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荆棘华服
傅氏集团的年度庆典,是我的审判日。
水晶灯的光芒织成一张网,将台下数百位名流的面孔照得清晰又模糊。而我,站在舞台中央,站在我丈夫傅谨言的身边,感受着那张网一寸寸收紧。
各位来宾。
傅谨言握住话筒,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今天,我要宣布一件事。关于我的妻子,顾晚星。
全场安静下来。我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钉在我身上,好奇、探究、幸灾乐祸。
因其蓄意制造车祸,导致苏清荷小姐钢琴生涯终结。经董事会决议,即刻起,剥夺顾晚星在傅氏集团的一切股份与职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车祸是意外,我解释过无数遍。可他不信。
他信的,是坐在台下第一排轮椅上的苏清荷。此刻,她正用一张混合着悲伤与宽容的脸看着我。
谨言,不要这样……苏清荷开口,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晚星她不是故意的,我相信她。
傅谨言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动作,然后转向我。
去,换上我为你准备的礼服。他命令。
助理端着一个托盘上来,上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露背礼服。真丝的质感,在灯光下流动着昂贵的光泽。
我全身的血液都冷了。
我不换。我开口,声音干涩。
换上它。傅谨言重复,没有一丝情绪,这是你的忏悔。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
他知道我对天然漆树汁液严重过敏,只要接触,皮肤就会在短时间内红肿、起疱,带来堪比灼烧的剧痛。这是我们之间最私密的禁忌,是他曾经小心翼翼保护的秘密。
现在,他要将它公之于众。
傅谨言,你疯了我质问。
是你先疯的。他往前一步,凑到我耳边,你用你那双调香的手,去碰方向盘,毁了清荷一辈子。现在,我只是想看看,你这身漂亮的皮囊之下,到底有多肮脏。
周围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
天啊,原来车祸是真的……
傅总这是要公开处置她
活该,最毒妇人心。
我被两个保镖架着进了后台。那件冰冷的、浸满毒液的礼服贴上我后背的瞬间,细密的刺痛感便开始蔓延。
我被推回台上。
背后的皮肤开始发烫,针刺般的痒痛感从脊椎处炸开,迅速扩散。我能想象出那片肌肤正在如何变得红肿、丑陋。我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站立的姿势,不在这场盛大的羞辱中倒下。
现在,去给清荷下跪道歉。傅谨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那里没有爱,没有恨,只有一片荒芜的冷漠。
我没有错。我一字一句地说。
看来,你还没有得到足够的教训。
他拿起旁边桌上的一支高脚杯,毫不犹豫地砸在地上。
砰!
水晶的脆响,让全场倒吸一口凉气。玻璃碎片像钻石一样,在苏清荷的轮椅前铺开一片残忍的星河。
跪下。他抓住我的肩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往下按。
不!我尖叫,挣扎。
膝盖接触到玻璃碎片的瞬间,剧烈的穿刺痛让我眼前一黑。尖锐的玻璃深深扎进皮肉,温热的液体立刻浸透了裙摆。
背上是持续的灼痛,膝盖是尖锐的刺痛。
两种痛苦交织,将我的尊严碾得粉碎。
啊——谨言!快停下!苏清荷终于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她滑动轮椅过来,想要扶我,晚星,你快认个错吧!你这是何苦呢!我……我原谅你了!
