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学金申请表飘到室友陈默脚边时,我呼吸骤停。
她捡起那张写满谎言的表格,眼神扫过我申请理由栏里的家境贫困。
作为校园风云人物,我身上这件外套的价格是她三个月生活费。
几天后,辅导员突然宣布有人举报我材料造假。
我攥紧拳头,目光死死锁在陈默身上。
她却平静递来一张纸——竟是她的退学申请。
你赢了,她轻声说,但请别举报那晚看见我偷藏了你的助学金申请。
我浑身冰凉,想起那天我匆忙中拿错的申请表……
而真正的举报者,竟是助学金评审委员会中暗恋我的学长。
他撞见我父亲开着豪车来校,愤怒撕碎了我所有谎言。
更讽刺的是,陈默藏起助学金申请,只因不想我被揭穿。
她的母亲,正是常年为我家打扫卫生的钟点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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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纸飘落的时候,轻得像一片被霜打蔫的枯叶,打着旋,不偏不倚,蹭过陈默洗得泛白、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旧帆布鞋鞋帮,然后才彻底委顿在地。
我喉咙里那口气,猛地就冻住了。空气稠得像凝固的胶水,时间被拉扯得无比漫长。耳边嗡嗡作响,是那张纸落地的轻响,在我脑子里被无限放大成刺耳的尖啸——那是我费尽心机、字斟句酌填好的国家励志奖学金申请表。此刻,它像具曝尸荒野的尸体,摊开在我最想瞒住的人脚边。
陈默似乎顿了一下。她先低下头,目光落在纸上那个墨黑加粗的标题上,然后才弯下腰去捡。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迟缓,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她伸出的手指关节红肿,冻疮的暗紫色印记还没完全消退,指尖被冷水泡得有些发白起皱。那张纸被她捏在指间,薄如蝉翼,却又重似千钧。
她的视线垂着,无声地扫过纸面。我几乎能感觉到那目光的轨迹,冷得像手术刀锋,精准地划过那些我反复琢磨、精心编织的谎言。最终,那目光钉在了申请理由那一栏——那几行用最恳切、最朴实的字句描绘出的父母务农,收入微薄,家徒四壁,弟妹待哺的惨状上。每一个字,此刻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宿舍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深秋的风刮过光秃秃的梧桐枝杈,发出干涩、空洞的呜咽。桌上台灯昏黄的光,吝啬地照亮陈默低垂的侧脸,将她本就瘦削的轮廓勾勒得更加嶙峋、冷硬。她身上那件灰扑扑的旧毛衣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松松垮垮地罩着单薄的肩背。而我,林薇,校园里那个永远衣着光鲜、被无数目光追逐的所谓女神,此刻身上正裹着那件新买的、标签价足以抵她三个月口粮的羊绒外套。冰冷的羊绒紧贴着皮肤,却丝毫驱不散此刻从骨头缝里疯狂渗出的寒意。
她没有看我。一个字也没有说。那双总是像蒙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情绪的眼睛,此刻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她只是沉默地将那张纸,放在了我堆满名牌化妆品包装盒和最新款平板电脑的书桌一角,动作轻得几乎没有一丝声响。然后,她转过身,拿起她那个边缘磕碰出豁口的旧搪瓷杯,默默地走到阳台接水。阳台的门被拉开又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微弱的喧嚣,也隔绝了我试图从她背影里窥探一丝端倪的可能。
我僵在原地,指尖冰凉,血液仿佛凝固了。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铁砧,无声地炙烤着我的书桌,也炙烤着我每一寸神经。谎言被赤裸裸地摊开在惨白的日光灯下,而我精心构筑的华丽城堡,在陈默那沉默的注视下,正发出摇摇欲坠、即将崩塌的呻吟。那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我仿佛听到了判决书落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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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导员在班会上那张阴沉严肃的脸,和他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的声音,彻底坐实了我心头盘旋不去、最坏的那个猜想。
关于本次国家励志奖学金的申报材料,他的目光在教室里缓慢地巡弋,像探照灯般锐利,最终似乎在我和陈默之间那个冰冷的空档处停留了一瞬,我们收到了关于某位同学材料存在严重不实情况的实名举报。系里高度重视,正在严格核查。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该同学的申请资格,暂时冻结。
实名举报四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哗——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被惊扰的蜂群,瞬间在教室里炸开。无数道目光像无形的探针,带着探究、惊讶、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脸上。我的脸颊像被无形的火焰燎过,灼烫得厉害,几乎能听到皮肤下血液奔涌的轰鸣。一股冰冷的羞耻感混杂着灭顶的恐慌,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几乎要将我彻底掀翻。我死死攥紧放在课桌下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勉强维系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导员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关于诚信,关于调查程序,关于造假后果……那些字句嗡嗡作响,模糊成一片毫无意义的噪音。
我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钉子,穿透教室里攒动的人头,死死钉在斜前方那个熟悉的、挺得笔直的背影上——陈默。她坐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凭四周议论的潮水如何汹涌拍打,纹丝不动。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裹着她瘦削的肩膀,在周围五颜六色的羽绒服和呢子大衣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又那么刺眼。是她!一定是她!除了她,还有谁亲眼见过那张该死的申请表还有谁拥有最直接的动机怒火和一种被背叛的委屈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班会一结束,我几乎是冲出了教室,在楼梯拐角那处被潮湿水汽浸染得墙壁发黄的角落,猛地拦住了她。
是你
我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愤怒和委屈而尖利变形,带着破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玻璃,陈默!举报我的人,是你,对不对!
