开始了，而且越来越频繁。
“轨道偏心率异常增大0.0007%，光谱分析显示……它的反照率在持续下降，吸收率却在飙升。
这不像是自然天L进入太阳系引力场该有的反应。”
他调出两组对比数据，复杂的公式和曲线在屏幕上铺开，“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后面推了一把，或者它自身在……减速变轨？”
“变轨？”
王胖子差点呛到，茶水溅了几滴在操作台上，“老林，这可不能乱说！
NASA、欧空局那帮大佬的模型可都预测它会在安全距离外掠过，擦肩而过，虚惊一场。
你这‘变轨’要是传出去，非引起恐慌不可！
是不是上次事故的后遗症……”他话说到一半，猛地刹住，小心翼翼地观察林默的脸色。
林默的眼神暗了一下。
王胖子口中的“事故”，是半年前一次深空探测器意外失联事件，他是项目核心数据分析员之一。
探测器在传回最后一段意义不明的、充记尖锐噪音的数据流后，信号便永久消失在木星轨道附近。
那次事件后，林默昏迷了三天，醒来后关于探测器失联前几小时的记忆一片空白，只留下这该死的、不定时发作的头痛。
医院检查一切正常，最终归咎于“过度劳累引发的应激反应”。
“我的头没事。”林默语气平淡地打断他，指尖点着屏幕上“冥河”最新的高分辨率合成图像。
那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光点，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非球形的轮廓，表面似乎笼罩着一层不断流动的、吸收光线的暗影。
“看这里，边缘的湍流结构……还有它经过小行星带时，附近几颗小天L的轨道也出现了极其微小的扰动。
虽然都在误差范围内，但所有这些‘误差’都指向通一个方向——它在修正轨道，目标……很可能是地球。”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寂静的实验室里。
实验室的门被推开，部门主管李主任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手里拿着最新的内部通报。
“都在呢？正好。”
他清了清嗓子，“关于‘冥河’，联合空间监测中心（JSOC）刚发布了最终确认通告。
经过全球顶尖专家团队反复演算，确认其轨道参数稳定，将在72小时后以距地月系统约120万公里的安全距离掠过。不会对地球构成任何威胁。
大家放宽心，该干嘛干嘛，别自已吓自已。”
李主任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王胖子明显松了口气，赔着笑：“我就说嘛，虚惊一场！
主任您放心，我们肯定不信谣不传谣！”他拍了拍林默的肩膀，眼神示意他别再多说。
林默没说话，只是盯着屏幕。
JSOC的通告和他眼前的数据形成了刺眼的割裂。
120万公里？以“冥河”目前展现出的异常减速和变轨倾向，72小时足够它让很多事情。
他调出了JSOC通告的附件——那份冗长的风险评估报告。
在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和数据图表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一行小字注释：“……部分外围监测站（编号：深空哨兵-7、木卫二轨道阵列）在特定频段报告微弱异常扰动信号，已排除设备故障，初步判定为高能宇宙射线背景噪声，对最终轨道模型无影响。”
深空哨兵-7？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
那正是半年前失联的探测器最后传回数据的中继站！
是巧合？
他强压下翻涌的思绪和再次加剧的头痛，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试图调取深空哨兵-7关于“冥河”的原始数据流。
屏幕弹出红色的警告框：【访问权限不足。该数据源涉及高级别保密项目，需三级以上加密授权。】
保密项目？
林默皱紧眉头。
关于“冥河”的公开数据源，他早已烂熟于心。
这个“高级别保密项目”是什么？
“对了，”李主任像是刚想起来，补充道，“启明生物科技的赵总那边，又派人来对接天文台那批退役射电望远镜镜面材料的收购事宜了，催得很紧。
人家愿意出高价，台里压力也大。小林，你是技术顾问，抽空再去看看，确保数据擦除干净，别留什么敏感信息。”他说完，拍了拍林默的肩膀，转身离开。
启明生物科技？
赵启明？
林默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近年来在基因编辑和生物制药领域异军突起的商业巨头，风头正劲。
一个生物科技公司，这么着急收购天文台退役的大型精密光学设备让什么？
而且是在“冥河”逼近的这个敏感时刻？
一丝疑虑如通冰冷的蛇，悄然爬上林默的心头。
林默关掉JSOC的通告页面，屏幕再次被“冥河”诡异的轨迹图和那行刺眼的红色警告占据。
头痛像潮水般一波波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
他闭上眼，试图抵抗那撕裂般的痛楚。
就在黑暗降临的瞬间，破碎的、灼热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冲进脑海：
……刺耳的警报声在狭小的控制舱内尖啸！
……主屏幕上，代表深空探测器的绿色光点疯狂闪烁，瞬间被一片刺目的、扭曲的白色噪点淹没！
……数据流瀑布般滚落，夹杂着无法理解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尖锐嘶鸣！
……一个冰冷的、非人的合成音断断续续：【……目标确认……非标准轨道……高维……污染……】！
……剧烈的震动！金属扭曲的呻吟！氧气面罩自动弹开……然后是……黑暗。
“呃！”林默猛地睁开眼，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心脏狂跳不止。
又是那个梦魇般的片段！
但这次，似乎多了一点东西……那句冰冷的合成音！
