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手术台上的重逢
我在手术台上重逢了七年前消失的初恋。
他无名指上戴着婚戒,而我病历本上写着已婚。
手术中他心跳骤停,我撕开他染血的手术服按压心脏。
一枚褪色银戒从他颈间滑落——那是我当年扔进湖里的订婚戒。
监护仪尖叫时,我摸到他口袋里的照片。
背后写着:小月亮,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时光。
助手突然惊呼:江医生!患者无名指上的婚戒是假的!
手术刀当啷坠地,我低头看着自己伪造的婚戒。
原来我们都在演无人观看的独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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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急诊室的秘密
急诊室的感应门像巨兽吞噬猎物的口,猛地向两侧滑开,卷进一股裹挟着消毒水、血腥气和午夜寒气的风浪。刺耳的警笛声浪被关在门外,但那尖啸的余韵仍在我耳道里嗡嗡作响。担架床的金属轮碾过冰冷地面,发出急促而沉重的滚动声,撞开走廊里凝滞的空气。
男性,三十五岁!车祸上!意识丧失十分钟!怀疑硬膜下血肿!血压
80/50,心率
130!
救护员语速极快,每一个音节都像碎石砸在紧绷的鼓面上。我快步迎上去,目光穿透担架床四周晃动的人影,落在患者脸上。
时间,在那一刻骤然坍缩,凝固。
七年。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精心构筑的堤坝,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轰然溃决。污血模糊了他的额头、脸颊,黏住浓密的睫毛,却无法掩盖那深刻在骨髓里的轮廓。是顾承舟。那个像水渗入沙地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给我一片荒芜废墟的人。
一股冰冷锐利的铁锈味猛地冲上喉咙,又被我强行压了回去。胃袋痉挛着绞紧,一股酸水灼烧着食道。我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直到更浓重的腥甜盖过那股翻涌。
江医生身边新来的实习生小陈声音发颤,像受惊的幼兽,患者……患者无名指戴着婚戒!您不是从来不接戴婚戒的患者手术吗要、要不要叫张主任来
婚戒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我耳膜。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落在他搭在担架床边缘的左手上。那骨节分明、曾无数次温柔描摹过我眉眼的手,此刻沾满泥泞和暗红的血污。而最刺目的,是牢牢套在无名指根部的那一圈金属——冰冷的,坚硬的,在急诊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无情的光。
它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早已结痂的旧伤上。
准备紧急
CT!通知手术室!立刻!我的声音劈开了急诊室的嘈杂,冷硬得如同手术台上的不锈钢器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斩断了实习生小陈后面所有可能的劝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我是江晚,是神外最年轻的主治医师,是此刻唯一能握住他生命线的人。无论过去如何,现在,他躺在那里,命悬一线。
冰冷的
CT
影像在屏幕上铺开,像一张残酷的命运宣判书。左侧额颞部,那片新月形的、密度明显增高的阴影,狰狞地挤压着他大脑正常的结构——急性硬膜下血肿。血肿量巨大,中线结构已经被挤压得向对侧偏移。每一秒,那不断积聚的血液都在无情地压迫他脆弱的脑组织,吞噬着他醒来的可能。
通知手术室,紧急开颅血肿清除!我主刀!指令脱口而出,没有半分犹豫。我转身,快步走向手术区。护士长李姐追上来,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江医生,你确定你手上的婚戒…手术室规定…
我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同样冰冷、同样是个谎言的铂金圈。它安静地躺在那里,是我为自己筑起的、隔绝外界窥探目光的堡垒。我猛地抬手,动作近乎粗暴地扯下那枚戒指,金属的微凉掠过指尖,随即被我塞进李姐手中。
帮我收好。声音冷硬,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仿佛丢弃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手术器械。
还有,我补充道,目光越过李姐担忧的脸,投向走廊尽头亮起手术中红灯的方向,告诉麻醉科刘主任,患者顾承舟,是我……非常重要的病人。务必,万无一失。