楼道里光线昏暗,穿堂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一张废弃的糖纸。
陈默被我拦住,不得不停下脚步。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被质问的慌乱,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那平静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燃烧的怒火死死兜住,反而让我感到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不安。她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像是疲惫,又像是……某种沉重的决绝
林薇,她的声音很轻,像飘落的尘埃,却清晰地撞进我的耳膜,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你跟我来一下。
她没有回答我的质问,只是转身,朝着我们那间位于走廊尽头、总是弥漫着淡淡霉味和陈旧木头气息的宿舍走去。我满腔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泄了大半,只剩下茫然和一种更深的、噬骨般的恐惧。我下意识地跟在她身后,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推开那扇熟悉的、油漆斑驳的宿舍门。我的区域凌乱地堆放着价格不菲的衣物、包包,闪亮的包装袋和精致的首饰盒,与陈默那边收拾得一丝不苟、物品简单到近乎寒酸的书桌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几本翻得卷边的旧教材,一个掉了漆的保温杯,还有一盏最普通的塑料台灯。她没有开顶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灰白天光,走到她的书桌前,拉开那个油漆剥落、抽屉轨道发出刺耳摩擦声的旧抽屉。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从抽屉最里面,拿出一个薄薄的、边缘磨损得厉害的旧牛皮纸文件夹。
然后,她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转身,递到了我面前。
光线昏暗,但最上方一行加粗的打印字,像淬毒的针尖,猛地刺入我的眼帘——《退学申请表》。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捏。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她。退学她要用退学来做什么威胁我还是……
你赢了,林薇。陈默的声音依旧很轻,像叹息,又像某种沉重的解脱,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奖学金,是你的了。
她顿了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直视着我,里面没有怨恨,没有指责,只有一种近乎卑微的、孤注一掷的哀求,脆弱得不堪一击,只是……求你一件事。别举报那天晚上,你看到我偷偷藏起你那张助学金申请表的事。
她的话像一道裹挟着冰碴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乱的脑海!
那天晚上……助学金申请表
记忆的碎片猛然翻涌、碰撞!那天我急着去参加一个联谊派对,手忙脚乱地整理要提交的材料。奖学金申请表、助学金申请表(那张同样以家境贫困为由炮制的双保险),还有几张杂七杂八的社团活动报名表……我一股脑胡乱塞进了文件袋。当时陈默好像就在旁边,背对着我在整理她那几件永远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后来我好像瞥见她在我的书桌附近弯腰做了什么,动作很快,但是当时我根本没在意……
我浑身冰凉,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冒着寒气,四肢僵硬得如同冻僵的木偶。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我的脑海。
难道……那天我慌乱中塞进文件袋准备交上去的,根本不是什么社团报名表,而是那张该死的助学金申请表!那张同样写满了谎言的纸!
而陈默……她那天晚上藏起的,是那张我误塞进去的助学金申请表!她以为我发现了她的偷藏行为,所以此刻才用退学来哀求我的沉默!她以为我的举报,是源于那个偷藏的把柄!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尖锐的讽刺感像冰水混合着辣椒油,瞬间淹没了我。我看着陈默递过来的退学申请,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重得我几乎无法承受。她眼中那卑微的、押上了一切的哀求,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宿舍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风卷残叶的呜咽,一声声,像是为这荒谬绝伦的僵局,唱着一曲凄凉的挽歌。而真正的举报者……那柄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究竟握在谁的手里导员口中那实名举报的惊雷,又到底来自何方巨大的谜团和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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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的阴影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汁,迅速在校园里浸染开来。辅导员老张那张本就严肃的脸,如今更是绷得像一块生铁。他找我谈过两次话,办公室那扇磨砂玻璃门每一次关上,都像在我心头重重地擂了一拳。他不再提实名举报这个词,但每一个问题都像精心打磨过的钻头,直指核心:林薇,你父亲的具体职业和年收入,能再详细说明一下吗你申请材料里提到母亲长期患病,有近期的医院诊断证明吗你平时生活消费情况,是否和申报的困难程度相符
我强作镇定,用早已烂熟于心的剧本应对,手指却在桌子底下绞得死紧,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白痕。然而,老张镜片后那双审视的眼睛,锐利得像鹰隼,每一次扫过我刻意避开的目光,都让我感觉精心编织的谎言之网正在被一根根挑断。
真正的风暴中心,却在那个我意想不到的地方悄然汇聚——助学金评审委员会。这个由几位高年级学生干部和一位年轻辅导员组成的临时机构,此刻正陷入一种微妙的、近乎诡异的氛围里。委员会主席,那个以稳重著称的学生会副主席,眉头拧成了疙瘩。而另一个核心人物,信息工程学院的沈锐,我的狂热追求者之一,最近变得格外沉默。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食堂或图书馆制造各种偶遇,远远看到我,甚至会下意识地别开视线,眼神复杂得难以捉摸,里面翻滚着愤怒、失望,还有一种被愚弄后的痛苦灼烧。
一次例行的评审会议间隙,沈锐终于爆发了。他猛地将手里一沓材料摔在桌上,纸张哗啦作响,打破了会议室里压抑的沉闷。
这还评什么评!
