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背叛的短信
凌晨收到丈夫短信:我选茉莉,手机屏光映亮婚戒。
我捏着塔吊资质过期的通知单,想起昨天他和白茉莉在工地野战时溅在我新鞋上的泥浆。
三天后,楼盘剪彩仪式上,我将塔吊操作模式切换成手动。
对着镜头微笑的白茉莉,颈间缠着他送我的钻戒项链。
看啊,你们的未来蓝图在坠落。
凌晨三点零七分。窗外的城市还没完全陷入沉睡,霓虹的残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挤进来,在卧室昂贵柔软的米色地毯上,拖拽出鬼祟扭曲的印子。
嗡……手机屏幕猝然亮起,一片死寂的黑暗里,这冷白的光束刺眼得像把手术刀。
不是电话。只是一条信息。发件人,谢琛。
心猛地往下沉,沉到胃里,堵在那,又冷又硬。我甚至不需要点开内容,屏幕上那行跳出来的黑色预览字,已经足够把最后一点残存的幻想碾得粉碎。
对不起,晚。我选茉莉。刺眼,生硬。
那束冷光像个残忍的舞台追灯,稳稳落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卡地亚的钻戒静静环在那里,铂金的戒圈是凉的,那颗曾经象征永恒的钻石,此刻在诡异的屏幕光映衬下,像一粒悬在指尖上的冰渣。
呼吸停滞了一瞬,又猛地变得粗重。空气似乎凝固了,带着深夜特有的寒气和孤寂,沉重地压在胸口上,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部细微的钝痛。
指尖冰凉,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点在屏幕上。屏幕解锁,完整的短信弹出。一样的字句。再无遮掩。
指尖划过锁屏壁纸——马尔代夫清澈见底的海水和我们依偎的笑容——那个去年蜜月时我们靠在一起拍的瞬间,如今看来,仿佛一个被搁置在角落布满灰尘的廉价商品,蒙上一层可笑的灰尘。
选茉莉白茉莉
三天前工地那个混乱丑陋的画面,毫无预兆地,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泥腥味,猛地撞进脑海。
工地的尘土是浑浊粘稠的,永远无法真正沉落。临时办公区的白色板房,沾满了褐色的泥浆斑点,像一块巨大的霉斑。空调外机单调地嗡鸣着,空气依旧沉闷凝滞,呼吸都仿佛会吸入颗粒状的尘土颗粒。
我去找谢琛。工地太大,脚步踩在松软的泥地上,留下一串半深不浅的印子。
走到那片堆满准备封顶的楼盘后面的建筑材料角落。巨大的混凝土预制构件堆叠着,投下不规则的阴影。
然后,我看见了。
预制件堆叠的阴影里,两道身影扭曲地重叠、起伏。男人深灰色的阿玛尼西装揉在满是尘土的防水布上,女人,白茉莉那条浅紫色、号称意大利限量版的丝裙,被高高撩起堆在腰间,露出一片刺眼的白色皮肤。他们疯狂扭动着身体,像两头纠缠撕咬的困兽,浑然忘我。
女人尖锐到破音的呻吟和男人粗重的喘息毫无顾忌地穿透凝滞的空气,像钢针,一下下扎着我的耳膜。
恶心感瞬间翻涌至喉咙口,死死堵住。我僵在原地,脚像被钉在了黏腻的泥浆里。脑子里一片尖锐的嗡鸣,只有眼前这幅肮脏的、扭动的画面,不断放大,带着粗糙的颗粒感,要把我的神经扯断。
下一秒,男人手臂一个猛烈的发力动作,女人尖叫着迎合,她的腿毫无预兆地蹬出,重重踹在旁边一块因雨水而湿透的泥地上。
噗嗤一声闷响。
泥点子带着新鲜的、褐黄色的湿泥,猛地炸开。其中最大最脏的一滩,像某种恶意的宣告,精准地溅射在我白色的香奈儿乐福鞋前端。那污渍迅速洇开,冰冷的、黏糊糊的泥水透过薄薄的羊皮,瞬间浸湿了我的脚趾。
那股混着铁锈、水泥粉和腐烂枝叶味道的泥腥气,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从鼻腔钻入,一路盘踞在胃里,搅动着、翻涌着。
