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北京没有雪 > 第一章

我和林薇挤在十平米的地下室分吃一碗红烧牛肉面时,窗外飘着北京那年冬天唯一的一场雪。雪花脏兮兮的,落在对面违建屋顶油腻的彩钢板上,勉强算是白了点边角。暖气片像垂死老人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地温着。唯一的窗户玻璃裂了道缝,冷风飕飕地往里钻。
真抠门,料包都不给足。林薇用叉子卷起最后一绺面,没往自己嘴里送,反而塞向我,喏,寿星最大。
那天是我二十三岁生日。碗底只剩点油汪汪的汤。我把她冰凉的手连同那点可怜的面一起握住,哈出的白气瞬间模糊了结满冰花的玻璃。等我们有钱了,我把她搂得更紧,下巴蹭着她洗得发硬的毛衣领口,就去北海道看真正的雪。铺天盖地,能把人埋起来的那种。
她噗嗤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映着桌上台灯昏黄的光。好啊,苏哲同志,目标远大!那现在,她抽出手,把汤碗推到我面前,先把这碗雪景喝了吧,省得浪费。
逼仄的空间里,泡面浓烈的人造香气混合着墙壁永远散不掉的霉味,是我们生活的底色。林薇在一家小广告公司做文案,我在一家半死不活的游戏工作室当原画师,画着粗糙的页游图标。梦想是地下室墙上那张发皱的世界地图,被大头针扎满了我们想去的地方。微薄的薪水,付完房租和水电,剩下的只够维持这种分食一碗泡面的温饱浪漫。最大的奢侈,是周末去超市买打折的速冻饺子,再加一瓶最便宜的燕京啤酒,就算打牙祭。
支撑我们熬下去的,是彼此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苗,还有那些廉价却滚烫的诺言。她趴在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一边帮我给画稿扫描上传,一边念叨着将来要开自己的广告公司;我则在油腻的小饭桌旁,用数位板勾勒着心中那个宏大瑰丽的游戏世界,主角的名字,用了她名字里的薇。画累了,就抬头看她专注的侧脸,在昏暗灯光下像一幅温暖的剪影。那时我们都深信不疑,只要抱得够紧,就能把这地下室的阴冷焐热。
改变像钝刀子割肉,起初毫无知觉。林薇开始晚归,身上偶尔沾上陌生的、昂贵的香水味。她解释是应酬,见重要客户。她身上的衣服悄然变了质地,虽然款式依旧低调,但羊绒的柔软和剪裁的利落,与地下室的霉味格格不入。她开始挑剔我熬了几个通宵画出来的角色设定稿:阿哲,市场需要的是更成熟、更商业化的审美,你这些……太个人化了。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我陌生的冷静和审视。
争吵像霉菌,在潮湿的空气里滋生。为了她又一次的深夜未归,为了她轻描淡写地建议我别死磕那些没用的艺术追求,也为了她手腕上突然出现的、闪着冷光的卡地亚手镯——她说是高仿。每一次争执,都以她疲惫的沉默和我的妥协告终。我总以为,是生活的压力让她焦虑,是我不够快、不够强。我更加疯狂地工作,在工作室的折叠床上过夜,试图用画笔杀出一条血路,证明她的等待值得。
三年。北京像个巨大的熔炉,把时间熬得粘稠又飞快。
工作室那款倾注了我全部心血的东方奇幻手游《山海行》意外爆了。上线首月流水破亿,登顶各大榜单。那个曾经蜷缩在地下室数泡面里牛肉粒的苏哲,成了炙手可热的首席美术概念师。
庆功宴定在国贸三期八十层的云顶旋转餐厅。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而炫目,脚下的城市灯火如流淌的熔金之海。香槟塔折射着迷离的光,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赞美和奉承像密集的潮水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我端着酒杯,有些恍惚。眼前金碧辉煌的一切,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直到我看到她。
林薇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姿态亲昵而娴熟,穿过人群,径直向我走来。她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露肩晚礼服,衬得肌肤胜雪。曾经扎着的马尾变成了慵懒的波浪卷发,优雅地垂在肩头。颈间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坠着一颗不大却璀璨夺目的钻石。最刺眼的,是她耳垂上那对水滴形的钻石耳钉,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反射着水晶灯锐利的光芒,像两把小小的冰锥,猝不及防地扎进我的眼底。
