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故人尚别桃木簪。 > 第一章

荒年萤火
永和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陆沉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听着北风从残缺的窗棂间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哀鸣。
少年小心地护着怀里的半个炊饼,那是他和宛儿在市集打零工赚来的口粮。
半个炊饼,两人,能吃三天。
很残酷的事实。
乱世的百姓若能好好活着,其余的便不敢奢求。
怀中的炊饼早已冷硬得像块石头,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但,少年仍然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麦香。
沉哥哥,你听。
苏宛儿突然抓住他的手臂。
十六岁的少女衣衫褴褛,单薄的粗布衣上虽然打满了补丁,但依旧掩不住眼中灵动的光彩。
她指着庙顶破洞外飘落的雪花,冻得发青的嘴唇微微上扬:像不像那年元宵,药铺张掌柜撒的糖霜
陆沉喉头发紧。
他当然记得那个元宵夜。
那时,父母尚在,宛儿娘为元宵夜新蒸的枣花馍,甜香好似还萦绕在唇齿间。
那时,他们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花灯,张掌柜站在二楼,将雪白的糖霜一把把撒向空中,为今年讨着红彩头。
细碎的糖粒落在宛儿的发间,而他总是偷偷伸手捻着一粒含在嘴里,现在想想,依旧甜得让人心尖发颤。
在那年,他第一次学了木雕,笨拙的为心上人雕刻了一根桃木簪。
一根桃木簪,半朵旧荷花。
砰!
一声巨响突然打断了回忆。
破庙摇摇欲坠的门板被整个踹开,寒风卷着雪花呼啸而入。
三个披坚执锐的士兵提着灯笼闯进来,铁甲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为首者腰间缠着玉带,莹润透亮,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就是她!
满脸横肉的士兵指着宛儿,眼中闪着令人不适的光,
梁王殿下要的童女,带走!
陆沉脑袋嗡的一声,但还是几乎本能地抄起地上的烧火棍,挡在宛儿身前。
他不该带她去市集的。
棍子刚举起来,就听锵的一声,对方腰刀出鞘,寒光闪过,烧火棍应声断成两截,断裂处露出新鲜的木茬。
沉哥哥不要!
宛儿在身后死死拽住他的衣角。
陆沉充耳不闻,像只护崽的狼般扑上去,一口咬住那人持刀的手腕。
铁锈味的血立刻灌满口腔,他发狠地磨着牙,直到听见对方吃痛的咒骂。
下一秒,少年只觉得肋下一凉,接着是火烧般的剧痛。
在剧痛之下,他硬生生被扯倒在地。
倒是个硬骨头。
军汉甩着手上的血,冷笑地看着蜷缩在地的陆沉,
可惜了这身硬骨头...
明晃晃的刀尖在他眼前晃了晃,接着便高高举起。
刺目的白光迎面而来,凌厉的刀风仿佛割在他脸上。
宛儿突然扑到陆沉身上。
透过朦胧的视线,陆沉看到她后颈细小的绒毛被的刀尖卷起的气流肆意拂动。
她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跟你走!别杀他!求你...
早这么识相不就好了
军汉一把拽起宛儿,粗鲁地扯开她的衣领检查,
梁王殿下就喜欢这样嫩生生的...
陆沉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一脚踹回墙角。
他眼睁睁看着宛儿被拖向门外,少女回头望来的那一眼,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灵魂。
发间那根桃木簪在挣扎中掉落在地,啪的断成两截。
沉哥哥,...