沈锐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他指着其中一份申请材料(当然不是我的,我的奖学金资格已被冻结,助学金申请则是神秘失踪了),有些人,家里明明富得流油,开豪车住豪宅,还在这里装可怜,骗名额!这不是把我们当傻子耍吗把真正需要帮助的同学往死路上逼吗
他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眼睛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就站着那个他口中装可怜的人。他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几个委员脸上激起了不同程度的涟漪,有人惊愕,有人若有所思,也有人下意识地看向那份材料。
我的心猛地一沉。豪车豪宅他怎么会知道一个可怕的猜想瞬间攫住了我。
就在这调查与流言交织、人心浮动之际,一个更直接的打击毫无预兆地降临了。那是一个阴沉的周五下午,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湿冷粘腻。我刚从教学楼出来,准备回宿舍,一辆线条流畅、光可鉴人的黑色奔驰S级轿车,带着一种与这破旧校园格格不入的奢华气场,稳稳地停在了宿舍区主干道旁。车门打开,我那永远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父亲,拎着一个印着某奢侈品品牌巨大Logo的纸袋,走了下来。
薇薇!他声音洪亮,带着成功人士惯有的爽朗,在安静的宿舍区显得格外突兀,你妈非让我给你带点东西,说天冷了,怕你冻着。
他笑着把那个扎眼的纸袋递过来,里面是一件当季最新款的、价格标签足以让普通学生咋舌的羊绒大衣。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路过的学生纷纷投来或好奇、或惊讶、或了然的目光。我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聚光灯下,所有的伪装和谎言在这赤裸裸的财富展示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没有当场失态,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几乎是抢过那个纸袋,压低声音:爸,你怎么开到这儿来了快走!
父亲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慌乱的神色,但还是依言上了车。奔驰车低沉的引擎声响起,汇入车流,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拎着那个滚烫的奢侈品纸袋,承受着四面八方无声的审判。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
也就在那一刻,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梧桐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沈锐。他站在那里,手里抱着几本书,脸色铁青,眼神死死地盯着那辆远去的奔驰车尾灯,又缓缓移到我手中的纸袋上。那眼神里的温度,从之前的愤怒和失望,彻底凝结成了冰冷的、带着浓重讽刺的寒冰。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残忍的冷笑,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移动的墓碑。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串联!沈锐!他是助学金评审委员会的成员!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我父亲,看到了那辆奔驰,看到了那个该死的纸袋!所谓的实名举报……除了他,还能有谁他撞破了我精心营造的贫困生假象,那被欺骗、被愚弄的怒火,足以驱使他撕碎我所有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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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头顶。我明白了。全都明白了。我举报的嫌疑锁定了陈默,而真正将我推入深渊的,却是那个曾经对我大献殷勤的沈锐!多么巨大的讽刺!我自以为是的双保险计划,竟成了埋葬自己的坟墓。那张被陈默藏起的助学金申请表,此刻想来,简直像命运开的一个恶毒玩笑。它没有交上去,反而让我暂时避开了另一场风暴,可这暂时的安全,又有什么用呢奖学金造假的指控,已经像淬毒的藤蔓,紧紧缠住了我。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那个奢侈品纸袋被我像扔烫手山芋一样塞进了衣柜最底层。宿舍里空无一人。陈默的床铺依旧整理得一丝不苟,床单洗得发白。我的目光落在她书桌上那个旧牛皮纸文件夹上,里面还装着那张退学申请。那个荒谬的僵局还在。她以为她藏起的助学金申请是我揭发她的把柄,殊不知那阴差阳错的藏匿,可能无意中暂时保护了我一次。而真正的举报者,此刻正因我的富有而怒火中烧。
混乱、荒谬、巨大的讽刺感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我吞没。我看着陈默空荡荡的座位,又想起沈锐那冰冷刺骨的眼神,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四面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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奖学金造假的风波像一块投入湖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比我想象的更汹涌。辅导员老张的谈话一次比一次深入,语气一次比一次凝重。他不再绕弯子,直接拿出几张打印的银行流水(显然是沈锐举报的佐证之一),上面清晰地显示着来自我父亲公司账户、每月固定打入我名下银行卡的高额生活费。