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上车6人,下车4人 > 第一章

凡是异常,人心作怪。
2010年春运,两人死人购票上车,便再也没下车。
他们身份证的持有者已经死了十年。
起点站的监控拍下了他们。
中转站的监控也拍到他们。
终点站却没人下车。
起点站只留下一个鞋印,后脚跟不沾地。
1
腊月二十八。
师父王力骗我去南方旅游,一上车,他便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李朝云,转正考核开始。
师父,你是这个。
我无语凝噎,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他也不作理会,递给我一张报纸:这案子很新,就发生在昨晚午夜,闹得沸沸扬扬的。你整天玩电脑,也该听说过。
报纸头版大书:幽灵列车四字。
就是那个江宁的小火车站两个死人拿着销户的身份证买票上了车就没下车
王力点头:对。说是旅游,也不算骗你,那地方也算个旅游景点。
我忐忑不安:师父,怎么个考核法
这次我来给你下手,你全权负责破案。破了就在侦查支队正式挂名,还有一万块奖金。
没破呢
王力深吸一口气:回家吧,孩子。
2
王力开车前往江宁火车站,我坐在副驾驶,心绪不宁。
警察老爸很早就因公殉职了,家里就一个老妈,还是医院常客。
我需要这份工作,很需要。
为了理想,为了老爸,为了钱。
女警察本就不易,体力不如糙汉子,还更感性。
——唉,小女子命苦啊。我敲了敲本就不怎么灵光的脑袋。
王力右手把住方向盘,左臂搭在我的肩膀上:朝云,我也是没办法,这是上面的意思。
师父,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你是警察,还问这种话思政课白上啦!
可是,有监控啊!
我指向报纸的三张插图。
这趟火车是在昨天半夜三点发车的,又临时改线。除去乘务人员,当时买票的只有那两个死人。
起点站的监控拍下了那俩人上车。
中转站的监控也拍到他们端坐在座位上。
终点站却没人下车。
师父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刑警。
杀人碎尸,拐卖儿童,先奸后杀,蓄意投毒……甭管什么案子,落在他手上,不直接给你破了,也扒下一层皮来。
王力摇摇头:什么监控不监控的,人眼还会骗人,电子眼更信不得。
右转下了高速公路匝道,便是江宁市入口,一块欢迎来到古城江宁的旅游招牌格外吸睛。
前面黑压压一片,全是车。
车如流水马如龙,堵车堵得人发疯。
一开始车轱辘还能滑两步,我研究着案件细节,毫无头绪,周围的喇叭声叫得我心焦。过了一会儿,彻底堵死了,喇叭也不响了。
过年了,外出旅游的人真多啊。王力熄了火,头仰在靠背上,阖目养神,朝云,有思路没有
师父,我觉着,有没有可能是其实那两个人下车了。监控没拍到
不太可能。而且就算他们躲在车厢里不出来,也会有工作人员来干卫生,躲不开的。王力眉头紧锁,问题的关键在死人身份证。
死人身份证。死人身份证我跟着念了起来。
当时是2010年春节前夕,为打击黄牛票和违法犯罪活动,我国火车站实名购票制度刚开始试点推行。
很多数据都没在电脑存档。条件差一些的地方,甚至电脑还没法做到人手一台。实名购票,只看你有没有身份证,谁会关心你是不是死人。
若不是那两个人凭空消失,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们用的身份证是死人的。
3
我们又讨论了一阵,也没弄出个结果。最终决定还是先到火车站实地考察,调查人证物证后,再下定论。
一路上,可怜的脑细胞惨遭屠杀,脑袋又麻又疼。
好不容易到了火车站,接待我们的是小火车站站长,刘站长。
瘦高个,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头发没几根,眉毛倒是长势喜人,又黑又密。
刘站长老远就在向我们招手。
下了车,刘站长满面笑容,与师父寒暄了一阵。
哎,这位是刘站长诧异的目光迎上我,王警官,这是您女儿吧。漂亮,长得跟大明星似的。
我尴尬一笑:不是的,我是王警官的徒弟。
王力却伸手拦在我面前:刘站长,我跟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李朝云,李警官。这次的案件主要由她经手。
刘站长略微一愣,随即笑得更灿烂了,还主动和我握了个手。