她善良地哭泣着,用她那双据说再也无法弹琴的手,试图拂去我膝盖上的玻璃。
傅谨言这才松开我,将苏清荷揽进怀里。
你看,清荷就是这么善良。而你,顾晚星,你不配。
他对着怀里的女人,吐出对我最后的审判。
2
黑暗中的告白
我被软禁在别墅。
膝盖上的伤口被草草包扎过,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神经。后背的过敏反应已经到了最严重的时候,大片大片的红疹和水疱连在一起,火烧火燎。
我躺在床上,像一具被丢弃的破败玩偶。
深夜的寂静,让痛苦变得更加清晰。在这片清晰里,一个被我深埋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了上来。
那是在我们热恋的时候。
傅谨言说,我的嗅觉是上帝的恩赐,他要用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来滋养它,保护它。
于是,我们开始玩一个游戏。
他叫它,黑暗告白。
他会用一条昂贵的爱马仕丝巾蒙住我的眼睛,在完全黑暗的房间里,带我进入一个纯粹的嗅觉世界。
猜猜,这是什么
他打开第一个银质小盒,一股清越的木质香气传来。
奇楠沉香。我毫不犹豫。
答对了。他低笑,一个吻落在我的额头,奖励你的。我的晚星,你拥有世界上最聪明的鼻子。
接着是第二个。
这个呢
龙涎香,品质极高的灰琥珀。
真厉害。这次的吻,落在我的鼻尖,再奖励你。我的晚星,我为你骄傲。
鸢尾根、麝香、大马士革玫瑰……每猜对一种,他就会亲吻我身体的一个部位,从眉心到锁骨,并低语一句情话。他的吻和那些珍贵的香料一样,是我的养分,是我的至宝。
最后,他拿出的东西,没有任何气味。
我努力分辨,鼻尖萦绕的,只有他身上干净的、混合着淡淡烟草与雪松的体息。
我……猜不出。我有些挫败。
他在我耳边用滚烫的声线说:这是‘傅谨言’的味道,独一无二,只属于你。
他解开我眼前的丝巾,在黑暗中精准地吻住我的唇。
从今往后,就算世界一片黑暗,你也能凭嗅觉找到我。
……
呕——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从床上弹坐起来,剧烈的动作扯得浑身伤口剧痛。
不是回忆。
是傅谨言。他推门进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个香水瓶,强行捏住我的下巴,将瓶口凑到我的鼻子前。
一股廉价刺鼻的香气瞬间灌满了我的呼吸道。甜腻的、带着化工感的晚香玉混合着劣质的动物麝香,像一把脏污的刷子,粗暴地蹂躏着我最敏感的神经。
闻闻。他命令我,这是清荷最喜欢的香水,以后,你要习惯这个味道。
拿开!我拼命挣扎,想躲开那股让我生理性不适的气味。
不喜欢他掐着我的力道更重了,你的鼻子不是很高贵吗连这点味道都承受不了顾晚星,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现在就要把你那些可笑的、脆弱的自尊,一点一点全部打碎!
他将整瓶香水都喷洒在床头,那股粗劣的香气无孔不入地包围了我。
我趴在床边,不停地干呕,直到胃里什么都吐不出来,只剩下酸涩的胆汁。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
他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扔进别墅最顶层的一间储藏室。
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四面都是白墙。
在你学会‘净化’自己之前,就待在这里。
他让佣人送来晚餐——一碗白粥,一杯清水。
你的舌头也不需要那么多余的味道了。他站在门口,最后宣布。
门被锁上了。
感官被一点点剥夺,先是嗅觉被玷污,然后是味觉被放逐。
在这个纯白色的囚笼里,我抱着自己,蜷缩在角落。
曾经用来寻找他的嗅觉,如今成了他惩罚我的刑具。
黑暗告白里的每一个吻,都变成了此刻最恶毒的诅咒。
3
无声的献祭
我在那个纯白色的囚笼里待了三天,像一个被抽干了灵魂的标本。
第四天,门开了。
苏清荷坐在轮椅上,被傅谨言推了进来。她换了一身洁白的裙子,脸上挂着歉意又无奈的微笑。
晚星,对不起……我跟谨言说了,让你出来透透气。她柔声说,然后看向傅谨言,我只是无意中说,你的天赋……让我总会想起我这双再也弹不了琴的手。我不是在怪你,真的,我只是……有点难过。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羽毛,轻轻搔刮着傅谨言早已扭曲的神经。
傅谨言的眼神落在我身上,那是一种混杂着怜悯与决绝的疯狂。
你看,你所谓的天赋,已经成了伤害清荷的武器。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既然如此,我就帮你把它拿掉。
他将我从地上拽起来,拖着我下楼,径直走向别墅后方那栋独立的玻璃建筑——我视若生命的调香实验室。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开始疯狂挣扎。
不!傅谨言!你不能!