他指着其中一笔大额支出,正是我身上这件羊绒外套的刷卡记录,日期与我提交的奖学金申请表中家庭经济困难的描述,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林薇同学,老张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失望,解释一下吧。这和你申请材料里描述的情况,出入太大了。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学校有规定,对于弄虚作假骗取奖助学金的行为,一经查实,不仅要追回款项,给予记过以上处分,还会记入档案,影响毕业甚至就业。这个后果,你要想清楚。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我的心上。记过记入档案那意味着我苦心经营的一切——光鲜的形象、可能的保研资格、未来进入名企的机会——都将化为泡影。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任何辩解在铁证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现在,只有一条路,老张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稍微缓了缓,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公事公办,深刻检讨,主动退回之前获得的任何不符合条件的资助款项,争取一个相对从轻的处理。这是流程。
从办公室出来,我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脚步虚浮。走廊的灯光惨白刺眼,照得我无处遁形。退回资助款……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我花钱向来大手大脚,那笔刚拿到不久的国家助学金,早就变成了我衣柜里新添的裙子、桌上的新款手机和几次周末度假的费用,哪里还有剩余而父亲那边……我该如何开口告诉他我为了几千块钱的奖学金和助学金,把自己弄成了全校皆知的笑柄和即将被处分的对象他那张向来注重面子的脸,恐怕会比老张此刻的脸色更加难看。
就在我陷入绝境、惶惶不可终日之时,一个更深的谜团,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毒蛇,悄然露出了獠牙——关于陈默。她递交退学申请的事,不知怎的,像长了翅膀一样在班里传开了。虽然版本各异,但都指向一个核心:她似乎是因为承受不住某种巨大的压力,选择了离开。这消息像一枚炸弹,再次将众人的目光聚焦到我们这间小小的宿舍,聚焦到我们两人扑朔迷离的关系上。
压力什么压力林薇,不会是你……
一个平时关系尚可的女生在微信上小心翼翼地试探我。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蔓延,将我塑造成了一个仗势欺人、逼走贫困室友的恶毒形象。我百口莫辩。我能说什么说陈默藏了我的助学金申请表说我并没有举报她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混乱不堪,将那个关于藏匿的秘密公之于众,而这,恰恰是她用退学来恳求我保守的。
巨大的疲惫感和无处发泄的憋闷感几乎将我压垮。一天傍晚,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宿舍楼,没有直接上楼,而是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宿舍楼后身那排低矮的平房前。这里是学校的后勤区域,洗衣房、开水房、保洁工具间都挤在这里。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劣质洗衣粉和淡淡漂白水混合的味道。
隔着洗衣房那扇布满水雾的玻璃窗,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是陈默。她正弓着腰,费力地将一大桶洗好的、湿漉漉的深蓝色工装制服,从老式滚筒洗衣机里往外拖。水很重,她瘦弱的身体显得有些吃力,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就在这时,一个同样穿着深蓝色保洁制服、身形微胖的中年女人快步走了进去。女人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疲惫痕迹,但看向陈默的眼神却充满了心疼和责备。
小默!你怎么又跑来这里!说了多少次了,妈一个人忙得过来!你晚上不是还要去图书馆吗快回去看书!
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急切地抢过陈默手里的湿衣服桶。
妈,没事,就这点,我帮你晾上就回去。陈默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你爸走得早,妈供你读书不容易,就指望你争气……女人一边麻利地抖开湿衣服往架子上挂,一边絮絮叨叨,语气里满是担忧,你们宿舍那个林小姐……没再找你麻烦吧唉,在她家做钟点工这些年,她爸人倒是不错,就是这闺女……女人摇摇头,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脑中炸开!我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痛感尖锐,却远不及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钟点工在她家林小姐我爸保洁制服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地、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陈默的母亲……那个在我家做了好几年、手脚麻利、沉默寡言的钟点工阿姨!那个我偶尔在家碰到、只会客气地点点头、从未正眼仔细打量过的女人!竟然是陈默的母亲!
所以,陈默从一开始就知道!知道我家的情况!知道我所有的谎言!那张飘落的奖学金申请表,她捡起来时,那沉默的眼神,那深潭般的平静……那不是茫然,而是了然!那是洞悉一切真相后的沉默!
她藏起那张阴差阳错出现的助学金申请表,不是因为她自己想做什么,更不是怕我抓住她的把柄……她是怕那张表交上去,会更快地揭穿我的谎言!会让我陷入更糟、更直接的麻烦!