拜托,大叔,你家火车站闹鬼了哎。一直咯咯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迎财神了呢。
我和师父跟随着刘站长,一路来到会客室,里面的人证物证早已齐备。
我问:刘站长,火车上没监控吗
有是有,不过最近换了新一代的监控,还没调试好。只是个摆设。刘站长笑道。
没办法。
我们先是从头到尾看了十几遍监控录像。午夜时分,灯光不佳,又在下着暴雨,而且监控还是老掉牙的款式,模糊不说,时不时还闪雪花屏。
时间来到昨晚,腊月二十七凌晨2点12分。
月台到火车入口,只能看到两团黑影在动,都戴着一顶帽檐突出的帽子,胖瘦都看不出来,更别说男女。
经刘站长介绍,那是火车司机和副司机。
2点38分,又有两个黑影上车,刘站长又说,那是两名乘务员,也都扎了个丸子头。
紧接着,2点53分,那两名乘客上车了。
王力叫保安暂停在这里。
监控里的两名乘客,穿着打扮十分怪异,黑影头上没有帽子,但不知道裹了什么衣服,显得体型臃肿。
一个还好。另外一个走路姿势很不自然,一歪一斜地向前蠕动,走一下顿一下,好像是腿部有伤。
我和师父将这一段来回倒带,直勾勾地盯着,看得眼睛干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凌晨3点,火车开动,那两个乘客最终坐的位置处于监控盲区,没拍到。
王力问:刘站长,这起点站只有这一个监控吗
那倒不是,只是在上车点只有这么一个监控。不过其他监控都没有拍到那两只鬼。
听到鬼,王力的眉头皱了皱,刘站长,你有那两人的身份证信息吗
做了登记,也只是身份证号码和姓名。两个乘客失踪后,市公安局要了去,查了数据库,才知道他们早死了。
具体的,你知道吗
刘处长无奈地摇头,他们两个人当场买票,用的还是货真价实的人民币。表现得和正常人一样。售票员对他们的印象也很模糊。
王力掏出手机,不知给谁发去了信息。
我又说:保安大哥,你把火车站入口的监控调出来看看。
保安照做,仔细看了数遍火车站入口的监控,的确没有拍到那两名乘客。
也就是说,这两个乘客是凭空出现在火车站内的,而后又凭空消失!
4
想到此处,我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王力倒是不慌不忙:刘站长,把中转站和终点站的录像调出来,尤其是中转站,拍到那两名乘客的画面。
很快,我们看到了中转站的监控录像。
画面中显示,3点10分火车靠站停车,停了5分钟,其间那两名乘客一直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相对而坐。
监控虽然模糊,但也看得出,5分钟的时间内,两人一动不动。
3点15分,火车开动,无人下车。
3点50分,火车抵达终点站,那两名乘客坐的位置空无一人。
无人下车。
我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王力问我:朝云,你有什么看法
我实话实说:根据监控录像推断,那两名乘客应该是在起点站上车,在中转站到终点站这35分钟内失踪的。
王力有些发怒:我在问你看法!不是在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一时不知作何答复,只好转移矛头:师父,我们听听人证的证词吧!
王力点点头。
刘站长便让当晚火车里的四个人一一道来。
第一个说话的是火车司机,一大高个:我一早就和副司机上了火车,上了之后就没有离开过驾驶室。只记得在中转站到终点站之间的路,火车不知道什么原因颠簸了一下。
副司机是个娇小玲珑的女人,证词与其大致相同。
一名男乘务员直接说:我上车后,一直在干卫生,从最前面的车厢打扫到最后面。中途倒是见过那两个人一面,不过他们把头埋得很深,不说话,也没动作。火车中途确实晃了晃。
最后一名男乘务员扭扭捏捏,却说道:从始至终,我都没见过那两个人。不过火车在靠近终点站的时候,确实有过一次很剧烈的颠簸。
我捕捉到了共同点——颠簸,想必这就是突破口。
我问他们:你们还记得火车当时是在什么位置颠簸的吗
司机想了想:当时火车速度是70公里每小时,在经过一架跨山大桥时,发生了颠簸,我还以为是传动轴出了故障。后面检查,火车又什么问题都没有。
我看了王力一眼:师父,要不我们去那火车上看看。顺便也去跨山大桥边上走走
王力没有回答,一直对着起点站的监控看。
师父我搡了他一把。
好,听你的。都听你的。
王力叫刘站长把监控录像拷贝在我的电脑上。他端着电脑,边走路边看,几次走偏,都是我把他拉回来的。
师父,看路!
