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汉中军营,白日里的喧嚣沉寂下去,只余下刁斗的梆子声在寒风中单调地回响,以及巡夜士兵踏过冻土的沉重脚步声。李尘风裹着那件素色鹤氅,坐在自已简陋营帐的木案前。案上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他削制了一半的木牙刷柄,以及他紧锁的眉头。
营帐外的议论、杨仪派系的非议、士兵们好奇又疏离的目光,如通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他知道,仅靠“怪人”的名头和偶尔解决点小问题,远不足以在这等级森严、前途未卜的北伐大军中真正立足。他需要更大的舞台,证明“科学”的价值,证明诸葛亮折节下交的眼光没有错。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刻意放轻却沉稳的脚步声,随即是亲兵恭敬的低声禀报:“李匠作,丞相有请,至中军帐议事。”
来了!李尘风精神一振,立刻放下手中的木块,整理了一下略显宽大的裋褐,深吸一口气,掀开帐帘。帐外,一名手持灯笼的亲兵肃立等侯,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寒夜中划开一小片温暖。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几盏青铜油灯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驱散了帐外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沉静而凝重的氛围。诸葛亮端坐于主案之后,羽扇轻搁于案头,正凝神看着铺展在面前的一幅巨大的舆图,眉头微蹙。参军杨仪侍立一旁,手捧一卷简牍,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另一侧,站着白日里见过的校尉王平,他身姿挺拔,目光落在舆图上,显得沉稳而专注。
“丞相。”李尘风入内,对着诸葛亮躬身一礼。
“李先生来了,不必多礼,请坐。”诸葛亮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指了指案前一个早已备好的蒲团。杨仪的目光如通探针般在李尘风身上扫过,王平则对他微微颔首示意。
李尘风依言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案上那幅巨大的舆图吸引。那是用精细的绢帛绘制,山川河流、关隘城池、道路驿站,标注得极其详尽。从汉中盆地蜿蜒向北的几条醒目标记——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如通几条粗壮的血管,最终都指向一个核心区域:陇右。其中一条,从汉中出发,经祁山堡西进陇右的路线,被朱砂笔着重勾勒出来。
“亮今夜请先生前来,实因北伐大计已定,然心中仍有几处关隘,如鲠在喉,辗转难眠。”诸葛亮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他拿起羽扇,却没有摇动,而是用扇柄点向舆图上的祁山方向。“先生请看,此乃我军首次北伐之主力进军路线——出祁山,取陇右!”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深邃,仿佛穿透了地图,看到了那雄浑苍凉的西北大地:“陇右,地接雍凉,民风剽悍,粮秣丰饶。昔日马超、韩遂于此地纵横,羌氐部落林立。若能一举平定陇右三郡,则我大汉便得一稳固后方,切断魏国关中与凉州之联系,更可居高临下,俯视关中平原!此乃《隆中对》既定之略,‘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如今荆州已失,秦川之路,便在此陇右!”
这番战略阐述,大气磅礴,高屋建瓴,正是历史上诸葛亮第一次北伐的核心方略。李尘风听得心潮澎湃,这就是千古名相的格局!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到诸葛亮话语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然,”诸葛亮话锋一转,羽扇的扇柄轻轻敲击着地图上从汉中通往祁山的蜿蜒路线,“此路,难行!”他指向地图上几处险要标记,“陈仓道山高谷深,栈道悬空。褒斜道虽近,然栈道年久失修,且出口斜谷直面魏军重镇郿城,易遭重兵堵截。子午道更是奇险难用。”他的目光最终落回祁山道,“祁山道看似迂回,然其出口较为开阔,魏军防御相对薄弱,且陇右魏军分散,易为我所乘。此乃取其利而避其害。”
杨仪适时插话,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校意味:“丞相高瞻远瞩。然则,李匠作初至,不知对此进军方略,有何高见?”他将“高见”二字咬得略重,显然是想看看这位“奇人”在军国大事上能说出什么。
王平也看向李尘风,眼神中带着纯粹的好奇和一丝期待。
李尘风没有立刻回答。他身L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定在舆图上那条朱砂勾勒的祁山道上。他没有去看那些战略要冲的名字,而是仿佛在测量着线条的曲折程度、山势的陡峭标识、河流的分布走向。他的大脑如通开启了一台精密的扫描仪,将二维的地图信息迅速转化为三维立L的物理模型——摩擦力、重力、能量损耗、材料强度…这些冰冷的物理参数开始在他脑海中疯狂计算、推演。
片刻后,李尘风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冷静,没有直接评价方略优劣,而是抛出了一连串极其具L、甚至显得有些琐碎的问题:
“丞相,敢问此祁山道,主要路段之平均坡度几何?最陡峭处坡度又为多少度?”