她用退学来哀求我保守秘密,不是因为那所谓的偷藏,而是因为她知道,一旦偷藏的行为曝光,她母亲在我家的工作……可能就保不住了!那是她们母女俩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那是她能在大学里继续读书的唯一支撑!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排山倒海般的荒谬感瞬间将我淹没。我像个傻子!一个彻头彻尾、自以为是、自私透顶的傻子!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精明的布局者,是那个在谎言钢丝上行走的冒险家,却浑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在陈默——这个沉默的、被我轻视的室友——眼中无所遁形。而她,在洞悉了我所有的虚伪之后,选择的方式竟然是……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试图保护我或者说,是保护她母亲那份卑微的工作
冰冷的墙壁透过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直抵心脏。我看着洗衣房玻璃窗内,陈默和她母亲在氤氲水汽中忙碌的身影,看着陈默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袖子挽起,露出的手腕纤细得惊人,看着那个中年女人布满操劳痕迹的手,正用力拧干一件深蓝色的工装……那是我家保洁的制服。
真相沉重得让我几乎窒息。陈默的沉默,她的退学申请,她眼中那卑微的哀求……这一切的背后,竟然是这样的深渊。而我,站在深渊的边缘,一直扮演着那个可笑的、可悲的加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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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薄薄的、边缘被手指摩挲得有些发毛的退学申请表,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桌上,压在陈默那个旧牛皮纸文件夹上面。昏黄的台灯光晕笼罩着它,让那几个冰冷的印刷字——《退学申请表》——显得格外刺眼。旁边,是辅导员老张最后通牒般的通知:三天内,退回上学期获得的全部国家助学金款项,并提交深刻的书面检讨,这是争取从轻处理的最后机会。通知单上,鲜红的系办公章像一块凝固的血痂。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灰尘和窗外飘进来的潮湿水汽混合的味道,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我盯着那张退学申请,陈默母亲在洗衣房氤氲水汽中那张疲惫而忧虑的脸,还有陈默那沉默的、深潭般的眼睛,反复在我脑海中交叠闪现。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迟来的、沉重的羞耻感,像冰冷的水草,一圈圈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成了自己亲手打造的囚笼里的困兽。一边是即将落下的严厉处分,它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钝刀,缓慢而坚决地切割着我曾经引以为傲的未来;另一边,是陈默那个用退学换来的、沉默的、关于藏匿助学金申请的秘密。这个秘密一旦揭开,不仅会彻底坐实我的卑劣(利用她的把柄进行威胁),更可能直接断送她母亲赖以生存的工作,以及她本就岌岌可危的学业。而这一切的源头,竟是我那可笑的双重谎言。
父亲那边,终究还是知道了。电话里,他罕见的沉默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人难堪。长久的死寂之后,他只说了一句:钱,我给你打。事情,自己处理好。林家的脸,不能丢第二次。
那声音里的疲惫和失望,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里。很快,一笔足以覆盖那笔助学金款项的钱打入了我的账户。钱到了,可那感觉,比剜肉更疼。这钱买不回失去的信誉,买不回同学的尊重,更买不回内心的片刻安宁。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时时刻刻烫着我的手,提醒着我所付出的、远超金钱的惨痛代价。
三天期限的最后一天,下午没课。我捏着那张刚从银行取出来的、崭新却感觉无比肮脏的支票,脚步沉重地走向系办公楼。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我必须去面对老张,去交出这笔钱,去递上那份绞尽脑汁、字字艰难才写出来的检讨书。那检讨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抽打自己的耳光。
通往系办大楼的林荫道旁,是几排高大的香樟树,枝叶依旧浓密,在深秋的冷风里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在拐角处,一个瘦削的身影闯入了我的视线——陈默。她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书包,低着头,脚步匆匆,正朝着与系办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通往校医院的小路。
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强忍的虚弱。一阵冷风吹过,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抬手拢了拢身上那件过于单薄的旧外套。那件外套,还是入学时的那件吧袖口磨出的毛边在风里微微颤动。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要去医院她怎么了是因为压力太大还是……那个可怕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她的退学申请……难道不仅仅是因为那个秘密的威胁难道她真的……
就在这时,陈默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脚步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四目相对。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像一片深秋无波的湖水,但仔细看去,那平静的湖面下,似乎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她看到了我手中的支票,看到了我脸上无法掩饰的复杂表情。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没有任何质问,也没有怨恨,甚至没有惊讶。那眼神仿佛穿透了我,又或者,早已洞悉了我所有的狼狈和挣扎。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我点了一下头,动作快得像幻觉,随即迅速移开视线,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融入了前方三三两两的学生人流中,很快消失不见。
那个细微的点头,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却在瞬间引爆了我心中积压的所有情绪洪流。那里面没有胜利者的姿态,没有报复的快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理解还是彻底的放弃
我僵在原地,手中那张崭新的支票被风吹得边缘微微卷起。香樟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叹息。去系办的路就在前方,只要交上支票和检讨,或许就能暂时躲过最严厉的处分,保住那张毕业证。可陈默那苍白虚弱的脸,那个无声的点头,还有她消失在人群中的单薄背影,像一幅不断循环播放的默片,死死地钉在我的脑海里。
那笔钱,那笔父亲打来的、带着沉重代价的钱,此刻捏在手里,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我把它交上去,换来的只是一个虚伪的从轻发落,一个用金钱勉强糊住的、终将溃烂的伤疤。而陈默呢她可能真的会带着那份退学申请,带着那个她至死都要守护的秘密,带着她母亲的生计,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校园,回到那个我看不见的、沉重的现实里去。
寒风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从我脚边掠过。我站在香樟树的阴影下,看着陈默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手中的支票。系办大楼灰色的墙壁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压抑。两条路,清晰地摆在面前:一条是保全自己,用金钱和虚伪的检讨换取表面的平安;另一条……是走向未知的深渊,去面对那个被我伤害至深的人,去撕开那个由我亲手制造的、荒谬而沉重的秘密。