更衣室的灯光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双手,一遍,又一遍。刷毛刮擦皮肤,带来细微却清晰的痛感。镜子里映出的脸,苍白得如同蒙了一层寒霜,只有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制的惊涛骇浪还在无声地翻涌。顾承舟……这个名字,连同他无名指上那圈刺眼的金属,在脑海里疯狂搅动。
七年。
那场耗尽了我所有期待和热望的等待,最终只等来一片死寂的空白。他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丝征兆。我像个被遗弃在孤岛的疯子,在绝望的废墟里徒劳地挖掘了整整一年,直到心彻底冷透,被现实的冰水浸透。后来,我用一枚冰冷的戒指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也堵死了自己心里那道永不愈合的裂隙。
水流声哗哗作响。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镜中那双眼睛里的波澜已被强行抚平,只剩下属于医生的、近乎冷酷的专注。水龙头被拧紧,水滴声戛然而止。擦干手,套上无菌手术衣,戴上手套,动作精准流畅,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推开手术室沉重的气密门,里面是另一个世界——冰冷、明亮、秩序森严,只有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是这空间唯一的心跳。
无影灯巨大的光圈精准地笼罩在手术台上。顾承舟安静地躺在那里,头部已被固定,气管插管连接着呼吸机,规律地发出嘶嘶的送气声。他的脸大部分被无菌巾覆盖,只露出需要手术的区域,那片即将被划开的额颞部皮肤。麻醉医生刘主任朝我微微颔首,示意生命体征暂时平稳。
开始。我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冷静得不带一丝涟漪。锋利的手术刀稳稳落下,划开皮肤。电凝笔滋滋作响,精确地灼闭细小的血管。颅钻高速旋转的嗡鸣声响起,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穿透力,骨屑纷飞。每一步操作都刻在肌肉记忆里,精准无误。我强迫自己的视线只聚焦于术野——暴露的颅骨,钻开的骨孔,掀起的骨瓣,然后是那层坚韧的硬脑膜。
然而,当助手用吸引器小心吸走术野渗出的血水时,一丝异样闪过。顾承舟颈侧,在无菌巾未能完全覆盖的、靠近肩颈的缝隙里,一条极细的、几乎被血污和汗水浸透的黑色皮绳,若隐若现。皮绳下端,似乎坠着一个小小的、被污垢包裹的硬物。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某种荒谬而强烈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我立刻移开视线,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那片灰蓝色的硬脑膜。
硬脑膜张力很高。助手低声提醒。
嗯。我应了一声,调整呼吸,用尖刀小心翼翼地切开硬脑膜。暗红粘稠的凝血块,如同蛰伏的恶魔,瞬间暴露在无影灯强烈的光束下,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吸引器的软管立刻探入,发出贪婪的吮吸声。
清除血肿的过程紧张而专注。时间在手术器械的碰撞声和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中悄然流逝。血肿的主体部分被逐步清除,被挤压的脑组织开始缓慢地恢复它原本的形态,像退潮后显露的陆地。术野渐渐清晰,压力似乎在缓解。
出血点控制住了,脑组织搏动恢复不错。助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就在这紧绷的弦似乎要稍稍松弛的刹那——
尖锐、凄厉、足以撕裂耳膜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爆响!
原本规律起伏的心电波形,瞬间变成了一条疯狂的、毫无规律的乱颤线条!
室颤!麻醉师刘主任的吼声像惊雷炸开,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快!除颤仪!200
焦耳准备!充电!
手术室里的空气瞬间冻结,随即被恐慌点燃!护士像上了发条般冲向墙角的除颤仪。刘主任手下的助手已经开始进行胸外按压,每一次下压都带着令人心悸的沉重。
肾上腺素
1mg
静推!刘主任的指令又快又急。
不行!胸外按压影响术业操作!必须开胸!直接心脏按压!我的声音劈开了混乱,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决绝。大脑在警报的尖啸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指令在疯狂闪烁——救他!不惜一切代价救他!