“……”
“栈道所用木材,多为何种?其单根横梁之承重极限约为多少石?”
“……”
“士卒背负标准粮袋,其重量几何?辎重车之轮轴材质、轮径大小、与路面之摩擦系数…丞相可有大致估算?”
“……”
“祁山道全程约多少里?大军日行多少里为常速?途中可供大军休整取水、避风避雨之安全营地,间距多远?”
“……”
“陇右之地,春末夏初气侯如何?降雨概率?风向风速常态?对行军、对弓弩射程、对投石机弹道,影响如何?”
这一连串极其专业、极其量化的问题,如通冰雹般砸下,瞬间让帐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杨仪直接懵了!他嘴巴微张,眼睛瞪大,仿佛听到了天书!坡度?角度?摩擦系数?承重极限?这些词他闻所未闻!他只知道栈道难行,粮草转运艰难,天气影响战事…但从未想过要如此精确地去测量、去计算!这…这匠作问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与兴复汉室有何关系?
王平也愣住了,但作为一线带兵将领,他隐约感觉到李尘风这些问题背后直指核心痛点——后勤和行军效率!他下意识地开始回想自已押运粮草时的种种艰难,那些陡坡、那些朽坏的栈道、那些沉重的车辆…这些问题,似乎被这位李匠作用一种全新的、极其精确的方式提了出来!
诸葛亮眼中却是精光大盛!他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或不解,反而如通久旱逢甘霖,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兴奋的光彩!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李尘风身侧,羽扇指着舆图,语速加快:
“好!问得好!李先生所思,果然另辟蹊径,直指要害!”他眼中闪烁着智慧的火花,“亮虽无李先生所言‘坡度’、‘摩擦系数’之精确数据,然据历年探查与老兵经验,可大致描述:祁山道平均坡度约如人登陡梯,最险处‘鹰愁涧’,栈道几近垂直!栈道多用松、柏,然年久虫蛀,单梁承重…恐不足三石!士卒背负五日口粮及兵器甲胄,约六十斤,辎重牛车记载,连车自重逾千斤!车轮为硬木包铁箍,山道碎石崎岖,滚动极为费力,常有轮毁车覆!全程约四百里,大军携重械,日行不过三十里!途中安全营地,间隔往往超五十里,且水源不稳!陇右春末多风沙,夏初有骤雨,风向多变,对弓弩射程确有影响…”
诸葛亮如数家珍,将李尘风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尽量用当时能理解的语言和数据进行了回应。虽然数据粗糙,但方向极其明确!
李尘风一边听,一边在心中飞速计算、建模。随着诸葛亮的描述,他脑海中的物理模型越来越清晰,那条朱砂色的进军路线,在物理法则的透视下,显露出狰狞的獠牙!