沙沙……沙沙……树叶的声音,像是催促,又像是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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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票最终没有交到系办老张的手里。
它被我夹进了那本几乎没怎么翻过的《思想道德修养与法律基础》教材里,塞回了书架最底层。那本教材的书脊上落满了细灰,像一个沉默的隐喻。检讨书被我揉成一团,扔进了书桌旁的废纸篓,像一个无声的投降。我选择了一种近乎懦弱的、拖延式的抵抗——不主动上交,也不去辩解,只是沉默地等待着调查的最终结果,等待着那柄悬顶之剑落下的方式。我知道这很愚蠢,近乎自毁,但一想到要把那张带着父亲失望和家族颜面的支票交上去,用它来买一个虚假的从轻发落,胃里就翻涌起一阵阵恶心。
至于陈默,我依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那个洗衣房里氤氲水汽中的真相,像一道无形的堡垒,横亘在我们之间。宿舍里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比以往更甚。她似乎更早出晚归了,脸色也一直不太好,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和挥之不去的疲惫。她不再看我,也不再有任何交流。那张退学申请表,依旧静静地躺在她的旧文件夹里,像一个定时炸弹,只是引信握在谁的手里,我们都心照不宣。我几次话到嘴边,想问她身体怎么样了,想问她退学申请……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被那巨大的、名为真相的冰块冻结在喉咙里。我甚至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怕从那深潭般的平静里,看到自己更加丑陋的倒影。
风暴的中心似乎暂时陷入了诡异的平静。调查仍在继续,但导员没有再找我。沈锐在校园里遇到我,眼神依旧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但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流言蜚语如同退潮般,被新的校园八卦取代。生活以一种扭曲的、带着伤痕的方式,在表面的平静下继续流淌。
直到那个周末的深夜。
宿舍早已熄灯,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我被一阵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惊醒。声音来自陈默的床铺。
黑暗中,那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痛苦的抽气声,还有牙齿轻微打颤的咯咯声。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是她!她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白天她苍白的脸,她匆匆走向校医院的身影,此刻都串联起来。我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犹豫只在瞬间。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几步冲到她的床边。
陈默我压低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你怎么了
借着月光,我看到她蜷缩在薄薄的被子里,身体微微颤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她紧闭着眼,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听到我的声音,她似乎想摇头,却连这个动作都显得无比艰难。
疼……她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肚子……好疼……
急性阑尾炎还是别的什么急症我的大脑瞬间闪过几个可怕的猜测。看着她痛得蜷缩成一团的样子,那些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谎言、秘密、愧疚,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别怕!我们去医院!
我的声音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力量。来不及多想,我迅速套上外套,从自己凌乱的衣柜里胡乱抓出一件最厚的羽绒服,不由分说地裹在陈默瑟瑟发抖的身上。她的身体轻得吓人,隔着厚厚的衣服都能感觉到骨头的硌人。
我……自己……她还想挣扎,试图推开我,但那点力气在剧痛面前微不足道。
闭嘴!别逞强!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我半跪下来,用力将她从床上扶起。她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倚靠在我身上,冰冷而颤抖。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和廉价洗衣粉的味道混杂着她身上的冷汗气息,扑面而来。
能走吗试试!我架着她的胳膊,她的腿软得几乎无法支撑。
不……不行……她痛苦地摇头,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来不及了!我一咬牙,蹲下身,用尽全身力气,将她背了起来!她的身体比想象中更轻,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但那份重量,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背上,压在我的心上。
深秋的夜风冰冷刺骨,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宿舍楼早已锁门,我背着陈默,踉跄着跑到一楼值班室,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阿姨!开门!有人病了!急诊!快开门!
宿管阿姨披着衣服骂骂咧咧地打开门,看到我背上痛得近乎昏迷的陈默,也吓了一跳,赶紧打开了大门。
凌晨的校园空旷死寂,路灯昏黄的光线将我们俩重叠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我背着陈默,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校医院的方向狂奔。冷风灌进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腥气。背上的陈默意识似乎有些模糊,滚烫的额头无力地抵着我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她细弱的手臂紧紧环着我的脖子,那是一种濒临绝境的本能依赖。
坚持住……陈默……快到了……我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与其说是在安慰她,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打气。每一次迈步,脚下的路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但背后那份滚烫的、生命的重量,却成了支撑我奔跑的唯一力量。
汗水混合着冰冷的夜风,浸透了我的后背。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以这样的方式,背负起这个被我深深伤害、被我轻视、却又在沉默中试图保护我的女孩。那些精心设计的谎言,那些虚荣的光环,那些处心积虑的算计,在这深夜的狂奔中,在这份沉重而真实的生命面前,被彻底碾碎,化为齑粉,消散在冰冷的夜风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和脚下急促的、叩击着冰冷地面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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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医院急诊室惨白的灯光下,一切都显得冰冷而高效。
急性阑尾炎,化脓了,情况有点危险,必须立刻手术!值班医生快速检查后,语气严肃,一边指挥护士准备,一边飞快地开单子,谁是家属赶紧去办手续!交押金!
家属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我环顾四周,凌晨的急诊室空空荡荡,只有我和痛得蜷缩在推床上的陈默。
我……我是她同学!室友!我急忙回答,声音因为刚才的狂奔还在发颤。
同学医生皱了皱眉,赶紧联系她家人!手术需要直系亲属签字!还有押金,先交五千!
家人陈默的母亲!那个此刻可能正在某个雇主家中沉睡的钟点工阿姨!我猛地想起,我手机里存着家里管家的电话,管家那里肯定有所有长期雇工的联系方式!
医生,您先准备手术!我马上联系!押金……我这里有!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僵硬,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拨通管家电话时,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张叔!是我,薇薇!快!把给我家做保洁的陈阿姨的联系方式给我!十万火急!她女儿在学校急诊,要手术!