哦。
依旧死死对着电脑看。
出了这事儿后,为了最大程度保护现场,三个火车站都立刻被当地警方封锁了。
出了火车站,外面是人挤人,车头连车尾。小轿车随意停放,其中还有不少外省牌照。
刘站长一直跟在我们后面。
这些都是来看幽灵列车的。我给上面打了报告,交警同志马上就到了,你们不要急。
我问他:刘站长,他们不怕吗
怕为什么要怕刘站长依旧满脸堆笑,那两只鬼又没有杀人放火。
我被他这句话点了一下:对啊。如果真的不是人,那他们为什么要出现呢
5
师父,车来了!
哪里王力匆忙抬头,侧身向左边躲闪,却迎面撞见一辆婴儿车,李朝云,你想不想转正了!
我又没说是什么车。我咕哝几声。
推着婴儿车的是个穿警服的男人。一看肩章,呦呵,两道横杠缀上两枚四角花,二级警督啊。大官。
副处我脱口而出。
什么副处,处长啊。王力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朝云,这是林局长。江宁市警察局局长。还不快问好。
林局长好。
哎,林局长摆手道,老王的学生就不讲这些门道了,叫我林叔就好。老王发短信叫我来的,我也是来协助你们办案的。
小女子见过林伯伯。
王力踢了我屁股一脚:好好说话,出去后没有人惯着你。
林叔好!
林局长引我们到一处停车位。一辆呜嗷呜嗷叫唤的警车,驾驶位里正有一个年轻警员等着我们。
路上,我小小声问王力:师父,你的官得有天那么大吧,怎么二级警督都对你毕恭毕敬的。
官大官小,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婴儿车被一个人取走了。
林局长说:朝云,你能帮我抱抱我儿子吗我不太会。
可以啊,我接过林局长单手拎着的孩子,托住他软趴趴的小肚子,让他侧卧我的臂弯里,林局长,您太太呢
难产死了。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在回答今早吃啥一样。
对不起。
没事儿,都过去了。林局长沉吟片刻,也不知说给谁听。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梦,也要努力做个好梦。
一行人上了警车。
车上,林局长又给我们讲述了案件的前因后果,跟之前的大差不差。
唯一一点不同的是,林局长提供了一条新线索。他们的侦查员在起点站提取到了一枚脚印。
根据对监控录像的分析,和对当时在场所有人鞋印的比对,这枚鞋印有九成九的概率属于两位乘客中的一位。
我惊喜地叫出声来:好啊。有脚印就证明是人,只要不是牛鬼蛇神作祟,这案子就能破。
林局长如鲠在喉,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张照片递了过来。
我和王力脑袋凑脑袋。
照片上的鞋印踩在一摊稀泥里,码数不小,43码,多半是只男人的脚。
不过,我很快发现不对劲了。
师父,林叔。这鞋印不完整吧,怎么没有后脚跟啊。
话一出口,我便后知后觉,捂住嘴,不再出声。
后脚跟不沾地的,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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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局长叹息一声:对啊,这就是问题所在。没有后脚跟,死人身份证,再加上凭空消失,很难不让人多想啊。
林局长看了王力一眼,接着说:对了,说到身份证,老王你还发短信问我。那就更解释不清了。这两个人10年前就死了,而且,而且——
这个处变不惊的局长打了结巴,眼中挤满了惊恐。
而且,他们两个的坟头就在赵家庄。
我问:赵家庄在哪里
就在跨山大桥下面。
在火车发生颠簸的地方我惊呼道。
王力眉间的沟壑愈发深邃。
至于其他的线索,我们也无能为力。不过,我昨天就发了悬赏通告,能提供有效线索的,酌情奖励。林局长补充道。
那有吗我问。
林处长双手一摊:目前没有。案发时间是在凌晨三点,且地处偏僻。夜猫子也该睡了。
6
到了终点站。
这里也是人潮汹涌,不少小贩在外面支起了吃食小摊。
林局长眼睛一亮,走到一处蒸饺摊子前。摊子的主人是个年轻女人,背着一个酣睡的小男孩,正忙得捉襟见肘。
江宁市的蒸饺皮薄,常以蟹黄做馅。包有一勺汤汁,吃时得上心,要先开一小窗,鼓足腮帮子,吹上他几口气,而后缓缓吸汤,才不会烫嘴。
年轻女人见了警察打扮的人,慌忙摆手:对不起,我马上收摊。您不要罚款。
兴许她辨不清城管与警察,更别说官职高低。
林局长说:不用。你好好卖你的东西。
女人连连作揖:谢谢领导。谢谢领导。
对了,你丈夫呢你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卖东西,挺不容易的。
开大车,钢卷滚入驾驶室,砸死了。女人又转而笑了,还好有幽灵列车,虽然诡异,但来咱江宁市旅游的人更多了。我的生意也好做。
林局长没有再说话,快步跟了上来。
失踪案发生后,涉案火车一直被停在这里,不敢移动分毫。
我将手中睡熟的林处长儿子递给前排的小警员。
他先是摊开手,挠挠头,或许是觉得姿势不对,又做出一个拥抱的圆弧形。
我直接将孩子轻轻放在副驾驶位上,轻言细语地打趣道:同志,你可要把这小家伙看好了,这可是革命的火种。
他朝我敬了个标准的礼,大声答道:是!