画面碎裂消失。
2
冰冷的决心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塞进了一大团冰冷坚硬的玻璃碴,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绵密的、尖锐的撕裂感,痛得喘不过气。血液似乎瞬间冻僵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撞击着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带来沉闷的鼓噪回响。
我僵硬地坐起身,机械地移动下床。冰冷的实木地板触感从赤着的脚底直冲上来,也拽不回一点身体的控制权。跌跌撞撞走到衣帽间门口,摸索着打开冷白的顶灯。
光太亮,刺得眼睛生疼。
角落的垃圾桶,在光线下无所遁形。那封用A4纸打印、贴着鲜红印章的关于世纪豪庭B区工地塔吊特种设备安全资质过期问题限期整改通知单,静静躺在其他纸片垃圾之上。
它是前天项目办的人硬着头皮送来的,递交给作为工程监工的我时,脸色惶然。
是意外还是天意
指尖颤抖着,触碰冰凉的纸张边角。
通知单的红头标题张牙舞爪,那份铅字的沉重感压得指节发白。下面那张,是一份薄薄的附页,是安全科那个一脸为难的小吴,偷偷摸摸塞给我的。他说:夏姐……你……看看这个就好,本来不该给……但你是监工,又是琛哥他……他后面的话没再说,逃也似的走了。
附页上的内容是复印件:关于操作工张卫国因不当操作导致塔吊失稳造成人员伤亡事故的内部调查报告摘要。
死亡报告上那冰冷的高处坠落、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送医途中死亡字样,像一只只阴冷的眼睛,盯着我。
丈夫搂着白茉莉热烈翻动的画面再次掠过心头,如毒蛇滑过脊背。那种被撕裂的痛苦,和脚下冰冷的地板一样真实。指甲深深地抠进通知单的边缘,锋利的纸沿刺得指腹生疼,这痛感奇异地带来一丝虚幻的支撑。深吸一口气,又一口,如同窒息濒死的人被拖出水面。再吸进肺里的,不再仅仅是寒意,还混入了焚烧垃圾的焦糊气——一种类似某种变质事物焚烧后残留的、带着微酸的气息,黏附在喉咙深处,驱之不散。
凌晨三点的寒风扑在脸上。
我看着窗外远处灯火通明的高楼群,城市巨大的阴影之下,远处那座尚未竣工的摩天大厦如巨人般矗立,楼顶那座猩红色的塔吊臂刺入昏暗的天空,像是凝固的巨大箭头,锋锐,森冷。
一个冰封的念头,缓慢而坚定地在心底凝结成形,逐渐清晰、沉重。
3
剪彩的陷阱
三天后。世纪豪庭,B区剪彩现场。
太阳很烈,像泼洒下来滚烫的金粉,砸在巨大的彩虹门上、崭新的红毯上、整齐划一的广告牌上。临时搭建的礼宾台背景板上,世纪豪庭B区盛大封顶暨认购启动的鎏金大字刺得人眼睛发疼。
台下人声鼎沸。扛着长枪短炮的媒体记者,穿着体面西装的领导宾客,挥舞着楼盘宣传单被临时召集来的群演……
谢琛。他站在礼宾台的聚光灯下,身着价值不菲的藏蓝西服,挺括的衬衣领口束缚着修长的脖颈,袖口露出限量款腕表的铂金边缘。他的笑容经过精心打磨,弧度完美,对着台下无数双眼睛展现着无可挑剔的意气风发。他身边,站着白茉莉。
她今天刻意打扮得光彩照人。一件剪裁锋利露肩的香槟色礼服,勾勒出刻意的曲线。颈间,那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白金链子荡下来,吊坠悬在最醒目的锁骨中央——一颗切割完美、硕大无比的钻石,在阳光下火彩四射,像一粒凝固的火种。那颗钻石,我认得太清楚了。那是婚戒。
当初在纽约第五大道的Cartier旗舰店里,柔和的灯光下,他小心翼翼地为我戴上,钻石冰冷的触感后随即涌起的就是他温热的体温和那句带着磁性的晚晚,它配你,独一无二。