阿哲!她的笑容依旧明媚,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惊喜,恭喜啊!《山海行》太棒了!她的声音清脆,穿透了宴会的喧嚣。
我的喉咙发紧,目光落在她挽着的那只手臂上。手臂的主人穿着考究的深灰色西装,气度沉稳,面容英俊,带着成功人士特有的从容。他看向我的眼神,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兴味。
介绍一下,林薇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和如释重负,周慕云,‘慕云资本’的创始人。我的……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周慕云,脸上飞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红晕,未婚夫。
周慕云。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早已麻木的心底激起沉闷的回响。我想起来了,在公司融资的关键阶段,隐约听过这个名字。他正是我们工作室最大的天使投资人之一。原来如此。
苏先生,周慕云伸出手,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久仰。林薇常提起你,说你是她最优秀的朋友。他特意加重了朋友二字,笑容无懈可击,《山海行》的美术概念令人惊艳,尤其是那个核心角色‘薇’,很有灵魂。你的才华,配得上今晚的荣耀。
他的手干燥有力。我机械地回握,指尖冰凉。灵魂我的灵魂,连同那个以她为名的角色,此刻都成了这场华丽宴席上的装饰品。林薇站在他身边,微微笑着,钻石耳钉的光芒闪烁不定。她看向我的眼神,有歉疚,有闪躲,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疏离和轻松。仿佛我们共同蜗居的那三年,连同那碗分食的泡面,都成了她急于摆脱的、不合时宜的旧梦。
谢谢。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周总过奖。
我举起酒杯,透明的液体在璀璨灯光下晃动,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冰,敬成功。
仰头,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一路烧到空空如也的胃里。周围的一切喧嚣瞬间被拉远,模糊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林薇精致的脸和周慕云带着笑意的目光,在旋转的灯光里扭曲、变形。
国贸八十层的霓虹之海在脚下无声奔涌,像一张巨大的、冷漠的网。我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逃离了那片虚幻的金色海洋。
后海的夜是另一种喧嚣。震耳欲聋的音乐,迷离闪烁的灯光,浓烈的烟酒气,还有一张张在酒精和欲望中沉浮的脸。我坐在角落最暗的卡座里,一瓶苏格兰单一麦芽威士忌已经见底。冰球在杯底融化,稀释了琥珀色的液体,喝起来只剩下麻木的冰凉。胃里翻江倒海,心却像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呼呼灌着冷风的洞。林薇耳钉的寒光,周慕云矜持的笑容,还有那句未婚夫,像失控的幻灯片在脑子里疯狂闪回。
手机屏幕在油腻的小桌上突兀地亮起,幽蓝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我懒得理会,任由它执着地震动、嘶鸣。
震动终于停了。几秒后,屏幕再次亮起,一条短信弹了出来。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字:
你当年画在出租屋墙上的樱花,我拍出两百万。
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然后又猛地冲向头顶。樱花出租屋