孩子醒了,眨巴眨巴眼,哭了。
我举起双手,右手小臂前伸,左手搭在右手小臂上,朝他做了个摇摇篮的动作,而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可是我的转正考核。
谁把这小祖宗弄哭的,自个儿哄去。关姑奶奶什么事。
我们笼上一次性的头套,戴上手套,鞋套,又戴上医用口罩。方才进入火车内。
一进车门,便听见王力哀叹一声。
他抬头环视火车内一圈,又叹了口气。
师父,你怎么了
我先前还以为中转站和终点站不在轨道同一边。这样的话,只要速度够快,从窗口翻出去。理论上是可以做到不被隔了一条过道的监控拍到的。
三个站台是在二十年前同时修的,建筑布局一样,都很小。正对火车门的位置只有一个监控,只能拍到经过月台的人。
监控也是第二代DVR监控,千禧年的老物件了。
听了师父的话,我才醒悟。确实,如果是从窗口翻出去,一路背对着火车站跑,监控确实拍不到人。
可是偏偏这中转站和终点站都在火车轨道右侧,也就是说,如果那两个人,暂且称作人,他们没换过座位的话,终点站的监控也该像中转站的监控一样,第一时间拍到他们。
我说:如果他们换了座位呢我的意思是,他们故意在火车靠站前,换到监控拍不到的地方,然后从窗口翻出去。
师父白了我一眼。
林局长笑了:朝云啊,你猜你师父为什么要叹两次气。
我看了火车窗户一眼,恍然大悟,这窗户是一体的,打不开。想破开,只有借助旁边悬挂的安全锤,但这样的话,玻璃就会整个碎成渣。
很显然,所有玻璃完好无损,安全锤也没有使用的痕迹。
我还不死心,走到对面的车门:如果那两个人是从这个门出去的呢
王力呼吸急促,忙走过来,敲了我脑袋瓜一下:走了,没什么线索。去那架跨山大桥看看。
哎呦,打人干嘛。我摸着头,满脸委屈。
林局长哈哈大笑:朝云,你没坐过火车吗你那边连站台都没有,司机不会开门的。
我懊丧个脸,跟着林局长走出车门,知道这次的考核怕是难过了。
7
警车里,小警员抱着林局长的儿子。双臂交叉,摇得比摇奶昔还勤快。
王警官,您的办法还真有用。一开始还哭得凶,摇着摇着,他就不哭了。小警察满面红光,颇为得意。
林局长可吓坏了,小跑两步,接过宝贝儿子。儿子哼唧哼唧,口吐白沫。晕过去了。
哎呀,不好意思。朝云,老王,我得带孩子去医院看看。你看这事,我不能陪你们去跨山大桥了。这警车我也得用。
王力说:孩子身体要紧,我和朝云可以打车去。
我斜睨了小警员一眼:还不快开车,你差点把革命火种整熄火

小警员尴尬地无所适从,连连称是,正要发动汽车。
人群里传来一声吆喝:等等,我有线索。关于幽灵列车的线索。
迎面跑过来的是一个中学生。烫了一头卷黄毛,瘦瘦小小一男孩。
他气喘如牛:昨晚,我原来准备通宵上网的。凌晨2点半左右,钱不够,被网管赶了出来。
大概2点48分,我看见了那两个死人。其中一个人走得跌跌撞撞的。我在报纸上看到过类似描述,和我昨晚看到的应该是相同的两个人。
2点48分王力手里又捧回了我的电脑,那两个乘客是在2点53分上的车。5分钟小伙子,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就在火车站旁边的荒地里。他们嗖一下冒出来,一个人搀扶着另一个腿脚不便的,跑向火车站。
没了你拍照片没有。我问。
没有,我的手机像素很低,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有点瘆得慌。看了一眼就跑回家了。小黄毛摸摸头,赏金有八百块钱没有,我还差八百买个iPhone4。
小黄毛,真的假的我眯起眼,打量起眼前这个初中生,你不会是来骗赏金的吧!骗警察,可是要蹲号子的哦。
我吓唬他,他也是倔牛脾气:我骗你们干什么!