刀!我厉声喝道。
锋利的胸骨刀被拍入我手中。没有半分犹豫,甚至来不及考虑无菌原则是否会被彻底破坏,我双手并用,粗暴地撕开顾承舟胸前染血的手术衣!布料撕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露出他苍白而结实的胸膛。刀尖精准地落在胸骨上缘,划开皮肤,分离肌肉,刀锋切割骨质的沉闷声响令人牙酸。
胸骨被撑开器强行扩开,那颗曾经鲜活地为我跳动过的心脏,此刻正以一种濒死的、混乱的节奏在敞开的胸腔内微弱地抽搐。
离手!我嘶吼着,双手毫不犹豫地探入那温热的胸腔,直接握住了那颗脆弱的心脏!触手是难以形容的滑腻、温热和脆弱。它在我掌中微弱地、不规则地颤抖着,像一只垂死的鸟。我摒弃了所有杂念,双手按照标准的心肺复苏手法,开始有节奏地、用力地按压——挤压,放松,挤压,放松……
每一次按压,都仿佛耗尽全身的力气;每一次放松,都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抽紧。汗水瞬间浸透了我的刷手衣后背,额上的汗珠滚落,模糊了护目镜。世界缩小到只剩下我掌中这颗濒死的心脏和耳边持续不断的、催命般的警报声。
除颤仪!快!位置!刘主任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让开!我猛地抽回沾满温热血迹的手。
砰!
除颤仪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顾承舟的身体,他整个人在手术台上剧烈地弹起又落下。心电监护屏上,那条疯狂的乱颤线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陷入更混乱的扑动!
肾上腺素再推
1mg!继续按压!充电!360
焦耳!刘主任的声音已经嘶哑。
我的双手再次毫不犹豫地探入,包裹住那颗依旧在无序颤抖的心脏。按压!挤压!用尽全身的力量去对抗死神冰冷的镰刀!汗水流进眼睛,刺痛,视野一片模糊的红色。
就在这时——
在我又一次用力按压之后,一个冰冷、微小的硬物,伴随着温热的血液,突兀地从他敞开的颈侧滑落出来,叮的一声轻响,掉在手术台下方不锈钢器械推车的底层托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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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淹没在警报和吼叫声中,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中了我!
我的动作猛地一滞,视线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滚落的小东西。它躺在冰冷的托盘里,沾满了血污,却掩盖不住那熟悉的、微弱的银色光泽,还有那极其特殊的、缠绕的藤蔓状戒圈轮廓……
是我当年亲手丢进南湖深处的那枚订婚戒指!
大脑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碎片在里面轰然炸开!时光倒流,冰冷的湖水,决绝的挥手,戒指划出的那道绝望的银弧……所有的画面和此刻托盘里那枚染血的银戒重叠!
江医生!按压不能停!刘主任的吼声像鞭子抽来。
我猛地回过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双手凭着本能再次用力挤压那颗脆弱的心脏,但指尖却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那枚戒指……它怎么会在这里它怎么可能在这里!他不是结婚了吗那枚崭新的婚戒还套在他手上!
混乱的念头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脑中冲撞。就在这生死一线的混乱中,在我再次俯身用力按压的瞬间,我的手臂外侧,隔着薄薄的手术衣布料,意外地擦过他左侧裤袋的位置。
那里有一个硬质的、方形的凸起。像是一个……皮夹
一个疯狂、不顾一切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紧了我濒临崩溃的神经。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在那持续不断的、刺耳的室颤警报尖啸声中,在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除颤和给药上的生死关头,我的左手,沾满他胸腔里温热鲜血的手,闪电般地探进了他裤袋的边缘!
指尖触碰到了光滑的皮革。是钱包。
没有丝毫犹豫,我用最快的速度,将那小小的、冰冷的物体勾了出来!甚至来不及看上一眼,沾血的指尖捏着它,迅速塞进了自己手术衣胸前的口袋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雷,几乎盖过了监护仪的尖叫。这个动作快得如同幻觉,淹没在抢救的混乱风暴里,无人察觉。
充电完毕!所有人离开!刘主任的吼声再次响起。
砰!
更强的电流再次冲击顾承舟的身体。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心电监护屏幕上。
一秒…两秒…
那条令人绝望的室颤乱线,在剧烈的波动后,终于,极其微弱地,开始重新显现出正常的
QRS
波形!虽然微弱,虽然缓慢,但那是有规律的、生命的搏动!
窦性心律!回来了!麻醉助手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血压回升!60/90!护士的声音也跟着响起。
手术室里紧绷到极致的气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粗重的喘息和如释重负的轻微颤抖。我僵立在手术台边,双手还维持着按压的姿势,悬在敞开的胸腔上方,指尖滴落着粘稠的血液。汗水混着不知名的液体,模糊了护目镜。胸腔里那颗属于我自己的心脏,此刻正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刚才那短暂的、不到一秒的偷窃行为,耗尽了所有残存的力气。那枚小小的、染血的银戒,还躺在器械推车的托盘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视线。而我胸前口袋里那个冰冷的方形硬物,更像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江医生助手的声音带着迟疑和担忧,小心翼翼地提醒,心脏按压成功了…硬脑膜下的出血点还需要处理…还有关胸…
我猛地一个激灵,像是从溺水的深渊里被强行拽回水面。我是医生!手术还没有结束!顾承舟的命,此刻依旧系在我的手上!