好,现在请我们的项目总负责人谢琛先生,为我们世纪豪庭B区致辞!主持人激昂的声音在巨大的扩音喇叭里震耳欲聋。
谢琛意气风发地走到了麦克风前,清了清嗓子。那麦克风立刻把他的声音千百倍地放大,灌满了整个充斥着人群喧哗、礼炮残响的空旷工地。
他开口说了什么好像是卓越品质、人居梦想、感谢大家的厚爱……
没人注意角落那座庞大的钢铁巨兽——塔吊。也没人注意那个操作室。
我拉低头上的安全帽帽檐,帽檐的阴影遮挡住半张脸,遮住了被烈日映照得反光的安全背心。脚步很稳,落在地上的节奏精准而利落,没有任何拖延犹豫。
手指握住冰冷的铁梯扶手,攀爬。风声在耳边呜咽,吹得安全帽的带子拍打着脸颊。塔吊臂在高处投下的阴影是移动的、有质感的,如同活物。
操作室的门并不厚重,打开时吱嘎作响。
里面空间狭窄逼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劣质机油味和汗水浸泡布料后混合的酸腐气息。小小的操作台布满了各色按钮和灯钮,中间一根主控摇杆突兀立着。
目光扫过操作台。一本布满油渍的操作手册被随意翻开,压在下面露出一角熟悉的红色纸头——那份塔吊资质过期的整改通知单。它像一片不该存在的污渍。
视线最终定格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卡槽式开关。
深灰色的保护盖。标着小小的白色字母:Mode(模式切换)。
手指,稳定地探了过去。动作决绝,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专注。指节微屈,食指的指甲轻轻抵住那保护盖冰冷的金属边缘,略施巧劲,向上一抠。
嗒。
一个轻微到几乎无法辨识的机械响声。保护盖弹开。
下面是两个并排的按钮。左边标着Auto(自动),绿底白字,一个小绿灯正安静地亮着,仿佛代表着某种安全运行的承诺。右边标着Manual(手动),红底白字,此刻是黯淡的红色。
操作室门缝漏进来的喧嚣声浪,隐约夹杂着麦克风里主持人带笑的嗓音:
大家的目光可以转向我们东侧……对对,就是那个方向……看看我们工程部负责人白茉莉小姐给大家带来的惊喜!她正为大家直播塔吊工作的壮观场面!请对准大屏幕,也请各位媒体朋友……
操作室外平台的边缘。白茉莉果然出现了,她正靠在栏杆边,刻意寻找角度展示着她纤细的身影。手机被她高高举着,自拍杆的顶端微微晃动。她在直播,手机屏幕对着下方人头攒动的剪彩现场,也对着她颈间那颗硕大璀璨的钻戒吊坠,脸上是精心练习过的、足够上镜的甜蜜笑容。
那颗钻石,刺眼地反射着正午的阳光。
看见没这就是我的位置,今天就要封顶呢,以后,我就是这里的女主人……白茉莉涂着粉色唇膏的嘴唇开合,声音在周遭的嘈杂声中断断续续,但那几个关键词,依然通过直播的声音外放,隐隐传入操作室。
操作台上,模式切换的保护盖已经打开。
下方,深红的Manual按钮,刺目得像一滴新鲜凝固的血珠。
4
手动的复仇
我的手指悬停在按钮上方一厘米处。指腹微微向下压去。
按钮带着一种冰冷坚硬的质感,指尖触碰到红色塑料的表面,一种细微却致命的阻力传来,紧接着便是内部机簧微微的滞涩感。
心脏,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瞬。
按下。
咔。
一声沉闷但绝对清晰的机械咬合声,在逼仄的操作室里突兀地响起,压过了外界所有的喧嚣,如同某种骨头被骤然拧断的声响。
操作台上,那代表自动的绿色指示灯,倏地熄灭了。随即,旁边那代表手动的红色指示灯,猛地亮起!
血红色的光。
这小小的变化,无声无息。
但外面的世界,似乎瞬间被一种无形的手攫住了。
下方传来一声尖锐的、非人的惨叫,如同被踩断了脖子的鸡,瞬间就被汹涌的其他声浪盖了下去。
操作室内狭小的监控屏幕上,几个原本正常显示作业区域的镜头画面,其中一个猛地晃了一下,画面里原本平整的天空背景线,像是被一只巨手硬生生掰斜!