小黄毛被带去市公安局做详细笔录了。
林处长也坐上警车,火急火燎地赶往医院。
我和师父正打算打车,去火车颠簸发生的跨山大桥一探究竟。
王力看监控看得出神,猛然一惊,双手颤抖,电脑差点掉在地上。
他将电脑扔还给我,一个人跑回火车。张望一阵,选定两个位置,正是那两名失踪乘客坐的地方。
他学着监控里两个人模样,抬头挺胸,后背端直,目视前方,身体肌肉紧绷,保持了整整两分钟。
眉梢压得很低,他仿佛要洞穿前方的虚无,直抵被雪藏的真相。
坐了一会儿左边的位置,他又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对面的位置。
顿时喜笑颜开:我知道了。不是人。坐在这里的一定不是人。
我也看向王力看的方向。
那是一枚灯泡,从昨晚开始就没熄过。即便是在白日里,也觉得晃眼睛。一片漆黑的凌晨,没有人能注视一枚高亮度的灯泡,五分钟一动不动。
我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正常人不可能五分钟一动不动,就盯着一个灯泡看。而且还是在凌晨,正常人一定会打瞌睡。
王力倍感欣慰:对。不是人,至少在中转站的时候就不是人了。
8
师父,我们还去跨山大桥吗
王力神情激动:你去吧。师父可以告诉你,你去了那里。除了找到两个埋着身份证主人的坟包,听一些添油加醋的小故事,什么也线索也找不到。
我不信:师父,你教过我,干刑警,要细心,不大意。
我还教过你,要虚心,别死犟。王力很兴奋,你要去看就去吧,我在起点站等你。
我自是不信邪,独自一人去了跨山大桥。人流如织,全是慕名而来的游客。
还真被王力一语中的,见了跨山大桥下的坟包,听了些拙劣的鬼故事。
虽然一无所获,但好歹是累着了。
在回起点站的出租车里,我神情低落。
不出意外的话,这次考核我是过不了了,又得和那撒谎的小孩一样,回家寒窗苦读去。
梦想哎!终究是梦,别瞎想。
不对,如果小孩没撒谎呢。
如果小黄毛是个实在娃,那两个乘客就一定不是鬼,但如果他们是人,又怎么解释一动不动地盯着灯泡看。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在起点站到中转站的那短短10分钟内,从人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姑且称之为鬼。
既然问题出在起点站到中转站,为什么火车站的那四个证人又要把矛头都指向跨山大桥呢
后脚跟不沾地的脚印是怎么回事
一名步伐诡异的乘客又是怎么回事
死人身份证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又是如何凭空消失的
最关键的一点,假使那两个人真的是鬼,他们为什么要买票回家,他们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动机是什么
一定有人说谎了!
是小黄毛司机和副司机是一个对答如流的乘务员还是一个紧张到忘词的乘务员还是笑呵呵的刘站长
又为什么要说谎要隐藏什么
处处都是矛盾,争锋相对。
火车犯罪,不外乎于诈骗,偷盗,拐卖,潜逃,灰产交易。
在监控设施不完善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火车里鱼龙混杂,又缺乏行之有效的监管措施,简直成了滋生犯罪活动的温床。
最有名的就是瓶盖开奖。
弄一个大公司的虚假中奖瓶盖,让你帮一个老头开瓶盖。又来几个竞价的同伙,引你上钩。等你沾沾自喜地跑去兑奖,一问,惨喽!假瓶盖。
人呢早跟着火车跑没影了。
钱呢你也甭想找回来。
但随着监控普及,加上实名购票也逐渐推行,火车上风朗气清了许多。
看吧,别贪小便宜。
有可能你身边的人都在说谎,都在做局害你。
局中人,看不清。
出租车司机通过反光镜看向我:小姑娘,失恋了啊愁眉不展的,一动不动好久了,跟个木头人似的。
木头人
他这一句话,直接点通了我堵死的思路。
初极狭,才通人,复思考数十秒,脑中豁然开朗。
一动不动,木头人!
