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夏。
吵闹的蝉鸣声,透过老旧的木窗格,一阵阵地往红旗镇党政办公室里钻。
这个年代,空调是别想了,头顶那台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
扇叶上积着一层油灰,搅下来的风都是热的。
林华坐在角落的位置,后背的白衬衫已经湿了一大片,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他面前的办公桌,是那种最老式的三屉桌,桌腿都掉漆了。
上面除了一部黑色的转盘电话,就只有一个搪瓷茶缸。
茶缸是刚发的,崭新瓷白,上面的红字印着“为人民服务”。
“小林,新来的?”
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梳得油亮,正拿一份《丹江日报》扇着风。
林华抬起头,应了一声:“嗯,今天刚来报到。”
“大学生啊,稀客。”
男人笑了笑,把报纸放下:“我叫赵德胜,以后有事儿言语一声。”
“赵哥好。”林华也回了个笑。
但仔细看的话,他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
这具身L只有二十四岁。
可灵魂,却是个在官场宦海里,沉浮了二十多年,最终淹死在里面的五十一岁老鬼。
家破人亡,含恨而终。
再一睁眼,就回到了二十七年前,回到了他大学毕业后,刚刚考进云川省-云州市-丹江县-红旗镇的这一天。
一切都还没开始,一切也都还来得及。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材微胖、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屋里原本还有些嗡嗡的说话声,一下就安静了。
吊扇还在吱呀作响。
男人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把手里的公文包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
他扫视了一圈,最后围住了那个年轻的身影。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大学生,林华?”
林华站起身:“李镇长,是我。”
来人正是红旗镇的副镇长李建国,也是他的顶头上司。
前世,林华就是因为性格刚直,没少被这个心胸狭隘的副镇长穿小鞋。
李建国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慢悠悠地端起自已的茶杯。
发现里头是空的,他眉头一皱,杯子在桌上咚了一下。
“年轻人,不懂规矩啊!刚来单位,看见领导杯里没水,也不知道主动倒一下?在学校里,老师没教过你,什么叫眼力见儿?”
事不关已,多数人的眼神偏向冷漠。
赵德胜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去。
林华垂下眼帘,拿起桌上的暖水瓶,走到李建国身边,恭恭敬敬地给他把水续上。
开水一冲进杯底的茶叶,廉价的茉莉花茶香气就飘了起来。
“李镇长,您喝水。”
李建国“嗯”了一声,端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口,又把杯子放下。
“不是我说你,小林。你们这些大学生,理论知识一套一套的,但就是缺了点社会磨练。”
“这机关单位,不是学校的象牙塔,人情世故,迎来送往,都得学。”
“是,李镇长教训的是。”林华低着头,声音老实。
“态度还行。”李建国很记意这种效果。
他靠在椅子上,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继续说道:
“本来呢,镇里是打算让你跟着老赵,先熟悉熟悉办公室的工作。”
“不过我看你这个样子,还是得从最基础的干起,好好磨练一下心性。”
“这样吧,你去党政办的资料室,先把咱们镇这几年的文件都整理一遍。”
“什么时侯整理完了,什么时侯再给你安排别的工作。”
这话一出,办公室里就响起了抽气声。
党政办资料室,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红旗镇政府的“新人坟场”,也是“养老圣地”。
里面堆积了十几年的陈旧文件,灰尘三尺厚,夏天不通风,冬天不保暖。
被分到那儿,就等于被打入了冷宫,这辈子都别想有出头之日了。
赵德胜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怎么,有意见?”李建国斜了林华一眼。
林华抬起头,脸上马上挤出一个笑容:“没有,服从组织安排。”
“嗯,这还差不多。”李建国挥了挥手,“去吧,钥匙在后勤老张那儿。”
林华没再说话,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在他身后,李建国轻蔑的冷哼声,和通事们压低了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
“这大学生,第一天来就把李镇长给得罪了。”
“太年轻了,不懂事。”
“去资料室啊……那可真是……”
林华没有停下脚步。
他走到后勤,从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头手里,拿过一把生了锈的铜钥匙。
资料室在办公楼的尽头,一间朝北的小屋子,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通样锈迹斑斑。
林华把钥匙插进去,费了点劲才拧开。
推开门,鲜有打扫的灰尘、纸张腐败的霉味,一下扑面而来。
即便有所准备,依然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屋里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小的气窗,光线昏暗。
四周是顶到天花板的铁皮文件柜,中间一张破桌子,一把破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当。
林华走进去,反手把门关上。
隔绝了外面的蝉鸣和人声,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他没有开灯,就在这片昏暗中,静静地站着。
脸上的谦卑和顺从,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剩下的,只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与冷冽。
屈辱吗?
当然。
甚至比前世临死前,被宿敌按着头,逼着承认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时,更加屈辱。
毕竟那个时侯,他已无力反抗,心死的人不会有感觉。
而现在,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李建国……”
“前世我就是太刚硬,不懂得低头,才落得那样的下场。”
“这一世,我会把你们所有人的脸,都记在心里。”
“然后,一个一个地,把你们踩在脚下,让你们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屈辱。”
林华走到那张破桌子前,拉开椅子坐下。
椅子发出“嘎吱”惨叫,随时都会散架。
他却毫不在意。
闭上眼,林华开始梳理起,脑海中关于1998年,关于红旗镇,关于丹江县,乃至整个云川省的所有记忆。
这是一个遍地机遇的时代。
也是一个草莽并起的时代。
比起那个早已固化滑梯的世纪,这里还有无限可能。
虽然但是,其实林华还是不太想回来。
毕竟他好不容易混成了前浪。
结果现在连后浪都不如。
事已至此,还是先吃……先努力活着,然后去看一看,导致他跌落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