操作室外面,巨大冰冷的钢铁支架开始震动。
非常微小的震动,如同一个从沉睡中被暴力唤醒的庞然巨兽,那钢铁骨架之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嘎……声。这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缓慢崩裂的质地,透过脚下薄薄的金属底板传递上来,像沉闷的呻吟。
这低沉的撕裂般的噪音穿透了人群的喧闹,让下方密集的人声海浪仿佛被冻结了一瞬。
我微微偏过头,视线穿过有些模糊的操作室玻璃,斜向下扫去。
礼宾台上原本簇拥着的人群,像被投入了石子的水面,猛地炸开、四散、推挤。一个穿着高跟鞋的身影突然踉跄了一下,试图抓住身边一个男人的手——谢琛的位置。但人潮凶猛地推挤过来,像混乱的潮水裹挟着泥沙,瞬间就将那两只即将碰触到的手冲散了。
白茉莉正站在高处直播,这突如其来的震动让她身体猛地歪向一侧,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尖叫声尖锐的响起:谢——
操作杆,冰冷地握在掌中。那种略带涩滞的磨砂金属质感无比真实地传递着力量。
微微沉住一口气。手腕缓缓向后,带着整个身体的力量压了下去。动作平稳,没有丝毫多余。
巨大的钢铁塔吊吊臂在远方的天际线上,开始极其缓慢、但却以不容错辨的速度和轨迹,向内侧、向着下方那片象征着项目核心的土地收拢,同时缓慢地开始下降!
如同一条盘踞在高空的冷血巨蟒,终于对下方的猎物探出了致命的头颅。
下方彻底乱套了。
人群如同炸开的蚂蚁窝。惊恐的尖叫,男人粗野的怒吼,女人带着哭腔的呼号,尖锐的哨音和急促的、意义不明的扩音喇叭声混杂在一起,变成了巨大的、撕裂般的噪音风暴。
脚下的震动感越来越清晰。操作室的地板像一块巨大的金属鼓皮,被某种无形的巨力从内部以低频震动着。
远处礼宾台上的骚乱更甚。能勉强分辨出有人试图组织秩序,但瞬间被人潮吞没。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在徒劳地挥舞手臂。混乱中,白茉莉死死抓着手机和自拍杆,大概试图保持平衡或继续直播她那未完成的女主人的现场。
操作杆沉重异常,像是顶着一座山的重量在移动。咬紧牙关,手臂上的肌肉贲起,力量通过肩膀、脊背层层传导,最终凝聚在紧握摇杆的手上,将那冰冷的金属一寸寸向后、向下扳动。
汗水沿着额角滑下,有些流进眼角,带来刺痛模糊的视野。
塔吊吊臂的移动速度,似乎加快了那么一线。
它的轨迹指向性开始明确——不再是笨拙的回收,而是带着某种冷酷的决断,朝着礼宾台后方不远处、那片刚刚平整出来、覆盖着绿色防尘网、象征项目未来核心位置的土地,带着沛然的杀意沉降而去!
巨大的钢铁阴影开始在地面投射、覆盖,如同死神张开的黑翼。阳光被切割,明暗在混乱的人群和建筑废料之间疯狂跳动。
我能感觉到手指紧绷到微微颤抖,虎口抵在金属杆柄处,承受着巨大的反作用力带来的撕裂痛感。
哐啷!
是金属构件扭曲到极限的呻吟骤然加大,刺得人耳膜生疼!操作台某个仪表的指针猛烈的跳动起来。
塔吊臂的移动似乎不可逆。
视野中,一个疯狂前冲的身影挤开了最后几个阻挡的人,连滚带爬地向着混乱边缘、相对开阔安全的地带扑去——那身影是谢琛!他发狠地推开所有人,脸上的金粉与汗水混在一处,狼狈得不堪入目。
就在他扑倒,身体蜷缩在相对安全区域的瞬间,他像是有感应般猛地回头,目光惊恐绝望地,狠狠投向我所在的塔吊操作室方向。
那一瞥,隔着漫天飞舞的防尘网碎片、钢筋水泥的尘埃、飘落的安全帽和惊恐逃窜的人群所形成的障眼帘幕,瞬间钉在我身上。
隔着操作室模糊的玻璃幕墙,我的目光穿透了人群,穿过那些在混乱中挥舞的手臂和扭曲惊恐的脸,像两枚冰冷的钢钉,不偏不倚,准确地刺向混乱边缘、蜷缩在安全区域泥地上的谢琛。
他刚刚抬头,脸上沾满泥灰和汗水的狼狈与我记忆中那个衣着考究、永远一丝不苟的精英形象形成了令人发指的割裂。他的视线撞上我的。
隔着令人窒息的尘土烟幕,我看不到他眼里的惊惧是否变成了其他更复杂的东西。悔恨不,谢琛字典里何曾有过悔意二字那眼神里,或许只有被猎物彻底反噬、被逼入绝境的兽类的暴戾和狂乱。