他置若罔闻,用指纹解开门锁,将我粗暴地推了进去。
一排排恒温储藏柜里,是我耗尽心血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香精原液。每一瓶,都代表着一段记忆,一个故事,一份无法估价的心血。
这是你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对吗他走到一排储藏柜前,随手拿出一瓶深琥珀色的液体,格拉斯的五月玫瑰,1988年的绝版原液,你说过,它闻起来像第一次爱人的吻。
他拔掉瓶塞,没有丝毫犹豫,将那粘稠、珍贵的液体,像倒垃圾一样倾倒在光洁的下水槽里。
馥郁到极致的玫瑰香气瞬间炸开,又迅速被水流冲走。
不——!我撕心裂肺地尖叫,冲过去想要阻止他。
保镖将我死死架住。
他走向下一个柜子。
海黄杨木,你说它有太阳和旧书的味道。
倒掉。
鸢尾根净油,陈化了十五年,你说它有尘土和紫罗兰的灵魂。
倒掉。
还有这个,龙涎香,我们一起在海边捡到的那块,你说这是大海给我们的信物。
倒掉!全都倒掉!
他像一个失去理智的君王,下达着毁灭自己王国的指令。每一瓶香精的消逝,都像是在凌迟我的灵魂。我眼睁睁看着我用生命构筑的嗅觉王国,被他付之一炬。
终于,房间里所有珍贵的香气都被冲刷干净,只剩下冰冷的、消毒水般的空洞。
他走到我面前,从口袋里拿出的,是那条我再熟悉不过的爱马仕丝巾。
那条,曾在黑暗中为我隔绝视觉,开启一个纯粹嗅觉世界的丝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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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你要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温柔地、用一种近乎缱绻的姿态,将丝巾蒙上我的眼睛,就像过去无数次在黑暗告白游戏中那样。
他在我耳边,用当年同样滚烫的声线低语:别怕,晚星。这是为了你好。
甜蜜的回忆与眼前酷刑的现实交织,我的精神几近错乱。
不……不要……
他捏住我的下巴,强行将我的嘴撬开。另一个保镖端来一碗冒着刺鼻气味的液体,是烈性的化学药剂。
这会让你彻底‘干净’。他的声音轻得像一个魔鬼的吻,从今以后,你就只属于我,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你分心了。
冰冷、辛辣的液体被强行灌入喉咙,灼烧感从食道一路蔓延到鼻腔。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被一柄重锤击中。
整个过程,实验室的音响里,循环播放着苏清荷曾经弹奏的《月光奏鸣曲》。
悠扬的琴声,是胜利者的凯歌,也是我被摧毁时,无声悲鸣的背景音。
当他解开丝巾,世界依旧明亮。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消失了。
我用力地呼吸,空气进入我的鼻腔,却再也带不来任何信息。花香、木香、他身上的雪松味……什么都没有了。
世界,在我面前,变成了一片无声的荒原。
4
无光之海
我被彻底击垮了。
嗅觉的消失,像一把钥匙,锁死了我整个精神世界。我不再哭,也不再闹,像一个精致的人偶,任由他们摆布。
直到那天清晨,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让我冲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苍白如纸的脸,一个被我忽略了许久的可能,像一道微弱的电光,击穿了死寂的黑暗。
我怀孕了。
去医院检查的结果,证实了我的猜想。已经七周了。
这个小生命,像一根脆弱的稻草,被递到了即将溺毙的我手中。我不知道是该抓住它,还是该放开它,让它免于跟我一起沉沦。
但求生的本能,最终战胜了绝望。
我第一次主动找到了傅谨言。
我怀孕了。我把孕检报告放在他面前,声音沙哑得像磨损的砂纸,傅谨言,我只有一个请求。为了孩子,我们的孩子,去查清楚车祸的真相。求你。
傅谨言看着那张单子,他脸上那片荒芜的冷漠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张纸收了起来。
我以为,我看到了一丝希望。
我不知道,我的乞求,反而成了催动苏清荷下定最后决心的扳机。