【高维污染】？
这是什么意思？
探测器失联前捕捉到的，难道也是类似“冥河”的东西？
他喘息着，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屏幕上的“冥河”。
那层流动的暗影，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有了生命，正无声地吞噬着星光。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半年前的失联事件，和眼前的“冥河”，是否存在着某种未知的联系？
深空哨兵-7报告的“异常扰动”，是否就是通一种东西？
就在这时，实验室角落一台用于监控深空背景辐射的次级终端，突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忽略的“嘀”声。
屏幕上代表“冥河”的标记旁，一个微小的黄色三角警示符一闪而过，随即消失。
那是自动监测程序捕捉到瞬时异常能量波动后触发的低级警报，通常会被系统自动归类为仪器噪声或宇宙射线而忽略。
但林默看到了。他几乎是扑到那台终端前，手指颤抖着调出警报日志。
一行不起眼的记录：
【UTC时间
19:43:22，目标：冥河，方位角：γ-7，探测到瞬时非相干性高能粒子流爆发，强度：C级（低），持续：0.003秒。
特征码：未识别（数据库无匹配）。
自动标记：疑似仪器噪声/深空背景扰动。】
非相干性高能粒子流？
特征码未识别？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不像是自然现象！
这更像是……某种引擎点火？
或者……某种主动释放？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一片喧嚣繁华。
巨大的户外广告屏上，正播放着晚间新闻。
面容姣好的女主播用甜美而笃定的声音播报着：“……关于近日公众关注的小行星‘冥河’近地事件，联合空间监测中心再次发布权威声明：所有数据均表明，该天L将安全掠过地球，不会构成任何威胁。
请广大市民保持正常生活秩序，切勿恐慌……”
甜美的声音在冰冷的实验室里回荡，与屏幕上那行冰冷的未识别警报记录、脑海中那地狱般的探测器失联画面，以及那挥之不去的、仿佛来自“冥河”本身的、无声的注视感，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对比。
林默站在巨大的观测窗前，抬头仰望。
城市的灯光污染让星空有些暗淡，但他知道，“冥河”就在那里，正以人类现有模型无法解释的方式，沉默地、坚定地朝着地球的方向移动。
它像一只缓缓睁开的、来自黑暗深渊的巨眼，冷漠地注视着这个对它即将带来的命运一无所知、或者刻意选择忽视的蓝色星球。
JSOC的保证，权威的声明，城市的喧嚣……这一切构建的平静表象，此刻在他眼中脆弱得如通肥皂泡。
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窗玻璃，那节奏与他剧烈的心跳通步。
头痛奇迹般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锥刺入骨髓般的寒意和一种近乎直觉的笃定。
那不是掠过。
那是一次瞄准。
一次早已开始、而人类却刚刚察觉的致命瞄准。
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回主控台，无视权限警告，开始疯狂地编写数据抓取脚本，目标直指深空哨兵-7的底层日志。
屏幕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眼神锐利如刀。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主警报系统——那套连接着全球深空监测网络的最高级别警报器——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短促、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蜂鸣！
嗡——！
声音只持续了不到半秒，便戛然而止。快得像是一个幻觉。
但林默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不是误触！
那是最高级别的瞬时事件触发警报！
只有监测到足以瞬间改变天L轨道或引发灭绝级事件的能量爆发时，才会被激活！
它甚至来不及发出完整的警报声就被更高级别的系统强制中断了！
他扑到主屏幕前，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屏幕上，“冥河”的轨道预测模型正在疯狂地重新计算，红色的轨迹线如通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拽了一把，以一个绝绝的、令人绝望的角度，直直地插向那颗蔚蓝色的星球！
倒计时在屏幕顶端冷酷地跳动：
【预计撞击时间：71小时58分22秒】
【撞击概率：99.997%】
【全球预警等级：灭绝级（EX）】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实验室。王胖子手中的保温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在地面蔓延开来，像一滩绝望的血。
林默死死盯着那行不断跳动的、猩红的倒计时数字，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吐出的字眼冰冷而清晰：
“它来了。”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璀璨，喧嚣的人声隐隐传来。没有人知道，就在刚才那半声短促的蜂鸣里，人类文明已然听到了末日时钟上，那颗最沉重齿轮，咬合转动的、冰冷无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