在中转站座位上的不一定是鬼,还有可能是木头人,具体来说,是模特假人。
只有假人才能做到一动不动地盯着灯泡。
他们没有眼睛。
9
如果真的是假人,那至少两名乘务员就都说谎了。
可为什么非要把假人摆在监控视线内呢
留下的把柄该是越少越好。
除非,嫌疑人就是想要监控画面捕捉到两名乘客在中转站的身影。
他想误导我们把重点放在跨山大桥!
放在大桥下面的坟包!
让我们误以为这起案件就是鬼怪作祟。
可四名证人的口供都指向了跨山大桥的颠簸。
岂不是说,司机,副司机和两名乘务员都在说谎。
再大胆一点,
有没有可能,火车站的所有人都在撒谎。
这样的话,身份证的问题就迎刃而解。根本不需要身份证买票,只需要证件号码就可以。
而刘站长是本地人,对附近的人事很了解。莫非,是他故意选了埋在跨山大桥下两个人的身份证号码
假人就更好说明了,提前放在车上,摆拍后,再拆成零件带出来。
可他们又是怎么让两个人凭空消失的,火车一直保持高速行驶,中途也没有减速停车。
还有小黄毛看到的两个人又是谁。
一辆载有6个人的火车,前半路段高速行驶,在10分钟内,两个人莫名消失了。
怎么做到的
我闭上眼,脑中极速推导。
眼睛倏然圆睁,有了!
火车上,从始至终都只有4个人。
而那两个人就是司机和副司机,他们换下制服,穿上另一身行头,又绕回了上车点。
而小黄毛也没有说谎,他看到的就是换上新行头的司机和副司机。
什么
不是一体车窗吗
司机和副司机是怎么从车厢内出来,而不被监控拍到的。
拜托,他们是司机,可以在驾驶舱按下按钮,打开不靠站台的那扇门,跨过铁轨溜出去。
如此一来,便只剩下两个疑点。
一者,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的动机是什么
二来,监控显示,2点12分,司机和副司机就上车了,他们该有充足的时间换装才对,为什么要卡在2点48分才换装完毕。
后脚跟不沾地的鞋印
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
如果司机和副司机中的一个人在驾驶舱内伤到了脚,由此减缓了换装速度,走路姿势也必受影响,留下没有后脚跟的脚印也就不足为奇了。
回到起点站,检查司机和副司机脚部是否有伤。
如果一切尽在掌握,嘿嘿——
想到此间,我禁不住笑出猪叫:——唔,快哉!快哉!
司机大哥吓得猛抖了一下,方向盘险些脱手:小姑娘,你魔怔了!前面就到了。
到了起点站,我付了钱,握住司机大哥的手:谢谢你。
他一脸错愕,挣脱开我的手,砰一声关门,调转车头。
排气管咕噜噜响,再眨眼,车已经在十米开外,扬了我一脸灰尘。
小姑娘,想开点啊!
我也顾不上去洗手间,顶着个大灰脸,直奔会客室。
师父王力不在,但其他人都在,包括林局长。
林局长手里提了一袋蒸饺,吃得正香。
他见我来了:朝云,要尝尝这蒸饺不
不了,不了。谢谢林叔。
我二话不说弯下腰,就要去脱火车司机和副司机的鞋子。
其他人还一头雾水,四只鞋子就已经在我手上了。
一双43码的大皮鞋,鞋底都开了胶,滂臭,是火车司机的。
一双35码的运动鞋,成色很新,也滂臭,是副司机的。
再去看两人光溜溜的脚,白白净净,毫发无损。
我不信邪,撩起他们两人的裤腿,也是毫无受伤的痕迹。
一阵眩晕袭来,顿觉天翻地覆,脚下一软,踉踉跄跄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双眼被抽去了神采。
最后一枚拼图不合缝,那前面都拼错了。
周围的窃窃私语灌入耳朵,我也无心听下去。
将两双鞋子还给了司机和副司机。
林局长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想开点。给,这是小陈托我转交给你的新年礼物。
10
小陈是谁我心不在焉。
就是我那个司机,你们之前见过的呀!
解开彩带,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双千层底绣花鞋,白牡丹图样。
王力也打来电话:案子查得怎么样了想不想回家过年啊!