风雪吞没了她最后的呼喊。
破庙重归寂静,只剩下陆沉粗重的喘息。
肋下的伤口汩汩流血,在冰冷的地面上汇成一汪小小的血潭。
他艰难地爬向门口,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经过断成两截的桃木簪时,陆沉突然停下。
簪头那半朵歪歪扭扭的荷花居然完好无损,花瓣上的刻痕还是少年心动时涨红着脸一笔一笔的勾勒。
他颤抖着将断簪咬在嘴里,桃木的苦涩混着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
远处城门上,梁字大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像只张牙舞爪的怪兽。
陆沉死死盯着那面旗帜,直到视线被泪水模糊。
庙门破碎,风雪愈大,渐渐掩盖了地上的血迹,也掩盖了少女离去的足迹。
陆沉的意识开始模糊。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元宵夜。
宛儿穿着新裁的粉色袄子,发间别着新削的桃木簪,踮起脚把一颗糖霜喂进他嘴里。
甜吗少女笑眼弯弯。
甜。他听见自己说。
雪花落在睫毛上,融化成冰冷的水滴。
陆沉艰难地眨着眼,看见远处的城墙上,几点灯火在风雪中明灭不定,像是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萤火。
————
血淬锋芒
陆沉在雪地里爬了半夜。
肋下的伤口已经冻得麻木,血凝结成暗红色的冰碴,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子刮着肺腑。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朝着远离城池的方向爬行,仿佛离那座挂着梁字大旗的城门越远,就越能逃离这场噩梦。
风雪渐猛,他的手指早已失去知觉,却仍死死攥着那半截桃木簪。
簪头的荷花沾了血,在苍白的雪地上拖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再爬三步……就三步……
他咬牙往前挪动,却在下一刻彻底脱力,整张脸埋进雪里。刺骨的寒意渗入骨髓,意识开始涣散。
恍惚间,他似乎又听见宛儿的声音——
沉哥哥,……
……在呢!
他扯了扯嘴角,喉咙里滚出一声嘶哑的笑,一直在呢!
可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声轻叹。
这伤再拖半天,华佗再世也救不了。
清冷的女声,带着几分慵懒,却又隐含锐利。
陆沉艰难地抬头,模糊的视线里,一袭红衣立在风雪中。
女子约莫二十出头,腰间缠着条银光闪闪的软鞭,靴底踩碎积雪的声音格外清脆。
她蹲下身,伸手拨开他额前结冰的发丝,露出一双审视的眼睛。
赤眉军,楚红绡。
她简短地报上名号,随即掰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啧了一声:想报仇就憋住这口气。
话音未落,她一把将他扛上肩头。
陆沉闷哼一声,肋下伤口撕裂,鲜血再次涌出,滴落在雪地上,像绽开的红梅。
他最后看到的,是远处城池上飘着的梁字大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
赤眉军的营地藏在深山老林里,四周峭壁环绕,易守难攻。
陆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肋下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但稍微一动,便是钻心的疼。
他打量着四周,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断簪。
找这个
楚红绡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斜倚在门框上,指尖转着那半截桃木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陆沉伸手去抓,她却轻轻一抛,簪子落进他掌心。
女人的东西她挑眉。
……还我。他嗓音嘶哑。
楚红绡嗤笑一声,没再追问,只是丢给他一套粗布衣裳:给你上的好药,能动了就换上,大当家要见你。
————
赤眉军的刑台设在山崖边,四周围满了人。
陆沉被带到一座木台上,台下站着几十个赤眉军汉子,眼神或冷漠或戏谑,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新来的
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走上前,手里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赤眉军的规矩,入伙先留个记号。
陆沉还没反应过来,烙铁已经按在他的左肩上。
嗤—嗤—
皮肉烧焦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剧痛让他浑身痉挛,牙齿几乎咬碎,却硬是没叫出声。
哟,骨头挺硬。
大汉咧嘴一笑,随手丢开烙铁,
行,算你过关。
赤眉军的大当家是个独眼男人,身形瘦削,却透着股狠劲。
他走上前,扔给陆沉一把卷刃的破刀,指着刑台旁的一棵老榆树:砍断它,你才算个人。
他临走时回眸,轻瞥少年身侧不断滴落的血,不耐烦的翻着白眼。
先养好伤!
三天后。
陆沉握紧刀柄,喘着粗气,踉跄着走向那棵树。
等伤好,他觉得自己等不了那么久。
刀很钝,树皮粗粝,他每一次挥砍都震得虎口发麻,更是震的肋下与左肩钻心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的掌心早已血肉模糊,可树干上只留下几道浅痕。
一天过去,树纹丝不动。
两天过去,树皮剥落了一小块。
第三天深夜,陆沉瘫坐在树下,浑身脱力。
刀不是这么用的。
楚红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沉回头,见她抱臂而立,月光勾勒出她英气的轮廓。
力从地起,经腰过肩——她抽出腰间的软鞭,缠住他的手腕,带着他的胳膊划出一道弧线,刀要走弧,不是蛮力。
鞭梢啪地抽在树干上,震落几片枯叶。
陆沉学着她的姿势挥刀,破风声惊起夜枭。
那丫头是你什么人
楚红绡突然问。
……邻家妹妹。
他嗓音低沉,
她爹……教过我认草药。
认草药
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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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要认的是杀人术。
说罢,她甩鞭卷走他手中的刀,寒光闪烁。
咔嚓!