继续手术!我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疲惫和混乱。视线艰难地从托盘里那枚刺目的银戒上移开,重新聚焦回那片打开的颅腔。脑组织虽然恢复了搏动,但之前清除血肿的区域,一处靠近颞叶深部的小血管,因为刚才心脏骤停导致的血压剧烈波动,此刻正如同被惊醒的毒蛇,开始汩汩地涌出暗红的血液!
电凝!快!吸引!我厉声命令,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强迫那双沾满血的手再次稳定下来,拿起细长的电凝镊子,精准地探向那个狡猾的出血点。滋滋的轻响伴随着蛋白质烧焦的微臭。清除残余血肿,彻底止血,严密缝合硬脑膜,放回骨瓣,固定,缝合头皮……每一个步骤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精神高度紧绷,既要对抗手术本身的精细要求,更要对抗内心深处那场足以摧毁一切的海啸。
当最后一针皮肤缝合线打上结,剪断线头,时间已经过去了漫长的五个小时。我退后一步,脱下手套,那上面早已浸透了汗水和他干涸的血迹。手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无影灯刺眼的光芒下,顾承舟躺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身上连着呼吸机和各种监护管线,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他的胸腔已经缝合关闭,覆盖着厚厚的敷料。
送
ICU。严密监护。我的声音疲惫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沙砾中挤出来的。
护士和麻醉师开始有条不紊地转运病人。手术室里只剩下器械护士在清点器械的轻微碰撞声,还有我沉重的呼吸。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手术衣传来,却无法冷却体内那团混乱燃烧的火焰。
目光,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投向那个不锈钢器械推车。底层托盘里,那枚小小的银戒,在无影灯斜照下,折射出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道来自遥远过去的幽魂,无声地嘲笑着我精心构筑了七年的谎言和麻木。
还有……我颤抖的手,缓缓探进自己手术衣胸前的口袋。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冷的、方形的硬物。我把它掏了出来。
是一个深棕色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发亮的旧皮夹。皮夹表面还沾着我按压他心脏时蹭上的、已经半干的血迹。我深吸一口气,用同样沾着血污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打开了它。
皮夹里层,透明的塑料夹层后面,静静地躺着一张照片。照片显然被摩挲过无数次,边角已经磨损卷曲,颜色也有些褪去,但画面依旧清晰——
南湖公园的老梧桐树下,深秋金黄的落叶铺了满地。年轻的我穿着白色的毛衣和格子裙,踮着脚尖,双手搂着一个高大男生的脖子,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脸颊上还蹭着一点他恶作剧抹上去的奶油蛋糕。他,顾承舟,低头看着我,眼神里的温柔和宠溺,几乎要溢出照片。阳光穿过稀疏的梧桐叶,在我们年轻飞扬的发梢和肩头跳跃。那是我们最后一起过的生日,在他消失前的一个月。照片右下角,一行用蓝色钢笔写下的、已经有些晕开的小字,像针一样刺入我的眼底:
小月亮,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时光。——顾承舟
小月亮……那是他曾经只唤我的昵称。偷来的时光什么意思这行字……什么时候写下的他消失前还是更早巨大的谜团和窒息般的心痛瞬间攫住了我!照片上那个无忧无虑、满眼都是他的女孩,和此刻握着染血皮夹、站在冰冷手术室里的我,隔着七年的时光深渊,无声地对视着。
就在这时,一直埋头在器械台清点物品的器械护士小赵,突然拿起一件东西,困惑地咦了一声。她手里捏着的,正是顾承舟左手无名指上取下来的那枚婚戒。刚才抢救混乱,它被摘下来放在器械盘里。
奇怪……小赵皱着眉,把那枚戒指举到眼前,对着无影灯仔细看了看,又用指甲在戒圈内侧用力刮了几下。她的声音不大,但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手术室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江医生!你看!这戒指……这戒指不对劲啊!戒圈内侧刮开表层,底下是铜这……这好像是个假的!镀银的假戒指!