我将自己的推论一股脑倒出。
王力轻笑两声。
他们的脚上没伤。我气鼓鼓说道。
我看小陈那小伙子挺不错的,听林局长说,他还想追求你呢。你要不就卷铺盖回家,做个贤妻良母吧。
师父挂断电话。
我黯然垂首,看着躺在礼盒中的绣花鞋。
尖头,绒布面料,针线压得很细,绣工精美。
拿起来,一上手。
不对。
总觉得哪里不对
林局长哀叹道:小陈太粗心了,他怎么给你买这么大的码。我都不一定穿得上。
确实,我是38码的脚,这双鞋应该有41码了。穿上怕是会跌跤。
跌跤
明白了!我明白了!
快哉!快哉!小女子不才,侥幸破案!
我急忙拨通了师父的号码:师父!我明白了!
我之前的推论是对的。那两个司机,一个脚码小,一个脚码大。在驾驶室里换装的时候,脚码小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鞋弄掉了。
找了许久也不见,眼看着时间到了,只好借来不合脚的凑合。但当时车厢里全是大男人,鞋码都很大。不合脚,只能走得一瘸一拐的。
师父笑道:那脚底不沾地的鞋印又是怎么回事
我当下也不含糊,借来林局长的手机拍视频,给他发了过去。
我穿上绣花鞋,走钢丝般小心翼翼,却也险些摔倒。找了一处水洼,踩上去,鞋底沾匀稀泥。
又向前的空地上迈出扎实的一步。
脚码过大,脚跟部位受力小,便导致了看似脚跟不着地的诡异脚印。
林局长也佯作恍然大悟状。
——哦。我们朝云可真聪明。
林叔,您早就知道了
林局长笑而不语。
刘站长和一干人等慌了,目光躲闪,不敢看向林局长。
可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大费周章地搞出个噱头,也不是要掩盖什么真相,也没有牟取经济利益。
我指向刘站长。
刘站长立在原地,垂首不言,双手握拳,像是下定了决心,终于还是挺身而出:都是我一个人的馊主意。和他们无关,林局长,你要抓,就抓我吧。
刘站长伸出双手,一副要上刑场的大义凛然状:隔壁会稽市本来经济就比我们江宁发达,他们还大搞旅游,害得我们江宁都没游客了。
我以前当过兵,好几个老战友都是干民宿生意的,常常在酒桌上抱怨,生意不好做,这几个月都在做折本买卖。
我承认,我有私心,我太太也是干农家乐的,刘站长眼睛一圈都红了,前阵子,我翻了几页我孙子的《世界未解之谜》,不是有个麦田怪圈吗管他真的假的,我也想着搞个什么东西出来,吸引游客。
林局长说:交代清楚了,走吧!
众人看向林局长。
刘站长的手还在半空中。
林局长笑道:你的事年后再说。我给你找了大电视台,还有外媒,他们对幽灵列车都很感兴趣。
一阵欢呼。
11
我对刘局长说:刘叔,小黄毛的奖金,你可别忘了。
那不会,就是怕他沉迷游戏,我得把奖金给他爸妈。
我比了个8的手势,在他前面晃了晃。
不止800。
不是钱的事。
那是
我一脸笑意:5+3,给那小子发几十套,看他还敢不敢去网吧通宵。
刘局笑着指向我:你啊,你——
出了门,刚好遇见师父。
师父,我可以转正了吧我的眼睛快放出光来。
可以。
耶——我高兴得跳起来。
不过,你是不是该感谢感谢小陈。不是他的提醒,你怕是不容易过哟。
林局长也说:对,喜不喜欢人家,至少表个态。
我也反应过来,向林局长要了小陈的手机号码,打了过去。
这小子长得不错,但只有眼缘,怕不是正缘。
电话接通。
我率先开口:你好,谢谢公子的喜欢。但小女子德薄才疏,我们不合适,要不我请你出来吃个饭吧,就算感谢了。
电话那头沉吟不语。
一男一女,一阵用吴语的吵闹,听不懂,但情绪激烈。
我蒙在原地。
王力和林局长悄悄跑远。
又过了片刻,女人的声音传来:我查了我男朋友的聊天记录。给你送礼物,是一个叫王力的领导的意思。怎么就喜欢你了
普信女!真是个普信女!
我心下了然。
师父!你别跑,你又耍我!
我高嚷着,跑向两人。
夕阳下的江宁,一派繁荣。
小商贩的车很轻快,货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