老榆树轰然倒地。
————
三个月后,陆沉已经能一刀劈断碗口粗的树。
赤眉军的训练残酷至极,每日天不亮就要负重攀崖,晌午对练刀法,傍晚学习潜行暗杀。
楚红绡偶尔会指点他,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冷眼旁观。
你学得很快。
某天夜里,她靠在树下,丢给他一壶酒。
陆沉接过,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烧过喉咙,让他微微皱眉。
为什么救我他问。
楚红绡眯起眼,月光映在她的眸子里,像淬了冰的刀锋。
你眼里有火。
她淡淡道,
和我当年一样。
陆沉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那半截桃木簪。
簪头的荷花已经被摩挲得发亮,花瓣上的刻痕依旧清晰。
我要杀回去。他说。
楚红绡笑了:赤眉军不缺送死的疯子。
我不是去送死。
他抬头,眼神冷厉,
我要让梁王府——鸡犬不留。
夜风掠过山林,树影婆娑。
楚红绡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行,我教你。
她站起身,红裙在风中翻飞,像一团燃烧的火。
但记住,赤眉军的刀,只斩该斩之人。
陆沉握紧断簪,缓缓点头。
远处,赤眉军的篝火仍在燃烧,映红了半边夜空。
——
宫墙柳
永和九年春,皇宫·掖庭
苏宛儿跪在青石板上,指尖浸泡在刺骨的凉水里,搓洗着一件件华贵的宫装。
入宫三年,她的掌心早已磨出厚茧,指节在寒冬里冻得红肿发亮。
同批入宫的宫女死了六个——两个病死的,一个投井的,还有三个被嬷嬷活活打死的。
动作快点!贵妃娘娘的衣裳若是耽搁了,仔细你的皮!
管事嬷嬷的藤条抽在她背上,火辣辣的疼。
宛儿咬牙加快动作,腕间的淤青隐隐作痛。
三年前,她被梁王的人强行带入王府,本以为会沦为玩物,却因容貌出众,被当作贺礼送进了宫。
可皇宫,不过是更大的牢笼。
听说没皇上又罢朝了……
嘘!慎言!前几日有个宫女议论朝政,直接被掌嘴五十,牙都打掉了……
身旁的宫女窃窃私语,宛儿低头不语。
她对这些毫无兴趣,只想活着——活着,或许还能再见到那个人。
她摸了摸耳垂上的小痣,嘴角微微翘起,那是陆沉曾经笑她将娘亲做的米粒粘错的地方。
三更,宫女居所
宛儿蜷缩在通铺最角落,借着窗缝漏进的月光,悄悄展开一块素帕。
帕子上绣着半朵荷花——和当年那支桃木簪上的一模一样。
沉哥哥……
她无声地动了动唇,指尖轻抚绣线。
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迅速将帕子塞入袖中,闭眼假寐。
门被推开,烛火晃动。
看看这个吧,瞧着模样周正。一个尖细的嗓音说道。
这个是新来的,还没教会,怕冲撞了皇上。
老嬷嬷小心翼翼的说着。
右房宫女……
嗯--
之后便没了声音。
突然,宛儿感到有人掀开她的被子,粗鲁地捏住她的下巴。
她被迫睁眼,对上一张布满褶子的老脸——是内务府总管太监刘福。
刘福眯眼打量她,目光最终落在了少女耳边的那颗痣。
带走。
刘福压着嗓子尖叫道。
椒房殿缺个奉茶宫女。
————
翌日·御书房外
宛儿捧着茶盘,指尖微微发抖。
这是她第一次近身伺候,稍有不慎便是死罪。
进去吧,皇上批折子时不喜吵闹。
大宫女低声叮嘱,
放下茶就走,别抬头。
宛儿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御书房内龙涎香缭绕,年轻的帝王正伏案疾书,朱笔在奏折上勾画,眉头紧锁。
她轻手轻脚地放下茶盏,正要退下——
青州又闹蝗灾了。
皇帝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磬。
宛儿浑身一僵,指尖颤抖间不慎碰翻茶盏。
滚烫的茶水泼在案角,浸湿了一摞奏折。
奴婢该死!