尘封的记忆被粗暴地撕开一道口子。那间十平米的地下室,唯一没有被霉斑完全占领的那面墙。在搬进去的第一个春天,林薇看着光秃秃的墙壁说太压抑。我用画场景稿剩下的廉价丙烯颜料,花了整整一个周末,在墙上画了一株巨大的、开得轰轰烈烈的樱花树。粉白的花瓣几乎覆盖了整面墙,树下依偎着两个小小的背影。画技很稚嫩,颜料也劣质,但林薇抱着我跳了整整十分钟,说那是我们的春天纪念碑。
后来呢后来我们狼狈地逃离那个地下室时,房东勒令我们必须把墙恢复原样。我用劣质的白漆粗暴地覆盖了那棵树,覆盖了我们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春天。覆盖之下,是廉价颜料和更廉价的白漆混合成的、一片狼藉的灰白。
谁会知道谁会拍下两百万开什么玩笑!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还是那个号码。这一次,我划开了接听。
苏哲
一个低沉、带着点磁性的声音传来,穿透酒吧的嘈杂。是周慕云。他的声音里没有庆功宴上的客套,反而带着一丝清晰的、玩味的笑意,像猫在逗弄爪子下的老鼠。照片拍得还行吧光线差了点,手机拍的。不过嘛,他顿了顿,那笑意更浓了,情怀无价,对吧那位藏家,可是被那粗糙笔触下的‘赤诚’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攥着手机,指节发白,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
要不要见见这位买下你初稿的‘冤大头’周慕云的声音循循善诱,像抛出一个裹着蜜糖的饵,地址发你。就现在。
他报出了一个名字。东城区一个极其隐秘、会员制的高端画廊会所,名字冷僻得像一个密码。一个与后海、与地下室、与我现在烂醉如泥的状态完全绝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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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慕云,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酒精浸泡过的浑浊和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你到底想干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笑,短促,却像冰锥划过玻璃。好奇害死猫,苏哲。但有时候,好奇心是唯一能让你看清真相的东西。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比如,看清一幅被覆盖的画真正的价值。又比如,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看清某些你以为早已逝去的‘春天’,到底葬送在谁的手里。半小时后见。希望你的酒醒了。
电话挂断了。忙音单调地重复着。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串地址,像盯着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酒吧的喧嚣瞬间被抽离,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轰鸣。两百万一幅被白漆覆盖的、早已不存在的涂鸦周慕云诡异的邀约这一切荒谬得像一出蹩脚的戏剧。
可那个被覆盖的樱花树,树下依偎的背影,林薇抱着我雀跃的欢呼……这些画面如此清晰、如此尖锐地刺破了酒精的迷雾。还有林薇挽着他时,那如释重负的眼神。一种混杂着愤怒、不甘、被愚弄的耻辱,以及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好奇,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
真相他口中的真相是什么那个葬送了我们春天的人……除了我自己,还能有谁可他那洞悉一切的语气,像一根毒刺。
我猛地站起身,眩晕感瞬间袭来,几乎站立不稳。撞开身边扭动的人群,无视酒保的询问,我冲出酒吧后门。冬夜凛冽的寒风像无数把刀子,狠狠刮在滚烫的脸上,瞬间带走了几分酒气,也让那混杂的情绪更加尖锐。
真相。周慕云抛出的这个词,像一个充满诱惑和危险的深渊。
一辆空出租车亮着顶灯驶过。我几乎是扑过去拉开了车门。
师傅,我把手机屏幕怼到司机眼前,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绷紧,去这儿!快!