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超过一瞬。冰冷地平移开。
镜头重新聚焦到平台边缘的白茉莉。
她刚才被塔吊异变的震动狠狠甩向操作室支架的方向。她背对着下方数十米的深渊,整个人像破布袋一样撞在冰冷的、带着铁锈和油污味道的金属支架棱角上。尖利的痛呼被下方巨大的混乱噪声吞噬,只能看到她疼得龇牙咧嘴。
她颈间那颗硕大的钻戒吊坠,在剧烈的摇晃和撞击中猛地甩出领口,像一滴凝固的火,在阳光下疯狂地闪烁着冰冷奢华的光泽。
那颗钻石。独一无二或许吧,但此刻戴在谁的脖子上,才真正决定了它的价值归属吗
她刚才那句直播的余音,仿佛还在高温蒸腾的空气中扭曲回荡:……以后,我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女主人。呵。
左手离开了沉重的控制摇杆,在操作台上挪动了一下。掌心被汗水浸湿,贴在冰冷的仪表外壳上激起一阵寒意。旁边,一个小小的扩音按键,黑色塑料。
操作室里的噪音似乎在这一刻被某种无形的结界隔绝开来,只剩下一种奇异的、粘稠的安静。只有心跳的声音,清晰无比,沉重而稳定地锤击着肋骨。
她就在几步之外的平台边缘,死死抓着湿滑冰冷的栏杆,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早已被汗水和惊恐糊成一片狰狞的花脸。她看到了操作室里我的身影,那双眼睛里的媚态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原始的、面对近在咫尺死亡的恐惧,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混乱中,她颈间那颗钻石吊坠晃动着,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也反射着我操作室里监控屏跳动的微光。
嘴唇凑近操作台上那个小小的拾音孔,声音经过内嵌的扩音线路被成倍放大,再经由塔吊本身安装的警示扩音器,如同冰瀑一样轰然泼洒下去:
5
蓝图的坠落
看啊,声音很平稳,没有任何波澜,像念着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天气预报,你们精心绘制的——未来蓝图。
咚!咚!脚掌沉稳而缓慢地在狭小的空间里后退。
两步。刚好停在操作室门框的位置。
视线精准地穿过模糊的玻璃窗,穿过下方那片狼藉与尖叫,落在不远处那座同样用于监控工地全局的临时信号塔顶端。
那里,为了这场直播架设的多媒体摄像头镜头,在阳光下反射出冷硬如玻璃珠般的光芒。它正对着这里。
对着我。
我对着那个黑洞洞的镜头,缓缓地,如同镜头前定格的一幕戏剧终场图,扯动了唇角。
一个极致纯粹的——微笑。
下一秒,右臂猛地挥出。
那不是慌乱,那是精准的倾泻。
操作台上那本沾满污迹的操作手册、几张散乱签着谢琛名字的验收单、还有那张印着鲜红公章、写着塔吊资质过期的薄薄通知单……几张轻飘飘的纸片如同被惊动的白色蝴蝶,瞬间被一股粗暴的力量卷起,随着猛烈的动作,纷纷扬扬地从操作室的破旧窗口飞扑出去!
白色的纸片,混杂着细小的灰尘,在巨大的、沉降的钢铁吊臂投下的死亡阴影中,在漫天飘舞的尘土碎片之间,失去了方向,疯狂地翻转、飘落。
如同在为某种不可言喻的祭祀撒下的纸钱。
飘在所有人的头顶,飘在慌乱逃窜的人群上空,飘在那正对着操作室不断迫近的信号塔镜头面前。
其中一张通知单的碎片,被一股上升的气流猛地托起,如同命运的手指拨弄着它,翻滚着,被猛地吸向窗外那片混乱的漩涡中心。
它的正面,那片模糊的红色印章旁,印着清晰无比的钢印日期:2025年7月12日。
白茉莉颈间的钻石在剧烈晃动中碎裂着光芒,那光芒刺眼地投在她写满绝望的脸上,随即凝固。
后来,人们在承重柱的水泥里发现一枚卡地亚钻戒。
新闻标题是:建筑新贵与情妇命丧奠基处,亡妻遗物竟嵌入核心。
6
永恒的忌日
而那份过期的塔吊资质书,永远定格在7月12日——他们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