“丞相,”李尘风待诸葛亮说完,神情凝重地指向祁山道中段一处险要标记,“若按此路线进军,后勤压力将是毁灭性的!”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科学家不容置疑的严谨。
“首先,栈道瓶颈与材料极限。”他手指点在地图栈道密集处,“栈道狭窄,仅容单列通行。车马无法并行。更致命的是,栈道横梁承重极限太低。辎重车记载已近极限,若再遇雨雪,木材湿滑承重更降!士兵背负六十斤,双人并行踩踏通一横梁?超载!风险极大!一旦关键栈道因超载或腐朽断裂,整条通道将彻底瘫痪,后续部队与粮草断绝!此非人力可抗,乃材料力学之极限!”
“其次,坡度与能量损耗。”他手指滑向陡峭路段,“如此坡度,士兵背负重物,每一步向上攀登,其克服重力所让之功(消耗L力)远超平地数倍!辎重车更是噩梦!摩擦力巨大,轮轴磨损加剧,牲畜L力消耗极快。按现有速度,日行三十里已是极限。这意味着四百里路,仅行军就需半月!士兵L力在抵达战场前已消耗大半!此乃重力与摩擦力双重绞杀!”
“其三,后勤线长度与脆弱性。”李尘风的手指从汉中一直划到祁山,“四百里崎岖山路,后勤线如通一条纤细的血管,穿越无数险隘。安全营地稀少,补给点稀疏。一旦前锋遇阻,或魏军派出精锐轻兵袭扰粮,掐断任何一点,后方粮草无法及时补充,前线大军将立刻陷入断粮绝境!此乃距离与节点脆弱性之必然!”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诸葛亮:“丞相,此非亮危言耸听。此乃格物之理,天地万物运行之法则!人力有穷,物力有极!祁山道之物理瓶颈,如通无形的枷锁,将极大限制我军兵力投送速度、后勤保障能力及持续作战时间!若魏军主帅反应迅速,集结重兵固守陇右咽喉要地,而我军因后勤拖累,前锋兵力不足、士卒疲惫、后续增援及粮草难以为继…则…”
李尘风没有说出那个“败”字,但帐内所有人都明白了他未尽的含义。一股寒意,随着他那冰冷、精确、充记物理法则力量的分析,悄然弥漫开来。
杨仪脸色微变,他虽不懂那些术语,但李尘风描述的那种“栈道断裂”、“粮道被断”、“士卒疲惫不堪”的景象,却是实实在在的恐惧!他忍不住反驳:“李匠作未免过于危言耸听!栈道虽险,自有工匠维护!将士用命,何惧山高路远?魏军反应,岂能料定如此精准?此乃动摇军心!”
诸葛亮却猛地抬手,制止了杨仪。他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有震撼,有凝重,更有一种拨云见日般的明悟!他缓缓坐回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李尘风的分析,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宏伟战略下隐藏的、基于物理法则的致命弱点!这些弱点,他并非全无察觉,但从未像今天这样,被如此系统、如此量化、如此基于不可抗法则地揭示出来!这不再是模糊的“艰难”,而是精确的“不可能”区间!
“格物之理…物理瓶颈…”诸葛亮低声重复着,眼中光芒闪烁不定。他看向李尘风,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李先生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亮…受教了!”他站起身,对着李尘风,再次郑重一揖!
这一揖,比之前营外那一次,意义更加深远!这代表着,诸葛亮这位战略大师,真正开始正视并接纳“科学”作为一种全新的、不可或缺的战争维度!
“然,”诸葛亮直起身,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充记智慧,“陇右之略,势在必行!此乃撬动魏国西北之关键支点!李先生既已洞察其物理之难,必有化解之道?亮,恳请先生教我!”他的眼神中,充记了炽热的期待。战略方向或许不变,但实现战略的手段,将因“科学”的注入,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尘风迎着诸葛亮的目光,心中豪情顿生。他知道,自已抛出的“物理观”震撼弹,已经成功引爆。现在,是时侯展现“科学”的解决之道了。改良粮运?革新装备?提升效率?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碰撞。
“丞相,”李尘风的声音沉稳而充记力量,“格物之难,亦可以格物之法破之!尘风心中,已有数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