我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哭腔。
电话那头的张叔显然被我的语气吓到了,没有多问,立刻报出了一个手机号码。我颤抖着手指记下,挂断电话,立刻拨了过去。等待接通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喂哪位啊
电话终于通了,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和明显疲惫的中年女声传来,正是那个我在洗衣房外见过的声音。
陈阿姨!是我!林薇!陈默的室友!我急得声音都劈了,陈默急性阑尾炎,在校医院急诊!医生说很危险,要立刻手术!需要您马上过来签字!还有交押金!您快过来吧!
电话那头死寂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哭喊:什么!小默!手术!我的天啊!我……我马上来!马上来!林小姐,求求您,求求您先帮我看着小默,我这就打车过来!这就来!
电话被猛地挂断,只剩下忙音。
我攥着手机,掌心全是冷汗。转身冲到缴费窗口,掏出自己的银行卡(里面还有父亲刚打来的那笔退款),毫不犹豫地刷了五千块押金。拿到收据,又冲回急诊室门口。护士已经把陈默推进了里面的处置室做术前准备。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钝刀割肉。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处置室里隐约传出的器械碰撞声和陈默压抑的呻吟,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刚才奔跑时的热血早已冷却,只剩下后怕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急诊室惨白的灯光照着我狼狈的脸,额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昂贵的羊绒外套在刚才的拉扯中被勾出了几根线头,皱巴巴地裹在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陈默的母亲冲进了急诊大厅,她身上只胡乱套着一件旧外套,头发蓬乱,脸上毫无血色,眼睛红肿,写满了惊惶和无助。她一眼就看到了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扑过来,布满老茧的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林小姐!小默呢小默怎么样了啊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
阿姨,您别急,在里面做术前准备,医生说要马上手术。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扶着她冰冷的、抖个不停的手,医生在等您签字。
护士适时地拿着手术同意书出来。陈默的母亲根本不认识几个字,手抖得完全握不住笔。我扶着她,指着需要签名的地方,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用颤抖的手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每写一笔,都像耗尽了全身力气。
医生,求求您,救救我女儿!求求您了!她签完字,又死死抓住护士的胳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
护士安慰了几句,拿着同意书匆匆进去了。陈默的母亲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坐在走廊冰冷的塑料长椅上,双手捂着脸,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在寂静的凌晨走廊里回荡,听得人心都要碎了。
我默默地坐在她旁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平凡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巨大的、源自一个母亲的恐惧和悲伤。那悲伤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上来,淹没了周遭的一切。我看着她布满操劳痕迹的手,看着那身廉价的外套,看着她在绝望中佝偻的背脊……洗衣房里的情景,我家窗明几净的地板,父亲那辆光可鉴人的奔驰车,我书桌上那些精致的瓶瓶罐罐……无数的画面在我脑中疯狂闪回、碰撞。
冰冷的塑料椅面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我坐在陈默母亲身边,听着她压抑不住的呜咽,感受着她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仿佛那悲伤的电流也穿透空气,击打在我的身上。时间在惨白的灯光下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眼的红灯亮着,像一个沉默的、冷酷的审判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那盏红灯终于熄灭了。门被推开,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释然:手术很顺利,阑尾已经切除了,化脓有点严重,好在送来得还算及时。病人麻醉还没醒,需要观察,暂时送进监护室。
谢谢医生!谢谢!谢谢!
陈默的母亲几乎是扑了过去,语无伦次地感谢着,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被我眼疾手快地扶住。
看着护士将依旧昏睡、脸色苍白如纸的陈默从手术室推出来,送往监护室,陈默的母亲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我站在原地,看着她们消失在走廊尽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骤然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几乎站立不稳。
我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慢慢走出校医院大楼。外面天色已经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清冽冰冷,吸入肺腑,带着一股生铁般的味道。一夜未眠,加上精神的高度紧张和剧烈的情绪起伏,让我头痛欲裂,胃里也一阵阵翻滚。
就在我准备回宿舍稍作喘息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我的心猛地一沉——辅导员老张。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按下接听键。
林薇,老张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关于你奖学金申请材料的问题,系里和学工处的联合调查已经有了初步结论。你现在,立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没有多余的话,说完就挂断了。
握着手机,指尖冰凉。我看着校医院大楼灰白色的墙壁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冷硬。刚刚经历了一场关于生命的惊心动魄,另一场关于前途和名誉的审判,已在不远处等待。疲惫感沉重地压在肩头,但奇怪的是,经历了昨夜那场背负生命的狂奔,此刻面对即将到来的裁决,心中那份灭顶的恐惧,似乎淡去了些许。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笼罩了我。
我裹紧了身上那件皱巴巴的羊绒外套,迎着初冬清晨凛冽的风,朝着系办大楼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审判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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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办那扇熟悉的磨砂玻璃门,此刻像一道沉重的闸门。我推开门,办公室里只有辅导员老张一个人。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他脸色疲惫,眼袋深重,显然也是一夜未眠。看到我进来,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目光落在我凌乱的头发、皱巴巴的外套和眼底浓重的青黑色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有些沙哑。
我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老张没有绕弯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装订好的文件,推到我面前。林薇,经过系里和学工处联合调查组的核查,关于你提交的国家励志奖学金申请材料,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我,现已查明,其中关于家庭经济状况、父母职业及收入情况、家庭负担等关键信息,存在严重虚构和不实。情况属实,证据确凿。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我的心上。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正式的、盖棺定论般的宣判,还是让我的呼吸猛地一窒。我垂下眼帘,盯着自己膝盖上绞紧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根据《XX大学学生违纪处分条例》第二十三条,以及《国家奖助学金管理办法》相关规定,老张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公文,经研究决定,取消你本年度国家励志奖学金参评资格;撤销你上学期所获国家助学金资格,追回全部资助款项;给予你记过处分,处分决定记入个人学籍档案。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我消化这沉重信息的时间,然后才继续说,检讨书,我收到了。退回的款项,财务处那边也确认收到了。
他说的退回款项,是指我父亲打来的那笔钱。检讨书……是我在极度混乱和绝望中写下的那些苍白无力的文字。原来,最终还是走了这条路。用金钱,买了一个最低限度的从轻——至少没有开除学籍。
林薇啊,老张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不再是纯粹的公式化,带上了一点沉重和……或许是惋惜你是个聪明的学生,各方面能力都不错。怎么会……犯这种原则性的错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为了几千块钱,值得吗把诚信都搭进去,把前途都押上你知不知道,这个记过处分进了档案,对你以后考研、找工作,影响有多大名牌大学毕业生的身份,也遮不住这个污点啊!