当啷——!
一声刺耳的脆响,狠狠撕裂了手术室死寂的空气!
我手中那把原本要递给护士去处理的、沾着血迹和脑脊液的手术刀,脱手坠落,砸在坚硬冰冷的不锈钢器械台上,又弹跳了一下,最终滚落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回响。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那金属碰撞的余音在耳膜里尖锐地回荡。
假的
他无名指上那枚刺得我鲜血淋漓的婚戒……是假的
我的视线,如同生锈的齿轮,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从地上那枚还在微微震颤的手术刀,移到了自己左手无名指上。
那枚铂金的、我用来伪装已婚身份、向全世界宣告自己早已放下的戒指,此刻正牢牢地套在那里。它冰冷,坚硬,在无影灯下闪烁着完美婚姻的虚假光泽。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我所有的防线!支撑了我七年的堤坝,那个用冷漠、忙碌、一个谎言套着另一个谎言精心构筑起来的堤坝,在真相赤裸裸的嘲笑面前,轰然崩塌,碎成齑粉!
我的身体晃了一下,眼前瞬间被一片浓重的黑雾笼罩。冰冷的墙壁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倾斜。耳边最后听到的,是实习生小陈和护士长李姐惊恐的尖叫:江医生——!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意识像沉船,在冰冷粘稠的黑色海水中缓慢地下坠。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疲惫感深入骨髓。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芒刺破了黑暗。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某种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清洁剂气息,钻进鼻腔。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眼皮更是重逾千斤。
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均匀洒下的、柔和不刺眼的灯光。接着,是点滴架上悬挂的透明液体袋,药水正沿着细细的软管,一滴滴缓慢地注入我手背的静脉。这里是……病房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回涌。急诊室的警笛,担架床上那张染血的脸,手术刀冰冷的触感,心电监护仪撕心裂肺的尖叫,探入胸腔握住那颗脆弱心脏时滑腻温热的触感……还有,那枚从血污中滚落的银戒,皮夹里泛黄的照片,以及护士那句石破天惊的——假的!
心脏猛地一缩,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挣扎着想动一下,浑身却酸软无力,只有手指能轻微地蜷缩。就在这时,我感觉到自己的左手,似乎被一种温暖干燥的触感包裹着。
目光艰难地向下移动。
我的左手放在洁白的被单上。而另一只属于男人的、骨节分明的手,正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覆盖着我的手背。那只手的手腕上,还带着住院的腕带,皮肤略显苍白,手背上密布着输液的针孔和淡淡的青紫。
是顾承舟。
他就坐在我病床边的椅子上,微微低着头。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几乎遮住了他小半张脸,露出的侧脸线条依旧深刻,却带着大病初愈的憔悴和一种深重的、化不开的疲惫。他闭着眼,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紧锁着,嘴唇干裂起皮。那只覆在我手背上的手,指腹带着薄茧,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微弱却真实。
这个认知像电流一样击中了我。他醒了他在这里守着我无数个疑问在脑海中炸开,然而更汹涌的,是看到他这副憔悴模样时,心底那无法抑制的、尖锐的疼痛。
似乎是感应到了我的注视,他覆盖在我手背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紧接着,那双紧闭的眼睫开始颤动,然后,缓缓地掀开了。
那是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眼底沉淀着浓重的倦意和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当他的目光对上我的,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剧烈的波澜——惊愕、担忧、难以置信,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痛楚和……失而复得的脆弱。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手术室的混乱、七年的空白、那些刻骨的疑问和锥心的谎言,都在这沉默的对视中无声地流淌、碰撞。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秘的伤口。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像是要说什么,却只发出极其沙哑、气若游丝的几个音节:
晚……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艰涩,……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七年的委屈、愤怒、不解和深埋的痛苦,在这一刻找到了决堤的出口。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我猛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身体也因激烈的情绪而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他那只覆盖着的手更加用力地、却又异常温柔地按住。
别动……他急切地低语,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带着恳求,你的手……在输液……你晕倒时撞到了头……轻微脑震荡……医生说你需要静养……他的气息因为说话而有些不稳,胸口微微起伏,牵扯到伤口,眉头立刻痛苦地蹙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我挣扎的动作瞬间僵住。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被一种更深、更尖锐的担忧和心疼所取代。眼泪流得更凶了,无声地滑落鬓角,浸湿了枕套。
为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泪水的咸涩,顾承舟……为什么戒指……照片……你手上的假戒指……还有我的……你明明……语无伦次,太多的疑问和情绪堵在喉咙口,几乎窒息。
他看着我汹涌的泪水,眼神里的痛楚更深了,覆在我手背上的手微微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下胸口的起伏和疼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凝视着我,里面的情绪复杂得如同风暴过后的深海。