她慌忙跪下,额头抵地。
宛儿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想着,此生大抵见不到沉哥哥了。
预想中的责罚并未降临。
一只手伸来,抬起她的下巴。
宛儿被迫仰头,第一次看清天子的面容——萧景琰不过二十七八岁,眉眼如刀削般锋利,眼下却泛着青黑,显然久未安眠。
最让她心惊的是,皇帝案头竟摆着个褪色的荷包,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半朵荷花。
那个荷包,眼熟的让她心惊。
那是她七岁时学着绣的第一个荷包,送给了一个饿晕在豆腐坊门口的小书生。
你家乡在青州
皇帝松开手,语气莫名柔和了些。
……是。
梁王上月暴毙,你可知情
宛儿瞳孔骤缩。
梁王死了那个毁了她一生的恶魔……
萧景琰从袖中取出支白玉簪,簪头一朵盛放的荷花,花心一点朱砂红得刺目。
从今日起,你叫苏荷。
他细心的将玉簪插入她发间,
在朕身边,没人能动你。
当夜·偏殿
宛儿对镜拆下发髻,白玉簪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镜中人早已褪去稚气,唯有耳垂上那粒红痣依旧。
她取出贴身藏着的油纸包,里面是研磨好的断肠散。
那本是入宫那日就备好的,本想留给梁王,如今……
苏姑娘,皇上赐了安神汤。门外宫女轻唤。
宛儿慌忙藏好毒药,开门接过鎏金碗。
汤药黑如墨汁,映出她苍白的脸。
她忽然想起日间在御书房瞥见的奏折,上面赫然写着:赤眉军攻占洛州,守将陆沉率死士夜袭粮仓……
陆沉
碗沿磕到牙齿,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还活着。
————
血色同心
营帐外。
篝火熊熊,酒肉香气混着汉子们的哄笑飘进来。
陆沉坐在床沿,指尖摩挲着崭新铠甲上的火焰纹——这是楚红绡熬了三夜绣的,针脚细密得像战场上的刀光。
将军,江南商队捎了东西来。亲兵在帐外低声禀报。
陆沉掀开帐帘,冷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
亲兵递来一个锦盒,只有巴掌大,却沉甸甸的。
他挥手屏退左右,独自回到烛光下。
盒盖掀开的瞬间,半截桃木簪从掌心滑落。
盒里素白绢,白底绣黑子。
生死两茫茫。
落款只有半朵荷花。
帐外突然传来软鞭破空的脆响,接着是楚红绡带着醉意的笑骂:再敢闹洞房,老娘抽掉你们的门牙!
陆沉下意识将绢帕塞入袖中,帐帘已被猛地掀开。
楚红绡带着一身酒气闯进来,凤冠珠串叮当作响。
她今日难得施了胭脂,烛火下竟妖艳绝伦,只是眉眼间的凌厉丝毫未减。
看什么
她甩开软鞭,碰撞声惊得烛火一跳,
听说狗皇帝新封的荷妃,最爱白绢绣花。
陆沉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而楚红绡却已经逼近,带着酒香的气息喷在他耳畔:今日你我大婚。
她突然抽鞭缠住他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将军要想清楚,掀了盖头,就没有回头路了。
交杯酒在青铜盏里晃出涟漪。
陆沉仰头饮尽,喉间充斥着火烧般的灼痛。
他恍惚间竟看到三年前那个雪夜,宛儿被拖走时回头那满是泪水的笑容。
此刻酒已下肚,他却只觉得心如火煎。
楚红绡看着他的样子,突然开怀大笑,笑出了眼泪。
她一把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横贯至腹的火焰疤痕。
老祖宗的规矩,夫妻同疤。
她抽出匕首在陆沉胸前划开皮肉,又反手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肋下。
只有疼了才知道。
血珠滚落在交杯酒里,像极了绢帕上那朵荷花的蕊。
三更·帐外
陆沉轻抚着新添的伤口走出营帐。
雪已经停了,月光照在远处新立的墓碑上——白日里战死的十几个兄弟刚下葬,坟头土还带着冰碴。
查到了。
阴影里转出个佝偻身影,是赤眉军的老哨探,