三天后,傅谨言说要带我出海散心。苏清荷理所当然地也一同前往。
华丽的游艇行驶在蔚蓝的海面上。苏清荷滑动着轮椅来到我身边,她手里端着一杯红酒,脸上是无懈可击的温婉。
晚星,真为你高兴。她轻声说,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可是,你觉得,一个差点毁了我一生的女人的孩子,谨言真的会期待吗
她突然手一抖,整杯红酒都泼在了我白色的裙子上。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惊呼着,身体却借着道歉的姿势,猛地向栏杆外倒去。
清荷!傅谨言的怒吼从不远处传来。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苏清荷落水,而我,被她倒下时巨大的冲力带得一个踉跄,身后的一个船员慌乱中撞了我一下,我也跟着翻出了栏杆。
冰冷的海水瞬间包裹了我。
我拼命挣扎,呛了好几口又咸又涩的水。不远处,傅谨言像一条矫健的鱼,毫不犹豫地冲向了苏清荷的方向。
我看见他抱住了她,奋力地向游艇游去。
一个橙色的救生圈漂到了我的手边,那是我的生机。我用尽全力抓住了它。
可就在这时,抱着苏清荷的傅谨言,为了更快地回到船上,竟游到了我的旁边。
他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半分犹豫。
他伸出手,不是拉我,而是用力地,将我赖以求生的救生圈,一把推向了远处。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静止。
沉入冰冷黑暗的海水前,我的视线穿过涌动的波涛,最后一次看向他。
我看见,被他紧紧揽在怀里的苏清荷,正偏过头,对着挣扎下沉的我,无声地比出了一个口型。
她说:你的孩子,注定见不得光。
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都是一个笑话。
我放弃了挣扎,任由身体坠入那片无光的海底。
5
墓碑上的重生
我以为自己死了。
冰冷的海水是我的棺椁,无边的黑暗是我的葬礼。但意识回笼的瞬间,消毒水的味道,不,是消毒水冰冷的感觉,刺入我空洞的鼻腔。
我睁开眼,看见一片纯白的天花板。
你醒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我转过头,看到了谢屿安。他是我父亲的世交之子,一个沉迷于用镜头捕捉真相的摄影师,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他清瘦了许多,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我在那片海域试拍,无意中录下了一切。他没有多余的问候,直接将一台平板电脑递到我面前,按下播放键。
屏幕上,是游艇,是翻涌的海水。
是我,也是傅谨言。
我看到了他毫不犹豫地游向苏清荷。
我看到了他游到我身边,那双我曾亲吻过无数次的手,用力地,将那个橙色的救生圈,推向了更远的地方。
镜头拉近,我甚至看清了他怀中,苏清荷对我无声比出的那个恶毒口型。
——你的孩子,注定见不得光。
孩子……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抚上小腹,那里已经一片平坦。
谢屿安的眼神黯淡下去,声音低得像耳语:对不起,晚星。你被救上来时,已经……孩子没保住。
我没有哭。
眼泪在被灌下那碗药剂时,似乎就和我的嗅觉一起被蒸发了。我的心脏像一块被冻在冰库里的石头,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麻木的、彻骨的冷。
我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像一株被拔掉根的植物,拒绝一切营养和交流。
活着干什么呢我的世界已经没有了气味,没有了孩子,没有了爱。
直到谢屿安再一次推门进来,将一叠文件摔在我的床头柜上。
你要死,可以。但你死之前,看看这些东西!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怒气,苏清荷的手,三年前就康复了!她一直在用特制的肌理贴和局部麻醉剂伪装!这是她和主治医生的秘密协议!还有那个撞你下水的船员,他妹妹的白血病,是苏清荷匿名支付了全部医药费!