引擎轰鸣,车子汇入深夜的车流。窗外,后海的灯红酒绿飞速倒退,城市的钢铁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那眼神里有未散的醉意,有被羞辱的愤怒,有被牵扯起旧伤的痛楚,但最深处,却燃起一簇幽暗的、不顾一切的火苗。
无论周慕云布下的是陷阱还是谜题,无论前方等着我的是更大的羞辱还是残酷的真相,我都必须去。为了那面被覆盖的樱花墙,为了那个在地下室里分食泡面、许诺去看北海道的雪的女孩,也为了此刻胸腔里这团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的、名为不甘的火焰。
车子在寂静的街道上飞驰,驶向那个名为澄明的画廊。讽刺的名字。我闭上眼,仿佛又闻到了那间地下室劣质丙烯颜料的味道,混合着泡面的气息,还有林薇发间淡淡的、早已消失不见的廉价洗发水味道。
半小时后,我站在了澄明画廊厚重、冰冷的黄铜大门前。门内,是另一个世界,是周慕云的领地,也是我破碎过往被标上高价、等待解剖的祭坛。门厅的光线幽暗而考究,空气里浮动着清冷的雪松和皮革混合的昂贵气息,脚下厚实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一个穿着黑色高领羊绒衫、面容如同雕塑般静默的侍者无声地出现,对我微微躬身,做了个引导的手势。
我跟着他穿过一条狭长的、两侧挂满抽象画作的走廊。那些扭曲的线条和色块在幽暗的光线下仿佛在无声地蠕动,像窥伺的眼睛。最终,侍者停在一扇深灰色哑光金属门前,门牌上没有任何标识。他按下门边的隐藏按钮,厚重的门无声地滑开。
暖色的、明亮的光线瞬间涌出,带着咖啡的醇香和若有若无的雪茄气息。门内是一个极其宽敞的私人会客室,三面落地玻璃幕墙,将深夜北京璀璨的灯火尽收眼底,宛如悬浮在星河之上。巨大的米白色沙发占据中央,沙发前低矮的黑色茶几上,散落着几本厚重的艺术画册。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周慕云就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身姿挺拔。他脱掉了宴会上的西装外套,只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手里端着一只晶莹的威士忌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着温润的光泽。窗外无边的城市灯火成了他的背景板,勾勒出一个掌控一切的、从容的剪影。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庆功宴上程式化的笑容,眼神沉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像手术刀。
很准时,苏哲。他的声音不高,在空旷的空间里却异常清晰。他抬手指了指沙发,坐。想喝点什么这里的单一麦芽,比你刚才在后海灌下去的那些工业酒精好得多。
我没有动,只是站在门口,像一根绷紧的弦。那幅画,我的声音因为一路寒风和压抑的情绪而显得沙哑紧绷,到底怎么回事
周慕云似乎并不意外我的单刀直入。他踱步到沙发旁,姿态优雅地坐下,将酒杯放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一幅涂鸦,两百万。听起来很疯狂,不是吗他抬眼看向我,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玩味,尤其是在它已经被几块钱一桶的白漆彻底覆盖之后。
我的心猛地一沉。你调查我寒意从脊椎骨升起。
调查周慕云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一个幼稚的问题,我只是对林薇的过去感兴趣。毕竟,要成为她未来的丈夫,了解她的‘前传’,是基本功课。尤其是,他顿了顿,目光像冰冷的探针,那段让她念念不忘、又似乎急于割裂的地下室岁月。
他拿起茶几上一个薄薄的平板电脑,指尖随意滑动了几下,然后翻转屏幕,对着我。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角度刁钻,光线昏暗,画面有些模糊,但足以辨认——正是我们当年那间十平米的地下室!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那个油腻的小饭桌,那扇裂了缝的窗户……以及那面墙。被劣质白漆覆盖过的地方,因为时间或潮湿,有些地方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斑驳的粉色和白色——那株樱花树的残骸!树干扭曲的形状,几片残存的花瓣轮廓,甚至还有树下那两个模糊的依偎身影的局部,在剥落的漆皮下顽强地显露出来,像从坟墓里伸出的骸骨之手。
照片右下角显示的时间,赫然是我们狼狈搬离那间地下室后的第三个月!
你……震惊让我几乎失语。他竟然找到了那里他竟然拍下了这被覆盖的残骸
房东是个实在人。周慕云收回平板,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想重新粉刷那面墙,发现覆盖效果太差,正发愁。我的人找到他,表示愿意‘帮忙清理’并支付一笔不错的费用,他自然乐意。清理过程中,这幅……‘杰作’就重现天日了。说实话,他微微前倾,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画得很烂。颜料劣质,笔触粗糙,透视一塌糊涂。但那点不管不顾、要把整个春天都画在墙上的傻劲儿,他嘴角的弧度带着冰冷的嘲讽,倒是挺值钱。尤其是当它承载着‘新锐爆款游戏首席艺术家的初恋见证’这个标签时。艺术的价值,不就在于此吗故事。
他轻描淡写地粉碎了那幅画在我心中残存的神圣感,将它贬低为一桩赤裸裸的、用故事包装的买卖。两百万,买的是我的落魄和痴情,买的是《山海行》首席的噱头。而我视若珍宝的记忆,成了他资本游戏里一件待价而沽的奇货。
屈辱感像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你他妈混蛋!我猛地向前一步,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就为了羞辱我就为了证明你有钱,可以随意把别人的过去挖出来标价!