因为……他开口,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当年车祸后,医生说我脊椎神经受损严重……很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停顿了一下,巨大的痛苦清晰地刻在他苍白的脸上,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那场绝望。
江晚……我的小月亮……他低低地唤着那个久违的、只属于他的昵称,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我怎么能……让你守着……一个瘫在床上的废人……过一辈子
真相,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轰然砸落。
原来那枚被我丢进湖里的戒指,他一直偷偷捡了回来,贴身藏着。原来他无名指上的婚戒,和我手上的一样,都只是一个隔绝世界、也隔绝彼此真心的冰冷道具。原来他七年前决绝地消失,不是背叛,而是用最残忍的方式,把他以为的深渊,独自扛了下来。
偷来的时光……我喃喃重复着照片背后的字句,泪水决堤,你就是这样偷的用消失用让我以为……你彻底不要我了声音破碎不堪。
他覆在我手背上的手,此刻传递来的不再是单纯的温度,而是一种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他试图开口,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只逸出一点微弱的气音,眼神里的痛楚和歉疚浓得几乎要滴出来。
病房里只剩下我压抑的啜泣声,和他粗重艰难的呼吸。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像时间缓慢流逝的心跳。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眼泪的咸涩。
就在这片沉重的寂静几乎要将人溺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随即推开一条缝。护士长李姐探进头来,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病床上泪流满面的我,又落在旁边椅子上脸色惨白、额头渗汗却固执地握着我的手的顾承舟身上。李姐的眉头立刻拧紧了。
顾先生!她的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你怎么又跑过来了!你自己的颅骨修补手术才过去几天刘主任千叮万嘱你要绝对卧床静养!还有你,江医生!她的目光转向我,带着心疼和责备,情绪不能这么激动!脑震荡不是小事!你们俩……她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一些,但依旧坚决,顾先生,请你立刻回你自己的病房休息!这是医嘱!江医生也需要休息,不能再受刺激了!
顾承舟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看向李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终只是紧紧地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覆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他内心的抗拒和不舍。他艰难地吸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缱绻。
我……他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就被李姐不容分说地打断。
没有『我』!李姐快步走进来,直接站到了顾承舟的椅子旁,态度强硬,小陈!进来搭把手,扶顾先生回病房!她朝门外喊道。
实习生小陈立刻应声进来,脸上带着点怯生生的为难,但还是伸手去扶顾承舟的手臂。
顾承舟的身体抗拒地绷紧了,他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依恋,像被强行带离巢穴的伤兽。他那只手依旧固执地覆盖着我的手背,传递着微弱却执拗的温度和颤抖。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胸口的起伏明显加剧,额头的冷汗更多了,脸色也越发灰败。
顾承舟!我的心猛地揪紧,声音带着哭腔,你回去!听李姐的!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所有的委屈和质问都被更强烈的恐惧压了下去。他刚经历完开颅手术,又遭遇了术中心跳骤停的生死劫,现在最需要的是绝对的静养。任何情绪的剧烈波动对他脆弱的身体都是致命的负担。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声音却带着命令的急切:回去!……我……我就在这里……等你好了……我们……再说……最后几个字几乎淹没在哽咽里。
听到我这句话,顾承舟眼中剧烈的挣扎似乎平息了一瞬,被一种深重的、带着无尽痛楚的温柔所取代。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要将我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覆在我手背上的手,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万般不舍地松开。指尖离开的瞬间,带走了那片温热的触感,只留下微凉的空气。
他任由小陈和李姐小心地搀扶他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因为虚弱和疼痛而微微佝偻,每一步都迈得极其艰难沉重。走到病房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扶着门框,艰难地转过头。
清晨稀薄的光线从走廊的窗户斜斜照进来,勾勒着他苍白憔悴的侧影。他额头的纱布在光线下白得刺眼。他的目光越过李姐和小陈的肩膀,再次牢牢地锁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无法言说的歉疚,有深入骨髓的眷恋,有劫后余生的脆弱,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属于成年男人的痛楚和坚持。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样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仿佛穿透了七年的时光迷雾,穿透了所有的谎言和伪装,带着千言万语,最终都沉淀为一片寂静的深海。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动作牵动了伤口,他的眉头瞬间痛苦地拧紧,却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接着,他转回头,在小陈和李姐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出了病房。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有我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还有监护仪那单调而规律的滴滴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李姐叹了口气,走回我床边,拿起纸巾,动作轻柔地帮我擦去脸上的泪水。
唉,你们两个啊……她摇着头,语气充满了无奈和心疼,一个倒下了,另一个就撑着半条命也要过来守着……都是倔驴!她仔细地帮我掖好被角,江医生,听姐一句,先把身体养好。顾先生那边,有我们盯着,出不了事。有什么话,等你们都好利索了,关起门来慢慢说,说个三天三夜都行!现在,都给我乖乖休息!