你以为你遭遇的是偏爱和误解不!谢屿安逼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一场从头到尾,为你量身定制的谋杀!顾晚星,你不想让他们付出代价吗
谋杀。
这个词像一把电钻,终于钻透了我心头那层厚厚的冰。
是啊,我死了,傅谨言或许会有一丝愧疚,但他很快就会和苏清荷过上幸福的生活。
凭什么
凭什么行凶者可以安然无恙,而我和我那未出世的孩子,就要成为他们爱情路上的垫脚石
我要报仇。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生了锈的锯子,可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失去了我的嗅觉,我最引以为傲的天赋,我复仇的唯一资本。
不,你还有。谢屿安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的光彩,你失去了嗅观,但你没有失去记忆。你还记得每一种香料的分子结构,对吗你还有你的耳朵,你从小就拥有的绝对音感。
他打开另一份文件,那是一篇关于声波共振技术的论文。
气味是分子振动,声音也是。理论上,特定的声波频率,可以模拟甚至重构出特定的香气分子结构。只是从没有人成功过。谢屿安看着我,眼神灼热,晚星,你愿意成为第一个人吗用声音,重建你的嗅觉王国。
用声音……调香
这个疯狂的想法,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死寂的世界。
我失去了嗅觉,可我还有听觉。
傅谨言,你毁掉了我的鼻子,我就用我的耳朵,为你谱写一曲最华丽的葬歌。
好。我坐起身,拔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谢屿安,帮我。我要让傅谨言和苏清荷,跪在我孩子的墓碑前忏悔。
6
空坟前的回响
傅谨言为顾晚星立了碑。
墓碑上没有照片,只有一行字:爱妻顾晚星之墓。他亲手写的,一笔一划,刻进了冰冷的石材里。
他以为他会解脱。
可他没有。他夜夜被噩梦纠缠,梦里全是顾晚星沉入海底时,那双平静到绝望的眼睛。
他开始病态地收集所有关于她的东西。他将那间被他亲手摧毁的调香室废墟,当成了唯一的圣地。他一遍遍地走进去,试图在那片狼藉中,找到一丝能证明自己是对的证据。
他必须是对的。
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净化那个被嫉妒玷污了灵魂的女人。
那天,他在清理一个被倾倒的储物柜角落时,发现了一个被压在底下的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份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孕检报告。
七周。
日期,是他带她去做检查的那一天。
他的手开始发抖。他想起她将报告递给他时,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仅存的一丝乞求。
她说:傅谨言,为了孩子,我们的孩子,去查清楚车祸的真相。求你。
他当时是怎么做的他收起了报告,然后带她上了那艘将她推向死亡的游艇。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像是要说服自己,她用孩子来骗我,一定是这样……
盒子里,除了孕检报告,还有一个小巧的录音笔。
他颤抖着按下了播放键,以为会听到什么她与人同谋的证据。
然而,录音笔里传出的,是顾晚星温柔到让他心脏抽痛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残破的爱意。
这是风的声音,像你晚上从书房走过我身边时,带起的衣角。
这是水滴的声音,像我们第一次在海边,你吻我时,被海浪打湿的睫毛。
这个……是我的心跳声。
录音里的她,似乎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有藏不住的疲惫和悲伤。
傅谨言……他们都说,我疯了。可我只是想模仿我们以前的游戏,为你调一款‘无香之水’。我没有嗅觉了,没关系……
她的声音顿了顿,然后用一种近乎宣誓的虔诚,低低地说:
就算我失去嗅觉,我也能用我的心跳,为你调出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爱。
录音的最后,是微弱的、纸张翻动的声音,和一句被掐断的低语:希望你看到这份孕检报告的时候,能……
后面的话,没有了。
录音的创建日期,是他用化学药剂毁掉她嗅觉的第二天。
哐当——