荷妃本名苏宛儿,三年前由梁王献入宫。奇的是……
老头压低嗓音,
皇帝至今未召她侍寝。
陆沉捏着断簪的手青筋暴起。
簪头荷花瓣的刻痕里还沾着血,是那新添的伤疤。
继续探。
他抛去一袋铜钱,
我要知道她在宫里的每一天。
老哨探退下后,陆沉从怀中取出白绢帕。
月光下。
生死两茫茫五个字像五根针扎进眼底。
他突然想起教宛儿认字那年,她总把茫写成汒,气得他捏着她鼻子罚抄了二十遍。
雪地里传来脚步声。
睡不着
楚红绡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红衣外只披了件单薄的黑氅。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皇城方向,冷笑:听说狗皇帝最近砍了户部尚书的脑袋,就因为那老头贪污赈灾粮。
陆沉沉默。
这三个月他们连克三州,沿途所见皆是易子而食的惨状。
而朝廷送来的平叛大军,饿得连刀都握不稳。
红绡。
他突然问,
若有一天我发现复仇错了……
那就错到底。
她斩钉截铁,
乱世里没有对错,只有活着。
夜枭在枯树上叫了两声。
楚红绡突然拽过他染血的里衣,蘸着雪擦拭他锁骨下的伤口:赤眉军的规矩,夫妻同疤。
她又重复了一遍,指甲掐进皮肉,
你心里装着谁我不管,但既拜了天地……
我明白。
陆沉轻轻按住她的手。
两人掌心的茧子摩挲出沙沙的响。
皇宫·荷风殿
宛儿对着铜镜拆下白玉簪。
入宫半载,皇帝虽赐她妃位,却从未踏足寝殿。
倒是案头那盏荷花灯,夜夜都有人来添油。
娘娘,药熬好了。
大宫女捧着黑漆托盘进来。
宛儿盯着碗里浓黑的药汁——自从半月前她在御花园晕倒,太医诊出忧思伤脾,这苦药便没断过。
放着吧。
她摆摆手,等宫女退下后,迅速将药倒入盆栽。
泥土嘶嘶作响,几片兰草立刻枯黄卷边。
她的嘴边浮出一丝冷笑。
只是,窗棂突然被风吹开。
宛儿警觉地回头,发现案上多了张字条:
梁王死于赤眉军之手,陆沉已成左将军。腊月初八,勿近西门。
字迹是她熟悉的馆阁体。
记得三年前教她认字的沈嬷嬷,如今在尚宫局当差。
宛儿将字条凑近烛火,火舌卷上来时,她恍惚看见陆沉握刀的手。
那双手曾经笨拙地帮她雕木簪,现在却沾满了血。
镜中忽然映出皇帝的身影。
萧景琰不知何时立在屏风旁,玄色常服上金线绣的龙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陛下!
宛儿慌忙跪下,燃烧的字条飘落在地。
萧景琰弯腰拾起残片,恰好看到陆沉二字化作灰烬。
朕吓到你了
他将灰烬碾碎在指尖,语气平静得可怕,
礼部呈了新的《赈灾策》,想听听你的见解。
宛儿惊愕抬头。
却发现皇帝已走向书案,仿佛刚才的对话再平常不过。
案头摊开的奏折上,朱批墨迹未干:
赤眉军所过之处,耕市不惊。着兵部即刻调陇西军驰援洛阳。
腊月初七·赤眉军中军帐
陆沉擦拭着断水剑。
这把剑是攻破洛州时所得,剑脊一道放血槽,传说前主人是某位殉国的皇子。
探子来报,狗皇帝调了陇西军。
楚红绡掀帐进来,软鞭上还滴着血,
明日按计划攻城
陆沉点头,从枕下取出个布包。
展开是半截桃木簪和那块白绢帕。
若明日见到她……
我会亲手了结。
楚红绡突然抽鞭击灭烛火,黑暗中她的声音冷如铁石,
赤眉军可以有个念旧的将军,但不能有个优柔的首领。
帐外传来士兵练刀的呼喝声。
陆沉摸黑将断簪收入怀中,荷花瓣的刻痕早已被磨得圆润,像被泪水浸泡过千百回。
————
火焚金陵
永和十三年·腊月初八
攻城锤第三次撞击金陵城门时,陆沉已经能看清守军铁甲上的云纹。
风雪呼啸,箭矢如雨。
赤眉军的黑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旗下是密密麻麻的攻城梯,蚂蚁般的士兵正向上攀爬。
城墙上的守军不断倒下,尸体砸在雪地里,溅起一片猩红。
陆沉骑在战马上,断水剑悬在腰间,剑鞘上凝了一层薄冰。
他抬头望向城楼最高处——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面残破的龙旗在风雪中挣扎。
报!