愤怒的咆哮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周慕云脸上的那点玩味消失了。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冰冷锐利,像淬了毒的冰锥,直直刺向我。
羞辱你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苏哲,你太高看自己了。也低估了林薇。
他绕过茶几,一步步走近。昂贵的雪松气息混合着威士忌的醇厚,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你以为林薇离开你,仅仅是因为钱因为我的‘钻石耳钉’他在我面前站定,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她离开你,是因为你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只会抱着你那点可怜的‘艺术追求’,在地下室里画永远卖不出去的‘春天’!
他的话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我的心上。
她拼命工作,加班加到胃出血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在画你那堆没人要的游戏草稿!她为了一个客户单子陪笑到凌晨,被灌酒灌到去洗手间吐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在抱怨工作室老板不懂艺术!她想要一个看得见的未来,一个不用再为下个月房租发愁、不用再挤在发霉的地下室里分吃一碗泡面的安稳日子!你呢周慕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控诉,你给她的,除了空头支票一样的‘北海道看雪’,还有什么是那些被退稿的愤怒还是对这个世界‘不懂你’的怨天尤人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最不愿意面对的疮疤上。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画面,此刻无比清晰地涌现:林薇深夜回来时疲惫苍白的脸,她对着电脑修改方案时紧锁的眉头,她看到我对着被否决的画稿发脾气时欲言又止的无奈……还有我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对她日渐积累的焦虑和沉默的视而不见。
是我把她从那个看不到尽头的泥潭里拉出来的。周慕云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却更具穿透力,我给她平台,给她资源,给她她想要的那种‘看得见’的生活。她抓住了,并且做得很好。她值得现在拥有的一切,包括我。
他微微眯起眼,那目光像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我试图用愤怒掩盖的虚弱内核。
而你,苏哲,你的成功,你的《山海行》,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你真的以为,仅仅是因为你的才华横溢,横空出世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我死死地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周慕云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身,走向会客室一侧嵌入墙体的巨大书架。那上面并非普通的书籍,而是陈列着各种珍贵的艺术画册、雕塑和奇石。他停在书架前,目光落在其中一层。
《山海行》立项初期,你们那个草台班子工作室,连像样的企划书都拿不出来。投资人会议上,你那堆‘充满艺术追求’但毫无商业逻辑的概念图,被批得一文不值。你还记得吗他背对着我,声音清晰地传来。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职业生涯最黑暗的一天。精心准备的角色设定和场景概念,被几个投资人轻蔑地评价为自嗨、看不懂、毫无市场价值。工作室老板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就在你们工作室濒临解散,你的‘艺术追求’即将再次胎死腹中的时候,周慕云缓缓转过身,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份装订精美的文件,封面上印着《山海行》的logo雏形,一份匿名提交的、极其详尽专业的商业美术分析报告,连同经过大幅修改、更符合市场审美的概念图草案,送到了几个关键投资人的案头。报告里,将你那些‘自嗨’的草图,解读成了极具市场潜力的‘差异化视觉风格’,并提出了清晰的商业落地路径。
他扬了扬手中的文件,眼神像鹰隼锁定了猎物。
那份报告,精准地抓住了投资人的痛点。它力挽狂澜,说服了犹豫的资金,为《山海行》争取到了至关重要的启动资金。也保住了你首席美术的位置。周慕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打着我摇摇欲坠的世界,苏哲,你以为是谁,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替你擦干净了通往‘成功’路上的第一滩烂泥
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巨大的书架,冰冷的灯光,周慕云手中那份薄薄的文件,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我赖以支撑的全部骄傲。工作室老板在我最绝望时突然转变的态度,投资人会议上峰回路转的局面……那些被我归结为运气和才华终被认可的转折点,此刻都染上了冰冷的、被操控的色彩。