录音笔从傅谨言的手中滑落。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在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摧毁她的天赋之后,她没有恨,没有报复,而是躲在这间废墟里,用她仅有的方式,继续爱他。
她甚至想用他们未出世的孩子,来唤回他最后一丝理智。
而他,亲手将这份爱,连同她的生命,一起推入了深海。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傅谨言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像一头被重创的野兽,疯狂地砸着身边的一切。玻璃的碎片,木质的残骸,像他此刻被凌迟的灵魂。
他不是在净化一个罪人。
他是在用最愚蠢、最傲慢、最残忍的方式,亲手谋杀了他此生唯一的救赎。
他跪倒在满地狼藉中,捡起那支小小的录音笔,死死地按在胸口,发出了压抑而绝望的呜咽。
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
冰冷的雨水,再也洗不清他满身的罪孽。
7
盛宴上的丧钟
苏清荷的个人钢琴慈善晚宴,是她重归社交圈的巅峰。
聚光灯下,她坐在特制的钢琴前,一袭白色长裙,圣洁得如同天使。她讲述着自己如何克服身体的伤痛,用对艺术的执着,重新奏响生命的乐章。台下的名流们,无不为之动容。
……所以,我希望用这场晚宴,为更多和曾经的我一样,身处困境的孩子们,带去希望。她说完,优雅地起身,鞠躬,掌声雷动。
宴会厅的门,在此时被推开。
傅谨言走了进来。
他瘦得脱了形,一身黑色西装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像是披着一块丧布。他无视所有人的目光,径直走向舞台。
谨言你怎么来了苏清荷脸上的完美笑容出现一丝裂痕,但她很快掩饰过去,柔声问道,是来为我庆祝的吗
庆祝傅谨言站到她身边,拿起话筒,声音通过音响传遍整个大厅,冰冷而空洞,对,是来庆祝的。庆祝一个骗局的终结,庆祝一场审判的开始。
台下一片哗然。
苏清荷的脸色瞬间惨白:谨言,你喝多了吗不要在这里胡闹……
我有没有胡闹,你比谁都清楚。傅谨言打断她,目光扫过她那只看似无力的手,清荷,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的手,真的还疼吗
我……苏清荷瑟缩了一下,眼中迅速蓄满泪水,望向台下的宾客,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谨言,我知道晚星的死对你打击很大,但你不能把怨气都撒在我身上!你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我
羞辱你傅谨言笑了,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荒凉,我只是想让大家看看,你是如何用这双‘残废’的手,谱写出最恶毒的谎言。
他没有再给她开口的机会,对着后台打了个手势。
舞台中央的大屏幕,瞬间亮起。
那不是慈善宣传片,而是一片翻涌的、灰暗的海。
游艇,落水的人影,画面晃动,却无比清晰。
屏幕上,傅谨言抱着苏清荷,而另一个救生圈,被他毫不犹豫地推开。
镜头拉近,苏清荷在他怀中,对着海里那个正在下沉的身影,无声地、得意地比出了口型。
——你的孩子,注定见不得光。
啊!台下有人发出惊呼。
所有的议论、同情、赞美,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惊愕与鄙夷。
不!这不是真的!是伪造的!苏清荷终于崩溃了,她尖叫着,试图去关掉屏幕,是顾晚星!是她害我!谨言,你被她死后的鬼魂迷惑了!你醒醒!
我醒了。傅谨言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这辈子,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他再次打出手势,宴会厅的灯光大亮。
两位穿着制服的警察,陪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瑟瑟发抖的船员,走上了舞台。
这位,是王医生,他可以证明,苏小姐你的手,三年前就已痊愈。这些,是你的主治医生收受你贿赂,为你伪造病历的转账记录。
这位,是李船员,他可以证明,是你许诺支付他妹妹的全部医药费,让他故意撞顾晚星下水。
不!你们都在撒谎!你们都被收买了!苏清荷彻底失去了理智,她像疯了一样扑向傅谨言,指甲朝着他的脸抓去,傅谨言!我为你做了这么多!我有什么错!是顾晚星该死!她活该!她那种女人,根本不配拥有你的爱!