探子飞马而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皇帝拒绝投降!
楚红绡勒马靠近,软鞭上的血迹已经冻成暗红色的冰晶。
萧景琰疯了吗陇西军全军覆没,城内粮草已断,他拿什么守
陆沉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城楼上
因为那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藕荷色的身影。
风雪模糊了视线,但他绝不会认错。
苏宛儿。
宛儿扶着萧景琰走到垛口前。
皇帝瘦得惊人,龙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面色苍白如纸,却仍保持着一种惊人的威仪。
寒风吹起宛儿的素纱披风,露出里面藕荷色的宫装——和当年被带走时那身粗布衣同样的颜色。
陆将军。
萧景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在呼啸的风雪中清晰可闻,
朕用传国玉玺,换满城百姓性命。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方玉印,毫不犹豫地抛下城楼。
玉玺坠地的脆响中,宛儿突然摘下发间的白玉簪。
阳光在簪头荷花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晕,她对着陆沉的方向微微一笑,唇形分明是三个字——
沉哥哥。
陆沉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下一秒,刺鼻的火油味弥漫开来。
火油!城楼浇了火油!
副将的嘶吼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陆沉已经跳下战马,疯了般向城墙冲去。
几乎瞬间,楚红绡的软鞭便缠住他的手腕。
你找死吗!
陆沉充耳不闻,一把扯开鞭子。
他的靴底踩过玉玺碎片,锋利的玉石边缘割破脚踝也浑然不觉。
城楼上,萧景琰解下大氅披在宛儿肩上。
两人衣袖交错间,陆沉看见半块白鹤玉佩,那年元宵,他亲手雕与她的。
放箭!拦住将军!
身后传来楚红绡的厉喝。
箭雨从他头顶掠过,却不是为了杀敌,而是为了阻止他送死。
第一支火把从城楼掷下。
轰——!
烈焰冲天而起,火舌瞬间吞没了整段城墙。
热浪扑面而来,陆沉仍在前冲,直到被亲兵死死按在雪地里。
火光中,他看见萧景琰握住宛儿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然后——
宛儿将白玉簪掷向火中,簪头荷花在高温中炸开,迸出一蓬银色的粉末。
萧景琰揽住她的肩,两人身影在烈焰中渐渐模糊,却始终没有分开。
陆沉嘶吼着挣扎,指甲在冻土上刨出十道血痕。
恍惚间,他看见两只白鹤从火中翩然飞起,一前一后消失在铅灰色的天幕里。
三日后·皇城废墟
雪停了,焦黑的残垣断壁间腾起缕缕青烟。
陆沉独自走在废墟中,断水剑拖在身后,剑尖在灰烬里划出长长的痕迹。
他停在一处尚未完全坍塌的殿宇前——牌匾上的荷风殿三字只剩半边。
殿内,焦黑的梁木横七竖八地倒着。
只是,一块烧变形的金属吸引了陆沉的注意。
他弯腰捡起,眼眶湿润。
那是白玉荷花簪的内芯。
找到他们了吗
楚红绡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她靴底沾满血泥,软鞭缠在臂上,显然刚镇压完最后的抵抗。
陆沉摇头,从怀中取出半块白鹤玉佩放在废墟上。玉佩背面刻着两行小字:
永和七年冬,赠宛儿。
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楚红绡看着他的样子,沉默片刻,突然一脚踢开焦木:搜遍全城!活要见人死要见——
不必了。
陆沉打断她。
他指向殿角一处尚未熄灭的火堆。
灰烬中有两具相拥的骸骨,较小的那具手腕上,还套着个烧变形的银镯——正是当年陆沉用第一枚铜钱打给宛儿的。
那荷花簪里面的特制药粉能制造幻境。
陆沉摊开手,看着那荷花簪的内芯。
他们回到了寝宫,相拥着一起死去。
风雪又起,一片雪花落在银镯上,久久不化。
七日后·登基大典
太极殿前,陆沉身着玄色冕服,十二旒玉冠垂下的珠帘遮住了他的表情。
楚红绡凤冠霞帔立在一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软鞭——如今它已经被镀上一层金,成了象征权力的节杖。