他的话像鞭子,一下下抽打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值得吗这三个字,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晚,早已将我反复凌迟。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任何辩解,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显得无比苍白可笑。此刻的沉默,或许是我唯一能保留的、仅存的一点体面。
老张看着我失魂落魄、无言以对的样子,摇了摇头,似乎也失去了继续训导的力气。他重新戴上眼镜,从桌上拿起另一份文件,递了过来。这是处分决定的告知书,你看一下,如果没有异议,在这里签个字。
我机械地接过那份薄薄的文件纸。白纸黑字,冰冷而清晰。记过处分、撤销资格、追回款项、记入档案……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印。我拿起桌上那支廉价的签字笔,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微微颤抖。这个名字签下去,就意味着彻底认领了这份耻辱。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死寂的平静。笔尖落下,划出林薇两个字,笔画僵硬,仿佛不是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我将告知书递回给老张。他没有再看我,只是挥了挥手:行了,你回去吧。好好反省,以后……脚踏实地。
我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办公室。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里面弥漫的烟味和老张沉重的叹息。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孤单和沉重。那份处分告知书的复印件被我捏在手里,薄薄的一张纸,却重逾千斤。
走出系办大楼,外面天色依旧阴沉。冷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我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尘埃落定了。一个巨大的污点,将永远伴随我的档案,成为我大学生涯无法抹去的耻辱烙印。光鲜亮丽的女神人设彻底崩塌,在众人眼中,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为了钱不择手段的骗子。
前途考研名企那些曾经清晰规划、触手可及的未来图景,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名为记过处分的阴影,变得模糊不清,甚至遥不可及。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冷清的校园里,像个游魂。昨夜背起陈默狂奔时那份沉重的真实感,与此刻捏在手中的冰冷处分通知,在我脑中反复交错。一个关乎生命,一个关乎前途。孰轻孰重在生死面前,这份前途的污点,似乎也显得不那么致命了可那份沉重的羞耻和前途未卜的迷茫,依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
不知不觉,我又走到了校医院楼下。抬头望向那栋白色的大楼,陈默应该还在监护室里吧她的母亲,此刻一定寸步不离地守在那里。我捏了捏口袋里那张被退回的、已经失去了意义的助学金支票。它原本是父亲打来让我赎罪的,现在却成了烫手山芋。交上去它已经失去了换取从轻发落的价值。留下它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最终,我走进了医院旁边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买了一袋最贵的高钙奶粉和一小盒包装朴素但看着扎实的即食燕窝。拎着东西,我走到住院部楼下,没有上去。我知道,此刻出现在她们面前,对彼此都是一种难堪的提醒。我将奶粉和燕窝,连同那张折叠好的、崭新的五千元支票(押金收据我留着,这是退回的押金余额),一起塞进了超市的购物袋里。
然后,我拿出手机,给陈默那个旧款的、屏幕都磨花了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只有短短一句话:
【东西和押金余款放住院部一楼导诊台了。陈默,好好养病。保重。】
短信发送成功。我走到导诊台,将购物袋轻轻放下,对值班护士低声说了一句:麻烦您,转交给302监护室陈默的家属。
护士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做完这一切,我转身快步离开,仿佛逃离一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没有回头。走出医院大门,冰冷的空气再次包裹了我。手中的处分告知书在风里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我把它折好,塞进外套最深的内袋里,仿佛要将这份耻辱也深深埋藏起来。
路,终究还是要走下去。只是前方的路,布满了荆棘和未知的迷雾。那份沉重的处分,像一个烙印,刻在了我的档案上,也刻进了我的生命里。而昨夜背上的那份重量和温度,则像一道深刻的划痕,留在了心底最深处,时刻提醒着我,关于真实、关于代价、关于那些被我忽略的沉重人生。
初冬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不知要飘向何方。我裹紧了外套,低着头,汇入了校园里渐渐多起来的人流中,身影很快被吞没。