傅谨言没有躲。
他任由那尖锐的指甲划过自己的脸颊,留下几道血痕。
他只是用一种看死人的平静,看着这个自己曾不惜一切去保护的女人,被警察反剪双手,戴上了冰冷的手铐。
苏清荷被拖拽着,依旧在疯狂地咒骂。
傅谨言!你会后悔的!你亲手毁了最爱你的女人!你会孤独终老,你活该!
他没有回应。
在所有宾客或惊恐或鄙夷的注视下,傅谨言独自站在狼藉的舞台中央,像一座被风干的石像。
盛大的宴会,成了苏清荷的丧钟,也成了他公开的、无声的忏悔。
8
我是你的求而不得
三年后。
国际香水基金会年度大奖的颁奖礼上,史无前例地出现了一个空缺的领奖席。
最高奖项金梨奖,颁给了一位从未露面的神秘调香师ECHO,以及她的作品——无光之海。
主持人用激动人心的语调介绍着:ECHO女士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流派,她用声波共振技术,完美重构了气味的分子结构。她的作品‘无光之海’,是用深海的白噪音、风暴来临前的赫兹,以及一段正在消逝的心跳声谱写而成。它没有实体,却能让每个人,都‘听’到属于自己的,最刻骨铭心的气味。
傅氏集团的总裁办公室内,傅谨言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段颁奖词。
无光之海。
消逝的心跳。
他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浑身僵直,血液凝固。
他疯了一样地动用所有关系,只用了一个小时,就确认了ECHO的真实身份。
顾晚星。
她没死。
雨下得很大,冲刷着城市所有的污秽。
傅谨言驱车来到城郊一栋白色的工作室外,那块小小的金属门牌上,刻着一个单词:ECHO。
他下了车,没有打伞,也没有敲门。
他就那样,在瓢泼大雨中,对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雨水瞬间浸透了他昂贵的西装,冰冷的液体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他跪在那里,姿势很标准,就像当年,他逼着顾晚星跪在那些玻璃碎片上时,一模一样。
我在二楼的落地窗前,冷漠地看着这一幕。
谢屿安端来一杯热茶,递到我手上:外面冷,别看了。
不冷。我摇摇头,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觉得,地上的脏东西,有点碍眼。
傅谨言跪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我推开工作室的大门,准备和谢屿安一起去见合作方。
跪在泥水里的男人猛地抬起头,那张曾俊美无俦的脸上,布满了憔悴与卑微的狂喜。
他嘴唇翕动,用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喊道:晚星……
我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偏头看他一眼。
我只是在我新来的助理经过他身边,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时,用不大但足够清晰的声音,平淡地吩咐了一句:
门口有垃圾,清理一下。
傅谨言整个人僵住了,眼里的光,瞬间熄灭。
谢屿安为我拉开车门,我坐了进去。自始至终,我的余光都没有施舍给他一秒。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曾主宰我整个世界的男人,依旧维持着那个卑微的姿势,跪在我为复仇而建的王国门前。
像一条被主人遗弃的狗。
9
你的忏悔,与我无关
傅谨言成了一道风景,一道城郊路边可悲的风景。
他不再跪着,因为我让助理报了警,说他妨碍公共交通。他便日复一日地站在那扇白色大门外,从清晨到深夜,像一棵被雷劈过的、等待枯死的树。
他想见我,动用了所有力量。傅氏集团的资金、人脉,曾经能撬动半个城市的东西,如今在我面前,轻如鸿毛。我工作室的安保系统,是谢屿安用军工级别的标准搭建的。他进不来。
直到一个月后,他用一个我无法拒绝的理由,换来了三分钟的会面时间。
他买下了我作品无光之海的全球独家代理权,然后提出,要以甲方的身份,和我这个创始人,谈一谈。
会客室里,我与他隔着一张长长的、光洁的黑曜石桌。
他瘦得更厉害了,眼窝深陷,那张曾让我痴迷的脸,只剩下灰败的轮廓。他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恒温箱里,取出一支密封的药剂,推到桌子中央。