礼官高唱: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当玉玺即将递到手中时,陆沉突然想起那个雪夜,萧景琰抛下玉玺时决绝的眼神。
陛下
礼官小声提醒。
陆沉回过神,接过玉玺的瞬间,指尖触到一道裂缝,那日摔碎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他深吸口气,缓缓开口
平身。
他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万民跪拜,山呼万岁。
无人看见,新帝冕服袖中,藏着半块烧焦的白鹤玉佩。
————
清明雪
新朝永初三年·清明
雪下得比往年都大。
陆沉独自坐在皇陵偏角的无名冢前,肩上积雪已有寸厚。
这里葬着一俱骸骨,和半颗烧焦的玉佩。
陛下,贵妃派人来催第三次了,娘娘,该……
老太监撑着伞,声音压得极低。
陆沉没有动,只是摩挲着自己手中新刻的墓碑。
楚红绡之墓
字迹是他亲手刻的,每一笔都深得像是要凿进石头里。
三个月前那个雨夜,楚红绡饮下的毒酒本该是他的。
他至今记得她抓着他衣袖时说的话:你要活着……做个好皇帝……
雪粒扑在脸上,像细小的刀片。
陆沉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城南王记的桂花糖—那是宛儿的最爱。
糖块已经有些融化了,黏在纸上,像干涸的血迹。
沉哥哥,甜吗
记忆里少女笑眼弯弯。
陆沉把糖放进嘴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御书房
朱笔在奏折上悬了太久,一滴红墨落在北方三镇节度使联名上书几个字上,晕开如血。
陛下,丞相求见。
陆沉抬头,看见新任丞相捧着更多奏折站在阶下。
这人曾是楚红绡的心腹,如今袖口绣着凤纹——自皇后薨逝,凤印已由贵妃代掌。
念。
三镇节度使奏请立太子以安民心。
丞相顿了顿,
贵妃娘娘以为,可择宗室子养于膝下……
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
陆沉望向案头——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褪色的香囊,上面歪歪扭扭绣着朵荷花。
准奏。
朱砂笔尖在纸上拖出长长的红痕,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三更·寝殿
陆沉在灯下又一次展开宛儿的绝笔信。
信纸已经泛黄,落款是永和七年冬——她被带入梁王府那日写的。
沉哥哥:
若你看到这封信,替我去城南看一次萤火虫可好
记得那年你说,要带我去看尽天下萤火。
别报仇,活着。
字迹稚嫩却工整,最后几个字被水渍晕开,不知是泪是血。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
陆沉抬头,恍惚看见铜镜里映出个红衣身影——楚红绡抱臂而立,软鞭缠在腕上,还是当年模样。
红绡
他伸手去触,却只摸到冰冷的镜面。
窗外传来簌簌声响。
陆沉推开格窗,意外看见几点萤火在雪中明灭——是楚红绡生前命人培育的冬萤,她说要让陛下在冬天也能看见光。
雪粒混着萤火扑进来,落在展开的信纸上。
永初五年·清明
无名冢旁多了一道坟。
陆沉跪在两座墓碑之间,左手的酒壶浇在宛儿坟前,右手的酒壶递给根本不存在的故人。
红绡,你赢了。
他对着虚空碰杯,
今年户部统计,饿殍少了三成。
风雪呜咽着掠过坟茔。
远处,新任丞相正带着百官在太庙祭奠。
按制,皇帝本不该独自来此荒僻处,但十年来从无人敢劝。
陆沉从怀中取出个布包。
里面是半融化的桂花糖、烧焦的桃木簪碎片,还有楚红绡最后留给他的那封血书——
毒是我下的,龙椅你来坐。
雪越下越大,渐渐掩盖了墓碑上的字迹。
陆沉靠在坟前闭上眼,恍惚听见很多年前的声音:
沉哥哥,糖甜吗
将军,刀不是这么用的。
陛下,该上朝了。
永初十年·冬
小太子捧着奏折怯生生站在殿外。
父皇又去皇陵了
老太监抹着泪点头:陛下说……要赶在雪停前,给故人带壶新酿。
太子望向窗外。
风雪中,隐约可见一个佝偻的背影,正独自走向皇陵深处。
那人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拄着根烧火棍——据说是很多年前,从某个破庙里带出来的。
更奇怪的是,今年皇陵的雪地里,竟有点点萤火闪烁。
像是有人在风雪中,为他掌了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