那份报告……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林薇
周慕云没有回答,只是将那份文件轻轻放回书架原位。他的沉默,比任何肯定的回答都更具摧毁力。他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重新端起那杯威士忌,望着脚下无边的城市灯火,留给我一个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背影。
房间里死寂一片。暖气开得很足,我却感觉置身冰窟,冷得牙齿都在打颤。被愚弄的愤怒,被戳破的虚荣,还有那迟来的、铺天盖地的愧疚,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怀才不遇和为艺术坚守的悲情叙事里,像个瞎子一样,看不见身后那个默默为我清扫前路、最终却耗尽了所有希望和耐心的女人。
那幅樱花墙的照片,周慕云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依旧背对着我,声音平静无波,是我让林薇发给那位藏家的。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冰冷的背影。
她挣扎了很久。那面墙对她而言,同样承载了太多。周慕云微微侧过头,冰冷的玻璃映出他模糊的侧脸,我告诉她,这是彻底的告别。是对过去那个困在地下室里的、只会做梦的苏哲的告别。也是对她自己的一种确认——确认她选择现在这条路,没有错。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里面已经没有鄙夷,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漠然,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两百万,我会让人打到你的账户。这是你‘春天纪念碑’的买断费。从今以后,那面墙,那段过去,包括林薇在你生命里的痕迹,都与你再无瓜葛。他举起酒杯,对着我,做了一个极其敷衍的示意动作,苏哲,你的游戏成功了。现在,带着你的才华和这两百万,滚出林薇的世界,也滚出我的视线。彻底地、干净地。
他仰头,将杯中剩下的琥珀色液体一饮而尽。杯底撞击在茶几上的声音,清脆得像一个冰冷的句号。
沉重的黄铜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澄明画廊里那令人窒息的暖光、雪茄味和周慕云最后那冰冷的判决。走廊两侧扭曲的抽象画在幽暗的光线下仿佛在无声地嘲笑。我像个游魂,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靠着冰冷的大理石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昂贵地毯的绒毛刺着我的掌心,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滚出去。彻底地、干净地。
周慕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脑子里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反复穿刺。两百万。买断费。多么讽刺的价格,买断了我曾视为无价的青春、爱情和那点可笑的坚持。更讽刺的是,买断的执行者,竟然是我自以为辜负了的林薇。那张被她亲手发出去的、承载着我们春天残骸的照片,成了她投向新生活的投名状,也成了钉死我所有自以为是幻想的一颗钉子。
原来,我才是那个葬送春天的人。用我的盲目,我的自私,我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艺术追求,一点点耗尽了她的希望和爱。而我那点所谓的成功,竟然也沾着她为我默默擦掉的、不被看见的污泥。
巨大的疲惫和虚无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愤怒消失了,屈辱褪去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的钝痛。后海灌下的酒精此刻才真正发挥威力,混合着这灭顶的清醒,在胃里翻江倒海。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冰冷的墙壁和地毯飞速旋转,最终被一片浓稠的黑暗吞噬。
刺鼻的消毒水味。
单调的仪器滴答声。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白光让眼睛一阵酸痛。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雪白的天花板,挂着点滴的架子,还有床边椅子上一个模糊的身影。
心猛地一跳。一个荒谬的、不敢置信的念头闪过。
林……声音嘶哑干涩。
醒了一个熟悉、但绝不属于林薇的、带着点京腔痞气的声音响起。
视野聚焦。坐在椅子上的,是赵雷。我的大学死党,也是《山海行》工作室的程序猿扛把子,顶着一头永远乱糟糟的卷毛,正拿着手机打游戏,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
雷子我有些茫然,巨大的失落感紧随其后。
可不就是我嘛!苏大艺术家,您老真行啊!赵雷放下手机,凑过来,一脸恨铁不成钢,喝到酒精中毒,人事不省地瘫在人家顶级画廊门口当人形路障!要不是人家保安认识你,知道你是刚爆了《山海行》的苏哲,怕你死门口影响不好,打了120又翻你手机找到我,你这会儿指不定在哪个太平间凉快呢!