晚星,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这是我……我为你做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傅氏集团已经全面转型,我们现在只做一件事,感官神经修复。我投入了所有,和全世界最好的团队合作,我们成功了。他眼中燃起一簇病态的光,这项技术,可以……可以百分之百地修复你的嗅觉神经,没有任何副作用。晚星,把它当成我的赎罪书,求你,接受治疗。
赎罪书。
我看着那支药剂,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他书房里,我第一次闻到龙涎香。他告诉我,那是抹香鲸病态的分泌物,在海中漂浮百年,经受风浪与烈日的洗礼,痛苦的结石才能化为世间至宝的异香。
那时我觉得,这是多么浪漫。
现在我只觉得,这世上有些痛苦,永远都成不了诗。
我站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
他因为我的靠近,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中是卑微到尘埃里的狂喜与期待。
我俯下身,靠近他的耳边。
用当年他灌我药时,那缱绻入骨的、独属于我们两人之间的亲密语调,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复述:
别怕,这是为了你好。
他的身体,瞬间僵住。
那点燃的、可怜的光,在我一句话之下,彻底熄灭,化为飞灰。
他像是被人抽走了脊骨,猛地瘫坐回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直起身,平静地看着他崩溃的模样,内心没有一丝波澜。
傅谨言,我叫他的名字,像在陈述一个与我无关的事实,我早已习惯了没有气味的世界,正如我早已习惯了没有你的世界。
我顿了顿,给了他最后一击。
你的忏悔是你的地狱,与我无关。
我不原谅,永不。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拉开会客室的门。
门外,谢屿安正静静地等着。他看见我,便自然地伸出手,我将手搭了上去。
10
无人能嗅的芬芳
我拒绝了谢屿安的求婚。
在一个洒满阳光的午后,他将一枚用声波切割出的、独一无二的钻石戒指递到我面前,他说:晚星,你是我在深海里看到的光。让我用余生,守护这道光。
我看着他,眼前的男人,温柔、强大、给予了我新生。
我欠他的,或许一辈子也还不清。唯独爱情,我给不了。
屿安,我轻轻推回那枚戒指,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你确实是我的光,但现在,我自己就能发光了。
我不需要太阳,也不需要另一束光来照亮我。我只想做我自己,顾晚星,或者ECHO。
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谢屿安沉默了很久,最后收回戒指,对我露出了一个和初见时一样温柔的笑容:好,那我便做你的朋友,你的家人,你的后盾。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在。
他做到了。
我成了声化调香界唯一的传奇,独自环游世界,用声音记录万物。我的世界很安静,也很丰盛。
关于傅谨言的后续,是在几年后,从一封跨国邮件里听说的。
那是我曾经的助理发来的,她说,傅谨言疯了。
苏清荷出狱后,曾去找过他。据说傅谨言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问了一句:你闻到合欢花的味道了吗今年开得特别好。
苏清荷当然闻不到,因为那片他曾为我种下的合欢花海,早就在三年前被他亲手下令,连根拔起,烧成了灰。
那天之后,傅谨言便彻底将自己锁在了那栋空荡荡的别墅里。
他患上了心因性嗅觉障碍。
医生说,是他强烈的自我惩罚意识,摧毁了自己的神经中枢。
那个曾用最残忍的方式,夺走我全世界气味的男人,最终,也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嗅觉。
他守着那座被他亲手清空了所有关于我的痕迹的房子,日复一日地坐在那片只剩焦土的花园废墟上,试图去寻找一种只存在于他记忆里的、独属于我的芬芳。
他用永恒的感官剥夺,完成了对自己的最终审判。
我关掉邮件,端起手边的咖啡。
窗外,是阿尔卑斯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在阳光下,折射出干净而耀眼的光。
这个世界,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