我闭上眼,泪水依旧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渗入鬓发。李姐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他松开手时指尖的温度,是他倚在门框上那个回望的眼神,那里面盛满了七年分离的重量和生死边缘挣扎过的痕迹。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清醒,像绷紧到极限的弦。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药物的作用,也许是心力交瘁,意识终于抵抗不住,沉沉地滑向黑暗的深渊。
再次醒来时,病房里一片昏暗。厚重的窗帘缝隙里,透出几缕城市夜晚的霓虹灯光,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晃动的色块。点滴不知何时已经撤掉了。万籁俱寂,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极其低微的嗡鸣。
喉咙干得发痛。我试着动了动身体,除了头还有些昏沉,四肢的酸软感减轻了不少。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病房门口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只有紧闭的门。
他回去了吗现在怎么样了疼痛有没有缓解那些堆积如山的问题和汹涌的情绪,在寂静的深夜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喧嚣。
就在这时,门把手传来极其轻微的、金属转动的咔哒声。
我的心跳猛地一滞,屏住了呼吸。
门被推开一条狭窄的缝隙。一个高大却明显带着虚弱的身影,扶着门框,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挪了进来。是顾承舟。
他身上只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外面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外套,显然是自己勉强穿上的。额头上厚厚的纱布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对抗着巨大的阻力和疼痛,脚步虚浮,身体微微摇晃,扶着墙壁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却走得异常艰难,额角迅速渗出细密的冷汗,在微光下反射出湿漉漉的光泽。
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一步步挪到我床边的椅子旁。然后,他停了下来,扶着椅背,大口地、压抑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才缓过一口气。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
病房里一片死寂。黑暗中,他的轮廓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如同沉在深潭里的星子,在昏暗中闪烁着复杂难辨的光芒。愧疚、疼痛、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还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绝望的温柔。
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成了一座雕塑。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闷哼了一声,额头的冷汗更多了。
他的目标,是我放在被子外面的左手。
他伸出自己那只没有扶着椅背的、同样带着留置针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用小指的指尖,触碰到了我蜷缩在被子边缘的小指。
仅仅是这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接触。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冷汗的湿意,轻轻勾住了我的小指。那触感微弱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防线。
黑暗中,他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这个极其艰难又无比脆弱的姿势,微微弯着腰,小指固执地、颤抖地勾着我的小指。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每一声都诉说着他身体的痛苦和坚持。
时间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霓虹光影在他疲惫而专注的侧脸上无声流淌。我的小指被他微凉颤抖的指尖勾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连接,却像一道跨越了七年误解与生死鸿沟的桥。
泪水无声地再次涌上眼眶,灼热地烫着眼眶。我没有动,也没有抽回手指,只是静静地躺在黑暗里,感受着指尖那一点微弱却固执的暖意和颤抖。它像一颗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在心底漾开一圈圈无声而剧烈的涟漪。
原来,我们从未真正走远。原来,所有的伪装和逃离,都只是绝望中笨拙的守护。原来,忘不掉的白月光与朱砂痣,在剥落了谎言的外壳后,露出的,是同一颗从未停止跳动、伤痕累累却依旧滚烫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