酒精中毒画廊门口记忆碎片慢慢拼凑:冰冷的墙壁,翻江倒海的恶心,然后是无边的黑暗。
几点了我哑着嗓子问,喉咙火烧火燎。
下午三点!你睡了快一天了!赵雷没好气地递过来一杯水,赶紧的,润润嗓子。医生说了,醒了就没事,输完液观察观察就能滚蛋。
我接过水杯,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那个充斥着昂贵气息、冰冷判决的澄明画廊,像一场遥远而荒诞的噩梦。
谢了,雷子。我低声说,疲惫感深入骨髓。
甭谢我,赵雷摆摆手,眼神里带着探究,哥们儿,你昨晚到底干嘛去了庆功宴不欢而散,又跑后海往死里灌,最后还跑‘澄明’那种地方……那地儿,是咱这种人消费得起的吗听说会员卡都七位数起。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是不是……遇到林薇了
听到这个名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我闭上眼,周慕云冰冷的话语,林薇耳钉的寒光,那份匿名的商业报告,还有那张斑驳的樱花墙照片……所有的画面汹涌而来。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不想多说。
赵雷叹了口气,没再追问。他太了解我,也太了解我和林薇那点事了。唉……都过去了,兄弟。向前看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有些重,你现在可是苏哲!《山海行》的首席!咱工作室的摇钱树!多少大厂挥舞着支票挖你呢!大好前程等着,别为过去那点事儿把自己毁了。
摇钱树……我苦笑一声。是啊,现在身价不同了。周慕云那两百万的买断费,不也证明了这点吗用情怀和落魄艺术家的标签包装出来的价值。
对了,赵雷像是想起什么,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一个快递文件袋,刚送来的,给你的。看着挺重要,我就帮你收了。他把文件袋递给我。
牛皮纸文件袋,很厚实,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封口处贴着封条。
一种强烈的不安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指尖有些发颤,我撕开封条。里面没有信,只有几张纸。
最上面一张,是银行转账凭证的复印件。付款方是一个陌生的文化基金会名称,收款方是我,金额:人民币贰佰万元整。备注栏打印着冰冷的几个字:艺术品《春之残响》版权及衍生收益一次性买断费。
《春之残响》。多么矫情又精准的名字。我的樱花墙。
凭证下面,是几张高清彩色打印的照片。正是昨夜在周慕云平板上看到的那几张——我们那间破败的地下室,那面斑驳的墙,白漆剥落处露出的、属于那株樱花树的扭曲枝干和残破花瓣。照片拍得比昨夜看到的更清晰,更冷酷。在专业镜头的捕捉下,那些剥落的漆皮、裸露的劣质颜料、墙壁的霉斑和污渍,都纤毫毕现,构成一幅充满破败感和绝望感的画面。它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温暖的春天纪念碑,而是一具被埋葬后又挖出的、丑陋的残骸。照片的右下角,印着一个细小的、烫金的收藏印鉴——属于周慕云提到的那位藏家。
文件袋最底下,是一张对折的、质地精良的素白卡片。我颤抖着手打开。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手写的字迹,凌厉、熟悉,属于林薇:
钱已付讫,两清。
两清。
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眼底,再用力搅动。
所有的支撑,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轰然倒塌。我死死攥着那张卡片,纸张的边缘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模糊,耳边赵雷焦急的询问声也变得遥远而失真。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痉挛,喉咙涌上浓重的腥甜。
阿哲!阿哲你怎么了医生!医生!赵雷惊慌失措的喊声在病房里炸开。
我猛地弯下腰,对着床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吐出的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食道。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眼前一片血红,卡片上那两清两个字,在血色中疯狂跳动、放大,最终吞噬了所有光亮。
意识再次沉入无边的黑暗。这一次,黑暗里没有愤怒,没有屈辱,只有一片死寂的、被彻底买断的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